王宏哲
一
郭愛娣被她丈夫王光曉領進工地的時候,大伙正圍在灶房前的空地上蹲著吃飯。有眼尖的看到了,口里噙著湯水就哧哧地笑,說瞅,瞅,大家瞅。
一群人就都從碗里抬起了頭,朝門口看。
那時是夏天,又是正午,太陽火辣辣地照著,空氣中似乎浮動著一層淡淡的煙。透過那一層煙,大伙就看見了大門口王光曉和他老婆郭愛娣組成的一道奇特風景。王光曉瘦小,仿若一個沒有完全發育的孩子,一手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一手提著一個大號的塑料水杯,汗水從那顆圓嘟嘟的大腦袋上瀑布一樣往他的小眼睛大嘴巴里流。因為騰不出手來擦,就死命地閉上一只眼,另一只眼沒命地往大睜,看起來就像在有意搞怪,顯得滑稽而又可笑。他的老婆郭愛娣則顯得高大豐滿。她穿著一件淺藍T恤,盡管胸前印了一團盛開的蓮花,但依然遮擋不住衣服后面的波濤洶涌。她背著一個乳白色的大包,一只手拿著一根搟面杖,另一只手牽著幾乎比她低半頭的王光曉的胳膊,這使他們看起來不像是一對夫妻,倒像是一個母親從某一個地方揪出了自己犯錯的兒子要動家法。
人群里就有了笑聲,不知是誰嘴里噙著飯笑得嗆了喉嚨,咔咔咔的咳嗽聲在一片笑聲里顯得突兀而又不合時宜。
光曉你回來了。
光曉你領的這女的是誰?
光曉你狗日的把誰家的媳婦拐來了?
大伙七嘴八舌地調侃著。光曉一邊嘿嘿地笑,一邊使勁兒地抖著胳膊,想要掙脫他老婆牽著他的那一只手,而他老婆的手似乎是焊在了光曉的胳膊上,任他怎樣掙扎卻沒有一點兒松動的意思,這就使光曉的努力顯得徒勞而又可笑。眾人就越發地笑得猛了,說光曉呀光曉,你挨球地長到你媳婦的身上還摘不下來了呀。光曉就掙得更猛,臉上黑水汗流地,一邊掙一邊還嘟嘟囔囔地回罵,說吵吵啥,吵吵啥,那么大個老碗還堵不住你們一個個臭嘴呀。
這當兒一輛黑色的小車停在了他們身邊,光曉看見包工頭孟虎從車里鉆了出來。孟虎摘了墨鏡,胖嘟嘟的一張臉笑嘻嘻地朝著光曉和他老婆看了一會兒,說這么熱鬧的,我還以為干啥呢,原來是光曉把媳婦接來了呀,歡迎歡迎。說著,就把一只白白胖胖的手伸向了郭愛娣。郭愛娣猶猶豫豫地,丟了牽著光曉的那一只手接過另一只手里的搟面杖,遲疑著把空著的右手伸了出去。孟虎握住郭愛娣的手,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郭愛娣,臉上的笑泛濫得像一鍋沸騰的水,說歡迎,歡迎,以后我們這幾十號人的肚子可就交給你了,擔子不輕啊,哈哈。好好干,我孟虎不會虧待你的,不會虧待的。哈哈哈。
說著就招呼張三李四,說光知道吃,一點兒眼色都不長,你,去把廚房旁邊的宿舍收拾一下;你,幫著光曉兩口子把床鋪收拾一下。哈哈,光曉啊,這下老婆就在你身邊了,可得一門心思好好干了呀,哈哈。孟虎對光曉說著話,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郭愛娣的臉。郭愛娣從孟虎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臉紅紅的,說謝謝孟老板,我會干好自己的事情的。就和光曉提著行李往灶房邊的宿舍里走。而孟虎一直在原地站著,視線追隨著郭愛娣的背影,臉上的笑仿佛凝固了,久久不能散去。
郭愛娣是被招來當炊事員的。原先的炊事員是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姓張,手腳慢,鹽還重,吃了他炒的菜容易渴,正干著活呢一會兒這個喝水那個撒尿,看得孟虎心里不是個滋味;最讓他不能忍受的是老張還有一個奇怪的嗜好,沒事了總喜歡拿一個手指在鼻孔里摳,摳著摳著就摳出粘稠的一團,又舍不得丟,放兩個手指間饒有興味地揉,直至揉成藥丸大小的一團,然后放在指頭上漫無目的地彈將出去,也不管是落在了案板上還是鍋蓋上,完事了也不洗手,抓過面揉面,抓過菜切菜,顯得順理成章而又理所當然。起先的時候,孟虎碰見了還開玩笑,說老張你得是嫌飯菜的味道不夠,有意要加上這一道調料呢?老張慢慢吞吞地搓搓手,嘿嘿笑著說我知道這毛病不好,以后堅決改。老張嘴上說改可老張手上卻改不掉,幾個干活的發現了就嚷嚷,說老張的鼻涕又揉不出壯陽藥,憑啥要讓大家吃;還說如果再讓老張繼續做飯的話,大家就絕食呀,就罷工呀。話傳到了孟虎耳朵里,孟虎就鐵了臉找到老張,說老張呀老張,我又不是給你沒說過,你說你這是何苦來?現在不是我在攆你走,是大家在攆你走,你要不走的話我的這活怕是就要塌活了;你說我總不能因為你一個人而耽誤了這一個工程吧?老張低著個頭,手不由自主地又要往鼻孔里掏,見孟虎正看自己,就住了手,忍不住嗚嗚地哭。孟虎就有些不耐煩了,伸手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幾張百元大鈔,說行了行了,這些錢算是我額外給你的,我是在人勞市場找的你,你不妨再在人勞市場碰碰運氣;不過,我建議你不要再干炊事員了,去養雞場或者養豬場干個飼養員倒是不錯,那些雞們豬們又不會說話,你就是把你的鼻涕當成飼料給它們喂,恐怕它們也不會有絲毫厭嫌的。你說是不是?老張就止了哭聲,悄沒聲息地收拾鋪蓋了。
打發了老張,孟虎就找到了光曉。孟虎說光曉你上次給我說的事情我答應你了。光曉說真的?孟虎說你個挨球的,誰還騙你不成,我都和老張說好了,他這幾天就走人。光曉就笑得嘿嘿的,說孟老板你真是個大好人,我下午就回去接我媳婦去。孟虎說好,不過咱丑話說到前頭,試用期一個月,工資1000塊,合適了以后一個月1600塊,不合適了怎么來的怎么走。你說行不?王光曉笑得嘿嘿的,說成成成,你說咋弄就咋弄。扭頭跑回宿舍收拾東西去了。孟虎看著跑遠的光曉,就想起了那天王光曉給他看他老婆照片的情境。
那天中午大家都休息了,孟虎一個人到工地里去轉。在二樓一個拐角的暗影里,孟虎發現有一個人在那里貓著,正在專心致志地干著什么。起先的時候,孟虎以為是哪個不想跑廁所的蹲在這里大便,心里就先有了氣,故意放輕了腳步慢慢地挪到了跟前,大喊一聲,誰不睡覺蹲在這里干啥呢?那個人嚇了一跳,一邊說我我我,沒干啥,沒干啥,一邊就把手里的東西往身后藏。孟虎聽出了是王光曉的聲音,就走到他跟前,說你個挨球的,大中午的不睡覺躲這挨刀呀。一邊說一邊就要看光曉手里拿著的是啥。光曉似乎有些難為情,藏掖了半天,就交出了手里的手機。
孟虎接過手機一看,頁面上是一個白白凈凈的小媳婦,胖胖乎乎的臉,眼睛大大的,嘴角翹翹的,雖然算不上十分漂亮,卻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孟虎就笑了,說光曉你個挨球的,沒事了把誰家的媳婦放你手機里干啥?光曉嘿嘿地笑了,說不是誰家的媳婦,就是我的媳婦呀!孟虎說你挨球的吹吧,這個是你媳婦?光曉說就是我媳婦呀,我剛才還給她打電話了呢。孟虎嘴里哦哦著,卻再沒有說出話,就把手機還給了光曉,轉身準備離開。光曉卻叫住了他。光曉說孟老板,我有件事想給你說說,不知道行不行?孟虎就轉過了身,說你說。光曉說我孩子上小學了,有我媽看著,媳婦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她想出來打工,去別處我又不放心,你看咱工地有沒有合適的事情。孟虎說行,不過我得想想有什么合適她干的。光曉就說,我媳婦飯做得好,蒸饅頭蒸包子樣樣在行,尤其是手搟的面,又筋又長,在我們柳樹村那是出了名的好。孟虎說好,好,好,我知道了,有機會我會考慮的,你放心。
孟虎就真的把這件事放在了心上。這倒不全是因為光曉,而是因為他看見的光曉手機上的照片。那照片上的女人真的是光曉的媳婦?他多多少少有些不太相信。
現在,看著那個女人和光曉的背影,他相信是相信了,但心里卻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他想起了一句話,那句話是,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二
幾乎沒費什么勁兒,郭愛娣就贏得了工地上那些男人們的稱贊。只是大伙都不叫她的名字,而叫她胖胖。起先的時候是一兩個人背地里叫,后來是三五個人小聲地叫,再后來是好多的人光明正大地叫,上下嘴唇輕輕地一碰,一個“胖胖”倒也叫得親切熱火。郭愛娣也無所謂,愛叫啥叫啥,關鍵是大伙接受了她,喜歡她。這和她的性格有關,愛干凈,開朗,不偷懶,還潑辣,份內的事情干,份外的事情看見了只要有時間她也愿意干。今天是幫這個縫一縫褲子,明天是替那個洗一洗衣服,再后天誰要給家里寄東西她也會借買菜的工夫順便跑一趟郵局;還開得起玩笑,管你是葷的素的,你能說她就能接,往往倒弄得那些大男人扭扭捏捏的很不自然了;最主要的當然是手藝好,也耐潑煩,這頓是手搟面,下一頓不是饅頭就是花卷,有時候時間充足了,包包子捏餃子也有可能。男人們吃得歡心,干起活來就有勁頭,見了她盡是笑臉搶著答話,這個說胖胖你買菜呀,那個說胖胖你淘米呀,有話沒話的只要是碰見了,好像不叫一聲胖胖就吃了虧似的。
王光曉卻不喜歡別人這樣叫。不但不喜歡別人這樣叫,而且不喜歡有的人有事沒事地往郭愛娣跟前湊。
不喜歡歸不喜歡,面子上還是要過得去的。光曉是小工,負責給匠工賀老三遞磚供灰。賀老三手藝好,脾氣也大,斷磚了少灰了少不了斥罵王光曉,王光曉也不惱,誰讓自己是伺候人家的小工呢。要么觍著臉你愛罵啥罵啥去,要么就只嘿嘿地笑,仿佛那些罵人的話到了他的耳朵里反倒成了好聽的話,只是給你笑,反倒讓賀老三沒了脾氣。自打郭愛娣到了工地之后,賀老三明顯像變了一個人,不但不再責罵王光曉,而且還常常主動停下手里的活計和王光曉說說閑話。
那一天快收工的時候賀老三把瓦刀朝灰堆里一插,伸手掏出一包煙用嘴叼了一根,又順手甩給王光曉一根,一邊吸一邊就朝灶房的方向望了一眼。他看見郭愛娣正在水管前洗菜,露了一截胖嘟嘟的白胳膊,屁股圓鼓鼓地翹著,胸前的雙乳隨著身子的晃動頂得衣服一脹一臌地。就狠吸了一口煙,說光曉呀光曉,我感覺你挨球的最近有些不對勁兒。光曉說咋不對勁兒?賀老三就笑了,說你看你白天干球個活沒精打采的,不會是把力氣都用在了晚上吧?王光曉就笑了,說就你愛胡想。賀老三嘿嘿笑了,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一個小伙結婚之后整天貪戀床上的事,幾乎天天不落,眼見著一天天消瘦下去,老父親急呀,又不好說,就想了一個方法。第二天買了一罐蜂蜜,叫來兒子說你嘗嘗這個,兒子嘗了一口說哎呀,這個可是好東西,就搶過罐子又要吃,父親一把奪過罐子,沉了臉說,好東西是叫你留著一天天慢慢吃的,一次吃完還不膩死你?兒子一愣,品出了話里的意思,羞紅了臉,從此不再整天賴在床上纏著要干那事了。
王光曉還在想著賀老三的話,賀老三自己先哈哈地笑了,說光曉呀,我就想不通了,你挨球的一晚上守著那么大兩個熱饅頭咋就越吃越瘦呢?光曉說去去去,誰跟你一樣,半個月不見老婆就恨不得把你的東西往墻縫縫里塞。賀老三跳下架說你挨球的還敢翻嘴了,看我不把你褲襠里的小玩意兒掏出來喂狗去。就捉住了光曉的雙手反剪到背后,又一個絆腿將他放倒在地上,伸手去解他的褲帶。光曉躺在地下扭動著笑罵著,引來了一片笑聲和叫聲。賀老三像是受到了鼓舞,不管光曉在身下聲聲告饒,鬧得更加起勁兒了。這時候他聽見有人說快住手快住手,胖胖來了。抬起頭就看見郭愛娣正朝工地這邊走過來。他就放了光曉,起身拍了拍手,笑著和郭愛娣打招呼。郭愛娣看著正起身提褲子的王光曉,說你看你啥樣子,這么大的人了還這么沒正形。光曉不說話,只嘿嘿地笑。賀老三臉上卻就有些掛不住了,說那有啥,我們就是玩玩么。郭愛娣換上了笑臉,說光曉和你玩那還不是老鼠和大象玩,能有他好?賀老三就來勁了,說那我不和光曉玩和誰玩?難道和你玩?郭愛娣就笑了,說行啊,和我玩就和我玩,你說玩什么,怎么玩?
眾人就像是老鴨窩戳了一竿子,嘩地一下哄笑著圍成一圈。賀老三臉就有些紅了,吭哧了半天,說算了算了,雞不跟狗斗,男不和女斗,我和你玩什么呀?眾人不依,說賀老三你挺大個男人咋就是個松鉤子呢,你以后干脆蹲著尿尿算了,白披了一張男人皮呀你。賀老三臉就更紅了,憋了半天說玩就玩。又抓著頭皮想了想,對郭愛娣說,是這,我就在這站著,你要是能把我推著退后三步就算你贏了。郭愛娣笑著說行啊,要是推動了咋辦?賀老三說你說咋辦就咋辦。郭愛娣說好,要是推動了你當著大伙的面叫我三聲姐。賀老三說行,要是你輸了呢?郭愛娣說我輸了我當面叫你三聲哥。賀老三哈哈笑了,說你要輸了我不要你叫哥,你只要叫我三聲老公就行了。郭愛娣爽快地回答說行,一言為定。眾人一哇聲的拍手叫好,光曉卻悄悄拉了一下郭愛娣的衣服,悄聲說,胡鬧啥哩,甭胡鬧。
賀老三當下就在人群中站定了,定睛看著對面的郭愛娣,郭愛娣笑盈盈地,往后面捋了捋頭發,慢慢地朝賀老三走去。快要近身的時候,只見她加快了速度,猛地往下一蹲,雙手抓住賀老三的雙腿,用頭狠勁地朝肚子一拱,賀老三就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眾人嘩嘩地拍著手,嗷嗷地叫著。郭愛娣依然笑盈盈地,對正要爬起來的賀老三說,怎么樣,是我叫你哥呢,還是你叫我姐呀。賀老三一邊揉著屁股,一邊吭吭哧哧的,臉都快要憋成了豬肝色,說不算不算,那是我沒準備好。眾人就又是一陣哄笑,說賀老三真不是個帶把的,耍又耍不起,說話還不算數。就說笑著簇擁著郭愛娣吃飯去了。
那天是臊子面,大伙嘻嘻哈哈的,比往常多吃了許多。
男人們吃得高興,郭愛娣看著心里也高興,做飯呀買菜洗菜呀,整天笑呵呵地干得就更起勁兒,工地里的氣氛似乎也比平常活泛了許多。但偏偏在這個時候卻又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一天晚上郭愛娣收拾停當擦了個澡,就上床躺下了。外面男人們有的在看電視,有的聚在隔壁的宿舍里打撲克,吵吵嚷嚷地好不熱鬧。郭愛娣給家里打了個電話,問了問孩子的情況,又和孩子說了一會兒話,就熄了燈,慢慢地有了睡意。還沒睡實,宿舍的木門吱嚀一聲被推開了,接著就閃進一個人影,似乎還帶著一股子酒氣朝床邊走了過來。郭愛娣說光曉你又喝酒了,不讓你喝你總要喝,怎么就是不長記性呀。王光曉原本住在集體宿舍,郭愛娣來了之后,他就搬進了她的宿舍,卻總貪玩,一晚上打完牌或者看完電視才悄悄地溜進來,那時候郭愛娣大多已經睡著了,他也不說話,一般是悄悄上了床脫了衣服睡。郭愛娣說完那句話翻轉身接著睡,那身影就靠近了床邊,一雙手先是在郭愛娣的胸前摸,接著就移向了腹部,移向了雙腿,然后狗熊一樣的身子就要往郭愛娣的身上壓。郭愛娣猛地一個激靈,一聲低吼,說誰?一伸腿就把黑影撲通踹到了床下。黑影一邊哎喲哎喲地呻吟著,一邊就要起身往門口跑,卻絆了一跤,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爬不起來。
郭愛娣胡亂披了一件衣服,隨手抓過一把笤帚就拉亮了電燈,這才看清楚地下躺著的人原來是賀老三。賀老三低著頭,頭發亂糟糟的,眼睛紅彤彤的,一副可憐吧唧的樣子,說不要喊,求求你不要喊,我不是人,我不是人,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郭愛娣漲紅著臉,胸脯一起一伏,手握著笤帚高高舉起,卻又突然地丟到了地上,恨恨地說了一聲,滾。賀老三卻不敢動,說我混蛋,我不該這樣。就在口袋摸索,掏出了兩張皺皺巴巴的票子,說反正我也沒怎么樣,這個,這個給你,只求你別說出去。就把錢往郭愛娣的手里塞。郭愛娣把賀老三伸過來的手往旁邊一打,說叫你滾你還不滾!就揪著賀老三的胳膊往起一拉,又在背后用力地推了一把,嘭的一聲關上了門,氣呼呼地躺回床上去了。
王光曉回來的時候見郭愛娣還沒有睡著,就三兩下褪了衣褲,手往郭愛娣的身上摸,郭愛娣背過身說走開。王光曉卻偏不走,嘿嘿笑著手又往這伸,郭愛娣就惱了,胳膊一掄就把王光曉推到了床下。王光曉這才發覺似乎有點兒不太對勁兒,就赤裸著身子問怎么了?郭愛娣說沒事,睡覺。王光曉就悄沒聲息地爬上床,心里打著鼓,卻不敢再問,老老實實地躺下睡覺了。
王光曉的鼾聲響起的時候,郭愛娣還是不能入睡。她翻了個身,又翻了個身,睡不著,還是睡不著。
三
晚上沒睡好,第二天郭愛娣還是起了個早,該干啥干啥,該說說笑笑還說說笑笑,好像晚上的事情壓根兒不曾發生。賀老三卻不自然,見了郭愛娣躲著走;吃飯的時候躲不過,也是低了頭端著飯碗就走,找一個沒人的角落悄悄地吃,人看起來蔫兒了許多。就有人拿他開心,說這挨球的今兒咋沒精打采的,得是晚上打飛機把勁用完了。賀老三既不回罵也不接話,心事重重的,只是吃。
大伙都上工地的時候,郭愛娣開始收拾鍋碗,隱隱地感覺身后像是有人,一轉身就見賀老三蔫撲塌塌地在身后站著,不由心頭一緊,說你干啥?賀老三像是被這一聲嚇住了,臉上笑不像笑,哭不像哭地說,你別怕,你別怕,我找你有事情。郭愛娣瞪著賀老三,說你該干啥干啥去,你找我能有啥事情。賀老三眼巴巴地看著郭愛娣,又不時地朝門外瞅瞅,最后竟撲通一聲跪在了她的面前。他說我不是人,啪,往自己的左臉抽了一巴掌。他又說我是畜生,啪,又往自己的右臉抽了一巴掌。他說胖胖,不,郭愛娣,我知道我錯了,我只求你不要把這事說出去,我求求你,求求你了。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沓錢,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求求你不要把這事說出去。郭愛娣看著眼前的賀老三,一時顯得有些驚慌失措。她把一雙濕手在圍裙上擦了擦,不容置疑地說,你起來。賀老三疑惑地看著郭愛娣,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說這是一千元,本來是要往家里寄的,我現在全交給你。郭愛娣盯著賀老三,一字一板地說,賀老三你聽著,要是識相的話你就裝上你的錢趕快滾出這間房子,我不欠你的,你也不欠我的,你要是還在這里死磨硬纏的話,我現在就把這事喊出來。賀老三被郭愛娣的陣勢鎮住了,說你別喊,你別喊,我走,我這就走。怏怏地收起錢,轉過身朝工地上去了。
看著賀老三遠去的背影,郭愛娣感覺心頭像是堵了一團什么東西,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轉過身繼續忙活起來。
轉眼又過了十多天,工地里還是一如既往地忙碌嘈雜,好像除了郭愛娣和賀老三誰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但這一切其實早已被一個人看在了眼里。這個人就是孟虎。孟虎那天晚上在工地里轉了一圈肚子有些餓,本來想去灶房看看還有什么吃的,見郭愛娣的房間滅了燈,正準備轉身往回走,就看見賀老三溜進了郭愛娣的宿舍。他那時剛走到一堆架板前,就在那里駐了足,目睹了事情的全部經過。當時看見賀老三出門時狼狽的樣子,他搖了搖頭,似乎還莫名其妙地想要笑。想歸想,但他終于沒有笑出聲。
孟虎說話算話,郭愛娣來工地滿一月的那一天上午,他讓人把郭愛娣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郭愛娣那時候剛收拾完鍋灶,洗了頭,換了一件粉色的T恤,清清爽爽地就來到了孟虎的辦公室。孟虎的辦公室在那排簡易房的最里面,外面看起來和工人們住的宿舍別無二致,但里面收拾得干干凈凈地,裝了空調,擺放著辦公桌,沙發。最里面掛著一道簾子,沒有拉嚴,可以看見一張床的一角。郭愛娣進去的時候,孟虎正在埋頭看一份工程進度表,看見郭愛娣進來,他連忙抬起頭,說來了,坐坐坐。又去接了一杯水遞給郭愛娣,說這一段辛苦你了,先喝杯水。郭愛娣接過杯子在沙發上坐著,看見孟虎理了個寸發,一張國字臉刮得干干凈凈地,高高大大的身子走回辦公桌前站了,正笑瞇瞇地看自己,就也回了個笑,心想,這孟虎其實是一個長得很男人的男人呢,平時怎么就沒發現?
哈哈哈,孟虎朗聲地笑著,說這一段干得很不錯,大家有目共睹,有目共睹啊,哈哈。今天找你來就是告訴你,你的試用期結束了,大家很滿意,我也很滿意,你就安安心心留在咱這里好好干吧,待遇好說,我虧不了你,我敢保證虧不了你,你說說還有什么困難,有困難就對我說,千萬不要客氣哦。郭愛娣說謝謝領導,我沒有困難,我一定會好好干的。孟虎說好,有什么事你隨時可以找我說,從今天開始我就住在工地了,有事情你可以隨時找。說著又拉開了抽屜,取出一個早已準備好的信封,說這是你這個月的工資,下月可就是1800了,你先點點。郭愛娣起身接過信封取出鈔票坐在沙發上點,完了說不對呀。孟虎說怎么了,少了嗎?郭愛娣說不是不是,多了,多了五百。孟虎就又哈哈地笑了,說沒有多,那500是獎勵;咱們工地每月會按照個人貢獻多少給予獎勵,這500是獎勵你的。郭愛娣就漲紅了臉,說不對不對,我剛來能有什么貢獻呀,就數出500元往孟虎手里塞,孟虎則擺著雙手往回擋,說獎勵你的你就拿。兩個人推來讓去的,不小心碰倒了一旁的水杯,熱水灑了郭愛娣一褲子,她就哎呀叫了一聲,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孟虎急忙扶起杯子,又拿過一條毛巾在郭愛娣潮濕的屁股上擦,剛擦了一下,郭愛娣就搶過了毛巾,說我自己來。噌噌噌擦了幾下,扔了毛巾說再沒什么事我就走了。紅著臉一轉身跑出門外去了。
孟虎站在原地沒有動,看著郭愛娣遠去的背影,又看一看郭愛娣坐過的沙發,最后抬起那只在郭愛娣屁股上擦過的手,在鼻子上聞了聞,一個人不出聲地笑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工人們喜氣洋洋鬧鬧哄哄,敲碟子打碗地議論誰誰獎金拿了多少,誰誰這下又要往街邊的洗頭房里跑了。賀老三卻蔫頭耷腦地站在一邊,不言不語的,像一個霜打的茄子。有人就取笑,說賀老三你個挨球的,不就是這個月沒拿上獎金嗎,看你那樣子,像不像下了竿的猴,卸了套的牛,炸了餅的油,咥了活兒的球。大家就笑,說像像像,說賀老三現在這樣子真的要趕上“四乏”了。賀老三抬起眼睛卻說不出話,翻翻這個,瞅瞅那個,臉上堆起一層無奈的笑。正在這時,王光曉夾著個碗笑嘻嘻地走了過來,有幾個人就扭過了頭,說光曉你挨球的要請客,你老婆又在,你該不會也把那幾個糟紙紙往洗頭房里去送吧?光曉說去去去,誰像你們,有倆錢就知道去塞小姐的黑窟窿。有人就說了,說光曉不去,光曉連他老婆的都塞不滿呢。光曉說我能塞滿你老婆,你讓我塞么?兩個人就開始斗嘴,你一言我一語的,淹沒在一片哄笑聲里。
孟虎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過來的,穿一件純白的短袖,手里拿著個飯盒,笑呵呵的。大家就止了哄鬧,說孟老板也開始與民同吃同住了呀,這說明胖胖的手藝好,咱工地的伙食改善了呀。孟虎說可不是,沒看見你們大伙一個個都上膘了,還不是人家胖胖喂得好。眾人說是是是,要是你再給大家多喂點兒獎金那就更好啦。孟虎哈哈笑著說沒問題,只要大家好好干,我一定不會虧大伙的。眾人也跟著笑,一邊就讓開一條路讓他先打。孟虎伸出飯盒遞進窗口,郭愛娣接過去麻利地打好飯菜又遞出來,后邊的人再接著打。很快,灶房外就圍成了一圈兒,說笑聲、咀嚼聲響成了一片。
吃罷飯收拾好,郭愛娣回到隔壁宿舍的時候,王光曉正趴在床上拿著一沓鈔票一邊清點著一邊嘿嘿地笑。看見郭愛娣進來,他噌地溜下床掩上門,踮起腳就在郭愛娣的臉上啄了一口,說想死啦,想死啦,就要伸手去揭郭愛娣的衣服。郭愛娣擋開他的手,說大白天的,就知道干那事兒,吃桑葚還等不得黑了呀。光曉就嘿嘿地笑,說等到黑就等到黑。轉身抓起了床上的那沓錢,說給,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運,這個月光獎金就多了五六百呢。郭愛娣問,賀老三多少?王光曉說,賀老三背,這個月一分錢獎金也沒有;也不知道啥原因,一個大工沒獎金,卻獎了我這個小工。郭愛娣就沒再問,說下午還要忙,抓緊歇一會兒吧。自己就先躺到床上了。
賀老三在那個中午卻無論如何睡不著,他想不通的是原來幾乎每月不缺的獎金這個月怎么說沒就沒了。左想想不通,右想想不通,就起身去了孟虎的辦公室。孟虎似乎剛剛打完電話,面無表情地說,大中午的不休息跑我這來干啥呀?賀老三說我想不通。孟虎說想不通可以慢慢想。賀老三說我想不通為啥這個月就我沒獎金?孟虎說你沒獎金是我不樂意給你發獎金。賀老三說我我我我。孟虎說你咋?錢是我的我愛發給誰就發給誰,你不愿意也沒有人硬拉著你綁著你。賀老三眼睛翻著翻著,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卻說不出一句話。孟虎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擺著手說去吧去吧,你不睡,我還想睡一會兒呢。就把賀老三推到了門外。
賀老三站在門外的時候,眼淚已經嘩嘩地流出來了。他抬起手使勁兒地擦了一把,低著頭慢慢悠悠地回到宿舍去了。
四
五層樓快要封頂的那一天,孟虎顯得特別興奮,他在工地上興致勃勃地轉了一圈,然后往一塊平坦的地方一站,說最近工程進度不錯,大伙好好干,今天晚上給大家加餐,有酒有肉,大家放開肚子盡飽吃。腳手架上的工人們就一個勁兒地叫好,說孟老板真是個好領導,大家抓緊干,到了晚上喝酒吃肉呀。
從工地轉回來,孟虎直接去了郭愛娣的宿舍。到了門口剛要推門,手卻返回來拳起幾根指頭 地敲了幾下。里面就傳出了郭愛娣的聲音,問是誰呀。孟虎說是我,找你說個事情。郭愛娣就應了一聲,拉開門,看見孟虎正笑呵呵地看著自己。她剛剛換下了工作服,穿著那件粉色的低領T恤,胸部的曲線柔美地延伸著,露出脖頸下面一片白花花的嫩肉。孟虎把目光從郭愛娣的胸前拽回來的時候,感覺自己的心跳似乎莫明地加快了一些,就哈哈哈干笑了幾聲,說難怪大家都叫你胖胖,你是一個很漂亮迷人的胖胖呢。郭愛娣一邊把孟虎往里讓,一邊說孟老板說笑了,我一個三十多歲的農村女人,漂亮什么呢,迷人就更談不上了。孟虎說真的真的,我可沒騙你,你沒看工地上那些男人,有多少雙眼睛瞅著空偷偷看你哩。郭愛娣說愛看呀看去,誰還能捂上人的眼睛?孟虎說那是,那是。就轉了話題,說最近趕進度,大家都很辛苦,我想的是今天晚上給大家加餐改善一下伙食,是這,你收拾一下,我開車拉你去買些菜。郭愛娣說好,也沒啥收拾的,那就走吧。兩個人就相跟著出了門,朝院子里停著的黑色小車前走。眼看著孟虎鉆前邊的駕駛室門,郭愛娣就要開后邊的車門,孟虎卻在前邊開腔了,說,坐后邊干啥,來,坐前邊吧。就伸出右臂斜過身子推開了副駕駛那邊的車門。
看著郭愛娣坐好,孟虎擰動鑰匙,踩一腳油門,車就駛出了工地大門。孟虎又開了音樂,問郭愛娣喜歡聽啥。郭愛娣說你隨便,你放啥我聽啥,也沒有什么特別喜歡的。孟虎就放了一首老歌,聲音不大,在車里輕輕地唱。車過一個小區的時候孟虎對郭愛娣說,看見那個光明小區了嗎?郭愛娣說,哦,看見了,挺氣派的。孟虎笑了笑,說我在這里邊有一套200平米的大房子,可惜的是現在只是一座空房子了。郭愛娣就有些不解,說空房子?那你老婆不在那住?孟虎搖了搖頭,說老婆早跟別人跑了。郭愛娣就問是怎么回事?孟虎頓了頓,慢慢說道,我常年在外面忙,基本上不太回家,沒想到她和小區一個保安搞到一塊兒了。有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家,敲半天門不見開,等到摸出鑰匙開了門,就看見床上躺著的那個光溜溜的保安。你說我能咋?我甩上門扭頭就往外走,她在后邊追,說她錯了,要我看在孩子的面子上給她機會;我當然給了她機會,我給了她100萬,說孩子歸我,這錢也是看在我們生活了十幾年的情分才給你的,拿了錢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她哭哭啼啼地接了支票,沒過多久就和那個小保安結婚了。
哈哈哈,孟虎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說完就哈哈地笑了起來,說所以我現在是天不收地不管的,一個人倒也落得自在。說完又看郭愛娣,說不說我的事情了,你知道我老家在哪?郭愛娣問在哪?孟虎說我老家在臥牛坡,離你們柳樹村三四十里路,我以前去過你們村。郭愛娣說哦。孟虎又說你們村姑娘俊,媳婦俏,一個個手又巧。郭愛娣就笑了,說真有那么好,那我將來給你介紹一個?孟虎說好啊,要介紹就選像你這樣的。郭愛娣臉一紅,說我有什么好的?孟虎就又轉了話題,說你當初是怎么跟的王光曉?是自由戀愛呢,還是別人介紹的?郭愛娣說,自由什么呢,媒人介紹然后就結婚了,過日子么,人實在,靠得住就行,能有什么呢?郭愛娣嘴里這樣說,心里卻想起了她跟王光曉結婚的前前后后。
郭愛娣和她相戀了多年的同村青年郭光榮馬上就要談婚論嫁的那個夜晚,郭光榮把她約到了村東的小河旁。郭光榮說他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問郭愛娣先聽哪一個。郭愛娣說先聽好消息。郭光榮就說,他的工作有眉目了,說高中讀了幾年,大學上了幾年,工作又找了幾年,現在縣教育局的大門終于向他打開了。說這就是好消息。郭愛娣說真的呀,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呀,就拽著郭光榮的胳膊問,那壞消息呢,有什么壞消息?郭光榮低下了頭,一只腳在地上踢著踢著,再抬起頭的時候,眼里已經滿是淚水。郭愛娣心頭就抽搐了一下,說什么壞消息你說啊!郭光榮擦了一下眼淚,說我為什么能進教育局?那是因為我父親托人求到了教育局一個辦公室主任,主任答應事情包在他身上,但前提是要把他的一個侄女介紹給我。郭光榮說完這些已經站立不住,他雙手捂著腦袋蹲在地上,原來低聲的啜泣已經變成了沉悶的嗚咽。郭愛娣在那一刻腦子里先是一陣空白,接下來還是一陣空白,最后竟嘿嘿地笑了,說光榮你不要哭,這是好事你不要哭;其實是我錯了,自打你上了高中上了大學我就懷疑是我錯了,現在看來真的是我錯了。郭光榮像是被郭愛娣的笑聲給嚇住了,止了哭聲就站起來去看郭愛娣,明晃晃的月光下,只見她臉上帶著笑卻掛著兩行晶亮的淚水,就去拉她的手,問,你沒事吧?郭愛娣掙脫了郭光榮的手,說我沒事,我祝賀你有工作了,你走的時候我就不送了。說完背轉身飄飄忽忽地往家走。
在家里躺了一個多星期,郭愛娣起來洗了臉,好好地吃了一頓飯,又去剪短了頭發,就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活。再過一個多月,媒人介紹和王光曉見面,郭愛娣說見就見;見完面父母問感覺怎么樣,郭愛娣說就那樣。父母說娃呀,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你千萬不敢委屈了自己。郭愛娣說我已經委屈過自己了,從現在起我絕對不會再委屈自己了。結婚前,父母和郭愛娣商量提些啥條件,郭愛娣說該怎么辦就怎么辦。結婚后郭愛娣人面前照樣嘻嘻哈哈,晚上卻不讓王光曉近身。郭愛娣不讓,王光曉就不動,兩個人各自睡。半年多后,郭愛娣有一晚睡覺前有意只鋪了一床被子自己鉆進去睡,王光曉就愣愣地站在一邊傻傻地看。郭愛娣問王光曉我是不是你老婆?王光曉說是。郭愛娣又問王光曉你是不是我老漢?王光曉囁囁嚅嚅不說話,郭愛娣就再問,說你是不是我老漢?王光曉憋得臉紅脖子粗,說我是你老漢,我咋不是你老漢,就三兩下剝了衣服,赤條條地鉆進了郭愛娣的被窩。
兩個人渾身是汗地喘著氣的時候,王光曉摟著郭愛娣豐腴滑溜的身子竟變得哽哽咽咽的,說我王光曉知道自己不配你;我今后一定好好對待你,我要是對不起你就叫我出門時撞上車,干活時掉下架。郭愛娣連忙捂了王光曉的嘴,一只手卻繞過脖子將他摟得緊緊的。
郭愛娣正走神的時候車已停了。孟虎說到了,郭愛娣這才發現市場已經近在眼前了。兩個人走進去,大肉蔬菜酒水買了一堆,全放進了后備廂。孟虎卻不急著走,說,時間還充裕,我帶你去個地方。郭愛娣問哪里,說我還要趕回去做飯呢。孟虎說不急,就在附近,難得出來一趟隨便逛逛嘛。郭愛娣就不再堅持,跟著孟虎出了市場朝右手邊的一條商業街去了。在一家宏偉建筑門前,孟虎停住了腳步,說進去看看。郭愛娣剛看清楚“鴻福金店”的招牌,門口站著的兩個禮儀小姐已經笑盈盈地做出了里面請的手勢。郭愛娣就有些猶豫,說我又不買,還是不進去了吧。孟虎說哪里話,既然已經來了就進去看看吧。就拉著郭愛娣的胳膊往里走。郭愛娣本想掙脫,看見門口的禮儀小姐都在看著這邊,就跟著走進去了。
孟虎把郭愛娣直接領到了一處首飾專柜前。剛站定,服務員就熱情地招呼兩個人。郭愛娣正愁怎么回答,孟虎說話了。孟虎說你看看她戴哪一款項鏈好,給推薦一下。服務員把郭愛娣看了一眼,甜美地一笑,說夫人人白皮膚好,這一款一定適合的。說著就抓起一條項鏈遞了過來。仿佛服務員手里提著的是一條毒蛇,郭愛娣下意識地就要朝后躲。孟虎笑著接過項鏈,小聲對郭愛娣說,這鏈子又不咬人,你躲什么?郭愛娣說我一月才掙多錢,我又不買。孟虎說,你不買我買呀。我有個朋友長得和你差不多,所以這才想讓你幫我試試呀。郭愛娣臉一紅,這才站住了身子,讓孟虎幫著把項鏈往脖子上掛。掛好項鏈,孟虎又把郭愛娣往鏡子前拉。站在鏡子前一照,金燦燦的項鏈在郭愛娣白皙豐潤的脖頸下熠熠生輝,更加襯托得她粉嫩圓潤的臉頰生動誘人。孟虎就拍著手笑了,說好好好,就是這件了,服務員,多少錢?服務員回答原價兩萬元,現在搞活動,也是圖個吉利,優惠價一萬八千八百九十吧。郭愛娣被這個價錢嚇了一跳,孟虎卻哈哈地笑了,說好,好,就這件,麻煩包裝一下。服務員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笑逐顏開地收錢開票包裝項鏈去了。
走出店門的時候,郭愛娣繃緊的神經才放松了許多,就問孟虎,買這么貴重的東西是不是要送心上人呀?孟虎哈哈地笑著,說我要是送給你,不知道你要不?郭愛娣就笑了,說孟老板又在開玩笑了,我是你什么人,怎么能要這么貴重的禮物。孟虎也笑了,說我是想送給心上人,可是人家肯不肯接受可就難說了。郭愛娣就不再說話,掏出手機一看時間,說糟糕,晚上飯怕是要遲了。孟虎說沒事,我給你打下手,保準遲不了。
兩個人就朝停車的地方走去。
五
回到工地下了貨,孟虎果然抹胳膊挽袖子沖進了廚房。逮住菜就擇菜,逮住肉就切肉,風風火火的倒也干得有模有樣。郭愛娣就笑了,說沒看出來,孟老板你這干大事的人對廚房里的活居然也這么在行啊。孟虎一邊忙著手里的活,一邊說什么老板不老板的,經理又不是天生的,我當初在老家種地,后來在工地從小工做起,搬磚和灰砌墻全干過,這點兒事情算得了什么啊。郭愛娣說那還是你有本事啊,要不怎么就你成了老板。孟虎就笑,說有什么本事啊,有本事怎么到現在還是光桿桿。郭愛娣說那是你眼頭高,要不然你后面跟著的大姑娘還不排成隊。
兩個人說著笑著,一頓豐盛的晚餐就做好了。
兩個人又在灶房前支好桌子擺上菜,郭愛娣看了看表,離收工的時間還有半小時,孟虎卻說不等了,叫大家趁熱吃。就繞過一堆堆砂石材料來到工地前,對著上面喊,收工,收工,今天提前收工,大家好好吃一頓。上面的工人們叫著好,一個接一個地停了手里的活,下了腳手架去洗手洗臉。孟虎一邊招呼著大家,一邊自己卻上了腳手架,一直上到了眼看就要砌完墻的五樓,一段一段地察看著剛剛砌好的墻面。雖然有專職的質檢員,但孟虎多年來已經養成了習慣,一有空閑,總喜歡上到腳手架這里瞧瞧哪里瞅瞅,倒也總能發現一些這樣那樣的問題。走到賀老三和王光曉負責的工作段,他特意瞇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心想,賀老三這家伙還真是個出色的工匠,他砌的墻橫平豎直,還真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想著上次扣發了他的獎金是不是有些過分,但轉念一想他摸進郭愛娣房間的樣子,他內心剛剛涌起的那一絲愧疚便很快地煙消云散了。他用腳踢了踢橫在腳底下的灰斗,心想這王光曉也真是毛手毛腳,放個灰斗都不知道豎著放,橫起來也不嫌干活礙事。用腳踢的時候,感覺腳底下咯吱咯吱地響,正要彎腰去查看,卻發現從房間里冒出了賀老三。賀老三嘴里叼著根煙,光著個腦袋,雙手正提著個褲子系褲帶,猛一看見孟虎不由就嚇了一跳,說是孟老板啊。孟虎看了看賀老三,說你看你,說了多少次,不許在工地大小便,你不在工地解決不舒服啊?賀老三吐了嘴里的煙,諂笑著,說鬧肚子,實在夾不住了啊。孟虎就揮了揮手說,算了算了,肚子也騰空了,趕快下去吃飯吧;以后再這樣可別怪我不客氣啊。賀老三說好好好,就跟著孟虎一起下了腳手架,朝灶房走去。
孟虎回到灶房前的時候,一幫子人已經圍著桌子坐定了,個別性子急的耐不住酒肉的誘惑,已經伸手去吃肉喝酒了。孟虎哈哈笑著,說吃,開吃,能吃多少吃多少,能喝多少喝多少,咱們今天也來個一醉方休怎么樣。大伙說好,就抄菜的抄菜,撕肉的撕肉,咀嚼聲說笑聲響成了一片。王光曉嘴里噙著一塊雞腿,騰出雙手倒了一杯酒站起來走向孟虎,說咱們能有今天多虧了孟老板,我這第一杯酒先敬孟老板。孟虎哈哈笑著接過酒杯,仰脖一飲而盡,說王光曉這杯酒我喝了,不過,今天不是大家敬我,而是我敬大家;為什么呢,王光曉剛才說大伙能有今天多虧了我,其實,沒有大伙哪有我孟虎的今天呀?因此,今天我要敬大家,每個人都要敬到。說著就抓過一瓶酒,挨著桌子一個人一個人地挨個敬酒。
一番酒敬下來,孟虎已經是雙腿打軟口齒不清,但他依然哈哈笑著,看見了正在端菜的郭愛娣,就提著酒瓶走了過去,滿滿地倒了一杯,說你辛苦了,這杯酒我代表大家誠心敬你,你可不要不給我面子啊。郭愛娣接過酒杯剛要喝,王光曉卻走了過來,悄悄拉了一下郭愛娣的胳膊,對孟虎說我能不能替她喝?孟虎說不能,堅決不能,你要喝我一會兒再敬你,這杯酒是敬郭愛娣的,你閃遠。光曉站在那里就沒話了。郭愛娣舉著酒杯笑吟吟地,說孟老板敬的酒我當然要喝,就仰起脖子咕咚一聲一飲而盡。大伙正在鼓掌叫好,她又順手倒了一杯,說這杯酒是我們兩口敬你的,祝你事業興旺財源廣進。孟虎說好,這杯酒我喝,一定得喝,接過酒杯剛剛喝下去,雙腿一軟,人就癱在了地上。王光曉和郭愛娣連忙將他扶起,又上來幾個人,大家背的背,攙的攙,要將他送回宿舍。孟虎胳膊一掄一掄的,說我沒醉,我沒醉,喝,喝,我還要喝,接著喝。
好不容易把孟虎扶進宿舍,剛一靠近床邊,他就哇地吐了一地。眾人把孟虎放在床上躺好,嚷嚷著讓郭愛娣把地上吐的收拾一下,吆喝著說咱幾個回去繼續喝,繼續喝,就相跟著出了門。郭愛娣去廚房掏了一些炭灰蓋了地上的污物,又找來簸箕笤帚把那些東西清理干凈,用拖布擦了一遍。正要轉身離去,見孟虎在床上又要嘔,就趕緊接了一盆涼水放在床邊,讓他往里吐。孟虎伸著個腦袋,肚子里的酒水飯菜翻江倒海地從他的嘴里噴涌而出,濺了一地。嘔吐過后的孟虎面龐痛苦地扭曲著,嘴里還在不停地嘟嘟囔囔。郭愛娣換了盆里的清水,再一次站到床邊看著孟虎在床上呻吟的樣子時,心里竟涌起了一股母性的憐惜。她去水池接了一盆清水,又對進一些熱水,伸手試了試溫度,剛好不熱不涼,就拿一條毛巾放進去沾濕,再擰干,小心翼翼地去擦孟虎的臉。剛擦了幾把,孟虎一翻身就抱住了郭愛娣的腰,口齒不清地叫著愛娣,愛娣,說我容易嗎?別人都叫我孟老板,我是什么破老板啊,我連個女人都拴不住,我連個像樣的家庭都沒有。
郭愛娣被孟虎抱著,一開始還在掰他的手想要掙脫,沒想到孟虎卻越抱越緊,而且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頭埋在她的胸前嗚嗚地哭個不停,說我算什么呀,我連王光曉都不如啊。
郭愛娣不由心一軟,就不再掰脫孟虎的手,任他那樣抱著把頭靠在胸前鼻涕一把淚一把哭著說。這時,不知道誰在外面大聲地喊,說胖胖,胖胖,快來管管你家王光曉。郭愛娣焦急地朝外邊看了一眼,就把孟虎放倒在床上睡好,蓋上被子,說好好睡,睡上一覺就好了。轉身就往門外走,走出了幾米遠,耳朵還能聽見孟虎低沉的哭叫聲。
郭愛娣再回到灶房前的時候,桌子上的人群已經喝倒了一大片。有幾個人在大聲地劃拳,有幾個人在臉紅脖子粗地講粗話,王光曉則脫光了上衣,裸露著瘦筋筋的胸脯,手里提著一個酒瓶,攆著一個胖墩墩的小個子圍著人群轉圈圈。王光曉邊攆邊喊,說你挨球的站住不站住?小胖墩說我就不站住。王光曉說你不站住你就不是個長牛的。小胖墩說你是個長牛的你自己把那瓶酒喝完去。王光曉說我喝完就喝完;我喝完你得承認你不是個長牛的。王光曉說完就不再追,站住腳先是噓兒噓兒地喘氣,接著就拿嘴對了酒瓶狠命地喝。剛喝了沒一半,看見小胖墩在看著自己奇怪地笑,一扭頭就看見了已經走到身后的郭愛娣。郭愛娣瞪了王光曉一眼,說你逞啥能。王光曉手提著酒瓶就愣住了,后來搖搖晃晃地嘿嘿笑,剛笑了兩聲卻要往下倒,郭愛娣伸出一只手攔腰一攬,腰又一彎,王光曉就被扛在了肩上。王光曉手胡亂抓著,腳踢騰著,就被扛向了宿舍。身后先是小胖墩在哈哈地笑,后來笑聲就響成了一片。
郭愛娣那晚收拾完,月亮已經升起了老高。她拖著疲憊的步子回到宿舍,看見王光曉睡得正香,被子被蹬到了一邊,一會兒發出咯咯吱吱的磨牙聲,一會兒又發出瞇瞇瞪瞪的夢囈聲。她打了個哈欠,替王光曉拉好被子,就上床脫衣睡覺。躺了好長一會兒卻睡不著,翻個身再睡,睡不著還是睡不著。
六
孟虎那一晚上睡得很實在。
快到黎明的時候,他感覺自己似乎回到了老家,好像還是多年前的老街道,老房子,他從自家的門道里往出走,看見一個姑娘正好從大街上走過,只留給她一個好看的背影。他就追,拼命地追,可是,兩只腳卻像是吊著兩塊石頭,無論他怎么心急似火,步子卻沉重得怎么也邁不開。他就那樣費力地追呀追呀,等到終于滿頭大汗地快要追上的時候,那個背影忽然就扭過了頭,卻原來是他的前妻。前妻抱著他的胳膊一會兒大哭,一會兒大笑,鼻涕眼淚抹了他一身。后來,他好像又身處一家酒店的一個婚禮現場。他看見大廳里站滿了花花綠綠的男男女女,新娘子一身大紅的婚禮服,頂著個蓋頭,身邊卻看不見新郎的身影。正在納悶,這時一伙男女嘻嘻哈哈地走向了自己,三兩下就扒光了他身上的衣服,拉胳膊拖腿地給他換上了一身新郎官的服裝,簇擁著來到了新娘子的身邊,嚷嚷著叫他揭蓋頭。他伸出手猶猶豫豫地揭下蓋頭,欣喜地發現新娘子原來竟是郭愛娣。頓時心花怒放地正要去拉郭愛娣的手,卻發現旁邊有一雙眼睛正笑瞇瞇地看著他,他一扭頭,才看清那人原來就是拐走他老婆的那個保安。再后來是在他小區的新房里,郭愛娣頭發濕漉漉的,臉蛋粉嫩嫩的,裹著一件浴衣正香氣繚繞地向他款款走來。他心咚咚地跳著,手上拿著一條金燦燦的項鏈張開雙臂正要去深情擁抱,王光曉卻怒氣沖沖地跑了進來。他先是對著他破口大罵,隨后就從腰間拔出了一把匕首,血紅著眼睛不顧一切地向他刺來。他轉身就朝門外跑,王光曉手提著刀子沒命地在后邊追。跑呀跑呀就聽見門敲得咚咚響,一個聲音在外面喊,孟老板,孟老板,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一骨碌爬起來,孟虎才知道自己原來是做了個夢。就抹了一下滿頭的汗,說大呼小叫的咋了,到底什么事情嘛?一邊就趕快地穿好了衣服開了門。
那個人還在門外站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孟老板,不,不好了,王光曉,王光曉從架子上掉,掉下來了。孟虎腦袋嗡地一下就大了,門也顧不上拉,撒腿就朝工地跑。等他跑到跟前的時候,圍著的人群自覺地讓開了一條路,他看見王光曉瘦小的身子在地上躺著,一把鐵锨扔在一邊,腦袋邊有一攤暗紅的血;郭愛娣則抱著王光曉的腦袋,眼淚巴叉地,正在一聲聲叫著他的名字。孟虎蹲下來喊了幾聲光曉光曉,只見他眼睛睜開一條縫,嘴唇蠕動著卻聽不清在說什么,就站起來說都圍著看什么,還不快叫救護車,就掏出電話,剛撥了一個號又把手機裝在了兜里,說算了算了,來不及了,我去開車。就轉身很快地把車開來,打開車門,和幾個人小心翼翼地把王光曉抬上車,由郭愛娣照看著,又簡單地交代了一下工地的事情,然后發動了車,一踩油門就朝市醫院開去。
掛號,交費,進手術室,等辦完這些事情坐到手術室外的連椅上,孟虎已渾身沒了一點兒力氣。再看身邊的郭愛娣,眼里淚水蒙蒙地,坐在那里渾身止不住地輕輕發抖。孟虎就下意識地朝郭愛娣身邊靠了靠,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說放心,放心,不會有事的。郭愛娣看了看孟虎,沒有說話,目光迅速地又轉向了手術室。
經過了說不清多長時間的等待,手術室的門終于打開了。看見滿頭大汗的大夫走出來,孟虎和郭愛娣幾乎同時迎了上去,急切地問,大夫,怎么樣了?大夫看了看兩人,搖了搖頭,說,我們盡力了,實在對不起。大夫的話剛剛說完,郭愛娣就搖搖晃晃地軟了下去。孟虎連忙蹲下身去抱住她,喊郭愛娣郭愛娣,卻見她閉著眼睛牙關緊咬,身子一個勁兒地抽搐。孟虎急得幾乎要流出眼淚,扭頭就喊醫生醫生。醫生趕忙走過來,掐著郭愛娣的人中,說沒事,沒事,一會兒就醒了。果然,郭愛娣像是憋了好久似的,哇的一聲從嗓子里哭出來,接著就嗚嗚地哭個不停。
哭了好長時間,郭愛娣擦了擦眼睛,說孟老板,我還想請您幫個忙。孟虎說哪里話,再怎么說光曉也是在我的工地出的事,你說怎么做就怎么做。郭愛娣說,王光曉是從柳樹村走出來的,我想把他再送回去。孟虎說,這個好辦,我去聯系車;喪事你不用管,所有的費用由我出,我會妥善處理這個事情,我不會讓光曉兄弟白白走的。郭愛娣點了點頭,說光曉活這么久也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我想讓他走的時候穿得體面些。孟虎說應該,應該,咱們這就出去買衣服。
王光曉的衣服是郭愛娣和孟虎一起給換上的,之前,郭愛娣流著淚把王光曉的身子擦洗了一遍,然后,兩個人一起幫他換上了那一身剛剛買來的嶄新西裝。穿皮鞋的時候,郭愛娣看見王光曉的腳趾甲長得太長,就蹲下來仔細地給他剪短擦凈,然后,套上襪子穿上了皮鞋。郭愛娣做這些的時候,孟虎已聯系好了車輛。幾個人走進來把王光曉抬上車,郭愛娣跟著也要上,孟虎就放棄了自己開車的打算,說那我陪你一起送光曉兄弟回家吧,就也跟著上了車。
市區離柳樹村的道路不算遠,一路上郭愛娣坐在王光曉身邊,不停地念叨,說光曉咱回家了,光曉你這下可以好好歇一歇了。孟虎聽著郭愛娣這樣念叨,心里便酸酸的,卻想不起該說上一句什么話,就只低著頭,腦子里亂哄哄的。車子停在村中一座干干凈凈的小院門前的時候已是晚上,屋子里的燈光照著,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兩個等在門口的老人。孟虎猜想這該是王光曉的父母親了。果然,王光曉被從車上抬下來的時候,兩個老人急急地走上前,手扶著擔架,兒呀兒呀地哭得撕心裂肺。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正在屋里的人群中跑來跑去,忽然看見了爺爺奶奶在哭,就傻愣愣地看,瞅見了郭愛娣,就噔噔地跑了過來,媽媽媽媽地叫著,說爺爺奶奶都在哭,好怕人。郭愛娣攬過孩子抱起來,眼淚又唰唰地流了下來。
設好了靈堂點起了香蠟,本家的幾個老人和王光曉的哥哥就坐在了一起叫孟虎來說事情。孟虎說,說心里話,出了這樣的事情我看著心里也難受,無論怎么說光曉兄弟是在我的工地出的事,喪事不用說,各位大伯大叔盡管按著規矩辦,費用全由我負擔;另外,光曉兄弟家里的情況我也看見了,上有老下有小,今后的日子還得過,各位也不要嫌話難說,只要拿個方案,我一定好好來處理。幾個老人一邊點頭稱是,一邊就轉到外面小聲地商量了一會兒,又征求了光曉父母的意見。征求郭愛娣意見的時候,她說人都沒了,再說那些還有啥意思,你們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只要不出格咋都行。幾個人就又轉了回來,由其中一個白白胖胖的老人首先開口。他說,是這樣,喪事也沒什么,就按村里的一般規矩來辦;光曉走都走了,按說說什么錢不錢的也不合適,但他的一家子畢竟還要過日子,因此……孟虎接過了話說應該,老人家說得是,您看這多少合適?白胖的老頭看了一看眾人,慢吞吞地伸出了三個指頭。孟虎說不行,這絕對不行。幾個老人就愣了,一起拿眼睛看孟虎。孟虎說光曉兄弟走得慘,我得讓他在那邊放心啊。就舉了四個指頭,說四十萬,明天我就讓會計送過來。幾個人碰了碰眼神,就不再說話。
王光曉的遺體在家里停放了兩天,第三天按照柳樹村的風俗吹吹打打地送到了墓地。
孟虎那幾天一直在幫著忙前忙后,等到辦完喪事人已經累得走路腳步發飄。臨行前,他把郭愛娣叫到了一個房間,說我知道你現在心里不好受,你先在家里好好歇一段時間,過一段時間呆得悶了想要出去,那個炊事員的位子會一直給你留著的。說罷,就又掏出一張10萬元的支票往郭愛娣手里塞,說這個你拿著,有困難隨時再找我。郭愛娣似乎被那張支票燙了一下手,一邊往回擋,一邊說孟老板你的好意我領了,但這個錢我不能要,堅決不能要。說著,眼淚就又要出來了。
七
工程主體徹底完工后,孟虎對工地的工人人數進行了裁減。他開列了一個名單,并書寫了一張告示,首先感謝大家長期以來對自己的支持和信任,說明工程已進入尾聲,已經不需要這么多人,讓大家理解自己的苦衷,說自己絕不是過河拆橋的人,但凡屬于裁減的人員不但馬上可以領到所有的工資,并且可以多拿半個月的薪水;并表示,目前只是暫時不需要這么多人,等下一個工程開工,一定會讓大家再回來。告示在灶房外面的墻上張貼著,吃飯的時候就聚了一堆人圍在那里邊看邊議論。
賀老三是聽見別人念到自己的名字后才圍過來看的。他站在人群里扯著個脖子,眼睛睜大又瞇小,瞇小了又睜大,最后又伸手使勁兒揉了揉,這才相信沒有看錯,上面確實有自己的名字。就低了頭輕嘆一聲,悄悄地轉身吃飯去了。說是吃飯,腦子里卻盡是家里的事情。倆孩子正念高中,三天兩頭地向家里要錢;父親是肺氣腫,一咳嗽起來沒完沒了,咔咔咔,咔咔咔,每天都像是在催著他去給醫院交錢;也難為了老婆,黑不當黑明不當明地忙了屋里忙外面,為的就是他能騰出手來多掙幾個錢,可眼下這活說不能干就不能干了,這日子又該咋過呢。思來想去,賀老三扔下飯碗就硬著頭皮去了孟虎的房間。
孟虎的房間里已經有幾個人在算賬辦手續了,他被一堆人圍在桌子中間時而寫寫畫畫,時而耐心解答。等忙完了那幾個人,孟虎才發現了站在自己面前的賀老三,就哈哈笑了兩聲,說實在對不住,工地上沒那么多活了,我也沒辦法,只好裁員。說著就要翻賬本。賀老三就叫了一聲孟老板,說我跟你跟了這么久,就算沒功勞也該有苦勞啊,能不能……孟虎又哈哈地笑了,說你看看,你看看,這工地上哪個不是跟我跟了好久的,實在是沒辦法啊,你放心,放心,等以后有活兒了我一定讓你再回來。可是,可是這……賀老三還想再說什么,看見孟虎瞥過來的冷冷的眼神,就住了口,呆呆地站在那里等著孟虎算賬。孟虎翻開賬本很快地算好了帳,說是這樣,別人多領半個月工資,我給你一個月;足足一個月啊,你去拿著這個條到財務那去領錢,可別告訴別人哦。說著就把一個字條塞到了賀老三手里,拍著他的肩膀往門口送。
賀老三去財務領完錢,下午就卷著鋪蓋走出了工地。
工地上人一少,那個臨時請來做飯的女子小李就輕松,有事沒事就喜歡和孟虎答話。孟虎嘴里支應著,心里卻常常地會想起郭愛娣,也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既不見打個電話,也不見發個短信。心里就常常會有一些失落。初冬的時候孟虎忍不住撥通了郭愛娣的電話,還沒等想好說什么,話筒里卻先傳來了郭愛娣的聲音,說孟老板,你最近還好吧?孟虎說好好好,也不知道你現在怎么樣?郭愛娣說能怎么樣,過日子唄,什么樣的日子都得過呢。孟虎聽出了話里的凄涼,就轉了話題,說工地上大伙都惦記著你,你要是在家呆得悶了想出來還歡迎你再回來。郭愛娣那邊就笑了一下,說在家也是閑著,要是工地需要,我準備再回去。孟虎連忙說需要需要,大家都盼著你回來呢。郭愛娣說那我安頓安頓后天就去。孟虎說好,那我開車去接你。郭愛娣說不,不用,我自己去。
郭愛娣回到工地的那一天,孟虎特意去刮了臉,理了發,又換了一身嶄新的西裝。他親自開著車把郭愛娣從長途車站接回來,又親自幫她拎著行李安排好宿舍,又領著她來到灶房見了小李,說這是小李,以后灶房主要由你負責,小李給你打下手。小李看看孟虎,又看看郭愛娣,勉強擠出了一個笑,才伸出手去握郭愛娣的手。
郭愛娣回到工地后,孟虎又變得生龍活虎了。頓頓飯都在灶上吃,有事沒事地還老愛往灶房跑。起先的時候,只要孟虎一去灶房小李就笑盈盈地迎上前,后來看出了名堂就主動往一邊躲。孟虎似乎毫無顧忌,幫郭愛娣燒火擇菜,和郭愛娣大聲說笑,有時候,弄得郭愛娣簡直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沒人的時候,她就提醒孟虎,說孟老板,你好歹也是老板呢,操心別人說閑話。孟虎哈哈一笑,說什么閑話?我是孤男,你是寡女,誰個愛說讓他盡管說去。郭愛娣就不再說話。
冬日里第一場大雪的那個夜晚,孟虎終于對郭愛娣說出了自己在心底藏了很久的話。那晚吃完飯之后,孟虎提著一個新買的電熱毯敲開了郭愛娣的門。孟虎說下雪了,怕你冷,我去買了條電熱毯。郭愛娣說,我不冷,謝謝孟老板。孟虎臉就沉了下來,說老板老板,在你眼里我就是個老板呀?郭愛娣就笑了,說不是老板是什么?孟虎就站了起來,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臉也憋得紅了,盯著郭愛娣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就張開雙臂抱住了她,說我不光是個破老板,我還是個男人,是個生理完全正常的單身男人。說著,就抱著她,嘴就在她臉上亂咬亂啃,手在她身上亂摸亂捏。郭愛娣被抱著,起先還在掙扎,不料孟虎越抱越緊,越抱越緊,就渾身一軟,被孟虎壓在了床上。壓是壓住了,郭愛娣卻并不就范,身子在底下扭來扭去,雙手在他身上亂抓亂打。孟虎也管不了這些,就像是一頭失去理智的獅子,你打你的,他忙他的。經過了一番激烈的“搏斗”,孟虎終于成了最終的勝利者。
完事之后,孟虎摟著郭愛娣光滑的身子,頭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深情地蹭來蹭去,說,說老實話,我是真心喜歡你,自打第一次見到你就喜歡你。郭愛娣一直看著天花板,不說話,只悄悄地流眼淚。孟虎說真的,我是認真的,嫁給我吧,我會真心地好好對你,愛你。郭愛娣抹了一下眼角的淚水,說你是大老板,我就是個寡婦;寡婦也是人,我不想被人玩兒。孟虎說你說的哪里話,就用嘴去堵她的嘴,說我是真的,真心地喜歡你。孟虎說這一番話的時候,郭愛娣突然一翻身坐了起來。說,喜不喜歡你已經干成你想干的事了;你想好,我說過我不想被人玩兒;要是我發現誰玩了我,我會殺了他,親手殺了他。郭愛娣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流著淚,眼里卻閃著亮,冰冰冷冷地亮。孟虎只看了一眼心里就哆嗦了一下,也一骨碌翻身坐起來,說我保證會好好對你,若有二心,你想殺就殺想剮就剮。說著說著好像想起了什么,說你等等,你等等,就翻身下床,光著身子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精美的盒子,打開說你還記得這個吧。郭愛娣一扭頭,就看見了半年前孟虎讓她幫忙試戴的那條金項鏈。孟虎雙手拿著鏈子,赤身站在郭愛娣床邊,說那天我說這條項鏈要送給心上人,現在你知道了吧,我要送的就是你呢。說著,就要把項鏈往郭愛娣的脖子上戴。郭愛娣伸出一只手擋住了孟虎拿項鏈的手不讓戴。孟虎問為什么?郭愛娣卻緊閉著嘴不說話。孟虎就捧著項鏈僵在了那里。
又過了幾天,小李才驚奇地發現郭愛娣脖子上多了一條金燦燦的項鏈,非但如此,她還發現郭愛娣的臉上多了一種不曾見過的笑。郭愛娣的笑小李見多了,但這種笑是新近才有的,是那種發自內心的、不經意流露出來的笑。她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春節臨近的時候工程也已按期完工,孟虎就一門心思地和郭愛娣商量婚事。房子是新買新裝的,比明光小區那套還要大,專門留了一個兒童間,說是等郭愛娣的兒子來了住;家具也都是嶄新的,孟虎拉著郭愛娣轉了好幾個家具商場,吩咐看上什么買什么,不要吝惜錢。置辦完這些之后,孟虎還特意拉著郭愛娣回老家給王光曉上了一趟墳。那天是個好天氣,雖然冷風陣陣地吹著,但太陽卻明亮得耀人眼目。孟虎在王光曉荒草覆蓋著的墳頭擺上了煙酒食品,點燃一堆紙錢,又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說兄弟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郭愛娣和孩子的,你就安心在那邊好好地過吧。郭愛娣扶著孟虎的胳膊看著眼前飄飛的紙灰,眼睛濕濕潤潤的,就抬起頭望著天,看見有一只麻雀喳喳叫著正從頭頂飛過。
孟虎和郭愛娣的婚禮定在農歷正月二十八。二十七這天中午吃過飯,兩個人正在看電視,酒店打電話要孟虎去婚禮現場看看現場的布置情況。郭愛娣本來要跟著一塊兒去,孟虎卻說不用了,你這幾天也沒少操勞,就在家好好休息吧。就自己下樓開車去了。郭愛娣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著看著有些困,就伸手關了電視,起來準備上床躺一會兒。就在這時手機卻響了。是條短信。本來以為是垃圾廣告之類的廢信息想要隨手刪了,點開之后卻看見了賀老三的名字,就好奇地接著往下看。
短信說:我是賀老三,你應該還記得吧。聽說你要結婚了,但我卻不知道該不該祝賀你。王光曉出事的前一天,我發現有人在腳手架上動了手腳,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你現在的老公。因為看見了這個秘密,我才被中途辭退,我原想把這件事爛在肚子里,但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害怕,因此,我還是想把這個秘密告訴你。
郭愛娣腦子嗡地一下,就想起了王光曉血肉模糊的樣子,想起了孟虎在醫院跑前跑后的樣子,在王光曉墳前燒紙鞠躬的樣子。腦子越來越亂越來越亂,拿著手機的手越抖越厲害,越抖越厲害,最后手機啪地掉到了地上,人也軟成了一攤。
樓下,從酒店趕回來的孟虎正停好車,輕松地按了幾下喇叭。嘀嘀嘀,聲音聽起來清脆悅耳而又激動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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