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之死

一

初春的早上，天剛蒙蒙亮，古城的街上已是熱鬧一片，付文從家里出來，卸去了厚厚的冬裝，他感到分外輕松，渾身有說不出的暢快。

付文是鄉里政府的一名公務員，平時愛好文學，喜好交友，為人仗義，唯一的不足就是心直口快，太過耿直，所以與身邊的同事相處的并不太好。他也不在意，依舊寫寫文章，爬爬山，自得自樂。妻子時常總是說他，應該多結交一些對自己事業有幫助的人，不要總是跟那些怪人混在一處。

所謂怪人，是付文相交多年的好友，汪夢龍。此人是民間泥人，已經到了癡狂的地步，生活里只有泥塑，沒有正式的工作，發型亂糟糟，一直留長到肩上，衣服也是隨手拿起來就穿上，不講究的模樣。

每次被妻子數落，付文就忍不住發火，“你懂什么？汪兄雖然貧困，但是泥塑、古玩樣樣精通，是難得的人才。”

在付文心里，雖然也覺得夢龍生活太過落魄，比較潦倒，但卻有不同凡人的品味。

走在古城的街上，付文在一家古玩店里端詳許久，想起來已有多日沒有見到老朋友夢龍了，不如去拜訪一下，也可以發泄一下心中對世俗的不滿。

向胡同深處越走越遠，大街上的喧囂也被阻擋了，愈發顯得清靜。沿著快要干涸的小河走了十幾分鐘后，終于來到夢龍的家。夢龍房子的兩邊各是一座剛建好的兩層樓房，相較之下，他的破舊的被擠在逼仄通道的房子顯得更加破敗，穿過窄窄的通道，進到一個小院里，小院正中有兩間瓦房，房頂上還長著雜草，院中雖然干凈，但是角落里依舊長滿了枯草，還放有一些垃圾。夢龍正背著大門認真地捏泥塑呢，付文重重地敲了敲門，叫了一聲，“汪兄”。

汪夢龍轉過身，待看到是付文時，十分興奮地拉著老朋友過來，“來來，快看，這是我今天上午的作品，你先看看，就快成形了。”

付文看過去，只見小桌上有幾個捏好的小人兒，細看上去，竟然是《紅樓夢》里的人物，寶玉，黛玉，賈母，王熙鳳等人都在列，雖是泥巴捏成的，卻是緊緊抓住了這些人物的特征，故而顯得惟妙惟肖，頗有神韻。

點評過這幾個人，付文說：“你看看你這院落也太破了，該修修了。”

夢龍苦笑一聲，“唉，我又沒錢也沒時間。當初，我憑借這泥人還火了一把，被縣里的專家介紹到電視臺做了專訪，還曾經被邀請到市里表演，可也不過是一陣子就被遺忘了。這泥塑，你可別小瞧它，它其中的文化也多著呢，現在沒多少人做這個了，但是我就是喜愛它，一刻也離不了呢。”

付文也理解地點點頭，“你現在年紀也不小了，趁著還不到三十歲，娶個媳婦，也好有人照顧你。”

夢龍卻沒了言語，取出一支煙低著頭吸，好大一會兒，才說：“這還要看緣分。”

付文了解朋友的脾氣，盡管貧窮卻是一身傲氣，對婚姻也不愿將就，早先曾有一位領導請夢龍吃飯，因為對夢龍露出有不屑的神情，他竟然當場一走了之，讓那位領導十分下不了臺。索性，也不再相勸，兩人聊了會，付文就離開了那個小院落。

二

早先汪夢龍有些名氣那會兒，古城街里的人對他還頗為尊重，稱他為藝術家，后來大家也就淡忘了他，偶爾在街上能看到他擺個小攤賣泥塑。因為他賣價較高且不愿還價，脾氣也不太好，所以賣不掉多少作品，生活日益窘迫。

夢龍養著一只烏龜，是從海邊買來的，只有手掌大小，憨態喜人。

天氣暖和時，夢龍就和付文相約到郊外散步，說是散步，其實是逮魚蝦喂小烏龜。夢龍常說：“我總覺得這是神龜呢，你不知道，我無聊了就跟它說話，它有靈性著呢，為我帶來很多靈感？它特別還好養，放在小盆里，一個月喂一次，就行了。”

付文不喜歡小動物，但是對烏龜卻是例外，兩人還時常研究這只小龜是公是母，觀察它吃食，也是樂趣多多。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幾個月，有一天夢龍主動去找了付文，神采煥發，說要告訴他一件喜事，付文急忙把工作放在一邊，打趣道，“怎么啊，撞著桃花運了？”

“嘿，你還真別說，就是呢。我前段時間到山上還愿，遇見了一個女孩子，我們的見面還真戲劇性呢，當時我正在琢磨山上的石猴呢，她走過來，問我有沒有看見一張卡片，這女子，長得真是漂亮啊，我也好心幫她找，四處也尋不見，后來聽見她在我后面使勁笑，笑的直不起腰來，原來那卡片粘到我鞋底了。”

除了做出滿意的泥塑，這還是付文第一次看見夢龍眼睛里煥發出的神采。付文道，“你看上了那女孩子，人家說不定婚都結了呢。”

“沒有呢，她連男朋友也沒有一個。你聽我說，我們笑完了，就坐下聊天，她說我發型挺特別，很像……我以為她說的是流浪漢，就替她先講出來，結果她說是苦行僧，我說也差不多，我和苦行僧是同一類人，都認為人生是一種修行，臨走時，我隨手捏了個泥娃娃送給她。”

付文也沒有想到，這個夢龍的魅力還挺大，那女孩子自此常來看他，對他的作品也表現出很大的欣賞，夢龍的擇偶標準就是找一個能理解他的人，看來這女孩子就很合適。

往后付文再去看夢龍，發現他的小院變得整潔了，雜草也沒有了，夢龍總是在院里樂此不彼的捏泥人，那個女孩子，哦，叫姍姍，就和盆里的小烏龜逗著玩。

付文聽說夢龍將要跟女孩子的家里提親，心里不知為何卻有點擔心。

三

果不其然，這天剛進夢龍的小院，就看見姍姍哭著從里面走出來。付文拉也拉不住，急匆匆走進小院，朝夢龍叫道，“你怎么把姍姍氣走了呢，趕快給追回來啊。”

原來，前幾日夢龍向姍姍家里提親，姍姍的父親不知從哪里打聽到，夢龍是個不學無術沒有正當職業的人，要文文不行，要武武不行，堅決不同意，姍姍堅持要跟夢龍在一起，最終，姍姍的父親做了退步，只要夢龍找一份正當有薪水的工作，就同意這門婚事。

“你說我捏泥塑有十幾年了，除了這個別的什么也不會。”

付文安慰道，“這個包在我身上，我給你找份工作，你快去哄哄姍姍，這么好的女孩子你還上哪里找？”

后來，付文給夢龍在鄉藝術協會里找了份差事，工作比較清閑，但是一個月不到，夢龍就被辭退了。藝術協會的負責人還氣呼呼的找到付文，說夢龍很少去上班，上班了也不工作就是弄一盆爛泥巴，把辦公室都弄得臟兮兮，有活動也不參加，領導來了也不出來，真是給人氣得夠嗆。付文只好陪著笑，送走了藝術協會負責人，負責人臨走時依舊怒火難平，撂下句，“生存都保障不了，還談什么夢想，創什么作？”

夢龍還倒振振有詞，“在那里呆一天，什么事也沒有，與其閑著我做做泥塑有什么不好，天天出去做什么采風活動，其實就是一群閑人相約出去玩玩，我才不會去參加，純屬浪費時間。”

就這樣，夢龍的工作也沒有了，他整日與泥巴打交道，什么也不過問，與姍姍也不停地吵架。

姍姍也無法忍受了，“我也想讓你找份工作，這有什么不對，你現在吃不好，睡不好，一天到晚跟泥同吃同住，你不在乎，我看著也心疼。我知道讓你跟你的作品和我之間做個選擇，你寧愿選擇泥巴也不選我，我們以后在一起肯定還是要吵架的。”

夢龍告訴付文，不是他不找工作，也不是不愿陪姍姍，實在是忍受不了那旺盛的創作欲。

“你是搞藝術的，你可以離經叛道，可是姍姍跟你不同，她……”

“我知道，我不能耽誤了她，讓她走吧。”

姍姍走后，夢龍的生活里只有泥塑，當然還有那只小龜。沒日沒夜的創作，幾年后，一位商人竟然看中了他的作品，請他到市里做泥塑，每月的薪水很微薄且不固定，但總歸是做著自己喜愛的工作，夢龍也很心滿意足。

等付文再次見到夢龍時，還是在夢龍臟亂的小院里，他臉色烏青，精神狀態很不好，付文說，臉色青黑應該是肝臟有什么毛病，去醫院看看病吧，夢龍不以為然地笑笑，依舊是沒日沒夜的透支自己的身體。

四

漸漸地，工作日益繁忙，加上夢龍工作地點的不固定，付文與夢龍也少了來往，冬天里的一個早晨，付文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里自稱是夢龍的親戚，說夢龍沒了。

付文一時頭腦發愣，反應過來后，問清地址趕了過去。

夢龍是突然死在自己的老屋里的，死的時候沒人發現，還是他的親戚覺得快要過年了，來看看他才發現的，他與親戚來往的不多，總共才去了沒多少人。因為快要過年了，覺得不吉利，親戚就通知了幾個夢龍電話簿里的人后，決定盡快下葬，但去的朋友只有付文一個。

付文去的時候，有先生正在訂棺材，一聲聲敲得付文心里發顫。訂好棺材，也沒有人哭，幾個人抬著烏黑的棺材去送往夢龍的祖墳，跟在棺材后面，付文一路都低著頭，眼眶熱熱的，路邊有三三兩兩看熱鬧的，棺材被放在臨時做好的墓穴里時，付文抬頭看著太陽，那太陽周圍像是籠上了一層紫色的光芒，像一輪紫日，也像夢龍那青黑的臉龐。夢龍下葬的地方是在半坡上，坡下面以前是一條河，河邊是夢龍小時候住的地方，也是他出生的地方，因為夢龍的母親在生夢龍的前一晚做了個夢，夢見天上的云彩組成了一條龍的形狀，覺得這孩子將來一定能成大器，于是取名夢龍。現如今夢龍小時候住的房子已不見了蹤影，小河也干涸了很久，里面只有幾塊裸露的大石。原來一個人在一個地方，除了回憶，是什么也留不下的。

想起來夢龍的小烏龜或許還在小院呢，付文決定去看看小龜。夢龍生前對這小烏龜極好，喂他吃自己都舍不得的肉吃，還笑言，自己雖然一生都在做泥塑，恐怕在世上也留不下什么作品，這只烏龜或許可以長長久久的活著，作為傳家寶傳下去。夢龍曾經囑咐過自己，“小龜肯定活的比我長，要是我不在了，你就替我把它放生到大海里，替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在夢龍屋里的一角，付文發現了四腳朝天死去已久的小龜，這只跟著夢龍長達十年的小龜此時已經有小盆那么大了，它的身體僵硬，一只腿長長的伸著，眼睛死死地閉著，一點生氣也沒有。

這只小龜本來生活在浩瀚無邊的大海里，被夢龍從漁夫手里買來，放在小盆里，一生被局限在一個洗臉盆里，看過最遠的風景是院里的雜草，走過最遠的路也不過是從屋內到屋外，本來擁有千年的壽命，此時卻饑寒交迫地死在這個臟亂的小屋里。

付文決定完成朋友的遺愿，他捧著這只死去的小龜，覺得就好像是捧著夢龍的骨灰以及夢想，一起放進了大海。

◎高琳琳，女，1994年9月出生，河南嵩縣人，現就讀于河南大學。出版個人作品集《她停留在空氣中》，有多篇文章獲獎。

責任編輯：王 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