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伯納克博士
在座的各位中或許有人聽過塞繆爾·巴伯創作的《弦樂的慢板》,那優美的旋律扣人心弦。也許這首曲子的名字您沒有聽過,但如果您看過奧利弗·斯通導演的越戰電影《野戰排》,您應該知道,這部電影所使用的配樂正是《弦樂的慢板》。
無論如何,如果您現在知道我所說的這首曲子,您一定會了解它所具有的巨大力量,它可以令你敞開心扉,它可以令你黯然哭泣,它可以觸動你心靈深處的隱痛。
音樂就如同一位出色的療傷專家,發掘我們的潛意識,讓我們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內心世界。
在座各位估計很少有人參加過沒有配樂的婚禮吧。婚禮上的音樂也許并不會很多,有些甚至可能還很難聽,但至少在婚禮上總歸會演奏音樂。有些事情在婚禮上屢見不鮮:參加婚禮的人們也許在心里壓抑著各種各樣的情感。
當婚禮活動中止,歌手開始演唱,樂手開始彈奏,無論那歌聲是否動聽,無論那樂音是否流暢,只要音樂奏響,總會有30%~40%的人一次、兩次、甚至三次地流下眼淚。為什么會這樣?
就像古希臘人說過的,音樂讓我們發現深藏于內心的那些雖然豐滿,卻不可見的情感,幫助我們調整狀態。因此,語言所不能表達的情感,卻仍然能通過音樂得到呈現。
你能想象在欣賞電影《奪寶奇兵》《超人》《星球大戰》的時候,只有對白,而沒有音樂的狀況嗎?人們在觀看《E.T.》時,就在音樂緩緩響起的那一刻,一些情感豐富的觀眾也會在同時潸然淚下。這又是為什么?
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說,如果去掉電影的配樂,人們的反應就會大不一樣。正如古希臘人所說的,音樂可以幫助我們理清內心隱秘情感之間的關聯。
我還想再舉一個例子,關于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音樂會。應該說,到目前為止,我曾參演過的音樂會加在一起快有一千次了。我曾在非常重要的場合演奏音樂:我享受在卡內基音樂廳演奏;我享受在巴黎演奏;我的音樂甚至征服過圣彼得堡的評論家。我也曾為非常重要的人物演奏音樂:權威報紙的音樂評論家、外國元首。然而,我這一生意義最為非凡的一次音樂會卻是在中西部地區的一個小鎮上的一所療養院里舉行的。
幾年前,我和我的密友——一位小提琴演奏家召開音樂會。像往常一樣,我們的第一支曲子選擇了阿倫·科普蘭的《奏鳴曲》。這支曲子創作于二戰期間,是為了紀念科普蘭的一位好友,一位在戰爭中不幸被敵人擊落而犧牲的年輕飛行員。通常來說,我們不會發給聽眾曲目單,而是在演奏之前親自向他們介紹每支曲目。不過,由于我們選擇了這首奏鳴曲作為開場,因此決定不多做解釋,直接開始演奏,等結束后再補充介紹。
就在我們演奏這首奏鳴曲的同時,我發現一位坐著輪椅、位于音樂廳前排的老人流下了眼淚。不難看出,這位在后來和我有過交談的老人是一名軍人——因為即使他已邁入古稀之年,我仍能從他那修剪齊整的寸頭、方方的下巴和他整個的行為舉止上看出,他必然經歷了相當長的軍旅生涯。我驚訝于在那個時候演奏那樣一支曲子,竟然會有人為此而感動流淚。但畢竟那不是我第一次在音樂會上看到有人流淚。因此,我們照常演奏完了那支曲子。
在我們準備演奏第二支樂曲之前,決定稍微介紹一下這兩支曲子。于是,我們談到了科普蘭創作《奏鳴曲》的背景,提到它是為了紀念一位失事的飛行員。那一刻,坐在前排的老人突然情緒失控,他離開了音樂廳。坦率地講,我以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可后來他竟然來到后臺,淚流滿面地向我們講述了他離場的原因。
他說了這樣一段話:“二戰期間,我曾是一名飛行員。在一次執行任務時,我們這組的一架飛機被擊中了。我看見我的朋友在即將墜機之前彈出了飛機,他的降落傘成功打開了。可是,原本追擊我們的日本戰斗機當時卻掉頭飛了過去,朝著我朋友的降落傘掃射,想讓飛行員和降落傘分離。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朋友掉進了大海,我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過了這么多年,我已經很久沒有再想起這件事情。然而當你們演奏第一支曲子的時候,這段回憶卻突然鮮活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我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想起這件事情。當你們介紹說,這支曲子是為了紀念一名犧牲的飛行員,那一刻我變得難以控制自己的情感。音樂怎么會如此神奇?音樂怎么會發現我內心的情感?喚起我過去的回憶?”
還記得古希臘人說的話嗎?音樂可以將人們內心世界各種隱秘的情感緊密相連。那場在療養院內舉辦的音樂會,可以說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演奏。對我而言,為這位老兵演奏,將他與阿倫·科普蘭聯系在一起,將他們對于逝去戰友的記憶聯系在一起,幫助他懷念、哀悼自己的朋友,就是我的工作。而這也正是音樂的意義。
幾天后,我將面對今年的新生致歡迎詞。下面的一段話是我準備在那時對新生們說的,我要讓在座的各位的兒女們謹記自己的責任:
“如果我們是一家醫學院,你們必將非常認真地學習切除闌尾,因為某天的凌晨2點,如果有一位急癥病人來到診室,你就有責任挽救這個生命。同學們,某天晚上8點,某人會步入音樂廳,帶著疑惑的頭腦、受傷的心靈和疲憊不堪的靈魂,他是否能如釋重負地走出音樂廳就是你的責任了。
同學們,你們進入這所學校,不是為了成為一個娛樂大眾的人。你們也無需銷售自己。事實上,你們沒有任何東西需要向別人銷售。音樂家的工作不是售賣二手車,也不是售賣任何產品。我不是一個娛樂大眾的人,我更像是一名醫護人員,一名消防員,一名救援人員。
你們進入這所學校,是為了慰藉人們的心靈,治療人們精神世界的各種病痛。你們的工作是深入人們的內心,關照那里的疾苦,確保人們保持平和的心境,幸福安康地生活下去。
在座各位,坦誠地說,我希望你們不只是精通音樂,我希望你們能去拯救地球,讓地球沒有戰爭,充滿和諧與安寧,人們之間互相理解,平等以待。
我不希望這些努力來自于政府、軍隊或商人,我也不希望來自于宗教,目前看來宗教是引起最多戰爭的根源。
如果人類的將來能夠獲得和平,各種矛盾沖突可以消解,那么我希望藝術家承擔這樣的使命,因為這是音樂之使然。無論是在納粹集中營還是‘9·11的夜晚,只有藝術家才能滿足人類精神深處的冀求,撫慰心靈深處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