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濤
那年母親在外地學(xué)習(xí),父親陪我們過的中秋節(jié)。
黃昏,我和哥哥姐姐們早早把三腳圓桌和七把小竹靠背椅,放在院落中央。我們心里都有點(diǎn)不踏實,今年的月餅是什么樣的呢?不會沒有吧,一直沒見父親去糖店買月餅。之前,大姐提醒過他:“爸爸,吃月餅的中秋節(jié)快到了喲”,父親只“嗯”了一聲。
天黑下來,我們開亮庭院前25瓦的電燈,一輪皎月在天。花事過了,一些草本植物枯敗匍匐,只有木本的貼梗海棠、杜鵑、扶桑還綠著,院落里沒有花香,輕柔的風(fēng)帶來不遠(yuǎn)處湘江河淡淡的水味和小龍山隱隱的草腥。
哥哥用鐵絲提把青瓷壺沏好茉莉花茶,四姐洗了特意留存著的十多只蘋果,還有些桔子,這些平時少見的水果,并未滿足我們的期望值。看著桌面上那只最大的空盤子,我們在想父親為什么不像以前母親和我們一起過節(jié)那樣,提前將月餅高高壘起在盤中,當(dāng)浸油的紙剝開來時,鮮艷的玫瑰紅方框圖字洇潤在餅面上,香噴噴的,多好??!
父親一改往日的嚴(yán)肅,笑吟吟地進(jìn)屋去了。有開鎖的聲音,不一會父親拿包褐色紙裹著的東西出來, 窸窸窣窣地打開,一種我們在1973年之前從來沒見過的月餅出現(xiàn)在眼前。父親燦然笑著說:“月餅早已放在大櫥里了,我托長征電器廠黎叔去上海探親時買的?!蹦悄甏镔|(zhì)匱乏得讓人心酸,人們的工資低,有錢也買不到好東西,特別是緊俏貨。
這種月餅立體感很強(qiáng),肥厚敦實,深金黃的餅面油亮亮的,溢出甜香,壓模式的花紋和文字凹凸有致,我們一起湊攏辨識:百果、叉燒、金腿、五仁、豆沙、蓮蓉、椰蕓,這些讓人產(chǎn)生食欲的字樣,讓我們諒訝驚喜。父親一直頜首微笑,仿佛這月餅是他做的。哥哥開始分割,從中心切十字,然后是圓的等分,說完:“祝爸爸媽媽身體健康!”我們就迫不及待地品嘗起來。說是品,其實先是有些囫圇的,但好像挺硬,不得不咀嚼,咬到了瘦的火腿肉、松仁、核桃仁、黑白芝麻、椰茸。在我們吃得正香的時候,三姐突然喝口茶,急水入口的響聲,喃喃地說:“怎么有股豐收牌發(fā)油的味道?”大姐說:“像是固體牌肥皂味?!毙〗憬阏f:“我真的吃出了樟腦丸的氣味。”連哥哥也說:“真有點(diǎn)呢子大衣的味道!”聽見兒女們的議論,只吃了一小塊后就一直看著我們香香地吃月餅的父親,不得不認(rèn)真拿一塊月餅嘗嘗。半晌,他不無尷尬地承認(rèn),月餅的確是在大衣櫥里放得久了些,有點(diǎn)干硬,還吸了潮。
姐姐們?nèi)O虏怀粤耍似鸨朔棺h似地喝茉莉花茶清口,眼神里有怨意。父親歷來有好東西都鎖進(jìn)大衣櫥(全國糧票、布票、日用品),糖果點(diǎn)心,他只久久拿一點(diǎn)出來分給我們,自己卻舍不得吃。所以糖點(diǎn)中有些衣物味道,對我們兄弟來說,早已習(xí)以為常。而姐姐們則不然。女孩子天生要清高矜驕些,即使分了好吃的,也不一次吃完,多少總會留些,久了就不再吃,這樣,我一調(diào)皮,姐姐們就說:“不想吃糖點(diǎn)了嗎?”我立即十分聽話,鞍前馬后地乖巧。此刻,面對姐姐們吃出各種味道的月餅,我們兄弟三人共赴國難似地堅持,直到盤子空空如也。
而父親一直不再說話,好像此次因物質(zhì)匱乏造成的五味雜陳月餅事件,全是他的吝嗇引起的。我偷覷一眼,白發(fā)的父親,在這月華如水的中秋夜,面對著一群兒女,臉上都有些許愧色了。
此后,哥哥姐姐們開玩笑或者有誰做錯了事,另一個就會壓低聲音說:“我請你吃上海月餅!”聽的人馬上故意咧開嘴,作“哈”的散氣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