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瑞波
摘 要: 在傳統國家向現代國家的轉型中,舊制度在法國塑造了一個統一的中央權威,使法國擺脫了分裂的傳統國家結構。然而,舊制度在推動法國現代國家建構的進程中只注重權威的塑造,而忽視了社會的自由訴求。舊制度拋棄了歐洲的自由傳統,從而導致大革命的爆發。大革命回應了社會的訴求,但又侵蝕著國家的權威。舊制度與大革命是國家權威與社會自由之間的互動和博弈,國家理性試圖在二者之間進行規范與平衡,必須兼顧權威與自由的雙重特征。現代化的國家建構必須塑造有效的國家理性。
關鍵詞: 舊制度與大革命; 權威; 自由; 國家理性
中圖分類號: G236 文獻標識碼: A DOI:10.13411/j.cnki.sxsx.2015.02.003
Abstract: In the process of the transformation of traditional countries to modern countries, the old system created a unified central authority in France, getting rid of the division of the traditional state structure. However, the old system in the process of promoting of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modern state of France only pays attention to the shaping of authority, and ignored the freedom of social demands. Old system abandoned the European tradition of freedom, thus leading to the outbreak of the revolution. The revolution had been in response to the demands of the society, but also eroded the authority of the state. The old system and revolution is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nation authority and society freedom. Reason of state attempts to regulate and balance between them. Authority and freedom are characteristics of state,modern state construction must have effective reason of state.
Key words: the old system and revolution; authority; freedom; reason of state
從15世紀開始,封建君主專制就產生了,法國大革命雖然如此迅猛、激烈,而孕育出大革命的舊制度卻以緩慢的步伐膨脹著。自由主義者托克維爾對中世紀封建制度下的等級制和自由傳統的弱化抱以田園般的遺憾和憂傷,他對舊制度下的中央集權和君主專制持著批判的態度。不可否認,對于現代政治而言,自由傳統的衰落確實是一種遺憾,但是從歷史發展的必然性來看,托克維爾對舊制度的批判未免過于狹隘,或者說,這是他中觀的歷史制度主義研究方法的固有弊端。他跳出了微觀歷史研究方法描述歷史細節的套路,卻沒有走進宏觀歷史研究的領域。這一方面是因為他的思想側重層面不在于此,另一方面是囿于他所處的時代。畢竟,他的時代仍沒有跳出革命的漩渦,而法國大革命離他也不過幾十年的歷史。筆者從國家理性的視域出發,把法國大革命的進程看作是國家與社會兩個行為主體各自表達其利益訴求的雙向互動過程,是國家維持權威與社會爭取自由之間的博弈。那么,何為國家理性?國家理性在舊制度與大革命的斗爭中是如何體現的呢?國家理性的理論視角對現代化的國家建構又有哪些啟示?筆者將在下文中對此作出解答。
一、概念的界定:“國家理性”的現代語境
“國家理性”或“國家理由”(reason of state)觀念萌生于16世紀的意大利。佛羅倫薩的“咨政會”創制這一術語的目的旨在為國家的不義行為提供合法性空間。因此,“國家理性”的最初內涵是以工具理性取代道義理性,將傳統的作為倫理存在的共和國的公民理性,轉換為利益政治運籌和基于工具理性追求的赤裸裸的功利考量。[1] 國家理性的出現標志著利益政治或權力政治的強勢崛起,馬基雅維利、博塔羅時代以來直至黎塞留專權、俾斯麥統一德國,民族國家由萌芽雛形到完成建構,似乎都在踐行著權力政治的理念。邁內克在《馬基雅維利主義》這部著作的開篇即指出,“‘國家理由是民族行為的基本原理,國家的首要運動法則。它告訴政治家必須做什么來維持國家的健康和力量”。[2] 可見,國家理性最初回答的是國家的存在理由或“為何需要國家”的問題。然而,國家理性不僅在于“國家”前史的心智努力,而且在于“建國之后”,如何兌現“立國承諾”的道義指向和政治內涵。國家理性講述的終究是“為何要有國家”(理由)與“國家應當為何”(理性)的二重稟賦。[1]顯然,在現代國家建構的語境下,我們更應當關注的則是“國家應當為何”的問題。
“國家應當為何”旨在界定國家行為的正當邊界,關乎國家權力的規范問題?!皣业睦硇允侵竾覚嗔Ρ幌薅ㄆ饋硪院?,它不得不理性地運作而顯現出來的理性,這是一種后設的理性形式,是社會限定國家權力并促使國家克制地運用權力而體現出的理性品質。” [3] 國家理性試圖為國家建構提供理論支持與精神支撐,同時還致力于尋求國家建構的可行路徑。于是,國家理性觀念中涉及的自由與權威、個人與國家、社會與國家之間的關系問題,就自然而然地呈現于人們面前?!霸谒姓校瑱嗤妥杂纱嬖谟篮愕膬仍跊_突,無論是公開的還是秘密的;沒有一個能夠在競爭中絕對占優勢……尋求自由、服從權威就總是在長期、復雜的博弈中此消彼長,人們對之主觀忽視甚至懵然無知。” [4] 因此,如何規范國家的行為,使其在有效維持權威的同時又不對社會自由構成侵害,在建構穩定政治秩序的同時又可尊重社會的合理訴求。要解決這一問題,國家理性不能僅局限于“為何要有國家”的歷史解釋,則更應強調“國家應當為何”的政治期許、法權規范和道德訓誡。
二、“為何要有國家”:舊制度下的權威塑造
大革命前的舊制度使法國從封建等級君主制走向了封建專制君主制,權力從貴族集中到國王手中、從城市、領地集中到中央,在巴黎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權力中心。舊制度確實使法國更加專制、集權,但它也使得法國歷史中開始有了“現代國家”的影子。舊制度高效地塑造了國家權威,樹立著大革命前的法國牢固的政治肌理,回應了“為何要有國家”的國家理性難題。
(一)舊制度:大革命的前夜
舊制度是大革命前國王對等級君主制進行的改造,這種改造主要在兩個維度上進行,一是中央集權,二是君主專制,最后中央與君主重合,整個法國都在國王的統治之下。中世紀等級制最具特色的制度是議會、貴族以及城市自治,而在舊制度下這些都隨著國王權力的膨脹而衰落了。中世紀,法國的議會是三級會議,它涵括著法國的三個等級,擁有著表達權和決策權,從農民到貴族的每一個等級都能在三級會議里行使自己的自由權利。這一方面會對國王的權力形成一定的制衡,另一方面也使得社會中的不同等級在會議中合法平等地交談,從而緩和了身份的不平等所帶來的等級差異。自此,三級會議的存在彰顯出法國社會仍保留著歐洲的自由傳統。直到15世紀末,法國國王在中央建大政務院,后來大政務院中形成了一個小政務院,也稱御前會議,重要決策都由御前會議作出,御前會議取代了三級會議和最高司法機關,三級會議形同虛設。這樣,在中央層面,國王就把橫向權力掌握在自己手中。在地方層面,中世紀時領主或貴族處理地方政務,主持著公正,他們是領地內的最高統治者,而國王對于領地內的農民并沒有統治權力,在農民心中貴族即是政府。因此,貴族不僅擁有特權,還擁有著政權。而在“舊制度”里,中央派出總督以及總督代理統領城市以及領地的幾乎所有事務,人們選出的行政官甚至教士都成為了總督命令的執行人,地方貴族沒有了政治權力,居民脫離領主,被控制在國家的強力之下。用托克維爾的話來講,即“由于中央政權已經摧毀了所有的中間政權機構,因而在中央政權和個人之間,只存在廣闊空曠的空間,因此在個人眼中,中央政權已成為社會機器的唯一動力,成為公共生活所必須的唯一代理人。” [5] 由此,從中央到地方就形成了高度統一的權力體系,“御前會議—總督—總督代理”的治理結構取代了“國王—貴族”式的等級治理結構。
舊制度下的政治制度安排呈現出等級治理結構,而舊制度下的經濟格局又是怎樣一番景象呢?斯考切波認為法國大革命前的農業經濟存在著一種獨特的財富構成,其運作模式是非資本主義式的,稱其為“業主財富”。在農業經濟中,業主的財富主要以兩種形式表現出來:一種是憑借土地而間接地從佃戶那里剝削地租;另一種是“領主權,包括捐稅、壟斷權,以及從(封建)采邑存續下來的各種權利……這僅僅是強加在封地財產上的一種財產秩序”。[6]70業主財富成為支配階級的財產基礎。在這種經濟運作模式下,各種財富形式又在多大程度上依賴于舊制度下法國特定的政治制度安排和國家結構呢?斯考切波指出,“絕對主義君主和陳舊的‘多層的國家結構,都在為支配階級的社會經濟地位提供決定性的支持。法國農民仍然在堅守前市場條件下的社會經濟制度觀念,如果他們認為正義的公社理想公然遭到侵害,他們就會參與暴動和叛亂”。[6]71因此,由于地主不再具有控制地方的強制手段,他們就只能求助于絕對主義行政機器的保護。此外,在絕對主義政治結構的保護下,領主制度、自治制度和省區制度的政治安排有助于支配階級維持自身的經濟利益。在大革命前的法國,這些制度安排鞏固了特權階級和富裕階級的優勢。因此,舊制度下的法國經濟結構表現出與政治結構相對應的等級化特征。國家權威不僅滲透到社會的各個領域,還呈現出自上而下的梯度性特點。
(二)權威的塑造:舊制度中的國家理性
從國家層面來看,權力日益膨脹的國王越來越像是國家的象征,近代國家的形象初露尖角,即舊制度是國家權威塑造過程的一個階段。而要理解舊制度中蘊含的國家理性觀念,就有必要對傳統國家和現代國家進行比較,并將舊制度置于宏觀的歷史進程中進行審視。學者任劍濤在分析現代國家建構的轉型時,精辟地指出,“從空間上講,現代是一個與傳統相對應的辭藻,用來表示一個誕生于現時代、卻不同于綿延千年的古典結構的社會新生結構:它以市場經濟、立憲民主政治和國家—社會分流發展為標志,這樣的國家形態,完全不同于古典國家那種農耕文明、專制政治和國家通吃所構成的既定形態”。[7] 因此,只有在比較與審視中,才能發現舊制度作為法國通往現代國家的基石的合理性。需要明確的是,國家理性下的問題關懷之一,即“為何要有國家”,指的是現代國家而非傳統國家。
在國家建構的過程中,各國特別是相鄰國家的交往與沖突日益頻繁,此時,國家主權的重要性就顯現出來,同時國與國之間的邊界也日益明晰,在邊界內主權是最高的權力,它延伸至領土內的每一個角落。現代民族國家的兩個核心要素是唯一的國家權威和不可侵犯的領土。從根本上說,民族國家是以一種主權和領土為基礎的組織。而在傳統國家,領土就是一切,它靠威名影響著領土內的人民,而不是憑借復雜、嚴密的行政機構將國家組織起來。傳統國家本質上是分裂的,它沒有一個唯一的最高權威,在國王之下還存在著許多分散的政治實體,因此,馬克思曾把傳統國家描述成“袋裝馬鈴薯”。傳統國家沒有壟斷暴力工具,在國家軍隊之外,還存在著地方的和民間的武裝。傳統國家擁有地理學意義上的邊陲,而沒有國界,正如吉登斯所言,“只有在民族國家時代,地圖上才標示了明確的邊界,它意味著民族國家對邊界范圍內的領土擁有主權”。[8] 從傳統國家與現代國家的對比中,舊制度的“功勞”逐漸浮現出來,舊制度下權威的塑造順應了現代國家建構的趨勢。御前會議以及總督的產生,法國國王的權力深入到貴族的領地之中,使得統一的法國擁有更強大的組織力量應對他國的干擾,因為歐洲民族國家的產生正是在國與國之間的斗爭中誕生的,外國的刺激使國家的權力更加集中,從而形成了統一的國家權威,法國的舊制度也正是在此歷史背景下才產生的。
舊制度成功地塑造了國家權威,它對維持法國社會秩序的穩定和抵御其他民族國家的干擾來說是不可或缺的。然而,從社會層面來看,舊制度下權力的集中使社會自治能力減弱,壓制著社會的創造性與活力。人民的自由成為國王權力膨脹的犧牲品。舊制度下的法國社會表現出強烈的自由訴求,國家權威與社會自由之間的失衡狀態為大革命的爆發埋下了隱患。有效的國家理性需要兼顧權威和自由的雙重特征,現代國家建構不僅要解答“為何要有國家”的問題,更應關注“國家應當為何”的問題。
三、“國家應當為何”:大革命中的社會訴求
雖然舊制度推動著法國從傳統國家向現代國家的轉變,但是它畢竟是法國大革命的根源,僅憑這一點,我們就不能單純地從歷史的必然性來看待它,否則就會陷入狹隘的歷史主義研究的窠臼。大多數國家在從傳統國家向現代國家的過渡中都發生過革命,在法國大革命前,英國和美國都爆發過資產階級革命,但是它們的性質與結果有著顯著的差異。英美的革命是自由主義革命,催生出的是自由民主政治,而法國大革命是平等主義革命,產生的是循環往復的專制政治。同樣是現代化進程中的國家轉型,法國與英美兩國為什么會有著如此大的差異,這當然還要歸因于法國的舊制度。如果說中央集權使舊制度對法國的現代化歷史有了一些功勞,那么舊制度內部的派系沖突就導致了其“身敗名裂”。從國家理性的視域來看,中央集權有效地塑造著國家權威,而舊制度則壓制著社會的自由訴求,法國大革命時期的舊制度與社會對權利和自由的訴求完全站在了對立面,導致了大革命的爆發。可見,權威的塑造僅是現代國家建構的一個方面,如何規范國家權力、界定其正當行為邊界的問題則更應得到關注,這也回應了國家理性的另一側面,即“國家應當為何”的政治關懷。
(一)大革命:舊制度滋生的結果
在現代國家建構的過程中,國家和人民作為兩個行為主體分別表達著各自的利益訴求。國家需要的是權威,而人民需要的是自由,法國的舊制度僅注重國家權威的塑造,卻忽視甚至拋棄了人民的自由,以至于權威的膨脹超過了人民的容忍度?!杜f制度與大革命》的價值也在于此,它從自由主義立場來反思舊制度對法國的結構性影響,同時也為現代國家的建構提供了另一種思考維度。亨廷頓將政治現代化描述為權威的合理化、結構的分離和政治參與的擴大等三個方面。[9] 權威和結構是從國家的層面來闡釋現代國家建構的要義,而政治參與則是從社會層面來理解人民的自由欲望,而此要義則關乎國家建構的成敗。在舊制度里,我們看到了現代國家建構的開始——權威的合理化或主權的產生,但是自由的傳統卻在舊制度里衰落了,這使得法國的現代國家建構處于矛盾之中,一方面向現代性邁進,另一方面又拋棄了現代性所需要的價值,這偏頗的現代化使得舊制度處于岌岌可危的態勢之中。
法國大革命與美國獨立戰爭和英國資產階級革命的區別在于舊制度精英內部的激烈沖突。英國和美國的政治精英及時意識到了民主和動員群眾的危險性,所以為了維持財產所有者的統治地位,他們緊密地團結了起來。托克維爾注意到了民主推動力在法國的重要性,并認為其效應得益于政治、社會和心理方面的綜合因素。法國王室成功剝奪了貴族們的所有政治職責,貴族們為了反抗,堅持要捍衛自己的社會特權。而且,隨著他們越來越鐘愛等級制度,資產階級也越來越沉迷于維持對下層階級不利的界線。結果則是民眾對法國社會各階層實現平等的期望逐漸強烈。亨特(Hunt)在《法國大革命的政治、文化和階級》這部著作中精彩地描述了法國舊制度內部各階層的沖突。她指出,“雖然貴族喪失了社會家長制和政治責任的職能,但力量還是足夠強大,并固執堅決地阻撓第三等級控制重大的三級會議。是貴族作為一個階層的抵制,而不是他們的軟弱無能,直接促使第三等級在立憲上實現了突破——產生一個由個體公民,而不是階層或等級組成的國民議會”。[10] 面對為支持貴族的抵制而待命的王室部隊,第三等級從村鎮中被動員起來的下層階級那里獲得了支持。隨著王室與貴族之間的競爭以及后來貴族與第三等級之間的競爭于1789年獲得了廣闊的政治空間,第三等級內部的競爭從1789年到1794年不斷加速著政治動員的節奏。無論是政治空間,或是政治組織,如地區委員會、民眾俱樂部、甚至是重組的衛兵和軍隊單位,紛紛成為大革命這一歷史舞臺上的重要力量。資產階級之間的派系斗爭,斐揚派和雅各賓派、吉倫特派和雅各賓派、直至后來的督政府和雅各賓派,使得民眾的政治動員和開展有組織的政治行動成為可能。
(二)自由:大革命中的社會訴求
從古希臘城邦政治以來,歐洲就保留著自由民主的傳統,這種傳統也存在于中世紀等級制的社會里。首先,在中世紀三級會議延續著歐洲的民主傳統,不同等級的人在議會里發表各自的看法,將自己的建議或抱怨表達出來,它使整個社會借助于一個合法的機構參與到政治中去。其次,封建社會最重要的事務——征稅,一定要事先征得納稅人的同意。不遵從它就等于實施暴政,嚴格遵從它就等于順從法律。而在舊制度下,國王自行制定征稅法則,不必征得人們的同意,而貴族由于失去政權,只顧得自己的免稅特權,不再關心納稅的農民。為了更有效地征稅,君主也弱化了三級會議的權力,大革命前的幾個世紀,三級會議只召開了幾次。這樣一來,舊制度就不僅壓制著人民的自由,還加劇了不同等級之間的不平等。在向現代國家演進的過程中,舊制度割裂了法國與歐洲的自由傳統,政治基因發生突變,這樣的后果就是人民以另一種極端、專制的方式對國家以及社會進行改造。
法國大革命的爆發意味著國家權威必須向社會自由作出必要的妥協以維持其逐漸式微的統治正當性。大革命視一切權力在本質上都是腐敗的和具有腐蝕能力的,因為權力一旦脫離人民,同人民沒有聯系,便喪失了它的合法性。大革命時出現了權力空缺或權力閑置的狀況。在舊制度下,權力為國王所獨有,只有在異端的和犯上的行動為代價的時候,權力才會閑置,權力主宰社會?,F如今則不同了,權力騰空成為社會的財產,權力必須服從社會?!罢驗闄嗔κ桥f制度的元惡和專制獨裁的淵藪,革命社會才會反其道而行之,祛除壓在它身上的厄運,把舊制度的神圣性給顛倒過來:人民就是政權。” [11] 問題在于,經受了長期壓迫和剝削后的人民一旦掌握了權力,就容易表現出民粹主義的傾向。結果則是,大革命成為各政治勢力爭奪革命話語權的舞臺。似乎只有話語才有資格占有權力,爭取合法性的話語競爭進而取代了權力的利益之爭。革命人物炮制各種前后矛盾的言說,合法性不同版本之間互相廝殺。大革命逐漸演化成連續更替的議會代表和各俱樂部活動人員之間為爭奪人民意志這個占主導地位的象征性陣地而展開的爭奪戰。由于缺乏統一而有效的權威,革命的熱情無法轉化成穩定的政治秩序,社會始終處于動亂之中。
可見,無法控制的政治動員和政治參與必須對權威合理化造成損害,大革命作為社會訴求的回應,的確賦予了人民政治領域的話語權,但由于缺乏有效的國家權威,人民的自由無法得到法律的保障,獲得自由難免淪為曇花一現。僅僅一味回應社會訴求是不行的,因為這樣國家依然沒有足夠的權威進而沒有有效的理性。國家作為政治權力的當然主體,應當在權威與自由之間進行平衡。
四、權威與自由的平衡:國家建構中的國家理性
在國家建構的過程中,法國的舊制度割裂了國家與社會之間的聯系,使二者涇渭分明,它將整個社會置于國家的強權之下,卻沒有給予社會本屬于它的自由。隨著商業的發展、平等意識的提升,人民作為社會的主體,更期待一個自由平等的社會,因而對舊制度的束縛和不平等就更加痛恨。權威的壓制與社會的訴求導致大革命的爆發,獲得自由的愿望在大革命中成為了現實,人民爭取到政治領域的話語權,卻架空了國家的政治權力,缺乏國家權威認同和保障的自由權利形同虛設。舊制度與大革命的典型案例告知我們,有效的國家理性必須兼顧權威與自由的雙重特征,只強調或片面追求一方而忽視另一方都不能塑造有效的國家理性,必須在國家權威與社會自由二者之間尋找平衡點。
(一)界定權力與權利:平衡權威與自由的現實路徑
實現國家權威和社會自由的平衡,唯一路徑即合理界定國家權力和公民權利之間的界線。那么,國家的合法權限在哪里?或者說,公民自由和權利的限度是什么?一方面,公民權利意味著公民享有合法選擇自身行為的自由,免于國家的強制干涉,這體現出消極自由的寓意。國家需要提供道德和法律平臺,最大限度地擴大公民表達其利益訴求的渠道,賦予公民更多的政治權利,將國家統治和社會管理的權力轉化為公民自主治理的權利。尤其在參與公共決策以及監督國家權力的有序實施方面,更應強調公民權利意識和介入途徑??傊瑖依硇则寗酉碌膰覚嗔\行由國家本位轉向公民本位,從權力導向轉向了權利導向。另一方面,公民權利的行使也必須由國家權力進行規范,這是公共利益優先性的要求。我們始終強調,國家理性首先解決的是“為何要有國家”的問題,權威的塑造是不可或缺的。社會自由和公民權利的訴求要以不違背國家的公共利益為前提。國家具有保障權利和自由的義務,但如果國家由于權力弱化而表現無能,那么該國家往往容易陷入無政府主義的泥淖,導致社會出現恐慌而危險的狀態。
(二)中國語境下的國家理性問題
現代化的國家建構必須以“為何要有國家”與“國家應當為何”為問題導向。中國的發展同樣如此。中國面臨著一個“強國家、弱社會”的政治現實。在這樣的困境之下,尋求國家權威和社會自由的契合點,對經濟與政治體制改革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單純地希冀做小國家的想法似乎存在著以偏概全的危險。在政治經濟全球化的體系中,愈來愈需要重提做大國家的計劃。對于轉型攻堅期的中國而言,在“國家應當為何”的問題上,國家權威的維持是必要的。正如米格代爾所言,“一個強大而自主的國家的出現,并不是現代國家轉型的必然產物。最關鍵的問題是誰能夠利用新的環境并能重建社會控制”,[12]304可見,對于現代轉型國家而言,強化國家權威的社會控制職能是不可或缺的。米格代爾進一步提到,“他們還被要求創造一個環境,使得民眾感到符號和行為準則對他們的福利至關重要,并要求為他們提供表達其支持的制度化渠道。簡而言之,只有當國家領導者能為民眾提供可行的生存策略時,他們才能得到持續的政治動員”,[12]218因此,某種程度上而言,國家權威的塑造為公民的制度化參與提供著合法性渠道和政治空間。
背離國家理性的現代國家建構,似乎都忽視了這樣一個問題,即國家不僅具有政治使命,還擁有道德使命。道德使命的內涵即尊重社會自由和公民權利。因此,更應著重強調國家的倫理共同體身份,致力于將國家塑造為一種分享共同價值和道德理想的全民政治空間。國家表征為具有最高道德品質的綜合體,民族國家的道德自覺是整個民族得以生存的精神動力和永恒價值。在此空間中,任何行為主體都可公平地享受權利、履行義務,公正地表達自身的利益訴求。遵循國家理性的國家是一個兼具政治性、道德性的理性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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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任山慶;校對:黨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