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健飛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庫切的作品我讀得不多。幾年前偶然在《書城》雜志上讀到一篇文章《J.M.庫切:青春無樂》。作者在文章中這樣評述庫切的作品:“庫切的作品原本是透過雙重性的詮釋建立它的視界,是由內向外的默默張望,一種細膩而不乏審慎的勘測,而它最終達成的效果卻是那個觀看的對象似乎更具說服力,造成外部世界對于內心的窺視。”
在這篇文章中,有很多描繪非常契合文學青年們的內心感受。庫切覺得失望的是,倫敦這座富于魅力的城市對于他似乎是關閉的。他原想過一種游蕩藝術家的生活,結果卻進入IBM公司做了小職員,不缺乏那種在倫敦終于站穩腳跟的移民地人的寬慰,還有那種外鄉人可憐的寂寞感,下班之后自己跟自己下棋,消磨夜晚的時間。倫敦以這樣的一種方式逐漸掌握他,而他也不得不努力聽從它的擺布,靠自己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機會,在這個仍然是求知的世界里謀生……
庫切常常發問:自己為什么要到倫敦來呢?南非這個國家是自己的國家嗎?但他始終沒有回答自己第一個問題。倒是美國作家托馬斯·沃爾夫到倫敦從事文學創作后,在日后的《一部小說的故事》中回答了這個問題。他認為,人們跑到巴黎或是跑到西班牙意大利,無非是在尋求一種逃避,“逃離開必要的嚴峻的矛盾和勞累,多少也是逃離開我們自己精神中的懶散”。庫切雖然沒有對此作出回答,但他那種困惑是顯而易見的。“它存在于《青春》主人公的內心之中,甚至為他日常生活的行為蒙上一層神秘而陰郁的色彩;他不抽煙不喝酒,儀表整潔,舉止慎重,卻像是從深水中浮現出來,披戴著一身古怪的盔甲。他的困難是,在很長一個時期里,他不知道如何去做才會符合自己的意愿。”
對于第二個問題,庫切卻回答得斬釘截鐵。“他是布爾人的后裔,他對南非文化的村俗氣一向抱有抵制的態度,在成為蜚聲國際文壇的大作家之后,他仍拒絕稱呼自己是‘南非作家。——如果明天大西洋上發生海嘯,將非洲大陸南端沖得無影無蹤,他不會掉一滴眼淚。”這種心境與年少時期的我何其相像!很多時候,我一直固執地認為自己并非草原上出生的孩子,我的家鄉何止是“村俗氣”,那是一個根本沒有文化氣息可言的半封閉草民部落,很不幸,我卻在那里生活了整整18年。不過,我的“出逃”不是移民,而是以從軍的形式。盡管我如此逃離故鄉,但終因我最親愛的母親的故去,在那片山谷里有了故人,從此,我的心注定被那里的一切牽扯著。
重讀庫切《恥》那天,正是母親的忌日。1981年的端陽節早晨,母親在老屋的炕上溘然長逝。從此,在遍布母親長聲長調喚我回家的遠山近谷中,在綠樹和艾草豐茂的山坡上,也有了屬于后代的墳冢。七年后,父親又被埋入此地。有人說,有了故人的土地,就是故鄉。合上《恥》后,我知道庫切是能理解此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