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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山傳奇

2015-06-06 06:17:10周耒
民族文學 2015年5期

周耒

楔 子

我是一個作家。

但是我一直羞于向他人提及這一點。我曾經半開玩笑地對我的一個同行說:我作為作家的目標,就是要靠寫作實現名利雙收。 同行馬上向我投來鄙視的目光。她和我展開激烈的爭辯。她說,她的寫作只是因為自己生命的需要,并不考慮這些。我說你所說的生命的需要只是你自己的,可能還是狹隘和自私的,對他人沒有任何意義。

我們爭辯的結果是這個同行作家和我絕交,她發誓永遠不再和我交往。我覺得她之所以對我抱有這樣的態度,可能認為我這是對文學的褻瀆,但我更愿意理解為我傷害了她的自尊心。

這時候,我去了一趟上海,參加一個文學筆會。那是一個讓我慚愧的會議,穿梭在我周圍的才俊們讓我自嘆弗如,恨不得鉆到地板縫里。在上海,我的一個久不聯系的朋友接待了我。我不得不承認,他在所有方面都比我成功。他讀的是名牌大學,現在是一家演藝公司的老總。他開著他的豪車把我拉到一家酒館里喝酒。幾杯酒后,出于自卑或者是因為吃了他的嘴軟,我極力吹捧他。

“不,不。”他沒有醉,擺著手說:“在上海,你即便再有能耐,也有比你更強的。”

我接著跟他談起我的寫作理想。我說的是理想。

“你那不是理想,那只能算是目標。”他聽了后說。

我有點不高興。

“在我心中,正義、善良、忠誠、勇敢,對所有生命都有大愛,才能稱之為理想。”他說。

“沒有這樣的人。”我說。

“有的。”他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喊道:“我有一個故事,它一定能夠證明我說的理想的存在。”

“快告訴我!”我也興奮起來。

“它就在你的身邊。”他說。

“我身邊?”

“白頭葉猴。”他激動地說。

我有點失望了。他說的白頭葉猴,我小的時候就見過,它們現在還生活在我所居住的廣西江州市二十多公里外的深山里。

“我的母校在那里建了一個白頭葉猴保護站。”他說:“你應該知道吧?”

“這有什么好寫的,一個老頭子和一群猴子。”我說:“再說,他已經死了。”

“你應該去寫寫。”朋友說:“他還有個學生在那里,叫岳西,我可以介紹你去找她。”

接著朋友跟我說起了保護站的故事。我不得不說,在朋友講了十幾分鐘后,我立刻被這個故事吸引了。我驚異于,在離我僅僅二十多公里的山里,或者說就在我身邊,竟然藏著這樣一個獨特奇妙的故事,而我竟然要在遠離了它到幾千公里之外的上海才聽到。回到江州后,我先是給岳西寫了一封信,我還給她發了短信。直到三個月后,我才見到了她。我和她交談了幾次。我還跑到山里幾次。我見到了那群白頭葉猴,見到了那只被她喚作金子的猴王。

我不得不說,她是一個讓我尊敬的女人。那些我曾經很熟悉,但直到現在才被我認識的白頭葉猴也很可愛。

我對許多事情的看法有了改變。

正如那個和我絕交的同行說的那樣,我這次寫作是出于我生命的需要,并且希望與更多的人產生聯系。但這個故事是否打動了你,這完全由作為讀者的你自己判斷。對此,我無能為力。

為了表示對岳西的尊重,這個故事關于岳西的部分將用她的口吻敘述。

1

我成為一名忠實的動物保護者,很大程度是受導師方東教授的影響。

方教授身上擁有很多的光環,他還是美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研究員,獲得過聯合國動物保護特別獎。這樣的老師成了很多女研究生的偶像甚至夢中情人。但是學生們很少能見到他,因為他常年離開上海,往中國最邊遠的深山里跑,往最荒涼的戈壁沙漠走,或者乘船出海到一處不為人知的孤島上。他十七年深入秦嶺腹地研究大熊貓成就了動物科學界的傳奇,他的研究成果最終促使國家保護秦嶺最后一片大熊貓的棲息地。

每次方教授回到課堂上,他身上總會帶來遠方大自然的氣息。他的臉上要么閃耀著青藏高原的陽光,要么是眼睛里翻滾著長白山深處波濤洶涌的林海,要么是揮動著的手勢里涌動起太平洋的波濤。那里出沒著還不為大眾知曉的神奇動物。同學們總是被他的講述弄得如醉如癡。

方教授有一個漂亮的妻子,叫黛琳,是一名生化博士。每次方教授回來,我們都會看見他們兩人手挽手在校園里漫步,輕聲細語說話。她是一個很難接近的女人,我們很少有機會靠近她,更不要說走進她的內心。有這樣的師母存在,無疑像一座大山一樣堵住了女學生們對方教授的念想。但也有不甘心的女學生,她們認為如果能俘獲方教授的心,既讓這個優秀的男人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又能擊敗黛琳師母的傲氣,那將是一件多么偉大的事情。她們雄心勃勃,但是都無功而返。這一切又加重了方教授在我們心目中的分量,更加愛戴和尊崇他。

我記得僅有的一次和黛琳打交道,是方教授請我們幾個研究生去他們家吃飯。那是一個干凈整潔的家,深色的木地板擦拭得光可鑒人,可以看出這個家庭的女主人對此付出的極大的心思。

“方教授常年往山里走,你不感到寂寞嗎?”在飯桌上,我大膽地向黛琳問出了同學們想問但不敢問的問題。

“那是他的命。如果他不往山里走,不呆在動物的身邊,他就活不下去。”黛琳半開玩笑地說。

同學們發出會意的笑聲。黛琳接著說:“我們分開得越久,愈發珍惜相聚的時光,我們相聚的時光愈加有分量。”

方教授對此表示了贊同,他們在我們面前沒有忌諱地相擁了一下。

黛琳最后那句話才是重點。同學們都被感動了。我從方教授和黛琳身上感受到,當一個人投入一項被全人類認可的事業里,那他的生命就可以超越世俗,那是一種更大的人生樂趣。方教授和黛琳的愛情讓同學們艷羨不已,覺得窮盡一生的修為也無法達到他們兩人的高度。

我研究生畢業的時候,方教授要挑選幾個學生到秦嶺一起工作,作為博士生進行培養。如果這時候歐童沒有出現,我相信自己肯定會跟隨方教授一頭扎進了秦嶺深處。

是愛情把我從對動物的喜愛中拉走。我遇到了讓我愿意托付終身的愛人。三十剛出頭的歐童英俊瀟灑,年紀不大的他已經把自己公司的服裝生意做到了國外。他給我展現的是更加廣闊和豐富的生活。年輕漂亮、還沒有感受到生活酸甜的我應該擁有的是這樣的生活。

“早上開著車穿過黃埔江邊,晚上卻已經坐著飛機投入香港迷人的夜色。”歐童充滿誘惑地對我說:“你應該過的是那樣的生活,而不是蹲守在一處人跡罕至的深山叢林里忍受蚊蟲的叮咬等待一只動物幼崽的誕生。”

我以為我會和歐童琴瑟和諧到終老。但是沒有任何預兆,一切毀于一個下午。仿佛那些被我不屑一顧的狗血劇一樣,我是在自己家里撞見歐童偷情的。那天我要飛海南,航班因為臺風取消了,我沒有給歐童打電話就回到了家里。

我開門進來,不堪的一幕一覽無余地暴露在我面前。歐童和一個女孩子在客廳里茍合。第一秒的時間里我還以為自己進錯了房門。他們兩人采用了牛馬一樣的姿勢,像動物一樣吼著。

我腦袋轟的一聲響,我還沒有能做出任何反應,那個女孩子已經跳了起來,抱起地上的衣服,像一只小鹿一樣從我身邊跑出了門。她竟然光著身子就跑出了房門。

毆童慌亂地穿衣服,躲避著走向他的我,準備隨時接受我揮出的手掌。我沒有來得及向他揮出致命的一擊,一頭栽倒在了地上。我暈了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躺在醫院里。醫生給我做了檢查,沒有查出什么問題,但是我就是覺得渾身無力,起不了床。歐童丟下我坐著飛機飛往北京,那里有一個重要的商業活動等著他。獨自躺在醫院里的我意識到,和我相處了三年的歐童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個樣子。我只是以我的想象塑造著他。現在包裹在他身上的假象被撕毀了,我知道自己已經無法面對他了。

這時候,我床邊的手機響了。電話是達娃打過來的。他是我的研究生同學,現在仍跟在方教授身邊讀博士。

“方教授正在廣西東江流域一帶研究一個新的物種,白頭葉猴。”達娃的大嗓門幾乎要把我的耳膜震破了,“這可是中國獨有的物種,是世界上最稀有的猴類。它們有健碩修長的體型,頭發是白的,肩也是白的,可以說是猴類中的白馬王子,金絲猴在它們面前都會自慚形穢。”

“那又怎樣?”我說。

“他正召集人手開展科考調查。”達娃說:“你有沒有興趣參加啊?”

“我最近累得要命……”我本來想拒絕,我現在只想躲在一個角落里默默舔舐傷口,但是我轉念又覺得是不是應該出去走走,或許能忘記傷痛。我問:“你們什么時候出發?”

“后天就走。”達娃說:“今天訂機票還來得及。”

“給我訂一張吧。”我說。

2

三天后,我和達娃,以及方教授的另外幾名研究生一起飛抵廣西首府南寧,然后直接乘車前往江州。車子從高速公路下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車子繼續走了一個多鐘頭,漸漸進入了群山之中。車越往里走,空氣越清涼,濃黑的夜里群山肅穆,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車子最后終于在一處凹形的山坳面前停下來,車燈照到的地方,看見方教授站在一個在高大的木頭搭起的大門下等我們。

方教授把我們引到了里面。這里原來是一個廢棄的木料場,被方教授借來作為保護站。一切都剛起步,還很簡陋,但作為動物保護者,我們早就習慣了野外生存,這已經很好了。經過一天的行程,大家都累了,簡單吃了晚飯,就都回到各自的房間休息。我一躺下,就在滿山的蟲鳴里睡著了。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才發現保護站建在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吃了早餐,在方教授的帶領下,大家開始進山。走了兩個多小時,前面兩座高山夾起一處狹長的一線天。方教授已經走進里面。我也緊跟其后進入。一線天高近兩百米,長也有一百多米,只可過一個人,兩邊的崖壁幾乎都貼到了臉。里面涼嗖嗖的,我剛走幾步,感覺一路上流的汗馬上都收了。眾人魚貫出了一線天,發現來到了一個環形山谷,只見前面高高的崖壁拱形環繞在面前,十分壯觀。

“哇,太美了。”幾個人叫了起來。

“噓。”方教授示意大家噤聲,拿起胸前的望遠鏡觀察著對面的山崖。

我也連忙舉起望遠鏡。順著方教授的目光看去,看見幾只猴子正從崖壁中間的一個山洞里探出頭來。山洞前面有一個石臺,先出現在石臺上的是一只金黃色的猴子,兩腿并立站直了身子定定地朝我們望過來。

那只金色的猴子看了我們足有五分鐘,也許是發現我們沒有什么敵意,才放下身子。隨后,猴王出現在了石臺上。這是一只碩大健壯的猴子,身長足有70厘米。望遠鏡里,猴王正目光炯炯地看向我們。幾只母猴懷抱著幼兒出現在了石臺上。我快速地數了一下,這個猴群家庭足有九只猴子。只見猴王縱身一躍,跳到了洞右邊的一棵樹上,搖晃著身子飛躍而去。群猴也跟著它飛縱而去。

“它們這是去覓食了。”方教授說道。

我連忙舉起相機,快速調整焦距拍下猴子們在崖上飛縱的身影。達娃這時候又出現在了我的身邊,指點著猴子飛縱的路線示意我拍。不曾想毛手毛腳的他沒有站穩,向后摔倒下去。我連忙伸手去拉他,沒有拉住,兩人都從石頭上摔了下來。

達娃沒有摔傷,很快爬起來去拉地上的我。我惱火地甩掉他的手,檢查相機和望遠鏡,還好都沒有問題,可是要站起來的時候腿卻鉆心的疼,我的腳崴了。

“對不起,對不起,你殺了我吧。”達娃連連道歉。

幾個人合力把我抬到石頭上來。我腳踝那里很快紅腫起來。雖然沒有傷到骨頭,但要想走山路已經不可能了。

方教授從急救包里拿出扭傷藥劑,給我噴起藥來。

“沒事,休息幾天就好了。”方教授檢查了一番,很有經驗地說。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達娃仍然喃喃著嘴巴沒法停下來。

我沒法跟隨大家考察了。經過簡短的討論得出兩個方案,一是派兩個人把我抬回保護站養傷,但這樣隊伍又會減少兩個人,將會給下一步考察帶來影響。二是我和另外一個同伴就地留在此處養傷,同時負責觀測記錄這個猴家族的生活習性。

“我留在這里吧。”我選擇后者。

“我也留下來。”達娃急切地說,“都是我惹的禍,這個責任我來擔。”

方教授留下了兩頂帳篷和必要的食物和藥品,叮囑了我一些注意事項,又把達娃拉到一邊,說:“人可交給你了,出什么事我放不過你。”

“放心吧,教授。”達娃說。

方教授帶著隊伍走出了幾米,他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樣又轉回到我的面前,把一直背在肩上的長挎包取下來,從里面掏出一支獵槍遞給我。

“拿著吧,防身用。”方教授說。

我沒有想到方教授身上還有槍。我伸手接過槍,是一支雙管獵槍,入手有點沉。

方教授的隊伍隱身在山后面,達娃開始忙碌起來。他先是用砍刀砍了棵樹枝給我做了根拐杖,這樣我拄著拐杖可以在平地上活動。接著達娃又在一塊寬闊平坦的石頭上搭了兩個帳篷。我們暫時的棲息地算是弄好了。

群猴是在下午六點多的時候回來的。先出現的是那只金色毛發的猴子。我已經在心里給它起了名字,就叫金子。金子從崖壁后面出來,跳到了洞口的平臺上。它先偵察石洞是否安全,發現沒有任何異樣后朝后面嘯鳴了一聲。

猴王帶著它的幾個愛妃和小幼崽出現了,吃飽喝足的它們動作有點遲緩。我給猴王起的名字叫山神。山神自己蹲坐在一個凸起的石臺上,滿足地看著它的家庭成員和領地。金子則跳到了洞口的一棵樹上,眺望著更遠的地方。可以看得出來,金子是家中的長子,是父親山神的得力助手。其中的兩只母猴鉆進了洞里,估計是要在里面睡大覺了。另一只母猴和它的三個幼崽坐在平臺上嬉戲著,互相捉身上的虱子。另一只母猴則躺在一個角落里一動不動。

達娃這時候也來到了我的身旁,拿起另外一個望遠鏡觀測著,他突然說:“看出那只獨處的母猴有什么不同嗎?”

我把焦距對準那只母猴,看見母猴的腹部隆起,胸前的雙乳也漲紅起來。我意識到這是只懷孕的母猴。

“,有新生命要誕生了!”我興奮地喊道。

我在觀測本上記錄這一發現時,剛才進入洞中的另一只母猴出到外面來,跳到了一個平臺上,屁股朝向山神,回頭“啾啾”的叫著。

“快看,快看!”達娃按捺不住興奮地叫著,催促我拿起望遠鏡。

我重新拿起望遠鏡。山神聽到母猴的召喚后,從石頭上跳下來,跳到了母猴身后。我還沒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山神直立起來趴在了母猴身上。它們這是要進行交配了。

達娃嘴里“嘎嘎”地笑起來。

山神和母猴的姿勢讓我想起了我在自己家客廳里撞到的那一幕。我心里突然一陣痛,把望眼鏡放下,拄起拐杖,跳著走下了觀測點。

達娃奇怪地看看我,撿起我扔下的記錄本記錄起來。

接近七點的時候,群猴都進入了山洞里。夜幕很快降落下來,整個環形山谷進入了夜晚。達娃和我各自躺在帳篷里面,我們的帳篷相隔一米不到。我突然發現,天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繁星閃耀了。也只有在這樣遙遠的還未被污染的群山之中,才能看見這樣純凈深邃的夜空。我拉開了帳篷頂的拉鏈,欣賞起滿天繁星。

達娃也拉開拉鏈探出頭來,贊嘆道:“好美的星空,在上海已經很少有這樣的夜空了。”

我們干脆從帳篷里出來,坐在石頭上看滿天的星星。初夏涼爽的山風習習吹來。我們聊起天來,漸漸的我發現達娃的神情有點異樣。

“岳西,如果我告訴你,我一直默默喜歡你,你相信嗎?”達娃突然說。

“不相信!”我不假思索地說。

達娃聳聳肩膀,做出無奈的樣子,說:“你太沒有情趣了。”

“情趣?”我挪揄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接著就會跟我說,從一起讀研究生開始,你就默默喜歡我了,但是因為學業的壓力,因為信心的不足,你沒有機會跟我表白。當你決定要向我表白時候,發現我已經有男朋友了,只能默默把心底的愛埋藏起來。你到現在一直沒有結婚,那是心里一直沒有忘記我。”

“你怎么知道?!”達娃瞪大了眼睛。

“用腳趾頭都想得出這臺詞。”我道:“你的表演也太拙劣了。”

“你把我看成了什么!”達娃叫屈道。

“不是嗎?”我繼續逼問道:“在這樣一個美麗的晚上,在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和我說這樣的話,你有什么意圖呢。”

“我……”達娃說不出話來。

“別說了,睡覺吧。”

我不再理會達娃,鉆進了帳篷,拉上拉鏈躺了下來。我其實知道,達娃當年和我一起讀研究生的時候就喜歡我,只是我沒有給他表白的機會而已。說不上來原因,我很難喜歡達娃這個人,他做學問刻苦,為人也沒有什么大的瑕疵,但我對他總是存有一種本能的排斥。這個晚上,我決定放下所有煩惱的心事,只想靜靜地在這個遙遠的深山山谷里有一個良好的睡眠。很快,我睡著了。

三天后,我腳踝上的紅腫消失了,可以自由活動了。我和達娃擴大了考察范圍,把周邊三公里內的植被和地理進行了系統的考察。這天上午,我們剛準備繼續進行考察的時候,突然發現一群陌生的猴子出現在了崖頂上。猴子們神情肅穆,或坐或立,但都很少動作,甚至不發出任何聲音。

崖頂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我連忙拿起望遠鏡。我發現這群新出現的猴子個個健壯威武,而且是清一色的公猴。石臺上的山神這時候不安地在石臺上繞著圈走來走去,不時抬起頭朝崖頂的猴群發出警告的嘶鳴聲。而它的四個妃子都已經帶著幼崽躲進了山洞里。金子則跳到了洞頂的一棵樹上,和父親山神一起朝崖頂嘶鳴著。

“猴王爭霸要開始了。”達娃興奮地叫道。

“爭什么霸?”我追問。

“有外來的猴子要來入侵這個家庭。”達娃說,“你的山神估計要被淘汰了。”

我意識到馬上會有一番生死之戰,我當然明白這是猴群種族延續的法則,但一顆心仍然提了起來。果然,一只健壯的公猴越眾而出,開始向山洞這邊攀爬而來。山神已經做出了迎戰的準備,弓著身子向來者發出更加強烈的嘶鳴聲,那應該是警告和宣戰。入侵的公猴在距離山洞口一米的地方停了下來,也向山神發出了挑戰的嘶鳴。兩只猴子就那樣隔空嘶鳴了一陣,最后入侵的公猴一個魚躍,跳到了平臺上。兩只公猴瞬間廝打在了一起。山頂的群猴也一齊發出“啾啾”的嘶鳴聲。樹上的金子也在幾根樹杈間飛快地跳躍著,作勢隨時要出擊的樣子。

“性沖動啊,性沖動!”達娃搖著頭說。

我沒有聽清楚達娃說什么,扭頭問他:“你說什么?”

“這樣你死我活的廝殺,都是為了爭奪性交配的權利。”達娃說。

我突然一陣反感,我不知道是反感達娃的話,還是反感猴子的行為,或者兩者兼而有之。說心里話,我希望山神能戰勝入侵者。但是顯然入侵者比山神更年輕也更健壯,很快占據了上風。山神被入侵者重重地撕咬了幾下,皮毛脫落,血都流了下來,開始連連后退。這時候樹上的金子突然一個飛躍到了石臺上,向入侵者發起了戰斗。

我沒有想到金子會出手相助,我興奮地喊道:“好樣的金子!打敗它!”

但是金子還沒有到壯年,還無法和入侵者抗衡,只幾個來回,就被入侵者在后背上重重咬了一口,然后被甩出平臺。掉下來的時候它伸手抓住了一根伸出崖壁的樹枝,但是沒有抓牢,搖蕩了一下墜下崖來。

我發了一聲喊,我控制不住自己,舉起獵槍連連向山崖上射擊,一邊朝崖下跑去。

“你瘋了嗎,你要干什么?”達娃也追著跑過來。

巨大的槍聲在山谷間回蕩,入侵的猴子受到了驚嚇,極快地爬上山頂,和群猴一起逃竄不見了。筋疲力盡的山神把頭探出平臺,朝下悲鳴著。

我和達娃跑到了崖下,我們很快在一個石縫里發現了跌落下來的金子。金子沒有死去,但滿身流血,顯然受了很重的傷。它側躺在那里,腹部劇烈起伏著,驚懼地看著我和達娃。

“不要怕,不要怕,我的小英雄!”我試探著向金子伸出手,一邊安慰著它。

金子掙扎著站起來想要逃走,但顯然它左前腿受了重傷,踉蹌了兩步又摔倒在地上。

“不要怕,我會幫助你的。”我放低聲音反復安慰著金子。

也許是真的傷痛無力,或者是感受到了我的善意,金子停止了掙扎。我伸出去的手終于觸碰到了金子的身子,在我的撫慰下,金子慢慢安靜下來。

我和達娃把金子帶回了保護站。經過細心的檢查,金子身上有五六處傷,最重的傷是左前腿。我們當即給它做了針對性的治療。用了藥后,金子的傷痛減輕了,對我們的生疏感也少了,開始活躍起來。

保護站有專門的房間用于收留猴子,我把金子關在了里面。金子似乎已經和我建立了感情,每次我去給它喂食的時候,都會主動和我有所互動,并且聽從我的指令。

十幾天后,方教授帶著隊伍回到了保護站。當天晚上,大家坐在一起,互相通報考察成果。這次考察成果豐富,大家基本上把這個區域的白頭葉猴分布底數摸清楚了。一共有162只猴子,組成了17個家庭,各個家庭的構成,每只猴子的性別,大致的年齡等都做了詳細的記錄。考察還有了重大發現,白頭葉猴家族中性成熟后的公猴會自動離開家族,聚集在一座山上一起生活。成年單身的公猴群體目前一共有21只。它們會經常巡視這片區域,一旦發現哪個家族的猴王有老弱的跡象,它們其中的佼佼者會挺身而出,打敗老猴王取而代之。

“攻擊山神家族的就是它們。”我脫口說道。

我把那天觀測到的猴王爭霸告訴了大家。聽了我的講述,方教授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的行為是錯誤的,這是有違我們的科考準則的。”

大家都靜了下來。我隱約知道方教授指的是什么,但我不急于爭辯。方教授繼續說道:“我們作為動物保護者,要制止的是人類對動物生存環境的破壞和殺戮,但動物內部已經形成的種族繁衍規律我們要尊重,這是物種得以延續的秘訣,我們不能去干預。”

我點點頭。

3

方教授決定從金子的脊髓那里抽取它的一點脊髓血作基因檢測。

“它會不會受到傷害?”我擔憂地問道。

“不會,人類開展脊髓移植手術已經非常普遍。它最多像睡了一覺,醒來后就沒事了,它的身體不會受到任何損害。”方教授說。

“那就讓它為科學做貢獻吧。”我說。

第二天早上要進行手術了。我來到了關金子的房子,打開鐵門,朝金子招招手。

“金子,出來吧。”我喊。

金子跳出來,主動伸出手讓我牽著,走向手術室。方教授和達娃等幾個人已經準備好在里面等著了。金子一走進手術室,似乎感覺到了異樣一般抱住我的大腿,緊張地“嗤嗤”叫起來。我撫了撫金子的頭,把它抱起。

“金子,不要害怕,我們來做個游戲吧。”我拍著金子的后背安慰著。

金子安靜了下來,并且開始好奇地打量著手術室里的一切。我走過去把金子放在了手術臺上。達娃拿起繩套要套住金子,金子警惕起來,齜牙做出隨時反抗的樣子。

我連忙又抱住金子,安慰道:“金子乖,來,我們做個游戲。”金子在我懷里安靜了下來。我一邊說,一邊從達娃手里接過繩套,把金子的四肢套了起來。

金子發現自己已經被綁在了手術臺上,恐懼地鳴叫起來,劇烈地掙扎。但是手術臺經過特殊的制造,它根本無法掙脫開。

達娃拿出了麻醉針,準備要對金子實施麻醉。金子更加劇烈地掙扎鳴叫起來。它的雙眼突然緊緊地盯著我,里面透露著恐懼和哀求。

“等等!”我制止達娃,“能不能不要這樣?”

“你又感情用事了。”方教授道:“我們是在做科學研究。”

“我感覺到我這是在欺騙它。”我說:“我利用了它對我的信任,我利用了它的感情。”

“我們是為了它們整個種群的延續。”方教授說:“這只是一個小手術,一點傷害都沒有。”

“好吧。”我點點頭。我也覺得自己是在小題大做了。

達娃的麻醉針注入了金子的手臂里。金子慢慢停止了掙扎,鳴叫聲也變小了。它的眼睛在合攏,目光在收縮。但是它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我看到它的目光里除了恐懼之外還有懷疑、不解、失望。

金子完全昏迷了過去,我伸出手撫摸著它的頭。

“一會兒就好了,沒事的。”我知道金子聽不見我的話,但是我還是那樣說了。

方教授開始手術。他用手在金子的后背脊柱那里摸索著尋找位置,選準后用剃刀刮掉上面的毛,露出了一片乒乓球大小面積的皮膚。接著方教授拿出一支特大號的針管,熟練地緩緩地插進了金子的脊柱里,一會針管里抽滿了鮮血。方教授把針管拔了出來,舉著走進了另外一間實驗室里。那是一間完全隔離的實驗室,只有他一個人能進去。他要在里面處理和檢測金子的脊髓液。

我和達娃把金子抬回了它的房間里,房間已經被重新打掃并做了消毒。我把金子放在了專門為它制作的床上。金子還閉著眼眼,身子柔軟無力。

“你這回是母性大發啊。”達娃打趣道。

我給他一張冷冷的臉。達娃無趣地離開了房間。我拉了張小床就躺在了柵欄的外面。早上,我被一陣低低的嘶鳴驚醒了。我翻身下來,看見金子正顫巍巍地從床上要站起來,卻四肢無力搖晃著摔倒在床上。我連忙打開鐵門跑進去,伸手要去抱它。金子卻身子緊縮,朝我低吼著,眼睛里滿是憤怒和恐懼,像對待敵人一樣,拒絕我接近它。

我愣在那里,伸出去的手僵住了。

“金子,是我啊,別怕!”我試圖安撫金子。

金子朝我更劇烈地吼著,掙扎著站起來,跳下床,攀爬上了墻壁上的一個平臺。它在躲避我。

“金子,金子,你這是怎么了?”我受到了極大的委屈。

方教授這時候走了進來。我連忙抓住他的手,“金子變了!”

方教授認真地打量了一下金子,說:“它這是藥物不適,身子還沒有緩過來,過兩天就好了。”

“不是這樣的。”我說:“我利用了它對我的信任,最后把它綁起來讓它受到傷害,它不再相信我了。”我意識道,我已經傷害了金子的心靈。

我陷入了難過之中。金子對保護站的人都開始提防起來。它的身體逐漸恢復,抗拒之心也更加激烈。只要有人走進房間,它都會遠遠地跳開,朝著來者發出怒吼之聲。就是我來喂食,它也不像以前那樣對我有親近之舉。

“把它放回山林里去吧。”方教授道:“那里才是它應該去的地方。”

“不。”我堅定地拒絕了。

方教授面露不解之色。我接著說:“我不能讓它帶著對我的誤會和仇恨離開。”

“你想做什么?”方教授問。

“我要重新取得它的信任。”我說。

我開始了親近金子的各種嘗試。每天三餐,我都親自去給它喂食,嘗試著和它溝通。金子對我的反應已經不那么激烈,但還是有所提防和戒備。

一個午后,我照例去喂食金子,我把香蕉扔進了鐵柵欄里,金子小心地過來極快地撿起香蕉又返身跑到了墻壁上的平臺上。

“金子,我們那樣對你,是為了你整個家族好。”我說,“你不要怪我了。”

金子埋頭吃著香蕉,把香蕉皮都扔了下來。

“你這是雞跟鴨講。”達娃出現在了我身后,“或者說是人跟猴講,一個道理,毫無意義。”

金子看見達娃進來,身子又縮起了,焦躁地朝著他嘶鳴起了。

“你懂什么!?”我反感地對他說道:“你看,你一進來,我的努力又都泡湯了。”

達娃靠近柵欄,也學著金子的樣子對它齜牙嘶鳴了一下。

“哼,對我有意見!”達娃道:“我有辦法對付你。”

“你不要亂來!”我說。

“我會讓它重新親近你的。”達娃說完聳聳肩出去了。我不知道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這一天中午,我一個人到保護站前面的水溪洗衣服。一個同學朝我跑了過來,遠遠喊道:“你快回去看吧。”

我扔下衣服就往回跑。跑進保護站的大門,我聽見金子尖利的嘶鳴聲從里面傳出來。

達娃和幾個同學站在龍眼樹下往上指點著笑著。金子的鳴叫聲從樹上傳下來。我跑到樹底下,看見金子被捕猴袋子套住了,身子朝下在樹間搖晃著。恐懼讓它發出尖利的鳴叫聲。

“你們這是干什么!?”我朝達娃吼道。

“我們給你制造機會。”達娃說:“你現在上去解救它吧,相信它會重新回到你的懷抱的。”

“這就是你說的辦法!”我惱怒道:“你真不是人!”

“上去救它吧。”達娃對我的不滿不以為意。

即便對達娃的做法不滿,我也沒有辦法這時候對金子放手不管。我抱住樹干,往上爬去。這棵龍眼樹樹齡已經很大,枝椏粗大開叉很多,我很容易就爬到了樹中間。

被吊在那里的金子看見我靠近,嘶鳴聲減小了,但仍對我抱有戒備,更加劇烈地抖動著身子。

“慢慢靠近它。”達娃在下面喊道:“要讓它知道你是來救它的,這樣才有效果。”

“閉上你的臭嘴!”我朝下吼道。

達娃幾個人噤聲了。我慢慢接近金子,向它伸出手,“金子,不要怕,我來救你了。”

金子慢慢安靜下來,繩網后面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我,恐懼慢慢淡去,充滿了對我的期待。這神情和它上次跌下山崖后我試圖靠近它時的神情如出一轍。

我抓住了網兜,很快就打開了。金子從里面跳了出來,極快地爬到了最高的一根樹丫上。

我下到地上來,開始伸手召喚著金子。

“金子,下來吧,下來吧。”我不停地喊著。

金子在樹上呆了一陣,終于禁不住我的召喚,慢慢爬下來,跳到地上。

我向它伸出手,金子看看我,站了起來牽住了我的手。

達娃等人鼓起掌來。達娃喊道:“成功了,成功了。”

金子齜牙朝試圖靠近它的達娃吼叫起來,達娃連忙后退。

“不要理他,我們走。”我牽著金子走,“離開這個虛偽的人。”

“你應該感謝我。”達娃在后面喊。

我忍不住回頭朝他吼道:“我欺騙它讓它失去對我的信任,你以欺騙的手段讓它重新對我產生信任,這兩者相比,你顯得更惡劣!”

“什么歪理啊。”達娃不服氣地嚷道。

我決定第二天就把金子送回山上去。大家簇擁著我和金子出來。一出保護站,看見熟悉的山林,金子從我身上跳下來,上躥下跳了。金子雖然調皮,但在我的指引下,始終沒有離開我們,跟隨著隊伍向山里進發。過了一線天進入環形山谷,金子興奮起來,鳴叫著快速地朝崖壁上跑去,幾乎是飛躍著往崖上攀爬起來。山神出現在了平臺上,朝下鳴叫起來。金子跳上了平臺,父子相見,互相伸手抓扯、互舔著,很久都難以平靜下來。

那只原來懷孕、面相嫵媚的母猴也出現在了石臺上,它的腹部明顯凹了下去。四只剛剛出生不久,毛發未全的猴嬰正在石臺上蹣跚學步。大家興奮起來,僅有的幾個望遠鏡被大家搶來搶去,爭相觀看。

“你們快看上面。”達娃突然叫起來。

那群公猴去而復返。群猴接近二十只,一字排開在崖頂上,或站或坐,其中一只猴子在隊伍面前走來走去,不時抬頭向天啾鳴著,像帶領隊伍的戰將在做進攻動員。

山神和金子停止了嬉戲。金子躍到了洞頂的樹上,尖利地嘶鳴起來。山神則焦慮地在平臺上繞著圈走起來。嫵媚面相的母猴收攏起猴嬰,跑進了洞里。

一場大戰一觸即發。我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但我沒想到來得那么快。站在我身后的方教授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知道這是方教授在安慰我,同時也是讓我坦然面對將發生的一切。這是猴群千萬年來種族延續的規律,不可能以我的意志改變。

那只上次入侵的公猴再次從隊伍中走出來。顯然它是目前公猴群體中的王者,它優先得到了取代山神地位的權力。這次它沒有什么猶豫,快速地攀爬下來,跳到了石臺上。金子也沒有猶豫,從樹上跳到了平臺上。三只猴子鏖戰在了一起。只聽見尖利的撕心裂肺的聲音傳來,平臺上的碎石紛紛墜下山崖。

入侵者實在太強大了,斗了幾個回合,山神敗落下來,退到了巖石的一角。金子也被重重咬了幾口,肩膀上流下血來,但似乎不甘心失敗,仍在那里和入侵者對峙著。

山神已經放棄了戰斗,它朝著金子鳴叫著。三只已經初長成的小公猴從洞里躥了出來,跑到了山神的胯下躲起來,瑟瑟發抖。山神一聲長嚎,跳到了一邊的崖壁上,爬了一丈多遠,停在了一棵樹上。那三只小公猴也快速地跟著它爬了過來。山神在樹上繼續朝著金子鳴叫著。金子回頭看看山神,痛苦地嚎叫一聲,也跟隨著攀爬過來。轉眼間,山神帶著金子和另外三只小公猴翻過了崖壁的另一側不見了。

山神落敗,拱手把自己的妻女和地盤讓給了外來者。山頂的群猴一起仰天啾鳴了一陣,紛紛從崖頂上飛躍而去,消失不見了。

入侵者取得了勝利,它站直身子仰天啾鳴了一陣,然后屁股一轉,在石壁上撒了一泡尿。這是要標明它是這塊地盤新的主人。公猴撒完尿,轉身進了山洞。它要臨幸它的妃子們了。

目睹了這場緊張激烈的搏斗,看見失敗者傷心離去,勝利者驕橫無禮,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默不作聲地走下山腰,準備回保護站。這時候新猴王突然又出現在了石臺上,它的嘴巴里竟然吊著一只剛出生的猴嬰。猴嬰發出尖利刺耳的慘叫聲。

“它這是要干什么!?”我喊道。

只見新猴王頭一甩,猴嬰從它的嘴巴里飛出來,直直往崖下墜下。

我喊了一聲,發了瘋似的跑下斜坡,跑向崖底。大家也跟著我跑起來。又有幾聲尖利的猴嬰慘叫聲傳來,另外三只猴嬰也被扔下了山崖。

四只猴嬰被摔得腦漿迸裂,慘死在崖底。我跑過來,撲跪在死猴嬰面前哭起來。方教授用手拍拍我肩膀,安慰我。

我一把抓住方教授的手哭道:“它這是為什么?”

“暴君的示威,對前任的報復,獨裁者的專制。”達娃道。

方教授沉吟一會道:“不是。”

“那是為什么?”我繼續追問。

“新猴王之所以殺死幼嬰,很可能是要母猴終止哺乳早點發情,這樣它就可以早點和母猴交配!”方教授說。

“又是這!”我憤怒地說道:“為了交配就可以殺戮,萬惡啊!”

“它們只是動物!”方教授道:“你不要用人的標準來看待它們。”

“人又好到哪里了!”我喊道。

方教授愣了愣,但沒有再接我的話。

4

第二天早上,我紅腫著眼睛找到方教授,要求去尋找金子的下落。

“沒有這個必要了吧。”方教授說:“離開家族的公猴,一般都會聚集到公猴山那里。金子將在那里性成熟,造化好的話或許有幸成為一只猴王,擁有自己的家庭。”

“你不見它受傷了嗎?如果它并沒有去到公猴山,而是傷痛發作死在了哪里呢!”我說。

“那也是正常的事情,物競天擇。”方教授說。

“我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幾乎大吼地朝方教授吼道。

方教授意識到那只被喚作金子的猴子對我來說一定有特殊的意義,他答應了我的請求,讓達娃帶上兩個研究生一起,陪我去公猴山找一找。我們四個人踏上了去公猴山的道路。我們走了四個多鐘頭才來到了公猴山下。公猴山并不高,幾乎可以一目了然。群猴不在,山上只剩下幾只老猴子,慵懶地蹲在那里。群猴估計要在傍晚后才回來,我決意要留下來等待。

“要等的話就要在山里過夜了。”那兩個研究生嘀咕道。

“你們要想回去就回去吧。”我說。

兩人轉頭去看達娃。邁娃聳聳肩膀說:“我們自己回去方教授不會饒了我們的。”

那兩個研究生無奈地去張羅宿營。我不再理會他們,獨自朝山上爬上去。達娃在底下喊了我幾聲,見我沒有回應,只好跟著爬了上來。

我們爬到了山頂上。放眼望去,群山連綿,不知道猴子們都隱身在了哪里。我褲袋里的手機突然“啵”一聲響,有條短信進來。

“,這里有信號了。”達娃搭訕道。

進山后手機一直沒有信號,沒想到爬到山頂有了信號。我把手機掏了出來,短信是歐童發來的。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歐童短信說:“我已經想好了,我們還是分了吧,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們去辦手續。”沒有解釋,沒有歉意,這是歐童的分手短信。雖然歐童已經在我的心目中死去了,但是這一切真實地到來的時候,我內心還是鉆心的疼,感覺頭一陣陣的暈眩起來。我一下要癱軟在地上,達娃一把抱住我,讓我慢慢坐到地上。他拿起從我手里滑落的手機看了看,一切都明白了。

我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我渾身無力,想哭又哭不出來,急促地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著。達娃拍了拍我的臉,要叫醒我。我想控制住自己的悲痛,但卻感覺自己在往深淵里沉,根本睜不開眼。達娃抱著我看了一會兒,慢慢低下頭吻住我的嘴,雙手探到了我身子里。

“親愛的,不要難過,有我呢。”達娃喃喃地說。

我一個激靈,奮力掙扎著,意識清醒過來,雙手要推開達娃,嘴里喊道:“不,放開我,放開我。”但我全身乏力,根本沒法推開他。

達娃手更放肆了。我感覺到自己被達娃緊緊夾持住了,覺得自己就要完了。這時候突然響起了一聲尖利的猴子的嘶鳴聲,接著達娃大叫一聲,隨后放開了我。我連忙爬起來,我驚訝地看見金子正伏在一塊石頭上,齜牙向著達娃嘶鳴著。而達娃手捂著自己的左眼連連后退,痛苦地喊道:“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達娃手捂住的地方不停有血流下來。我愣了幾秒鐘才醒悟過來,一定是金子襲擊了達娃,它救了我。金子像捍衛自己父親一樣捍衛了我。它是不是容不得這種野蠻的侵害呢?不管這是它有意識的行動,還是出于一種本能的行為,金子都是一只有思想和情感的猴子。

看來達娃傷得不輕,我連忙朝山下跑去,喊道:“快來人,快來人。”

“不要跟他們說。”達娃在后面喊道,接著摔倒在了地上。

我和那兩個研究生一起把達娃抬回了保護站,大家又馬不停蹄地把他送往了城里的醫院。他被推進了手術室里。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一切都消停了下來后,方教授問我。

“我們找到了金子,但不知道為什么,它攻擊了達娃。”

我沒有說出金子襲擊達娃的真正原因,一是達娃在山上求我不要說出去,二是在我看來,他受了傷,足以抵銷他的行為了。我可以為他保留這一點尊嚴。

大概過了一個鐘頭,醫生打開手術室的門出來。

“怎么樣?”我們問。

醫生搖搖頭說:“他的左眼完全廢掉了,沒有辦法了。”

達娃很快被轉入病房里。他的左眼被厚厚的紗布包裹住了。他靠在床上,瞪大著右眼看著走進來的我們。

“怎樣,我的左眼還有救嗎?”達娃焦急地問。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左眼已經失明。

方教授看著他一會,用沉重的語氣說:“你不要難過,要面對事實,醫生對我們說,你的左眼將完全失明。”

達娃的臉一下僵硬住了。

方教授決定讓我和另一個研究生留下來照顧達娃。我有點不情愿,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達娃聽說要我留下,臉一下沉了下來。

“讓她走!”達娃惱怒地把枕頭扔出來。

另外一個研究生替代我留了下來。方教授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但是回保護站的路上他都沒有問我為什么。我也沒有作進一步的解釋了,因為覺得已經沒有必要。

5

一個多月后,達娃出院回到了保護站,他左眼的部位綁上了一個眼罩。達娃情緒很不好,把自己一個人關在了屋子里誰也不見。方教授想和他談一談也被拒絕了。晚上大家聽見他的房間里傳來嗚嗚的哭聲,還有摔東西的聲音。

“可惡的猴子!”大家還聽見他這樣喊道。

第二天早上,我們發現達娃沒有在自己房間里。大家找遍了保護站也沒有發現他的蹤影。方教授發現掛在墻壁上的獵槍不見了。

“可惡的猴子!”達娃昨晚的吼聲在我的耳邊響起。我一個激靈,喊道:“快去公猴山。”

大家趕緊出發向山里奔去。原來四五個鐘頭的路程,只用了三個小時的時間。方教授的體力顯然跟不上我們年輕人,落在后面好遠的路程。我和幾個研究生喘著氣趕到公猴山下的時候,看見達娃果然在那里。

達娃正和金子逗玩著。金子和他一起坐在一塊石頭上,達娃不時用手撫摸著金子的頭。金子的手里則握著一個香蕉津津有味地啃食著。地上還散落著幾個香蕉皮。那把獵槍就靠在石頭上。

我搶過一步把槍拿在了手上。

“達娃,你要干什么?”我喊道。

“怎么了你們,這么興師動眾。”達娃說。

金子看見我,歡快的叫了一聲直接跳到了我的懷里。金子又長大了不少,看起來強壯威武,體重也足有五十多斤了,我一下沒有適應,差點抱不住它。我趕緊查看金子,發現它沒有什么異樣。金子毛發黑亮,頭頂和肩膀的白毛也油亮茂盛。

“你沒有把金子怎樣吧?”我仍然不放心。

“我想把它殺了呢。”達娃陰陽怪氣地說。

方教授這時候才趕到了大家的面前。達娃見到方教授也來了,從石頭上跳下來恭敬地站在那里。

“達娃,不要做傻事。”方教授朝他嚴肅地說。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達娃說。

“你要放下仇恨。”方教授說:“動物的生命和人一樣是平等的,你要學會尊重一切。”

“是。”達娃說。

“這就好。”方教授說,“沒事大家回去吧。”

方教授轉身率先往回走。大家陸續跟在方教授身后往回走。我舍不得離開金子,又和它逗樂了一陣,直到大家走出好遠,幾次喊我,我才依依不舍地和金子作別。

又呆了兩天,我們完成了此行的考察,踏上了回程。

6

回到上海后的第三天,我和歐童去民政局辦理了離婚手續。

我繼續開始了在上海的生活。但是我覺得做什么都沒有意義。我像一個木頭人一樣活著。我想起了西南群山里的那群猴子,想起了金子,想起方教授帶領我們翻越深山叢林的日子,我的精神才有所提振。我給方教授打電話,告訴他我想金子了。

方教授特意去拍了金子的照片傳給了我。金子已經完全成熟,身體健壯魁梧,具備了成為一只猴王的資質。山神則更加衰老。它在上次的搏斗中還受了傷,因此身體很羸弱。作為曾經的猴王,公猴山上的猴子并沒有接納它,并且抓住一切機會對它進行進攻。金子一直和山神生活在一起,現在的它足以擊退任何猴子對父親的攻擊。

看著金子和山神相依為命的照片,我再一次為這只猴子感動了。

但是突然有一段時間沒有了方教授和金子的消息。我陷入了焦慮中。好在不久后我又聯系上了他。我追問了他這段時間他去了哪里,方教授吞吞吐吐了一陣才說,他進山去看金子,但是發現它的狀態不對。

“它怎么了?”我急忙問。

“它的活力在減弱,不進食,變得頹廢沒有生氣。”方教授說。

“為什么會這樣?”我著急了。

“我也在找原因。”方教授說:“我會找到辦法救治它的。”

幾天后,方教授回到了上海。他是回來領取英國皇家科學院授予他的金質赫胥黎獎。頒獎儀式那天,我早早就去了頒獎現場。在一個金色大廳里,一切都布置得莊重典雅。頒獎儀式準備開始的時候,我才看到了方教授。方教授還帶來了黛琳,他們兩人被人引進來坐在了前排。方教授還是那么精神矍鑠。他穿著一件得體的西服,顯得溫文爾雅。黛琳則穿著一套深色的緊身連衣裙,顯得端莊高雅。他們兩人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英國大使在給方教授頒獎時候首先發表了一個簡短的講話。他說道:“方教授尊重一切生命形式,并相信,只要人類克制盲目的欲望,保持謙卑的理性,那些源于天然的自然與天性便可以和諧地保留和進化。我們為此將金質赫胥黎獎授予方教授。”

全場響起了了熱烈的掌聲。方教授上前領取了屬于他的榮譽,之后發表了講話。他說道:“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人類的福祉。在我看來,人與動物構成了一個復雜的生命之網,沒有相互依存彼此就不可能生存。所有偉大的行動都從倫理開始,動物保護行動也不例外。倫理是一個社會大部分人都應該共同遵守的法則,在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上,現在就是要建立起這樣一種人與自然萬物的倫理,人類將自己從自然的毀壞者變成一個自然的保護者。一個人只要有了這樣一種人與自然的關系的倫理觀念,才能自覺地愛護環境,保護環境,保護與我們相處的動物。保護動物,歸根到底就是保護我們人類自己。”

掌聲更加熱烈地響了起來。

“我這里特別還要感謝我的夫人,”方教授等掌聲停止后說,“是她讓我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愛,是她的愛讓我得以走進大自然的深處,走進生命萬物的生命。我離開她越遠,越明白我們之間的愛的珍貴。”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掌聲經久不息。方教授手里拿著金質獎杯走下獎臺,和黛琳擁抱在了一起,互相貼著臉吻起對方來。

在酒宴上,我端著酒杯走向方教授。他正擁著黛琳和另外一個人談著什么。看見我,方教授連忙把我介紹給黛琳。

“我記得你。”黛琳旋轉著手里的高腳杯說:“你問過我,方教授常年往山里走,我會不會感到寂寞?”

“你的記憶力真好。”我說。

“不是我的記憶力好。”黛琳說,“這是我要終身面對的問題。”

“我們所有的人都為你們做出的犧牲感佩不已。”我說:“你們是我們所有年輕人學習的榜樣,我從你們身上得到很多力量。”

黛琳點了點頭,和我碰了一下杯,抿了一口酒后走開了。她是要留下空間讓我和方教授交流。

方教授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一個角落里。他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張銀行卡放到我手里。

“把這個卡交給達娃,里面有3萬美元。”方教授說,“我明天就要回保護站了,我找不到他。”

“為什么要給他錢?”

“他可以用這筆錢安裝一顆活動義眼,和真的一樣。或者拿來做別的什么。”方教授說:“他畢竟為了保護動物失去了眼睛,應該得到這筆錢。”

“不,他不配要這筆錢。”我覺得有必要讓方教授知道真相,“他其實是試圖向我性侵,是金子出手救了我,如果沒有金子,或許今天你也見不到我了。”

“什么?”方教授呆立了一會,他沉思了一下,說:“放下仇恨吧。他為此失去了眼睛,已經付出了代價。”

黛琳端著酒杯過來拉住了方教授,要把他拉到一邊去。

“那邊的麥琪教授想和你說說話。”黛琳說:“他是一家基金會的主席。”

方教授和黛琳朝那邊走去,他轉頭朝我說道:“找到他,交給他。”

我只好點了點頭。

即便有一百個不情愿,我還是要去找達娃,把方教授留下的錢交給他。方教授是個有大愛的人,在這一點上,我覺得自己有很多地方要向他學習。我動用了一切辦法,幾乎把所有的同學的電話打爆了,終于得到了達娃的信息。他在一所特殊學校里面當老師。也許是要把自己放置到聾啞人的群體里,達娃才會找到生命的平衡點吧。

當我出現在達娃面前的時候,達娃吃了一驚。

“怎么,來看我的笑話嗎?”這是達娃的第一句話。

從這句話里,我知道達娃還沒有從失去眼睛的陰影中走出來。他的內心還充滿了厭恨。

“不要以為是我或者是金子使你失去了一個眼睛。”我說:“讓你失去眼睛的是你的邪念。”

“不要為那只猴子開脫。”達娃惱怒地說。

“它是只動物,但是它忠誠、勇敢,它為了保護自己的父親和弟弟,沒有去組建自己的家庭,在忠誠和欲望之間它選擇了前者,它為此放棄自己的欲望。它比好多人都要有責任感。”我說。

“放棄自己的欲望!”達娃突然獰笑起來:“是生命就不可能把自己的欲望泯滅。讓它放棄欲望的是我!”

“你說什么?”我問。

“我本來想一槍把它崩了,但我知道這樣做方教授不會放過我。”達娃得意地笑起來:“我給它吃了丙醚酮,這樣它即便活著也比死去更痛苦。”

“丙醚酮,到底是什么藥?你在說什么?”我質問道。

“一種可以阻隔雄性生物分泌的藥,它能讓所有雄性生物的欲望喪失殆盡。”達娃狂笑起來。

我震驚了,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朝他喊道:“你變態!……不,你騙我,根本沒有這種藥。”

“有的,你問問方教授吧,他會告訴你的。”達娃冷冷地說。他不再理會我,徑直走了。

7

我再次坐上了飛機。

我沒有告訴方教授我要來,當我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驚訝地說:“你怎么來了?”

“達娃說他給金子吃了丙醚酮!”我說。

“丙醚酮!”方教授臉上露出驚訝和痛苦的神情:“這個該死的家伙,他怎么能干這樣的事情。”

我追問道:“那到底是一種什么藥?”

“都是我造的孽。”方教授仿佛陷入沉思一般,好久才說道:“那是當年我研究出來的一種藥物,可以抑制雄性生物的荷爾蒙分泌。一種斷絕欲望的藥物。我意識到這種藥物是有違生物倫理的,就沒有公諸于眾。達娃作為我的博士生,他一定是偷拿了。”

“我們要馬上找到金子。”我說。

方教授和我當即進山尋找金子。在接近金子和山神的居住地還有六七十米的地方,我們突然聽見那里傳來了一聲聲凄厲的猴叫聲。我們連忙跑了過去。在一個斜坡上,幾只猴子正在鏖戰。跑近了看,卻原來有三只猴子正在圍攻山神。山神顯得更加老邁和頹廢,已經沒有了進攻能力,正被那三只猴子抓咬著。那凄厲的聲音正是從它的嘴里發出的。金子這個時候獨自坐在一塊石頭上,笨拙呆滯,對面前發生的戰斗置若罔聞。

我大喊了一聲,跑了過去。那三只猴子聽見我的喊聲,停了下來望向我。我跑近它們的時候,它們突然抓住山神的手腳順著斜坡跑起來。山神被拖在地上,痛苦地叫著。

“你們干什么!快放下它。”我追過去。

但是我哪里能追得上它們。只見它們提著山神快速地爬上山崖,到達山頂的時候驚人的一幕發生了。那三只猴子一松手,把山神從崖上拋了下來。

山神直直地從百米多高的山崖上掉下,砰的一聲落在金子前面的一塊石頭上。我和方教授呼喊著跑過去。山神躺在那里,腦袋撞裂了,汩汩的血流出來,抽搐著死去。

金子還是那樣呆坐著,它的父親就慘死在它前面幾米遠的地方,它目睹了一切,但無動于衷。

我跑到金子面前朝它狂吼道:“你瞎眼了嗎,為什么不出手救你的父親,你的血性去了哪里!”

金子目光呆滯,好像并不認識我一般。

方教授過來從背后扶住我的肩膀,讓我安靜下來,說:“不要怪它,它已經不是以前的金子了。”

我和方教授把金子帶回了保護站,關在了它原來養傷的那個房間里。金子對一切都喪失了興趣,沒有生氣,沒有活力,呆坐著一動不動。看著金子的樣子,我的心都碎了。

“你一定要想辦法救它。”我央求方教授道:“藥是你研究出來的,你一定有辦法找到解藥。”

方教授一頭扎進了實驗室里。他還通過各種渠道從外面郵購了很多藥物。多少個夜晚,實驗室里的燈一直亮到天亮。我睡不著的時候來到窗外,看方教授在里面工作。他面前的實驗臺上插滿了試管,里面是各種顏色的試劑。方教授有時候往里面添加一些試劑,有時候則俯身在培養箱前耐心地觀察著。有時候,方教授累了會躺在躺椅上睡著,這時候他的胸前必定放著一本書籍。我這時候會走開,去煮一碗夜宵,裝在保溫瓶里,拿來放在實驗室的窗臺前。

方教授一時還無法配制出適合金子的藥劑。為了不讓金子消沉下去,我覺得有必要對它進行針對性的訓練。開始的時候,金子并不配合,怎么叫喚都不運動。我在保護站后山那里發現了一個極好的場所,那是一處深達三丈的坑洞,洞壁都是陡峭的石頭,不少地方還有些凹陷的小洞或者生長著小樹,利于猴子的攀爬。我把金子放到了洞底,然后在石壁上綁上了一些水果。

金子對一切似乎漠不關心,它在坑底一個背陰那里躺了下來后就再也沒有挪動。幾個小時過去了,我再來看它,它還是躺在那里。石壁上的水果也沒有動過。饑餓并沒有能讓它嘗試著爬上來。我感到了深深的絕望,我知道再這樣下去,金子很快就會營養虛空而死去。我覺得有必要對金子再狠一點。我把它帶到了水邊,把它扔進了水里。眼看著要沉入水中,金子不得不劃著水要游上岸來。我手里拿著根棍子,把它又捅進了水里。一次又一次,金子游累了,伸手抓住棍子哀求般向我鳴叫著,我狠狠心又把它推入了水中。

“游起來,游起來!”我的棍子落在金子的身邊,擊起一片片水花。

“你要振作,山林是你的世界,你要回那里去!”我不停地喊。

金子還是萎靡不振的樣子。

“山林有成群的母猴等著你,你要回去做它們的主人!”我不得不這樣喊,手里的棍子擊起更大的水花。

如是幾番,金子突然哀怨地看我一眼,手腳收縮,慢慢沉入了水底。

我發了一聲喊,連忙跳入了水里,往底下潛去。金子卷縮著身子躺在水底,嘴里不斷冒著氣泡。我連忙把它抱起來,浮出水面,爬上岸來。

金子渾身濕漉漉地躺在我懷里,虛弱無力。我像一個母親抱著即將斷氣的嬰兒一樣失聲痛哭起來。

“給它注射雄性激素吧。”方教授出現在我身后。

“那是什么藥物。”我高興起來。

“我們提取過它的脊髓血,我從中提取了雄性激素。”方教授說:“也許這能重新喚起它的機能。”

金子被抱回了實驗室。我用一條大毛巾把它身上的水擦干。方教授從培養箱里拿出一管藥劑。金子沒有掙扎和反抗,藥劑順利地注入了它的體內。

這個晚上,我又守在了金子的身邊。我希望奇跡能在它身上發生。金子安靜地在它的小床上睡著了。我給它蓋了一張毯子。睡了一個夜晚,金子睜開眼睛,它的身體有了活力,起身走動起來。

我趕緊拿出一個香蕉朝它舞動著。“來吃啊,來啊。”我朝它喊道。

金子躍起把我手上的香蕉搶走,剝開皮狼吞虎咽吃起來。

隨著金子活力的恢復,保護站又恢復了生氣。大家又聽到了我的笑聲,聽到我大聲吆喝金子的聲音,看到我帶著金子去跑步,看見我指揮著金子爬到樹上去摘果。金子的野性在恢復。

“再過一個月,它就可以再回山林了。”我樂觀地對方教授說。

“但愿如此。”方教授說。他似乎對金子是否能完全康復表示疑慮,但是高興的我沒有能看出他臉上的隱憂之色。

過了半個月后,金子的精神又頹廢了下來,不愛吃東西,也不出來活動,庸懶地躺著不動了。

“金子又不行了!”我著急地去找方教授。

“注入它體內的激素只能維持它一段時間的活力。”方教授說:“要真正讓它活力恢復,還得有賴于它自身功能的恢復。”

“還有辦法嗎?”我問。

方教授搖了搖頭道:“我也許真的找不出解藥。”

我第一次看見方教授在某一個難題面前投降。這一刻他是那樣的頹喪無力。

8

金子的頹廢在加重。它整天都趴在牢籠里面,閉著眼睛躺著。有幾次我以為它死掉了,朝它大聲喊話,它都沒有睜開眼睛。我只能拿出一根木棍捅捅它,看見它不情愿地睜開眼,才確信它還活著。

方教授為它配制的注射液也已經用完。

“該怎么辦?”我又焦慮起來。

“只有再進山去捕獲新的公猴,從它們身上提取激素。”方教授說。

“我們不能夠永遠這樣做!”我變得矛盾和痛苦。

“黛琳過幾天后會來。”方教授說:“也許她會有辦法。”

黛琳能從遙遠的上海來看我們,這真是一件讓人欣喜的事情。而且她作為一名生化博士,在這方面有著廣博的知識,或許真的能找到解救金子的辦法。

黛琳到保護站后和方教授關在了屋子里。我們都沒有去打攪他們。我們知道這對分多聚少的伉儷太難得有這樣相處的時光了。

下午的時候,我照例帶著金子到外面來訓練。今天金子的表現讓我很是擔憂。金子幾乎不想活動,它慵懶地呆在那里,任由我怎么吼它,都一動不動。我突然感覺到身后有人,我回頭看。黛琳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我身后。

“就是它嗎?”黛琳問。

“你想辦法救救它吧。”我朝停在不遠處的金子大聲地喊道:“金子,過來,過來。”

金子朝著這邊看了看,它站起身來蹣跚地朝我們走過來。

“這是黛琳師母。”我誘導著金子,“和她握握手吧。”

我有一點小心機,希望金子和黛琳有所互動,能讓黛琳對它生出喜愛之情,這樣她就有動力為它研制解藥了。金子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站直身子朝黛琳伸出了手。

黛琳看看金子,她并沒有伸手去握金子的手。

“我四處去走走。”黛琳淡淡地說。她拋下我和金子,一路觀看著風景走過去了。

傍晚的時候,廚房已經做好了飯菜,但是方教授和黛琳仍沒有從房間里出來。我只好去叫他們。我走到門口準備要敲門的時候,突然聽見里面好像傳來吵架的聲音,我很吃驚,舉起的手又放下了。

“真的是為了一只猴子?”黛琳有點尖刺變調的聲音從里面傳出來:“這么多年你賊心還沒死吧。”

“你說什么呢!”方教授有點無奈的聲音:“我還能做什么!”

“哼!是不是為了她?”黛琳說。

“什么呀!”方東說。

“那么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正值盛年,怎么會心甘情愿守在這山林里面,不是為了她你能為什么!?”黛琳好像有點不依不饒的樣子。

我似乎預感到黛琳的話有所指,心里害怕緊張得要命,準備要轉身離去。這時候門突然霍地打開了。黛琳站在門里,一臉冰霜。

“什么事?”她的話像一股冷風。

“該吃飯了。”我感覺到自己的牙齒不爭氣地抖著。

黛琳“啪”一聲把門關了起來。

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回到廚房。另外幾個工作人員見我一個人回來,都問怎么了。方教授和黛琳一直沒有來廚房吃飯。

晚上,我在房間里整理觀測筆記。我的門開著,黛琳突然走了進來。我連忙起身給她讓座。黛琳并沒有坐下,她在房間里走動著查看里面的擺設。這是間簡單的房間,墻壁上貼滿了白頭葉猴的照片和一些保護動物的宣傳畫。靠墻的地方是一張簡易床,窗邊是寫字桌。我感覺到黛琳沒有真正在看屋子的擺設,她走動的樣子更像是某種示威。

“你知道女人最致命的是什么嗎?”黛琳突然沒頭沒腦地問我。

我感覺到黛琳身上有一股逼人的氣勢,我心里禁不住緊張起來。我不知道黛琳為什么會問我這樣莫名其妙的問題。

“是欲望。”黛琳兀自說道:“一個女人最好不要受到欲望的擺布,那樣她就會陷入萬劫不復之中。”

我驚訝地張了張嘴巴。我奇怪一向嚴肅難于接近的黛琳為什么在這個夜晚走到我的房間來和我說這些。

“我聽說你的愛人背叛了你,你們離婚了?”黛琳問。

我明白過來,黛琳一定是從方教授那里知道了我的情況,專門來安慰我的。我心里有點溫暖,但卻不知道如何和她交流。

“女人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就要先控制好自己的欲望。”黛琳說:“像我,就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欲望。”

“控制自己的欲望?”我重復黛琳的話。我還沒有能進入到黛琳的語境中。

“告訴你,我和你們的教授二十幾年沒有同房了。”黛琳突兀地說。

我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這是我們一直保持愛的秘訣。”

黛琳說了這句話后走出了房間,把口瞪目呆的我留在了房間里。我一個晚上沒有睡著,一點一點的回憶著黛琳來到我房間的每一個動作,說的每一句話,覺得是那樣的奇怪。黛琳說的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那么方教授是怎樣和她維持了這么長久的婚姻生活呢?他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她為什么要到我房間里來說這些呢?

我在天準備亮的時候困得不行,瞇瞪了一陣醒過來,發現天完全亮了。我出到外面來,看見方教授獨自一人坐在院子里逗著金子玩。

“黛琳師母呢?”我走過去問。

“走了。”方教授平靜地說。

“走了?”我疑惑地問道:“去哪里了?”

“回上海了。”

9

方教授像變了一個人,他沉默寡言,精神不振。保護站的事情他很少過問,一切都交由我去處理。他長時間把自己關在試驗室里,對外界不聞不問。這樣的狀況讓我很是困惑,更讓我擔心。有一天我逮住了他。

“你到底是怎么了?”我問他。

“我老了。”方教授說:“一切就靠你了。”

我感覺到方教授在回避我的問題。我知道不能這樣就讓他滑過去。我問道:“黛琳和我說的都是真的嗎?”

“她和你都說了什么?”方教授問。

“你們之間一定有什么問題?”我繼續逼問。

“我們沒有什么問題。”方教授說。

“你說假話!”我幾乎是吼道:“她說你們二十多年都沒有同房了。”

方東愣愣地看著我,不說話。

“告訴我,這是真的嗎?”我繼續問。

“性對我們其實不重要了。”方教授說:“維系我們兩人關系的,遠比這要深刻得多。”

方教授不愿意就這個問題再和我對話,他走開了,把自己關在了試驗室里。方教授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但是顯然他承認了黛琳的話。

這是一件多么讓人難于理解和令人難于相信的事情。數十年深入山林的方教授真的是過著苦行僧一樣沒有欲望的生活嗎?!

女人的潛意識里,在她心儀的男人陷入某種苦難中的時候,會激發起某種母性般的仁愛之心,希望把這個男人攏入懷里,給予寬慰。一個晚上,我走進了方教授的實驗室。方教授躺在躺椅上睡著了。他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座沉睡的山脈,像一條深沉的河流。我控制不住自己,走過去趴在他身上,抱著他。方教授醒過來,沒有推開我,平靜地讓我摟著。

我感覺到自己必須再主動,才能夠讓方教授放下包袱。我站起來,把一件件衣服脫下來。我散發著青春氣息的美麗酮體完全暴露在了他面前。我走過去躺在了他的懷里。方教授有動作了,他抱著我,親吻著我的肌膚,用臉摩擦著我,像是撫弄著無比親愛的器物,生怕弄壞了一般。

方教授突然流下兩行淚水,滴落在了我身上。我驚訝地發現方教授底下一點反應都沒有。

方教授讓我起來,幫我把衣服一件件穿回身上,讓我在他面前坐下。方教授向我講述了他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說過的秘密。

方教授說:“我三十出頭就成為了學校的教授,成為一顆學術明星。我英俊瀟灑,口才卓越,我狂妄地認為世界是我的,我可以擁有一切美好的東西。我娶了黛琳作為妻子,她是一個美麗的生化博士。所有人都羨慕我們的愛情和婚姻。但是我還是無法拒絕一個個向我走來的女子。一段時間里,我周旋在眾多的女人之間,享受著肉欲之歡。黛琳發現了這一切,她幾乎要瘋了過去,以死威脅讓我收心。我答應了她,我告訴她我只愛她一個人。我確實只愛她一個人。但是當新的女人出現在我面前,我又頂不住誘惑。我被欲望驅使,成為了一個追香逐艷的人。黛琳受不了這痛苦,她拒絕我碰她的身體。她甚至斷絕了欲望,不能進行性愛,認為那是骯臟的事情,過起了像修女一樣的生活。我告訴你說丙醚酮是我發明,那是騙你的。研制出丙醚酮的是黛琳,她把藥放進了我的茶杯里。我成為了一個沒有欲望的人。黛琳用這樣一種方式懲罰我,也讓我成為她忠實的男人。我痛苦,但是無法恨她。生活對我失去了意義。這時候,我發現丙醚酮去除我欲望的同時還產生了副作用,我身子變得乏力,人越來越慵懶頹廢,了無生趣,逐步走向死亡。黛琳和我都慌了,她沒有意料到丙醚酮會產生這樣的副作用。她也沒有解開丙醚酮的方法。她害怕了,夜以繼日地投入研究,希望能找到解藥,但一切都無濟于事。一個偶然的機會,她發現從野生動物身上提取的雄性激素可以緩解我的身體衰敗的癥狀,讓我的身體保持活力。雖然這一方法還不能根治我的身體,但已彌足珍貴了。我離開了上海,開始往山里走。我研究老虎,研究熊貓,研究猴子,研究一切兇猛的動物,在它們身邊生活,提取它們身上的激素來維持我身體的機能。在這一個過程,我的生命得以延續,更重要的是我由此認識了廣闊的大自然,認識了生命萬物的很多秘密,世界在我面前展現出更寬闊的境界。我的生命因此升華了,我感覺到我的身體和靈魂在這種追求中得到了寄托,獲得了解脫。但是,很多時候都會陷入深深的罪惡感當中,我似乎在假借保護動物的名義——因此還獲得了無數榮譽和人們的尊重——竊取它們身上的激素以維持自己的生命,這在科學倫理上是不道德的。我是個對大自然有罪的人,我愈發積極地投入保護動物的工作,希望我的努力可以惠及更多的物種,惠及我們整個人類。只有我才能深刻地體會人與動物互相依存的真正意義。我做得遠遠不夠。現在我的身體也已經衰老,即便有了解藥,我的欲望已經無法恢復,也沒有恢復的必要了。我讓黛琳來保護站,希望她能幫助我們解救金子,但是看見你后,她誤會了我,以為我有什么企圖。她拒絕了我。”

方教授講完這些話后陷入了沉默。我聽得口瞪目呆,我沒有想到風光無限、萬人敬仰的方教授背后竟然隱藏了這樣的秘密和痛苦。人性的幽暗和明亮在他的體內交織。他是一個多么復雜的生命個體啊。

我離開了實驗室,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睡覺。

10

早上,方教授突然全副武裝出現在了我的面前,他穿著登山服,肩上掛著獵槍和麻醉槍。

“進山吧。”他說。

方教授此刻身上煥發出一股抑制不住的生機,但我明顯感覺到他其實是在勉為其難。我收拾了東西,跟著他一起進山。我們來到了一處有猴群居住的山崖下。這時候剛近中午,猴子們剛剛在附近采食結束,正在洞口的平臺上棲息。我和方教授分別用望遠鏡觀察著,猴群大都假寐,猴王背對著崖面,警覺地望著四周。

“就是它了。”方教授放下望遠鏡說。

我和方教授繞到山后開始攀爬起來,那條上山的路徑我們攀爬過,攀爬起來還比較順手,很順利地爬到了崖頂。我們從崖頂上探下頭,猴王仍然警戒地看著前方,它沒有注意到背后瞄準它的槍口。

裝著麻藥的飛鏢從槍管里飛出,準確地擊在了猴王的背部。猴王幾乎在一眨眼的工夫就從蹲坐的石頭上癱軟了下來。它旁邊的母猴受到了驚嚇,頃刻四處逃逸開了。

我把繩子放到了洞口,然后順著繩子爬了下來。一只母猴趴在一個幾丈開外的石窩里,向我發出憤怒的嘶鳴聲。它懷里還抱著兩只幼猴,另一只則趴在它的肩上。看它的樣子,如果不是因為帶著三只幼崽,隨時會撲向我。

我朝它做出了一個驅趕的動作,母猴仍然沒有退縮的樣子。

“出了什么事?”方教授在上面喊。

“一只母猴不肯離開。”我喊。

“你不急,等我也下去。”方教授喊。

方教授順著繩子滑了下來。他把手中的獵槍遞給我。

“它要進攻你就開槍。”方教授說:“槍聲就能嚇破它的膽。”

方教授從我身后取下藥箱轉身走向了公猴。公猴仰躺在那里,他把它翻轉過來,讓它的背部朝上躺著。我們要現場采取它的脊髓血。剃掉脊背上一片毛,消毒,把針頭扎進脊梁骨,抽取血液,消毒包扎,方教授很熟練地完成了全部動作。

那只母猴還守在那里朝我們怒吼著,看見方教授在那里搬弄猴王,它抗議的聲音明顯增大了。我朝它揚了揚手中的槍,母猴仍然沒有任何懼怕的樣子。我想它的憤怒是應該的,我們是兩個盜獵者,雖然沒有危及它們的生命,但顯然這樣做事有違我們建立保護站的初衷。特別是在方教授那里,他將無法面對自己科學良知的拷問。方教授給猴王注入了一針解藥。猴王只要五六分鐘的時間就會醒來。

意外是我們從背面的山崖上下來的時候發生的。我們借助一條登山繩索往下爬的時候,猴王和幾只母猴突然出現在了我們四周。猴王已經清醒過來,抽掉了它身上一管脊髓血非但沒有讓它變得無力,反而激怒了它,激發了它的血性。猴王帶著它的幾個妃子圍著我們,在幾米的距離內向我們齜牙鳴叫著,隨時要發出進攻的樣子。

這是非常危險的時刻。我和方教授全靠一根登山繩子吊在崖壁上,我們匍匐著不敢動彈。我手中的登山鎬迅速勾住了一個石洞。讓身子緊貼石壁。方教授也意識到了危險,他停止了攀爬,朝公猴吼道:“走,給我滾遠點!”

猴王嘴里噴出憤怒的嘶鳴聲,沒有退縮的樣子,作勢要進攻。

“快開槍!”方教授喊道。

我趕緊反手去拿插在背后的獵槍。也許是我太緊張了,沒有抓穩,槍被我抽出來的一剎那脫離開了我的手,往崖下掉落下去。石壁離底下的平臺有近百米,槍支在石壁上磕碰了幾下,落入了草堆里。

猴嘶鳴著又向方教授靠近了一米。只要猴王縱身一撲,我們兩人隨時都有墜下山崖的危險。情勢危急,方教授突然從石壁上抽出自己的登山鎬,朝近在咫尺的猴王擲去。登山鎬正中猴王的鼻梁。猴王慘叫一聲,從崖上滑落下幾米,最后抓住一棵小樹穩住了身子。

方教授因為用力過猛,腳下一滑,加之失去了登山鎬的固定,身子徑直從崖壁上脫落,又被登山繩子吊住。巨大的拉力把我也從崖壁上拉飛,我們兩個人被吊在了空中。

登山繩子一下繃緊了,上面用釘子固定的地方嗦嗦響著,不斷有石屑泥土掉落下來,釘子有可能無法承受我們兩人的重量,隨時脫落。

“我們要死了!”我驚恐地喊道。

“不要慌,慢慢放松,不要動!”方教授在下面喊。

我緩緩地吸進一口長氣,讓自己的身子平穩下來,不再晃動。這個時候,任何微小的失誤都足以奪去我們的生命。

“砰”的一聲,頂上一根釘子突然彈飛了出來。繩子往下猛地下墜了一米多。我沒有能夠壓住內心的恐懼,驚叫聲從我的嘴里呼嘯而出。

我們兩個人吊在半空慢慢地晃著。上面掉下的石屑泥土更加密集了。如果再脫落一根釘子,我們就完了。

“是我要走的時候了。”方教授說。

“你說什么?”我聽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我突然感覺到底下一松,繩子的重量完全消失了。接著底下傳來了“砰”的一聲巨響。我轉頭往下看,只見底下原來套住方教授的繩套已經完全解開了,他從繩子上消失了。我再往下看,方教授就躺在底下的石臺上。他四肢張開成一個大大的人字,身子底下正有血慢慢地流出來。

我的眼前一黑,整個世界旋轉起來。方教授自己解開了身上的繩套,放棄了自己的生命,把生的希望留給了我。

我長時間地吊在上面,一動不敢動。當我確信繩子足于承受我的重量,不會發生新的墜落,我才一點一點地收縮身子,往上攀爬。直到我的手碰到堅硬的崖壁,緊緊地抓住一塊突出的石塊,我的心才放松了下來,確信自己得救了。

我重新固定好繩子,下到了崖下。方教授趴在那里。我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身子掰過來,他的身體已經開始僵硬。我的淚水洶涌而下。

保護站的工作人員很久后才趕到。他們做了一副擔架,把方教授的尸體抬出去。第二天,上海方面來了不少人。黛琳也來了。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臉如冰霜。他們忙碌著準備后事。悲傷籠罩著整個保護站。我心里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不敢面對任何人,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我感覺到了自己的懦弱,我討厭自己這樣一種狀態,但哀傷使我再也沒有任何力氣去做什么。

人們決定把方教授安葬在保護站的后坡上。那是一個凹形的山谷,前面是流過的溪流,而再往前,則是通向深山的道路,放眼望去云霧繚繞,群山肅穆。方教授躺在那里,可以每天眺望那些山中的精靈。如果他地下有靈,甚至還可以聽見云霧中白頭葉猴的嘯鳴聲。

大家圍護著墓坑,看著棺材慢慢被放進坑底。黛琳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臉上披著黑紗。在人們走向方教授的墓坑做最后的道別的時候,她才掀開了黑紗。她臉色蒼白。

她一一和走向前來的人握手。我走向了她。我努力控制著不讓淚水流出來,我要在她的面前隱藏心底對方教授的感情。我做到了。

“謝謝你在最后的日子陪著他。”黛琳握著我的手時輕輕地說。

我感覺到黛琳說這句話是發自真心的,她一定是為自己近乎滅絕人性的行為感到了自責。因為她的偏執和一意孤行,方教授忍受了一輩子的孤獨和痛苦。她毀掉了他的一生。她也成就了他的一生。

我們圍著方教授的墓坑轉圈,抓起土灑入墓坑中。棺材一點點被土覆蓋住,最后完全看不見了。

告別的時候,黛琳主動走過來擁抱我。我感覺到她的臉一片冰涼。

她把一瓶白色的藥片放在我的手里。

11

當所有人離開保護站的時候,我心里的悲傷仍然無法消逝。但我不再感到孤單,因為我知道方教授的靈魂一直會在此處陪伴著我。

我開始給金子喂食黛琳留下的藥物。每天早上,我會帶著金子繞著保護站背后的山跑一圈。金子當然沒法老老實實在路面上跑,而是攀爬在山壁上騰躍而行。金子的身體在逐步恢復,野性也逐步顯露。每一次,當金子越過更高更陡的峭壁,我都會向它發出熱情的鼓勵。

“好樣的,金子,繼續!”我用力地鼓掌。

有時候我會到方教授的墳頭坐一坐。我會重復問方教授一個問題,我那樣訓練金子,希望它重歸山林后向別的猴王挑戰,擁有一個家族,獲得在這個族群中性交配的權利,這樣做是否有意義。因為我一直反感在欲望的驅使下去傷害同類,無論是動物還是人。但是我知道,金子有這個權利,它的種族也正是在這樣的競爭中確保了種群的繁衍生息。我不應該也無法改變這一法則。

躺在墳墓中的方教授無法回答我的問題。我知道,即便是他從墓中醒來也無法回答,因為欲望消亡的他在完成了人生境界的飛躍之后,面對我年輕美麗的身體仍然黯然淚下,最后選擇離開人世。

也許這是他最好的回答。

我更加瘋狂地訓練金子,把它扔下深坑,把它推入水中,讓它攀爬陡峭的石壁。當有一天,金子不堪折騰,從我手里奪過棍子,朝我齜牙嘶鳴起來的時候,我發現金子已經完全恢復了野性,它裸露出來的性器雄健昂揚,隨時可以發起進攻。

我知道是時候把它放歸山林了。在放歸金子前,我在它體內植入了追蹤器。這樣,不管金子走到哪里,我都可以實時知道它的行蹤和信息。我這樣做,一半是科研觀測的需要,以此可以掌握公猴活動的規律,一半也是我對金子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懷。我就像一個放手讓自己的孩子走入社會的母親,知道這是一種必然,同時對他又充滿了擔心。我擔心金子再走入山林后是否能適應強者為王的叢林法則,擔心它是否能夠擁有它的領地和家族。

我把金子帶到了公猴山下,解開了綁在它脖子上的繩子。可能是習慣了我的照顧,金子舍不得離開,流連在我身邊不走。我朝它揮舞著手中的棍子,朝它扔石頭,大聲地喊:“走啊,走啊,山上才是你的家!”

金子好像明白了什么,跳上了一塊石頭,朝我看了最后一眼,跑上山去。山中幾只公猴圍上來示威似地朝金子齜牙嘶鳴著。金子也不甘示弱,站起身來發出尖利的鳴叫聲,朝那幾只公猴做出進攻的樣子。

這樣對峙了幾分鐘,比那幾只公猴明顯高過一個頭的金子占據了上風。它們放低了姿勢朝金子靠攏過來,用身子摩擦著它,以示俯首稱臣。金子呼嘯一聲,跳到了一棵樹上,躍上了山崖。那幾只公猴也緊跟在它后面,呼嘯著騰躍而去。

我打開跟蹤器,那是一個戴在手腕處類似手表一樣的儀器。屏幕上的紅點不停地閃爍著,顯示金子離我越來越遠,它往更高的山崖攀援而去。

我一直和金子保持在一千米左右的距離內。它正在和幾只跟隨著它的公猴在群山中游歷。這很像初長成的少年,總要經歷一次離家游歷,以此感應這個世界。金子它們似乎要通過這樣的游歷來了解這片領地的全貌,激發起成為某個猴群之王的斗志。

在山里長時間走動,要付出極大的體力,特別是在酷熱和缺水的環境里,更加要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有一次,在攀爬一處陡峭的山崖時,系在腰間的水壺不幸掉落到了山崖里。我所知道的距離我最近的一個水源地大概有三公里,如果我再從崖上下來,返回去裝水,這一天的路就算白走了,同時我也有可能跟丟了金子。我再找到它,至少要花費幾天的時間。我決定繼續攀爬,越過山崖繼續跟蹤金子。這時候我的體力也已經差不多用盡,每邁出一步都很困難。我口干舌燥,每做一次呼吸和吞咽感覺就像是有一個冒火的風箱在我的胸腔里拉動。

我一直走出了五六公里仍然沒有找到新的水源。我已經極度虛弱,不得不停下來,斜靠在一塊石頭上喘著氣。我后悔自己沒有按沿路回去補水,走上了這次危險的旅程。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能倒下。這時候,野外生存的經驗幫助了我,我發現了一處山崖下長著一簇簇高大的竹子。我幾乎是手腳并用走了過去,拿出刀來砍倒了一棵竹子。高大的竹子倒了下來,響起不小的聲響。蹲坐在崖底下的金子和它們的伙伴都驚異地站立起來看著。

我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劈開了竹子。謝天謝地,竹節里面儲藏有水,我趴下飲了起來。隨著水流入我的體內,我身體的機能恢復過來。我坐起身子,突然看見金子和它的幾個伙伴不知什么時候來到距離我只有兩百米左右的地方。它們站在一塊石頭上向我張望著,躍躍欲試。它們一定也是饑渴難耐了。

“金子,過來,過來啊!”我朝金子揮著手。

金子高高站直了身子望向我。這是它離開我三個月來我們第一次的照面。金子對我已經有點生疏,但是顯然它沒有忘記我。看見我向它招手,它遲疑一下,跳下石頭朝我跑過來,圍著我吱吱叫著,不時舔舔我的手背。

我劈開了剩下的竹子。

“喝吧。”我說。

金子俯下身,嘴唇快速地舔喝著竹節里面的水。另外幾只猴子也躡手躡腳走過來,但是不敢靠近。

“招呼你的朋友一起喝水吧。”我對金子說。

金子朝它們吱吱叫了起來。猴子們蜂擁過來,圍著竹節喝起來水來。

或許對我還存在戒備,那幾只猴子飲足水后快速地跑到了高處,它們朝還留戀在我身邊的金子鳴叫起來。

“走吧。”我對金子說。

金子看我一眼,轉頭朝它的同伴們跑去,一起攀爬而去了。

然而不是每一次都能這樣找到植物中的水。有一次在山中行走,整整一天都沒能發現一滴水。我的干渴已經忍耐到了極限。我躺倒在樹陰下的一塊石頭上,感覺自己已經完全虛脫。身下的巖石同樣熱得滾燙,也在蒸烤我身上僅存的那一點活力,我甚至已經沒有汗水可流了。我轉動著頭尋找著跟蹤的猴群,但是眼睛里全是炫目的陽光。金子它們一定是躲在了某處陰涼的地方,像我一樣忍受著干渴的痛苦。

我想一定是上天看見了我們的痛苦,這時候風云突變,天邊飄來了厚厚的云層,不久就把整個天空遮蔽得一片昏暗。雨水幾乎是一股腦就傾瀉下來,噼噼啪啪的雨水砸在石頭和樹木上,山谷和天空瞬間被雨水灌滿。我跑到空曠的地帶,張開雙臂仰著頭張大了嘴,我讓雨水直接灌入我的嘴里,享受著這通體透徹地清涼。這還不能完全釋放我的欣喜和快意,我脫光了自己的衣服,全裸著身子在雨水中跳著喊著,任由雨水噼噼啪啪打在我身上。

這時候,我驚異地看見金子和它的伙伴們出現在了對面的崖頂上。它們也像我一樣在雨中跳著跑著,發出啾啾的歡呼之聲。它們一定也像我一樣充滿了對雨水的期待,當雨水真的到來,內心止不住歡喜,也跑到雨中來歡呼。

我沒有停下來,而是張開雙臂迎接著更大的雨水的到來。我的頭發完全濕透了,為了避免它們粘貼住我的臉擋住我的視線,我仰起臉把頭發都垂向了身后。雨水砸在我臉上,砸在我雙臂上,砸在我胸口的雙乳上,又順著我的身子流到腳下。我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意。我不禁旋轉著身子跳起舞來。

在這個沒有人跡的深山里,我不用擔心有人類窺探的目光。在大自然的環抱里,我也用不著遮掩著什么。我陶醉在我的舞蹈中。這時候我驚異地發現,崖頂上的猴子們都停了下來,它們直立起身子定定地看著我。

我有一刻的緊張。我不知道猴子的目光里含有怎樣的成分。它們只是驚異于我出離的狀態,還是也有欲望的成分呢。我很快否定了后者,它們畢竟是另外的生命樣態,不可能被我的裸體喚起欲望。它們一定是被某種超出了它們經驗之外的美所震驚了。我沒有停下來,繼續跳著。猴子們很快放棄了對我的張望,又在雨中跳了起來。

我和猴子們就這樣在雨水中跳著舞著直到雨水停下來。

12

公猴山是一處奇妙的場所。

這里是白頭葉猴的單身俱樂部。游歷了兩個星期后的金子和它的伙伴們又回到了這里。二十幾只單身公猴分成四五個不是很嚴格的小群體,它們時聚時分,一起嬉戲一起覓食。公猴們對我的到來表露出一定的警惕性,但是過了幾天后,見我沒有對它們造成什么傷害,慢慢忽視了我的存在,又恢復起了往常一樣的生活。我在半山腰找到了一處極好的觀測點。那是一處足有十個平方米寬的平臺,背靠著一塊平整的向里傾斜的大石。傾斜向里的石頭構建起了一個寬大的屋檐。這塊石頭成了天然的屏障,既可以擋住正午的陽光,又可以阻擋潛在的危險。我在這里搭起了帳篷,架起了觀測儀器。保護站的工人會在每個星期給我送來必須的用品,保證了我可以不間斷地進行觀測。

幾乎每隔兩三天,山間的平臺上會展開一場擂臺賽。公猴山上的公猴聚集在那里,圍著場地或蹲或站。總會有那么一只公猴在場地中間,不停地嘶鳴著,那是一種挑釁和宣誓性的鳴叫。那些不服氣的公猴會越眾而出撲向場地中間的猴子。那是一場真刀真槍的廝殺。猴子的嚎叫聲伴隨著場地滾滾的煙塵升騰起來,一些細碎的石子也不時從場地飛濺出來,滾落到山下。我意識到這是公猴們在爭奪這個群體里的王位,或者這也是它們在為走向猴王之路做演練。它們以此積攢足夠的戰斗技巧和勇氣,直到有一天,它們覺得可以離開這個群體,去挑戰分散在這片山林里的某一只猴王。這樣的戰斗,勝利者總會得到群猴的擁戴,它們簇擁在它身邊,為它梳理毛發,為它捉虱子。而失敗者只能縮在角落里舔著傷口,做著遙遙不可期的夢。

慢慢的,我發現金子開始成為了這個場地的主人。在連續近一個月的反復爭奪之后,它擊敗近五只公猴的挑戰。當它走到場地中央,直立起身子嚎叫時 沒有哪只猴子敢于出來挑戰它的權威。我意識到,是金子離開公猴山,去占領它的領地和贏取它的妃子的時候了。

金子挑戰猴王是它在取得公猴山決定地位后的第十一天。

那一天早上,金子和它的伙伴們出洞后沒有按照往常的路線覓食,而是沿著另一條路線離開了領地。而此刻圍繞在它身邊的伙伴們已經有十五只公猴之多。它們一改往日的打鬧嬉戲,個個神色肅穆,行動迅速一致,像是一支遠征的部隊。我預感到有什么事情要發生,整理行裝跟上了它們。

金子它們走走停停,一邊采食一邊朝著西北方向前進。大概在十一點左右,它們來到了一個山谷里。進入到山谷,我看見對面山腳下的樹林頂上一群猴子正在采食,樹枝搖動,猴子啾鳴。金子它們停在了距離猴群幾百米的另一片樹林上。

對面的猴子也發現了入侵的隊伍。領頭的猴王躍上高枝,站直了身子朝天嚎叫起來,它這是向來者發出警告。它的妻兒聽見了嚎叫,都停下采食,快速地跑到旁邊的另一棵樹上隱蔽起來。我快速數了一下,這個猴群中有六只壯年的母猴和三只幼猴。其中的兩只母猴剛剛顯露出成年的跡象,應該是猴王的女兒。這顯然是一個不錯的家庭。

猴王仍然站在高枝上嚎叫著,一邊劇烈地搖動著樹枝。看得出來,它擔任猴王也有點年頭了,身子已經顯得有點老態。但是當它在那里發出憤怒的警告聲時,英勇霸氣的氣勢仍然不減。我不禁為金子擔心起來。

金子的隊伍都靜靜地坐在樹上。金子這時候已經從隊伍中走出來,在幾根樹枝上來回跳躍著,不時地朝著猴王鳴叫起來。它這是發出正式的挑戰。

金子開始進攻了,只見它快速地跳躍著從樹尖上飛縱而過,撲向了猴王,兩只猴子轉瞬間撕咬在了一起,尖利地鳴叫聲不絕于耳。整棵樹成了它們的戰場,只見它們如風輪旋轉往來交鋒,樹枝搖晃不止,樹葉紛紛墜落。

金子的伙伴們這時候也集體鳴叫起來,在樹上跳躍搖晃著樹枝。它們這是要給金子打氣鼓勁。金子仿佛變得更加勇敢起來,它幾次主動撲向猴王,伸出它的利爪快速地撕抓著猴王。但是猴王也毫不示弱,占據著樹上的一根主干,每一次反擊都讓金子吃虧不小。漸漸的,金子的氣勢弱了下來,進攻的頻率變少了。

金子停止了進攻,但仍不愿意退卻,匍匐著身子在樹枝上和猴王對峙著。它那些伙伴們這時候也停止了助威,集體立在樹枝上看著金子。

猴王這時候反擊了。它撲向了金子。猴王的氣勢和力量顯然蓋過了金子,老謀深算、經驗老道的它算準了時機,發起了致命的進攻。金子被猴王重重地在脖子上咬了一口。金子慘叫一聲,順著樹干溜滑下來,落在了地上。我一顆心懸起來,站起身要跑過去看。金子從地上站起身來,爬上了另一邊的樹上。它顯然受了傷,動作不再那么靈敏了,但應該沒有什么大礙。它的伙伴這時候圍攏到它身邊來,有幾只還幫它舔著身上的毛。

金子最后望向那只猴王一眼,轉頭跳躍著,帶著它的隊伍走掉了。

猴王高高站在樹上,以勝利者的姿態目送著金子它們離去。它以它的英勇再一次捍衛了自己的家園。

13

公猴山在一段日子里變得格外安靜。

金子每天還會和群猴們一起出來采食,但是顯然沒有了往日的生氣。很多時候,它獨自寂寞地坐在枝頭上,或者爬到崖上的某一塊石頭上打盹,忽視了群猴在它面前的打鬧。同時一股不利于它的傾向逐步顯露出來,有幾只強壯的公猴已經不怎么尊重它的權威了,經常霸占它棲息的地盤,當金子驅逐它們時,它們偶爾會做出對抗的姿勢。雖然它們還不敢跟金子展開正面的交鋒,但顯而易見,只要等到它們有足夠的能力,而金子又一時無法在外面取得猴王的地位的時候,它們將在公猴山把金子淘汰掉。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有一個晚上,我睡著的時候,突然夢見金子從山上走了下來,走向了我的帳篷。我連忙翻身起來,打開帳篷。金子走到了我面前,它身形消瘦,面色憔悴,眼中流露出哀憐之色地看著我。

我大驚失色,連忙向它招手:“金子,怎么了,過來。”

金子沒有走過來,而是坐在了地上。它開口說:“我不想了。”

“你不想什么?”我連忙問。

“那是一條不歸路。我必須要戰勝所有的猴子,當我得到我想要的一切的時候,我還要時刻警惕著,隨時迎接挑戰。每一只猴王都逃脫不了被淘汰甚至被殺戮的命運。”金子沮喪地說。

“作為一只猴子,如果你不去完成這一過程,你來到這個大自然有什么意義呢!”我說:“這是你的使命。”

“這根本不是什么使命,這是我們逃脫不掉的宿命,我們只是因為被自身生發的欲望所驅使,走在一條艱險狹隘的道路上。”金子仍然悲觀著。

金子的話有一定的道理,我竟然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勸它了。

“你們人類也是這樣子嗎?”金子突然直盯著問我。

“啊,這是一個回答起來有點困難的問題。”我努力著選詞造句,“人類肯定也是被欲望驅使著,但是人類因為意識到如果任由欲望泛濫必然陷入互相傾軋的境地,所以建立起了道德和法律,我們不像你們那樣直接搏殺……”

“那你們就沒有競爭了嗎?”金子不耐煩地打斷了我。

“有的。”我奇怪自己的聲音變低了,像沒有了底氣一樣,我竟然被金子咄咄逼人的氣勢壓制住了,“競爭無處不在,為了得到中意的對象的青睞,人類也會展示自己各方面的優勢,有時候還會不擇手段。”

“那么我們本質上是一樣的。”金子武斷地說。

我想否定金子的判斷,我想告訴它人類還有情感、寬容、自我完善等等,但我沒法告訴它這一切,這正是我們和它們的區別所在。最根本的區別。

“好了,今晚我們就聊這么多吧。”金子站起來回身要走。

“等等。”我喊住了它,“你不要放棄,即便那是一條命中注定不可逃脫的道路,那也是你存在的意義,你一定要走過去。”

金子沒有回答我的話,轉過頭朝山上走去。它的身影飄忽,很快就隱沒在漆黑的夜色中了。

我在夢中一個機靈醒來,恍惚了很久才意識到我做了一個夢。我拉開帳篷的拉鏈把頭探到外面來。外面不知道什么時候下了露水,我的手摸著石頭,一片冰涼。我抬頭向上望去,公猴山沉寂肅穆,夜空浩渺,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我覺得我有必要為金子做點什么了。我讓保護站的工人給我帶來了必要的設備。我要開始我的計劃了。我拿著一串香蕉走向了金子。

“金子,金子。”我揚著香蕉朝金子喊。

金子從樹枝上站了起來,看見我,歡快地叫了一聲,從樹上跳下來,跳起來要拿我手里的香蕉。我手一舉讓它抓不著,瓣了一個扔給它。金子接過香蕉快速剝皮吃起來,眼睛盯著我手里的香蕉不離開。幾只相對小點的猴子也爬下來,眼饞地看著我。

我朝金子招招手。金子跟著我跑過來。還好,我和它建立起來的默契還在。我把金子帶到了我選好的一塊空地上,那里有我已經搭好的一個木架。我把香蕉放到木架上,金子爬到木架上大啃起香蕉來。我撫著它的后背說:“不要急,慢慢吃。”手里一邊動作,兩根鐵鏈已經綁在了它的腿上。

我走開了。金子吃完香蕉,它想離開的時候才發現了腿上的鐵鏈。它驚恐地上躥下跳起來,鐵鏈被它拉拽著嘩嘩響,但是不管它怎么掙扎,它都逃脫不了了。

金子被我綁在架子上,四天不給吃也不給喝。

第一天,金子看見我走近,向我發出求助的哀求聲,還能在架子上快速地移動身子靠向我,但是鐵鏈讓它無法脫身。

第二天,金子還能發出聲,但是動作的幅度已經不那么大了。它已經很虛弱。

第三天,金子已經變得有氣無力了,蹲坐在架子上昏昏沉沉的。

第四天,當我走近它的時候,它困難地抬起了頭,然后一個跟斗翻下了架子癱在地上。我知道是時候了。

我把鏈子放長,把一個香蕉扔在了十幾米遠的地方。金子看見了香蕉,從地上艱難爬起來,它拼盡了力氣沖向那個香蕉,拿起來皮都來不及剝下,塞到嘴里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香蕉很快被金子吃完,它好像恢復了點力氣,站起身子走向我,雙眼渴望地看著我,希望在從我這里得到更多吃的東西。我沒有給它,收短鐵鏈,把它拉回到架子上。

每一天我都給金子吃很少的食物,我讓它一直處于半餓半飽當中。每次喂食的時候,我都放長鏈子,把食物拋得遠遠的,讓它快速地沖向食物。它對食物的渴望使它爆發出驚人的能力,每次撲向食物的動作都是那樣迅速猛烈。它的爆發力越來越迅猛。

以此同時,在另一塊場地上,因為金子的缺失,爭奪霸主的地位已經悄然上演。幾天一次的爭斗開始了,猴群中幾只相對強壯的公猴在你來我往地爭奪霸主地位,但一時還沒有哪一只取得決定性的地位。我也加入了它們,我會站在它們旁邊觀察它們的戰斗,我時不時把香蕉拋向那些暫時的勝利者。當它接住香蕉的時候,旁邊的猴子會蜂擁而上爭奪起來,一場混戰開始了。

我還在單獨訓練金子。當我把香蕉拋向空中,金子能高高躍起接住,當它落地的時候香蕉已經吃去了一半。它瞬間的爆發力已經相當驚人,我相信這時候公猴山上的猴子沒有一只是它的對手。但是我不急于放開它去戰斗。我開始了新的訓練。我把香蕉扔在那里,當它迅猛地撲過去的時候,我縮短了鏈子,金子夠不著香蕉,在那里劇烈地拉拽著。金子力氣驚人,如果不是把鏈子纏繞在架子上,我肯定被它拉倒。我要訓練的是金子的忍耐性,我讓它即便在饑餓的時候也能抵抗來自食物的誘惑力。我拿著一根棍子指著它,命令它安靜下來。經過多次的重復,它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圖,安靜了下來。當它安靜下來的時候,我就把香蕉拿到它跟前讓它吃。如此反復,它終于明白劇烈地試圖掙脫鐵鏈撲向食物反而吃不到,而停下來反而能吃到,因此學會了安靜地等待,在聽到我的指令后才撲向食物。而當我喊停時,它也能停了下來。它終于能控制自己強烈的進攻愿望了。

我知道是可以檢驗我對金子訓練成果的時候了。

這一天,當另外的空場上幾只猴子正在激戰正酣的時候,我牽著金子來到了它們的身邊。它們對失蹤一陣的金子已經淡忘,對它的到來渾然不覺。

場地中一只公猴顯然已經取得決定性的地位,在場地中間走動著,不時抬頭示威似的鳴叫,沒有一只猴子敢下場接受挑戰。我把一個香蕉扔向了它。它接過后剝開吃起來。沒有哪只猴子敢于去搶。我又扔了一個香蕉給它。

我解開了金子腳上的鐵鏈。“去。”我對著場地中間的那只猴子一指,朝金子發出了指令。金子箭一般射出,一只手奪下了場地中間那只猴子手里的香蕉,一只手在它臉上抓了一把。那只猴子慘叫一聲,臉上鮮血淋漓,逃到旁邊驚恐地看著金子。

金子一招制勝。它剝下香蕉皮一邊吃一邊在場地中走動,發出啾啾的鳴叫聲,最后站直了身子嚎叫起來。金子重新成為了公猴山的霸主。

我轉身離開,把金子留在了猴子們中間。

14

金子再次帶領它的隊伍離開公猴山是一個月后。

我已經預感到它的勝利。金子和它的隊伍來到了上次戰敗的那個山谷。那只猴王正帶著它的妻女在那里覓食。猴王很快看見了從山一邊翻過來的金子,跳到了高枝上發出了警告的鳴叫。它的妃子們很快帶著兒女躲到了另一棵樹上。我吃驚地看見,其中一只母猴懷里抱著三只剛出生不久的猴嬰。我的心提了起來,如果金子在戰斗中獲勝,那么猴嬰將重蹈它的前輩們的命運嗎?我強烈地感到我訓練金子成為王者可能會讓我陷入不義之中,雖然這是它們這個種群不能回避的災難,但顯然我無法放過自己。

金子在距離猴王不到500米的一棵樹上停了下來。它似乎不急于進攻,而是和它的伙伴們在樹上嘻戲打鬧起來。猴王有點焦躁不安起來,它似乎感受到了從金子身上傳來的威懾力,在樹上躥來躥去,不停地發出警告聲。

這樣過了幾分鐘。金子行動了,但是它并沒有像上次一樣撲向猴王,而是繞到了另一端,爬到了母猴們呆的樹上。猴王更加劇烈地鳴叫起來,大力地搖晃著樹枝。金子靠近了其中一只母猴,伸手去撩撥起母猴來。這是一種公然的挑釁和褻瀆,猴王已經氣急敗壞,它長嚎一聲撲向了金子。金子卻沒有迎戰,它快速地跳開了。猴王不想放過它,追逐起它來。兩只猴子就在幾棵樹上躥來躥去,一時樹枝搖動,樹葉紛紛下墜。金子步態輕盈,氣定神閑,而猴王已經被怒火燒昏了頭腦,它在幾次追逐之后顯露出了疲態。這正是金子所需要的。

當猴王再一次徒勞地追逐過后,站在枝頭喘氣時,金子突然發起了進攻。它就像一道閃電一樣掠過樹梢撲向猴王。只聽到猴王慘叫一聲。金子咬住了猴王的左耳根那里不放。金子的爪子同時也沒有閑下來,不停地抓撓著猴王的頭和身子。猴王不斷地退縮躲避,但是它無法掙脫金子的嘴。猴王慘烈地叫著,似乎是在求饒。猴王終于拼盡了最后一口氣掙脫了金子的嘴巴,而代價是一邊耳朵被生生撕裂了下來。

猴王慘叫著逃跑了,它越過幾棵樹遠離了金子后才停了下來。它站在樹上絕望地回過頭來。丟掉耳朵的這邊臉還在流血。

金子跳上高枝,站直身子朝猴王發出了示威的鳴叫聲。金子的伙伴們也搖著樹枝呼叫起來。它們在慶祝新的猴王的誕生。

猴王低下頭,步態踉蹌地跳著走了,隱身到了遠處的山林中。它失敗了,拱手讓出了自己的領地和妻女。

金子放下身子,它爬向了母猴們呆的樹上。它要檢閱它的妃子們。這是一只成年公猴最為榮耀的時刻,它從眾多的單身公猴中脫穎而出,以自己的強壯和勇猛贏取了自己的領地和妃子,成為了新一代猴王,獲得了在種族中繁衍后代的光榮使命。金子一一用鼻子去嗅這六只母猴。對這只新來的更顯年輕和健壯的猴王,它們無不表露出歡迎和臣服的姿態,甚至表露出了欣喜之態。那兩只剛成長的母猴,顯然是被戰敗的猴王的女兒,已經歡喜地廝磨在它的身邊。它們并沒有因為父親被驅離這個家庭而難過,也沒有對顯然是父親仇敵的金子有任何的厭恨,滿心歡喜地接納了它,接納它們生命中的首任丈夫。它們將開啟作為母猴享受性愛并繁衍下一代的旅程。

金子終于嗅到了那只懷抱著猴嬰的母猴。母猴緊緊地抱著它的孩子,緊張地看著金子。我的心也提到了嗓眼上。我不知道,如果金子開始殺戮行為,我將怎么辦。金子似乎并沒有看見它懷抱的孩子,轉頭走向了另一只母猴。

其中一只母猴帶路,這個新組的家庭開始往山谷中的一個巖洞爬去。它們終于爬到了洞口,母猴們先進入了洞里,金子在洞口最后回望了一下山谷,也走進洞中。這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金子將在山洞里開始它作為王者的第一個夜晚了。

15

早上,我被一聲聲哀嚎驚醒過來。

我打開帳篷出來。天已經放亮,山谷中還有點薄霧。我連忙拿出望遠鏡朝發出聲音的崖面看去。我看見崖上一處斜坡上,一只母猴正窩在一處凹處,聲聲的哀嚎就是從它那傳來的。我很快看見它的懷里護著它那三只猴嬰,兩只瑟縮著身子發抖。另一只一動不動,被母猴緊緊抱著,身子垂到地面上來。顯然不動的那只已經死去。

母猴的哀鳴一直不停。它一定是無法接受金子的殺嬰行為,帶著幼猴逃了出來。

金子出現在了洞口,它虎視眈眈地看著母猴。母猴的哀叫聲更大更凄厲了。但是它已經沒有了退路,只能蜷縮在了那里。

我不假思索,拿起獵槍跑了過去,一邊跑一邊喊道:“不要,金子,不要——”

我跑到了山崖下。洞口離地面大概有500米左右。金子看見跑近的我,朝著我啾鳴了兩聲,我不知道這是向我表示友好還是警告。母猴仍然縮在那里哀嚎著。

“不要傷害它。”我朝金子揚了揚手中的獵槍。它應該知道這把槍的威力。

方教授不主張我介入猴群繁衍中的殺嬰行為,他主張尊重生物自然形成的規律。但這個時候,我不想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下去。金子是我訓練出來的,它由此成為猴王,如果它繼續殺嬰,無異于是我借它的手對猴嬰進行了屠殺。我有這個權利制止金子的行為。白頭葉猴殺嬰,是因為繁殖的需要,但這樣的行為未必對猴群的繁衍壯大是最有益的,這種行為反而對猴群種族的繁榮造成了影響。我覺得有必要制止這種行為,這對猴群沒有任何壞處,反而是有益的。其實千萬條理由,都不如一條,我看不得殺戮在我面前發生!這就夠了。

我朝空中放了一槍。金子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憤怒。我快速地跑回到帳篷里,翻出了攀爬工具,來到了山崖下。500米高的山崖對我不是難事,而且我觀察過了,這片山崖有很多的裂縫和樹枝,有利于攀爬。我要做的是,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要急躁,以免產生差錯。我放平身心,緩緩吸氣吐氣,身子緊貼崖壁,尋找手握和下腳的地方。每蹬上一步,我都小心地把釘子釘在最牢固的地方,掛好保護繩。這段500米的距離我足足爬了近一個多鐘頭。

我終于爬到了母猴的身邊。母猴疑惑而緊張地看著我。金子從山洞里探出頭來看著我。

“回去!”我朝金子吼道。

金子此刻似乎變成了我的敵人。它定定地看著我。它看出了我目光中的威嚴,向后縮了兩步。我知道它妥協了。

我找到了一個極好的小洞,把一根釘子固定在了崖上,把繩子掛好。

“過來,過來!”我朝母猴招著手。

母猴終于明白我是來搭救它的。它抱著它的孩子向我靠近,跳到了我身上。我掏出另一根繩子,綁在了母猴身上,一點一點地把它放到崖下。我把它們帶回了保護站。那間曾經關押金子的房子成了那只母猴和它幸存下來的兩只幼崽的暫時庇護所。可以看得出來,母猴對這個封閉的環境很是滿意,進到房間后它安靜了下來,把兩只猴嬰歸攏在了自己身下,滿意地看著四周的墻壁。它一定意識到這些墻壁不是禁錮它的牢籠,而是帶給它安全。

每次我去喂食的時候,母猴優雅地走出來,站到柵欄邊,直立起來伸出雙手接過我遞進去的食物。我看見它的雙眼滿含感激之情。

母猴喂奶的場景最令我感動。它總是同時把兩只猴嬰抱在懷里,讓它們各含著一邊的奶頭。猴嬰吃奶的動作顯得很急迫,上下抽動著,把母猴腫脹的奶擠壓得上下顫抖。它們的嘴巴里會發出響亮的吮吸聲,仿佛再慢一秒母猴的奶水就沒有了。這時候母猴總是會伸出它的兩只手摟著猴嬰的后背,仿佛在勸慰它們不要著急,奶水是充足的。看著這一切,我有時候會眼含熱淚。

我更加頻繁地在山里走動。金子已經帶著它的妃子們離開原來的居住地。它們一定找到了更好的地方。它身上的跟蹤器也已經失效。我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它了。終于有一天,我在一次巡山中發現了金子。這是一年多來我再一次見到它,它在一處更加開闊的山崖上安下了家。它的家族里已經有八只母猴,而且還多出來三只幼猴。它們一起簇擁在它的身邊。

金子正值盛年,它體態威武,目光炯炯,威風凜凜地俯視著它的領地和它的妻兒。

“金子,金子!”站在崖壁下面的我激動萬分,朝它大聲地喊著。

金子漠然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并沒有認出我來。它呼嘯一聲,跳上崖壁,帶著它的妃子和孩子翻過崖壁不見了蹤影。

尾 聲

遠在上海,那個演藝公司的老總,就是那個讓我得以認識岳西并寫下這個故事的朋友,一直關注著我寫作這個故事的進展。從我走進保護站采訪岳西開始,他久不久就打來電話了解我的寫作進度。

“什么時候寫完發來給我看看。”他好像比我還著急。

在我遇到困難的時候,他一直鼓勵我寫下去。他甚至還給我匯來了一筆錢,讓我到一個賓館里去住了一個多月,讓我能夠盡快寫出來。可以說,如果沒有他近乎狂熱的催促,我可能半途而廢,這個故事就此夭折。正是他的積極參與和鼓勵,最終這個故事得以以這樣一種面貌呈現。

寫完這個故事的深夜,我把它發給了這個朋友。因為太疲倦了,我倒頭就睡著了。

我是在早上八點多鐘被電話驚醒的。

“我在去飛機場的路上,我要馬上見到你。”朋友在電話里大聲地喊道。

傍晚的時候,我見到了風塵仆仆從上海趕來的朋友。

“我是流著淚讀完你的小說的,它讓我重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內心。”他說。

他突然哽咽著哭了起來。我意識到他這樣的痛苦肯定不僅僅是因為這個故事感動了他,一定是還有什么原因。我一直等到他平靜下來。

“知道嗎,我就是歐童!”朋友擦拭掉了臉上的淚水后說:“我要感謝你寫下了這些文字,它讓我完整地認識了岳西,也重新認識了自己。”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我沒有想到我的朋友竟然是這個故事里面的歐童,也就是岳西曾經的丈夫。我意識到這不是巧合,也明白了為什么歐童一再催促我寫下這個故事。他一定是試圖通過這樣一種方式尋回過去。

“我沒有想到你的寫作向我展示了岳西寬闊的思想和胸懷,或者說我一直不了解岳西有這樣寬闊的思想和胸懷。”歐童繼續說:“當她對那些動物一遍一遍地發出審問,何嘗不是在審問我們人類自己呢。在她面前,我渺小得連只螞蟻都不如,我發現我錯失了人世間最好的女人,錯失了人世間最美好的感情,錯失了我作為一個人最基本的情感和品質。我內心有一種強烈的呼喚,我要再找到岳西,要重新開始我們的一切……”

“你有這樣的認識很好。”我說:“這就對了。”

“我要去保護站,我要留下來,我要讓岳西重新認識我,接受我。”歐童問我:“她會接納我嗎?”

“你試試吧。”我說:“不試試你怎么知道呢。”

歐童點了點頭。

責任編輯 哈聞

責編手記:

《猴山傳奇》一點也不傳奇,其實是對自然生態和社會生態的寫實。說實在的,作為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我并沒有得到多少閱讀的愉悅。理由是,小說對白頭葉猴在本能驅使下優勝劣汰的生存法則和對潛隱在人物靈魂深處的欲望的揭示都過于嚴厲。在兩條主線的交替行進中,不得不時地從故事中跳出,被迫思索。通篇讀下來有如經歷了一場對靈魂的拷問。而作為編輯,對這篇小說我又持一種激賞的態度。理由是相同的。盡管作者用“傳奇”這樣的字眼對小說做了包裝,用第一人稱的敘述口吻試圖拉近與讀者的心理距離,但這些都不足以稍減小說冷峻乃至于嚴酷的特質。小說讓我們反躬自問:作為群體社會中的一員的我們,真的能做到靈魂對現實自我的逃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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