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民

雖然是初夏,可氣溫卻已經是酷暑的感覺了。上個月的那場雨留下的痕跡還在窗玻璃上,這樣透進來的陽光才顯得不那么刺眼。
薔薇拎著暖瓶從門外進來,一只手上永遠拿著個啃了大半的蘋果。薔薇不是那種亮眼的漂亮,可是年輕啊,耐看,皮膚光潔額頭飽滿,一笑露一口啃蘋果的好牙齒,所以不管什么時候,別人看見的就是,薔薇一手干別的,另一手拿著個啃了大半的蘋果。
文雅麗把目光從進門的薔薇身上收回來,重又關注著面前的電腦屏幕,小聲嘀咕一句:“真是奇了怪了……”
薔薇把暖瓶放下,一邊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水一邊問:“雅麗姐,怎么了?”
文雅麗把電腦屏幕往薔薇那邊扭一下:“你看看這封郵件,這是第二次了。”
薔薇三兩口啃完蘋果,抬手把蘋果核準確地扔到墻角的垃圾桶里,然后湊到文雅麗身邊。
這是省城中心的一幢商住大廈,有年頭了,粉刷了明黃色涂料的磚混墻面顏色斑駁,顯現出時過境遷的蕭瑟。臨街一面的窗又小又暗,和周圍鱗次櫛比富麗堂皇的大樓相比,更加窮酸相。商廈前身是一家外貿公司的辦公樓,外貿公司破產后,就靠這幢樓的租金維持著幾百號人的生計。萬幸的是這幢大廈地勢好,雖然物業差些,可是租金也低些,所以不愁出租,還經常出現搶租的現象。玫瑰有約婚戀中心兩年前搶到了這幢大廈九樓的一間,再沒動地方。
這個剩女泛濫的年月,各種征婚機構如雨后春筍。信息時代,網絡征婚自然獨步江湖,但在一眾騙財騙色甚至謀財害命的事件持續曝光后,大齡女青年們開始變得謹慎,那種老式的中規中矩的介紹人方式為主的婚介所開始有了起死回生的意思。玫瑰有約婚戀中心就是其中之一。
一間辦公室,兩張桌子,兩臺電腦,兩個辦事員,這就是玫瑰有約的全部家當,還是老式婚姻介紹所的形式,但內容當然得與時俱進有所創新——建立QQ群、微信圈,電子郵箱天天幾十上百封郵件,誰讓這是網絡時代呢?
除了吸納會員,為單身男女特別是大齡剩女們安排社交活動是玫瑰有約的一項主要的工作內容。文雅麗在這里工作兩年了,配合老板策劃過一些類似徒步、郊游、自駕等主題的見面活動,倒也撮合成過幾對,他們的巨幅結婚照片就在辦公室最醒目的地方擺放著,每每有人來咨詢,文雅麗就慣性地帶著很有些小自豪的神情,把每幅照片詳細地介紹一遍。
商業競爭激烈的當下,僅靠一張嘴說“我們一定給你找到中意的對象”云云,沒用,如今的顧客都精得跟猴似的。眼下,文雅麗正在策劃一個叫作“初戀情人”的主題見面活動。這些抵死不婚不嫁的大男大女,說到底,心里都有一個結兒,不是傷人就是被傷,然后高不成低不就自己糾結到現在,那結兒就長成死肉了,你得戳中他們的軟肋。再剽悍的人生也有自己舔傷口的時候,你得讓他們覺得,你能撫慰他們的傷痛,或者換句話說,你替他或她找到的那個人,正好是療傷的藥。
軟肋戳沒戳到誰也說不上,除了發工資那天,文雅麗其他時間都加班到很晚,禮拜六禮拜天加班那更是常有的,白天核對會員資料,挨個兒給會員填報的單位打電話,晚上再把落實的會員資料整理出來。沒人出主意,是文雅麗自己覺得應該這么做。她很認真地想,要是我也是這些人里面的一個呢?要是碰著個條件不錯的感覺不錯的,投進了感情投進了心,結果到最后根本就是個騙子,那該多難過多傷人啊?所以,她不但做了,做得還特認真。
碰巧有個電視臺的采編人員加了會員,轉天接到文雅麗打到單位的核實電話,驚了,在這個夫妻兩個同床共枕都可能同床異夢的社會,這個小小的婚介所簡直滿滿的正能量啊!當時就帶倆人拎著攝像機舉著話筒叫了輛車疾馳而來了。
這傳媒的影響力還是挺大的,沒多久,馬路對面那幢大廈里的兩家婚介所就前后腳地關了門。那期訪談節目其實不長,一分鐘吧,文雅麗是在網上看的,還悄悄截了一小段屏,時不時地放一下。她心里有些小激動地想,咦,我也上電視啦,在電視里我還挺好看的呀。
那個電視臺的采編人員在玫瑰有約到底也沒找著對象,后來辭職跑其他地方發展去了。他的資料文雅麗沒丟,一直放在檔案夾里,有時候打開來看看,還怪感慨的。可能這個人就是上帝派來幫文雅麗的吧,幫她在這家不起眼的小婚介所站住腳,他的使命就完成了。
就憑那么一分鐘的電視訪談節目,玫瑰有約在這座不算很大的二線城市有了小小的知名度。文雅麗忙得恨不能手腳并用,但她不說,就這么忍著,本來就不胖,越發瘦得楚楚可憐。兩個月前,老板馬成終于發慈悲又招了個人,于是薔薇來了。
文雅麗和薔薇在現代職業女性中算得上勤勉踏實,馬成從來不吝于對她倆誠心誠意的溢美之詞。他平時不來,只在發工資和有重要活動的時候才出現,每次出現,對手下這兩名女職員都極盡表揚稱贊之能事,不過,也僅限于此,在薪酬方面,完全看不到他的任何誠意。
薔薇毫不掩飾她的不滿。薔薇比文雅麗小好幾歲,穿著也時尚,經常被人叫小姑娘。和文雅麗倆人一間屋子朝夕相處,按說很容易情同姐妹,可她倆的關系卻始終不遠不近不溫不火,原因在文雅麗。
薔薇是個外向的姑娘,有時候高興起來還有點兒犯二,可在文雅麗這兒,全沒反應,更不要說共鳴了。別的不說,晚上加班偶爾叫兩碗面吃,馬成是從來不提加班費和夜宵錢的,文雅麗就一直自己這么扛著。薔薇不干,趁馬成難能來辦公室一回,她直截了當地就提出來了,可惜,讓馬成打著哈哈假裝翻看著手機揚長而去。后來薔薇又提過一次,馬成還是顧左右而言他,薔薇就明白了,提也白提。再加班吃夜宵的時候,薔薇搶著掏過一次錢,也不能總吃文雅麗的呀。掏了錢,她還是忍不住又抱怨幾句。文雅麗當時沒說話,回到辦公室不聲不響地把自己那份面錢放在薔薇桌上。薔薇一看,那哪能收啊。十塊錢,兩人在桌上扔來扔去了半天,最后薔薇到底拗不過,還是收了。文雅麗也只是輕描淡寫說一句:“能找著好工作誰干這個?忍忍吧,好歹工資按月發著,總比站大馬路上發壯陽藥的小廣告強吧?”
薔薇明白了,文雅麗是受過苦的人,比她珍惜眼前的一切。薔薇不再抱怨,第二天開始翻各種報紙上的招聘啟示,有時候借口落實會員資料匆匆忙忙對著鏡子抹上口紅就出去了。可這么長時間了,也沒見她辭職,反而慢慢不再關注那些信息了。
文雅麗在心里多少存了些鄙視:心比天高說的就是這樣的。
薔薇探過頭來先看了看郵件地址,那個郵箱一看就是隨意注冊的,一串沒有意義的英文字母和數字組合,郵件內容只是很簡潔的一行字:“你們的所謂工作根本就是褻瀆神圣純潔的愛情,現在停手還來得及,不然,等著遭報應吧!!!”
三個加粗的感嘆號就像三顆憤怒的手榴彈。
薔薇從鼻子里哼一聲:“切,神經病。”
文雅麗稍稍有些顧慮:“神經病能發兩封一樣內容的郵件嗎?”
薔薇不以為然:“不是神經病那就是變態唄,沒看網上隔三差五就有殺人放火跳樓的,一查就是心理有問題。那精神病院現在可是一床難求!別理他,理他他就得逞了,不當回事,他看看沒趣自己就放手了。哎,雅麗姐,和輝煌酒店宴會廳聯系了嗎?”
文雅麗的注意力還在這封郵件上,被猛地一問,有些愣,又馬上醒過腔來:“啊,上午那會兒打過電話,對方管事的今天休息。我記著呢,一會兒再打他手機問問。”
薔薇看看腕上的表:“那就周一再問吧。咱沒禮拜天,人家可是正常作息,聽說休息的時候被工作打擾,人的情緒是最糟糕的。他要再遇上點兒煩心的家事,咱這活動就得吹。”
文雅麗點點頭,把電腦屏幕扭回來,心里還是有些不安:“那,這郵件……”
“別理它。這種事也要往心里去,雅麗姐,那你活得就太累了!”薔薇扯了張紙巾擦自己的鞋。
“可是……”文雅麗看著薔薇不在乎的表情,自己也不是很確定要不要把自己的事情告訴她,“你在家住,沒有一個人獨立生活過。你不知道,我……半夜接到過男人打來的騷擾電話,不知道是誰,感覺挺恐怖的。這封郵件,也是一樣……”
薔薇表情里有那么一點兒不耐煩了:“那怎么辦,報案?人家警察忙成那樣,會受理嗎?”
文雅麗眼睛一亮:“這倒是個主意。我還真認識一個警察呢,就住我們小區,我還想過吸納他當會員來著。我有他的電話,回頭我跟他說說……”文雅麗扯過一張紙,把電腦上的郵箱記下來,又看看電腦上的時間,“趁著還沒到飯點兒,飯館人不多,去吃點兒東西吧?”
薔薇一臉抱歉:“雅麗姐,今天我想早點兒走,好不容易趕上個星期天,說好一家人去飯店吃飯的。對不起啦!明天,明天我一定把今天沒做完的補上,補不完我住這兒!”
文雅麗趕緊擺手:“看你說的,又不是多急的事。那你趕緊回去吧。我也不餓,可以做完了再去吃東西,反正那家面館的味道現在是越來越差了……”
薔薇走過來,親昵地摟著文雅麗的肩膀,拎著她的包把她推到門口:“雅麗姐同意我不加班已經感激不盡了,時間來得及,你放心吃吧!對了,街角新開了家餐廳,去試試?”
文雅麗走幾步又回過頭:“我半小時就回來。”
薔薇站在門前,看著文雅麗朝安全通道的樓梯口走去:“不急,慢慢吃!”
文雅麗很少坐電梯,除非搬資料什么的,她通常都是走樓梯。她自己說這是因地制宜的鍛煉方法,反正九樓也不是太高。
薔薇看著文雅麗進了樓梯間,她轉身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取出面小鏡子照了照,細心地將一根沾在眼瞼上的掉落的假睫毛摘掉。窗外,已經不是那么刺眼的陽光照在她臉上,勾畫出一幅美麗的側影。
桌上的座機響了,一直響到第三聲,薔薇才有些不耐煩地接起來,“喂”了一聲后,臉上的表情換了:“我剛才沒聽出來,嗯,我記著呢……我一個人……在哪兒?在我樓下?好好,你稍等啊,我馬上下去!”
薔薇掏出鑰匙包攥在手里,帶上門,匆匆朝電梯間走去。
長長的走廊盡頭,暖洋洋的橙色陽光灑在瓷磚地面上,因為年代久遠,瓷磚難免斑駁和斷裂,反射出的光也是破碎的模糊的。所有辦公室的門都是關著的,只有薔薇站在走廊中間電梯間的位置,看著電梯一格格地升上來。電梯和這棟樓一樣歷史悠久,帶著刺耳的噪音,終于,哐的一聲,在薔薇面前停下。
電梯門打開,薔薇抬腿就要進去,突然又停下,一臉驚訝:“你怎么上來了?”
這驚訝維持的時間并不長,薔薇的臉上換了一種摻雜著不安的怪異表情:“你——”
電梯里的人一動不動面對薔薇站著,手上一把利器,被電梯廂頂慘白的燈照得雪亮。
一道白光閃過,薔薇詫異地看著一條血線從眼前飆過。她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只發出奇怪的咕嚕聲。她下意識地用手摸了一下脖子,又緩緩地將手伸到眼前。
那只手,鮮血淋漓。
薔薇最后看到的影像,是撲面而來的瓷磚地面。順著凹凸不平的瓷磚縫,殷紅的血迅速流淌開來,給瓷磚地面鑲上了醒目的紋路。
文雅麗發現倒在血泊里的薔薇,已經是半個小時以后了。
食堂是警察身心可以比較放松的一處地方,特別是晚上沒什么人的時候。邊吃飯邊談案情,也是警察一直以來形成的習慣,特別是這當中再有一朵警花的話,那話題自然更加熱烈。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警花身邊只有秦川一個人的時候。
“你是說尸體邊上擺著一束花?”田妮正夾著一個丸子,一臉驚訝地停住。她的筷子本來就使得不好,夾的又是丸子,這一停,丸子就掉在桌上。
秦川只是點點頭,然后伸出筷子,夾起那個丸子扔進嘴里。如果不知道田妮和秦川有著八竿子打得著的拐彎抹角的親戚關系的話,這舉動,是有點兒小曖昧的。
田妮干脆放下筷子,雙手托著下巴,微微瞇起眼睛:“一刀斃命,再送上一束鮮花,簡直像拍電影啊!”
這時候,背后一個洪亮的嗓門響起來:“是不是拍電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再不吃,那丸子就都沒了!”
秦川沒回頭。除了石磊,還有誰會在這時候跑來?就為看值班的田妮一眼?然后等她下班,好吃好喝好伺候地送回家?
田妮的思緒被打斷,不高興地白了石磊一眼,索性把餐盤里的丸子一個個都夾給秦川:“這丸子本來就是讓董師傅給秦川做的,他剛從醫院出來又馬不停蹄忙活案子,要是換了你,不吃飽喝足你才不動彈呢!咦,你來干什么?”
石磊大大咧咧坐在田妮身邊,看著田妮,聽著她的訓斥也是一臉滿足的笑容:“我……路過,上來看看……咳,成習慣了唄,瞅著單位的門,那腿自己就邁進來了。”
石磊一米九的大個兒,長得威風,平時出去抓個罪犯啥的,倍兒有震懾力,可到了田妮這里,好像除了傻笑再不會別的了。田妮說東他絕對不敢往西,田妮要喝水他絕對不敢泡茶。只要逮著空,洗澡刮臉換衣服,然后就泡在田妮這兒了,回回都說是偶然,除了他自己,誰也不信。
其實田妮剛來分局刑警大隊時,好幾個隊員虎視眈眈,偏偏田妮整天就只膩著秦川一個。這下有人不愿意了。那是個周末,石磊請大伙兒吃了個飯,再三叮囑秦川一定要去,天塌下來都得去。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石磊站起來,端著酒杯一飲而盡,然后宣布主權一樣告訴大家伙兒,田妮,他要定了,這輩子非她不可。說著話,眼睛一直瞅著對面的秦川。秦川不緊不慢面無表情地吃菜,直吃到一桌子都靜下來看他,他才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別盯著我,國家法律有規定,近親不能結婚。要說對你最沒威脅的,那就只有我了。”
一句話把大伙兒全說懵了。敢情田妮跟秦川是這關系?這一來,原本對秦川心有芥蒂的幾個立刻換了模樣,敬酒的遞煙的倒茶的添菜的,桌上瞬間又歡樂起來。要說最為喜出望外的還得是石磊,端著酒瓶就過來了,站在秦川跟前,哐哐哐連干三個:“哎呀秦隊,我的哥,有你這句話,我這心撲通就落肚子里了。除了你,誰也沒威脅。”他抬起胳膊劃拉一圈,“你們,誰敢說自己是威脅?”
田妮把餐盤里的丸子一個不剩都給了秦川,又使喚石磊:“還不快去給秦隊倒水!”
石磊沒脾氣地接過杯子。田妮盯著秦川:“那,有線索嗎?”
秦川搖搖頭:“那是幢老樓,電梯里連個監控都沒有,又是禮拜天,除了那家婚介所,其他單位都休息,也沒目擊證人。進門倒是有個收發室,看收發室的是個老頭兒,閑著沒事,把打掃衛生的老頭兒叫來下象棋。倆人又都有點兒耳背,我們接到報警都到現場了,那倆老頭兒還下著呢。別說悄悄進來個人了,哥斯拉進來只怕他們也不知道!”
石磊把水杯遞過來,重又坐在田妮旁邊,一只胳膊搭在田妮的椅子背上:“聽說死的那妞兒挺漂亮,再結合那么香艷的現場,應該是情殺吧?”
田妮狠狠瞪石磊一眼,把他的胳膊從自己椅背上扒拉下去,繼續追問秦川:“會是情殺嗎?一個漂亮女孩兒的執著追求者,索愛不成,因愛生恨?”
秦川還是不緊不慢的:“現在不好下結論。”
食堂門開了,胖胖的紅鼻頭的董師傅笑瞇瞇地走進來:“秦隊,有人找你。”
董師傅背后,文雅麗小心地探出頭來:“秦警官,是我。”
田妮和石磊對視一眼,然后齊齊看著秦川,倆人一臉意味深長的笑。秦川突然就有些慌亂,騰地站起來,差點兒把餐盤帶翻:“你……怎么找到這兒了?”
文雅麗看著秦川面前的餐盤,一臉歉意:“我剛做完筆錄,問他們,說你在這兒,我不知道你現在才吃飯……”
秦川推開面前的餐盤:“我吃完了,去我辦公室吧。”
秦川站起來就走,文雅麗下意識地跟在他身后,走幾步,停下,回頭歉意地朝田妮和石磊點點頭,轉身跟著秦川疾步出去了。
田妮看著他們的背影發呆:“這什么節奏?這女的說什么,她剛做完筆錄?這話幾個意思?”
石磊抄起秦川的保溫杯,一把拉起田妮:“幾個意思,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田妮和石磊趕到時,秦川正給文雅麗倒水。田妮注意到,看到他們進來,秦川的表情一下子又變得不自然起來。
文雅麗趕緊站起身,一臉歉意地解釋:“你們好,我叫文雅麗,和秦警官住一個小區。我同事遇害了,就在今天下午,我報的案。做完筆錄以后,我隨口說我認識秦警官,他們說就在這里,還特熱情地讓人把我帶過來……”
田妮打斷她:“你同事遇害了?今天下午?你是玫瑰有約婚介所的吧?”
文雅麗點點頭:“是啊,你們也知道這案子?”
田妮倏地轉過頭看秦川:“你不是去現場了嗎?怎么,你們沒遇上?”
文雅麗也驚訝地看著秦川:“你也去現場了?”轉而一臉恍悟狀,“噢,做筆錄的時候聽他們說有人在現場鬧貧血,暈倒了,跟拉尸體的救護車一起送醫院了……怪不得我問起你的時候,他們一群人一下子變得那么開心……”文雅麗突然停住,看著秦川那張窘迫的臉,小聲問,“不該說,是嗎?”
石磊的五官早已經走了樣,田妮狠狠搗了他一下。石磊強忍著,臉憋得通紅:“我去過道抽根煙,馬上回來,馬上回來!”
五秒鐘后,門外傳來石磊響徹走廊的狂笑聲。
文雅麗小心地從包里掏出一張便箋紙交給秦川:“就是這個郵箱發來的郵件。”
秦川接過紙條,看看那個郵箱,又看看文雅麗:“做筆錄的民警知道這事嗎?”
文雅麗臉紅了:“我……我光想著薔薇倒在一地鮮血里的樣子,害怕得要命,我……就把這事兒給忘了。他們說帶我找你,我才記起來,想告訴他們,又怕他們訓我。現在仔細想想,其實這封郵件不是針對我就是針對薔薇的,要是我早點兒報警,薔薇也不會……”
文雅麗說不下去了,低頭從包里掏出紙巾。
今天的場面對文雅麗來說,怕是一輩子也忘不了。匆匆吃了碗面,她本想像往常一樣從樓梯間上來,可又一想,薔薇在等她,等她一回來就要和家人去吃飯,而電梯剛好停在一樓,她就選擇了坐電梯。
電梯門打開的一剎那,看到倒在地上的薔薇,她竟然本能地彎腰想扶她起來。和薔薇呆滯的目光碰上,她覺得心臟一陣撲騰,這才看到,昏暗的樓道里,目光所及,全是血。
文雅麗的腿當時就軟了,抖得篩糠一樣,一直到電梯門在她身后哐的一聲關上。這聲響在空曠的樓道里分外震撼,再襯著倒在血泊里的薔薇……文雅麗使勁夾緊腿,她覺得自己已經小便失禁了。她抖著手拼命地按著電梯門的按鈕,電梯門緩緩打開,又是一陣刺耳的噪音。文雅麗強迫自己挪進去,抖著手按下一樓。電梯緩緩下降,她順著電梯廂體滑坐在地,手還死死地按著一樓的鍵。
仿佛一個世紀那么長,電梯哐地停下,緩緩打開。陽光從大廈一樓的玻璃門照進來,將她籠罩,她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覺。像是剛從冰窖里出來,全身細胞瞬間被暖洋洋的陽光激活,她跌跌撞撞地沖出玻璃門,街道上喧囂的汽車喇叭聲,小販的叫賣聲,商鋪里震耳欲聾的流行音樂聲撲面而來……她聲嘶力竭地嘶吼一聲:“殺人啦——”
拐調的聲音淹沒在各種聲響里,行色匆匆的路人甚至沒有駐足停下哪怕一秒鐘看看這個跪坐在大廈臺階上的女人。她喘著粗氣,哆嗦著從包里掏出手機……
田妮遞給她一張新的紙巾,文雅麗感激地接過來,響亮地擤了下鼻子,朝田妮難為情地笑笑:“謝謝你,我……我只是一想到……”
田妮輕輕拍拍文雅麗的肩頭:“那可是兇案現場,放誰身上都淡定不了,你還能想到報警就不錯了。你說的那郵件,能讓我們看看嗎?”
文雅麗趕緊點頭:“可以可以,我們婚介所對外有個公眾郵箱,就是發到那里的。”
秦川讓文雅麗坐在自己辦公桌前,打開了桌上的電腦。
仔細看,兩封郵件其實不是同一個郵箱發過來的,前綴都一樣,但不是一個網站。顯而易見,發件人就是為發這郵件臨時注冊的郵箱,而且秦川相信,再查這兩個郵箱已經沒什么意義。信的內容一模一樣,一字不差,現在出了命案,二者聯系起來,幾乎可以斷定,這個發件人應該就是兇手。
秦川已經從剛才的窘迫中恢復過來,只要一談案子,誰也掩蓋不了他的鋒芒。他遞給文雅麗一杯水:“這個薔薇,有男朋友嗎?”
文雅麗的語氣不很確定:“應該有吧,但是我們沒有明確地聊過這事兒。在婚介所這樣的地方工作,看到過太多優秀的女孩兒找不到中意的對象,所以,一般人家不說,我不會主動去問,萬一人家沒有男朋友,問了就尷尬了。薔薇和我共事時間不算長,也就三個月多點兒,我們還沒熟悉到那地步。我也只是感覺,像她這樣性格開朗的女孩兒,應該是有人追的。”
田妮追問:“你剛才說,薔薇在辦公室等你,你回來她就要走,去和家人吃飯。可是,她是在電梯前被殺的,她這是準備去哪兒呢?”
文雅麗一臉茫然:“我也很納悶,她明明告訴我在辦公室等我的,而且我吃飯就在公司樓下的小飯館,很快的。就這么點兒時間,她應該不會再去其他地方了呀。或者,她是去上廁所?可廁所也不在那個方向……”
秦川說:“她肯定是想坐電梯下樓,因為在現場發現了她的鑰匙包,而她的背包還放在辦公室里。”
聽到“現場”兩個字,石磊嘴角往上揚,看樣子又想笑,被田妮惡狠狠地用目光封殺掉。
秦川繼續說:“薔薇等電梯,門開了,兇手就在電梯里,手里有刀,利索地割斷了她的喉管,看著她倒下,從容地在她身上擺上那束丁香花……”
文雅麗驚叫:“丁香花?”
“對,兇手在現場擺放了一束丁香花,可能因為被害人的掙扎,花被壓在她身下了。”
文雅麗根本聽不到這些,她眼神渙散神情驚懼:“丁香花……是我們這次活動的主題標志。丁香,是初戀的意思。我和薔薇在網上查的,代表初戀花語的有丁香,有蝴蝶蘭,后來我們問了一下,蝴蝶蘭太貴了,我們就確定用丁香來布置主題會場……”文雅麗越說越怕,“那人不是沖薔薇來的,是……是沖我們玫瑰有約婚介所來的。那郵件里也是這么說的。我們在網上發布了主題活動的預告,背景圖案選的也是丁香花,所以……所以兇手把丁香花放到薔薇身邊,放到血泊里。薔薇只是湊巧被兇手碰上了,如果薔薇不等我,直接走,那……那被殺的就會是我……”
這是間布置很簡潔的客房,地板全部做成榻榻米,左邊一面墻的衣柜,右邊一面墻的書架,窗下擺了張小茶桌,扔了幾個抱枕和棕墊,是個休憩的好地方。如果需要,睡三五個人根本沒問題。
文雅麗抱著一床毯子,歉意地朝秦川點點頭:“不好意思,因為我這里從來沒有過客人,所以,沒準備多余的被褥,將就一下吧。“
田妮伸手接過毯子:“沒事沒事,我們在局里值班一直都睡硬板床,你這榻榻米的棕墊看著就舒服呢,已經很好了!是不是啊秦隊?”
秦川瞪了田妮一眼,田妮背對文雅麗朝秦川做了個鬼臉。石磊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田妮,等咱的集資房下來,也弄這么一間,有了孩兒,就讓孩兒在這上頭爬,多帶勁兒!”
田妮愣了一下,舉起手上的毯子兜頭朝石磊扔過去:“咱是辦案來了,你當這是你家啊,還不快起來!”
秦川微微一笑:“別現眼了,讓她們去睡,把現場照片拿出來,咱倆一起再看看。”
田妮親親熱熱地挽著文雅麗的手臂:“你就安心地睡,有仨警察給你護駕,啥也別怕!這樣保護證人我們可都是頭一次,回頭去隊上核實情況啥的,別說漏了。我們頭兒那可是純正材料制成的馬列主義老頭兒一個,要讓他知道,非把秦隊的皮扒了!跟你說,我們秦隊那可是本世紀少有的新好男人,勇敢正直善良內斂,渾身上下充滿著正義感和責任感。哎,你倆住一小區,是不是……”
兩人進了臥室,田妮毫不猶豫地把門關上。石磊戀戀不舍地轉過頭來,自己傻笑:“嘿嘿,一想到跟田妮睡一起,我這心里怎么就覺得這么幸福啊!”
秦川盤腿坐在茶桌跟前,冷冷地看著石磊:“你最好清醒一點兒,跟你睡一起的是我!”
石磊還是一臉幸福的迷糊樣兒:“都一樣,都一樣!”
秦川氣得踹了他一腳:“田妮起哄,你也跟著湊熱鬧!這辦案呢,讓你們弄得跟私奔一樣!你掰腳趾頭數數,咱分局刑警隊從成立到現在,有沒有一次住當事人家里的?要是讓劉局知道了,不把我罵得靈魂出竅!”
田妮不在跟前,石磊那腦子和嘴都靈著呢,當下就反駁:“咱不讓他知道不就得了?到時候案一破,他還得表揚咱呢!再說了,在辦公室那會兒我們說了住你家,是你不愿意啊!”
“如果真像文雅麗說的,兇手是針對婚介所,下一個目標可能就是她。能找著單位只怕也能找著家,我又不是文雅麗,住我家有用嗎?”
石磊就等著這話呢:“所以呀,我們就住這兒了,沒錯呀!”
秦川說:“我的意思是,正確的做法——讓她倆住這兒,咱倆在外面蹲守。”
石磊更有理由了:“我沒問題啊。我蹲點兒都蹲出感情來了,一半月不蹲,我還不習慣呢!咱倆真要蹲點,我這身板,給你遮個風擋個雨一點兒問題都沒有!話說回來了,是誰嫌棄我家田妮只是個內勤,不是刑警隊員,怕真要破了案名不正言不順的?”
秦川被堵得沒話說,只是沖著石磊干瞪眼。石磊嬉皮笑臉盤腿坐下,取了自己的包,掏出一沓照片:“秦隊,這是全部的現場照片,我把筆錄也帶出來了,請過目!”
秦川沒好氣地接過來。石磊抄起茶桌上的茶壺晃了晃:“秦隊,要不,我去給你泡壺茶?”
秦川翻看著資料,頭也不抬:“好啊。”
石磊樂顛顛地剛站起來,秦川又說:“不許敲對面的門,自己到廚房找家伙燒水。”
石磊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這兒我又不熟……”
秦川不為所動:“統共這幾間房子,廚房最多十五平米,你要找不著那你就是豬。”
石磊不甘心地看看對面緊閉的門,到底不敢違抗命令,乖乖地進廚房燒水去了。
秦川的目光定在眼前的照片上。
那么多的血,鮮紅的,粘稠的,紅得發黑。薔薇稍微側轉身,倒臥在這一片血色里,她的眼睛還睜著,那眼神空洞而茫然。
秦川在心里感嘆,這么年輕的一張臉啊!
秦川是從睡夢中被叫過來的。前晚拿下懸而未決三月之久的一宗滅門案,熬了快一百天,終于能夠好好睡一覺了。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一天一夜沒吃沒喝。他趕到現場的時候,太陽在西邊山上只露一個小角。
這幢老舊的大廈,整層樓只有走廊盡頭的燈是亮的。借助著電梯燈慘淡的白光,他蹲下來,仔細看死者衣裙下一處可疑的突起。他讓法醫過來取出那東西,是一束花,一束被壓得已經沒有形狀的花,但秦川還是能認出,那是丁香花。
每年四月,這座城市大街小巷都是這種花,隨開隨敗隨敗隨開,一直可以持續到五月末。秦川看著隊員將那束花收到物證袋里,站起身來,只一瞬間,耳邊像聚集了一堆蜜蜂一樣嗡嗡做響,眼前一黑。他用殘存的意識支撐著自己不要摔倒,不要破壞了案發現場,感覺到有幾只手牢牢地扶住了他,他一松勁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石磊拎著電水壺過來給秦川泡了杯茶:“秦隊,跟倆美女待一屋,你不會睡不著吧?學我啊,該睡就睡,熬了百十天了,得好好緩緩!案子嘛,你急或不急,它都在那里,不破不銷!”
秦川被逗樂了,也就只樂了一下,馬上正了正表情:“有人睡不著,但不是我。”
石磊下意識地看看對面的臥室。
秦川想起在辦公室,文雅麗說到薔薇的時候,差點兒哭出來。他輕輕嘆了口氣。別說一個姑娘了,自己讀公安大學那會兒,參觀過停尸房和物證室,也觀摩過尸體解剖,對將要開始的工作也算做足了心理準備,可是,第一次去兇案現場,還是當場吐了個天昏地暗,一個禮拜沒法吃肉。可以想象,那個叫文雅麗的姑娘,這一生,都將無法擺脫這恐怖的陰影。
田妮已經躺在被窩里,文雅麗抱著筆記本電腦窩在圈椅里。田妮沒睡,仰著臉打量這間布置得溫馨雅致的閨房:“這房間真漂亮!”
文雅麗眼睛沒離開電腦屏幕,噼噼啪啪地打字,嘴里應著:“都是網上淘的,不貴,就是得有耐心。如果你喜歡這種風格,等以后你布置新房的時候,我幫你設計。”
田妮樂了:“那太好了!雅麗姐,你這是在工作嗎?今天折騰得夠累了,快睡吧!”
文雅麗手下加快動作:“今天的事,得給老板說,這就完了。”
田妮很意外:“這么大的事兒,為什么不打電話說呢?”
文雅麗的手停了停,她到底還是沒說。報完警等警車來的那會兒,她打馬成的手機,可是他沒接,她又打了一次,索性變成了忙音。
“休息時間不要打電話,就算死人也不要打。”這是馬成笑瞇瞇宣布的紀律,文雅麗沒想到他竟然說到做到。
想到這里,文雅麗本來還想多打幾句話的,干脆就這樣收尾吧,反正該告訴的事情已經告訴他了。放下筆記本,文雅麗朝床邊走來,順手關掉了床頭燈。
臥室暗下來,田妮很快就睡著了,發出輕微的均勻的呼吸聲。文雅麗卻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眼前不時浮現出薔薇的面孔,是活著的薔薇的面孔,帶著大大咧咧的神情,笑著,亮出一副啃蘋果的好牙齒。
文雅麗的眼眶里又蓄滿了淚水。她第一次覺得,很對不起薔薇。
自從薔薇來了,文雅麗心底里其實有那么一點兒自己不愿意承認的小嫉妒。薔薇帶著城市出生的姑娘那種與生俱來的大方和樂觀,讓文雅麗常常產生自卑的感覺。文雅麗的處世原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忍則忍,小心駛得萬年船。可是薔薇不這樣,她想說什么就說了,想做什么就做了,看不順眼的就要講出來。薔薇不知道,文雅麗有多羨慕這樣的感覺。關于加班費,關于加班的飯錢,文雅麗一直沒告訴薔薇,其實,每次做活動,布置會場也好,準備禮品也好,都是可以從發票上多走些賬的,這些差不多就能抵了加班費和飯錢。可是,文雅麗就是沒說,能自己保守的秘密,就盡量不要讓他人知情,這是文雅麗的人生信條。
此刻,再回想薔薇和她兩個人隔著辦公桌把十塊錢扔來扔去的場景,文雅麗更加愧疚。
這一夜,不停做夢,夢里,有好多人,當文雅麗驚醒時,天光早已經大亮。
文雅麗就那么躺著,怔怔地看著天花板,那上面有窗紗被陽光映出的影子。她在努力回憶晚上做的夢,她還能清晰地記得,在夢里,自己對自己說,一定要記住啊,一定要記住,可是現在,她什么都記不起來了。文雅麗無意識地側了一下頭,想去看看床頭的鬧鐘。身邊的枕頭上,有個明顯的凹痕。
這一驚非同小可,文雅麗騰地坐起來,用最快速度整了整頭發,打開臥室的門。
這套房子其實在設計的時候是根本沒有餐廳的,只在狹長的客廳一角辟出那么一塊來,可以放張餐桌。此刻,餐桌上已經整齊地擺放著兩副碗筷,田妮端著一小鍋粥從廚房出來,就像對自己的家人一樣說:“起來了?去洗臉刷牙準備吃飯!”
文雅麗臉紅了,慌忙上前:“怎么好讓你做早飯呢,我來吧!”
田妮放下小鍋:“我才沒這本事呢,這是秦隊和石磊買回來的,我看放得有點兒涼了就去熱了一下,趕緊的!”
坐在餐桌前,文雅麗問:“你——真的就這么陪著我,不用上班了?”
田妮樂了:“我今天調休。前天值的夜班,一直到昨天你見到我那會兒才下班,再不給休息,就是鐵人也得化了啊!放心吧,從現在開始,只要我休息,就一定陪著你!別怕,秦隊和石磊緊著查找線索呢,我相信兇手傷不到你,你自己也要相信,記住了?”
劉局看看手上的照片,眉頭緊鎖:“就是說,初戀變成絕唱了?”
一句話出口,辦公桌對面的秦川和石磊對視一眼,都驚著了。秦川反應快,趕緊說:“是,本來是一個以初戀情人為主題的相親活動,好像觸動了兇手的神經,現在,就像您說的,成絕唱了。”
劉局早就把剛才兩人的小動作全看見了,他放下照片,難能地在臉上露出了些許惆悵的表情:“昨天晚上,電視上播山口百惠的紀錄片了。你們可能都不知道這個名字,當年,那可是亞洲有名的電影明星,她演過的一部電影就叫《絕唱》。可惜,結婚以后就回家當家庭婦女了。”
秦川和石磊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么接話才好。好在劉局只感慨了十五秒,就立刻換回了慣常的表情:“那束留在現場的花,有沒有什么線索?”
秦川搖搖頭:“技術科拿去作了分析,不是花店里那種整把打包裝的,就是三兩枝自己用彩帶隨便扎了扎的那種,這就不好找線索了。”
“那,郵件呢?”
秦川很謹慎地說:“真要下力氣去找,不能說一點兒可能性沒有,但是,難,耗時耗力。我們耽誤的每一分鐘,都會讓兇手離我們更遠一點兒,所以,我建議從兇器入手。兇手一刀致命,那兇器,應該是趁手的、鋒利的、兇手必然不陌生的一把刀。”
劉局點點頭:“辦案子,我放手給你。我知道,你們剛破了一起大案,人困馬乏的,可是,怎么辦?你們就是干這個的,那個婚介所的老板來過了,嚇得不輕,生怕他那小婚介所就此關門。我跟他說,只要人不是他殺的,誰也沒權力關他的門,該干啥干啥去。”
秦川點點頭:“那個人叫馬成是吧?我們還沒見他。”
劉局盯著秦川:“聽那個馬成說,他們婚介所的那個女職員,就是活著的那個,跟你認識,好像還挺熟?”
秦川嚇了一跳,是真的嚇著了,差點兒跳起來那種。石磊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他一下。秦川立刻醒過神來,劉局不可能知道他們住文雅麗家的事,趕緊穩住了假裝打個噴嚏,清了清嗓子回答:“跟我住一個小區,有時候路上遇到,算是臉熟吧,還攛掇我到他們婚介所入會來著。咱忙得那樣,哪有那閑情啊,就推了。要說打交道,還就是為這案子。劉局你放心,是不是熟人,都不會影響到我辦案。”
劉局把照片還給秦川:“我從來沒擔心過這個。我聽說,那女職員年齡和你相當,長得不錯,你們又住一個小區,有沒有可能發展發展?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家才能立業,老祖宗的話是有道理的。”
石磊撲哧笑出聲來。秦川的臉一下紅了:“劉局,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劉局似乎很認真:“哪兒跟哪兒?男人跟女人,戀愛跟結婚。我可提醒你,過了三十的人,那可就錯過最好的時候了。我的意思是,你已經習慣一個人過日子了,這可不是什么好事!”
秦川狼狽地舉起雙手:“頭兒,咱現在還是談案情比較好,我謝謝您,這事咱以后再說,成嗎?”
“好,那說說吧,那個初戀情人的主題相親活動,你打算怎么辦?”
“我帶一隊人馬過去,布好點兒,監視每個來參加活動的人,一旦發現可疑的人,就……”
劉局打斷他:“監視?怎么監視?萬一兇手抱著魚死網破的念頭怎么辦?你說的監視,能發現他藏在身上的兇器嗎?要我看,挨個兒搜身才能萬無一失。”
“那可不行,那不把人嚇跑了?”
“不搜身,不挨個兒臉對臉地去瞅,你能發現什么可疑?”
秦川看著劉局那雙深不可測的小眼睛,一種不安的預感爬上心頭:“我們問過,那天的活動在輝煌大酒店一個小宴會廳里,到時候酒店方面安排服務,我們可以打扮成酒店的服務人員……”
劉局一擺手:“扯!哪家五星級酒店有你這年紀的服務員?要我說,你領一隊人,就扮成參加相親活動的。你們隊里那些個家伙也都老大不小了吧?裝服務員不成,就當是去相親,準保誰也看不出來!尤其是你,要起帶頭作用!以假亂真,懂嗎?”
果然,秦川心里嘆氣。
石磊搶著說:“好啊,劉局您這主意太好了,不愧是老刑警!我舉雙手贊成,我提議,讓田妮也參加,要不全是男的有點兒扎眼,您說呢,秦隊?”
秦川狠狠地瞪了石磊一眼。
劉局一臉滿意的神情:“去吧,準備準備,都穿得利落點兒,去理個發刮個臉什么的,別丟咱警察的人!那個田妮,也去!”
出了辦公樓石磊就給田妮打電話:“妮妮,咱可說好了,執行任務歸執行任務,你可只能和我一個人相親,明白沒有?到地方我就直奔你,你呢,你就一見鐘情,只跟我一個人說話……”
秦川一把奪過他的手機:“田妮,我正式通知你參加行動。不過,任何時候都要記住,工作第一。還有,我是刑警隊長,是這次行動的指揮,你只需要聽我的命令,只需要對我負責,其他人的話,可以忽略不計。”
如果不是參加這樣的相親活動,秦川根本想不到,會有這么多大齡男女急著想要結婚。
這是五星級酒店里一個相對來說面積不算大的多功能宴會廳,地毯和桌布都是那種很正很沉穩的紅色。前面禮賓臺上擺放著花臺,素雅的丁香和滿天星,在這滿眼的紅色中,被襯托得清新脫俗,確實有那么點兒初戀的小青澀小羞怯的味道。
秦川到得早,宴會廳除了酒店的服務人員就只有文雅麗在那里緊張地一遍遍檢查著桌上的號牌。秦川想到劉局的話,下意識地離開她一段距離。他抬手看表,時間已經差不多了,石磊和田妮說會早點兒來,這會兒怎么都應該到了吧?
一直到其他隊員到齊,石磊和田妮才匆匆忙忙趕來。秦川遠遠地看到他倆,沉著臉指了指腕上的表。兩個人趕緊朝這邊走,一邊走,一邊推推搡搡,好像在爭什么。石磊把田妮擋在后面:“頭兒,我們真的是起早趕了個晚集,路上遇著一起車禍……”
田妮從石磊后面探出腦袋:“不是的,頭兒,我去弄頭發,哪想到會這么麻煩……”
田妮做了個新發型,平心而論,挺漂亮挺俏皮,可秦川哪有工夫欣賞這個:“咱們是來干什么的?提前說的都忘記了?車禍也好頭發也好,那是你們的事,現在,各就各位!”
文雅麗在宴會廳門口做了個手勢,已經有會員開始入場了。
秦川手上端著杯茶,閑散地走到宴會廳門口,簽到的高峰已經過去,文雅麗在酒店服務員的幫助下正整理簽到的名冊,看到秦川,有點兒緊張地朝他笑笑。秦川走近,翻看一下名冊,輕聲問:“怎么樣?”
文雅麗搖搖頭:“這次活動標準是六十人,實到五十五個,沒到的那幾個我已經聯系過,他們因為有這樣那樣臨時走不開的事,就不來了。”
秦川點點頭,看酒店服務員走開,他才說:“回頭把這幾個人的資料給我。”
文雅麗點點頭,目光突然起了變化。秦川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一個衣著光鮮很有點兒成功人士模樣的中年男人朝這邊走來。
文雅麗垂下眼簾:“這是我們馬經理。這是……秦川先生。”
馬成熱情地伸出雙手,幾步來到秦川面前:“哎呀,幸會幸會!我是馬成,我早就……”
秦川立刻迎上去握住他的手輕聲提醒他:“馬經理好,我是來參加這次相親活動的會員!”
馬成反應極快,臉上還是堆著笑,話卻立刻轉了:“我們這家小小的婚介所,全靠有你們這樣的青年才俊信任和支持才得以生存,謝謝啊,謝謝!祝愿你今天得償所愿,抱得美人歸啊!”
馬成這樣說著,眼睛下意識地瞟了一下旁邊的文雅麗。秦川不認為是自己的錯覺,他覺得,馬成是故意的。
馬成探頭朝宴會廳里頭看了看,嘆了口氣:“要是薔薇在的話,那該多好。”
秦川詫異地看了一眼馬成,因為他感覺,這個男人的這句話是發自內心的。
宴會廳里這時候已經很熱鬧了,四周擺放的是自助式餐臺,不過是些尋常的飲料酒水冷盤和點心,但這種開放的帶有西方情調的餐會是比較討年輕人喜歡的。在活動通告上有要求,請大家都穿正裝,于是西裝革履的男人和衣香鬢影的女人,宛如電影里的紳士名媛般優雅。
秦川胸前別著33號卡牌,走進宴會廳取了杯茶,找了個角落站住,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宴會廳里的各色人等。他故意讓自己的表情顯得淡漠,擺出一副不歡迎人來打擾或者說不被歡迎的姿態。
看起來有些人是慣于參加這類相親活動了,表現得很活絡很積極,場上有幾個小圈子的氣氛明顯比較熱烈。自然也有形單影只木然地站在一邊的人,大多是男的,他們或羨慕地看著那幾個小圈子里形象氣質都略高一籌的女性,或干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只顧取酒水來喝。
秦川稍微留意了一下,還好,自己的幾個隊員都融入到幾個圈子里,看樣子沒忘記今天來的真正目的,只有秦川這樣的人才能看出他們眼神深處一閃而過的敏銳目光。田妮和石磊果然是組合,但看起來有點兒怪,不論走到哪里,石磊都緊緊地跟著田妮,其他人想跟田妮多說幾句,看石磊的架勢也就放棄了。
秦川只顧著觀察場上,沒注意到一個白領麗人模樣的女人走近他:“對不起,請問……”
秦川心里一緊,糟了,該不會是看上我了吧?這樣想著,還要禮貌地回頭微笑:“你好。”
女人的面孔稱得上端莊,有一種隱含的大氣和淡定:“請問,洗手間在哪里?”
秦川自己也無法理解,當時的感覺竟然是失落——原來人家只是想找洗手間。他歉意地笑笑:“這個,我也不知道……”
一個服務員正好端著一托盤空杯子從身邊經過,秦川一把拉住他:“洗手間在哪里?”
服務員似乎被這一問給弄懵了,含糊地把頭朝門口方向偏一偏:“呃,在……外面。”
秦川皺眉:“外面?外面的哪一邊?左手還是右手?”
這個面相有些老成的服務員緊張了:“對不起,我是兼職的,我不太清楚。”
端莊女人看起來很有些過意不去:“沒關系沒關系,我自己去外面問吧。”

女人的面孔稱得上端莊,有一種隱含的大氣和淡定:“請問,洗手間在哪里?”
服務員趁機匆匆離開。那女人朝門外走去,秦川則轉頭在人叢中尋找那個服務員的背影。憑直覺,剛才那個服務員的反應未免有些可疑,沒聽說酒店派兼職人員啊,而且就算是兼職,難道是第一次?連洗手間在哪里都不知道。最最重要的一點是,就像劉局說的,五星級大酒店哪里會有這個年紀的服務員?
秦川的目光很快聚焦到這個在人叢中倉促穿行的背影上,他剛要跟上去,一張濃妝艷抹的臉直杵到他面前:“一個人?”
秦川本能地后退一步,這才看清面前是個花枝招展的胖女孩兒,脂粉掩蓋下明顯帶著嬰兒肥的臉蛋依然透著幾分稚氣,只是那身一看就知道挺貴的行頭無形中讓她看起來成熟許多。秦川下意識地點點頭:“一個人。”
他以為回答完了就可以脫身了,哪知道女孩兒像是成心要粘住他,竟然指著他手中的杯子笑:“你怎么喝飲料啊,我都不喝這種啦!”
秦川緊盯著那個穿黑馬甲的背影,那人似乎意識到有人在盯著他,在人叢中左右閃躲。秦川想走,那個胖女孩兒卻像是下定了決心,就是堵在他面前不肯讓開。秦川有些急了,還不能做什么,不能讓其他人起疑,他迅速看了一眼周圍。
田妮一直不遠不近地在他周圍轉,當然看到了這一幕,遠遠地朝他做了個手勢,轉身向那個可疑服務員的方向去了,正在餐臺前挑食物的石磊立刻放下盤子緊跟上去。秦川這才把注意力轉回來,看清女孩兒手里端著的高腳杯里面倒的應該是酒。他盡量和顏悅色:“你喝的是酒?這不太好吧?”
女孩兒嬌憨地一笑,舉起手中的高腳杯晃了晃:“不知道吧,其實我是有點兒量的,白酒的話,半斤沒問題。哎,你別誤會啊,這是干白。女孩子在相親場合喝白酒,會顯得不可愛,對吧?”
秦川不知道該怎么應對,只好敷衍地笑笑:“是啊是啊。”
女孩兒以為秦川不信,一轉身,從身邊經過的服務員舉著的托盤上取了一杯紅酒,沒等秦川反應過來,一仰脖就灌下去,然后看著秦川嘻嘻笑著:“看,我沒騙你吧?”
不等秦川回答,女孩兒整個人開始晃起來。她下意識地扯著秦川的袖子,看來她是想走直線,卻直往墻角去了,接著,女孩兒腿一軟,整個人就朝秦川倒過來。秦川本能地一把接住,女孩兒的重量超出了秦川的預期,被女孩兒帶得踉蹌著靠在墻上。
秦川這下可發愁了。這么個喝醉的女孩兒,倚在墻邊人事不省,手還扯著自己的衣角。就這么走,似乎有點兒說不過去,可是,不走怎么辦?
一直周旋在會員中間的文雅麗最早發現這邊的情況,她趕緊走過來,幫著秦川把胖女孩兒歪斜的身體擺正,又使勁把裙子的下擺給她抻平。做完這一切,她歉意地朝秦川笑笑:“她叫珊珊,是會員里年紀最小的,剛滿二十歲,已經參加過好幾次活動了,真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急著把自己嫁出去……”
秦川問:“有沒有什么地方可以讓她稍微休息會兒醒一下酒?總不能讓她一直坐在地上啊!”
文雅麗點點頭:“跟我來。”
田妮和石磊其實并不知道秦川為什么要盯那個服務員。那個服務員回頭不見了秦川,似乎變得自如起來。他巡視一遍,餐臺上的點心盤子有的已經空了,他端著一盤替換的點心,穩穩地朝這邊走過來。
田妮站在餐臺跟前,看著眼前精致的各色小點心,有點兒無從下手的感覺。這時候,她旁邊一個白領麗人模樣的女人很熟練地用公共碟里的夾子給自己夾了兩塊。意識到田妮在盯著她,她朝田妮眨眨眼睛:“這個味道不錯,試試?”
不等田妮回答,她已經夾了一塊放在田妮的盤子里。田妮不由得對眼前這個女人產生了好感,在今天到場的女士中,除了這個女人,還真沒有其他女人能讓田妮看上眼。這個女人的綜合分數顯然超出了田妮對剩女的評估,無論相貌氣質和著裝,甚至說話的聲音,顯然都屬上乘之列。一個念頭不由得冒出來:這么漂亮的女人,也需要參加這樣的相親活動嗎?
田妮還沒想出合理的答案,只聽一片玻璃的碎響。一回頭,只見給自己夾點心的漂亮女人花容失色,手上的托盤扔掉了,上面的飲料杯、冰淇淋杯在地上摔得五色斑斕。而女人的正對面,正是那個秦川示意盯住的服務生,他也扔掉了手上的點心盤,一把锃亮的匕首緊緊握在手里,朝著女人筆直地沖過來。
漂亮女人大叫:“陳江,你干什么?等等,你聽我說!”
那個服務員,也就是那個叫陳江的男人充耳不聞,依舊朝著女人沖過來。
田妮只來得及大叫一聲:“石磊!”同時將手中的餐盤扔出去,正砸在陳江的頭上。那幾塊新鮮出爐的點心摔在陳江臉上又掉下來,奶油果凍和水果顆粒讓原本有幾分大義凜然視死如歸模樣的陳江瞬間變得狼狽不堪。
陳江惱羞成怒,抹一把臉,轉身就朝田妮沖過來。剛邁出一步,就覺得背后有個陰影把自己籠罩,沒等回頭,石磊就從后面拎著他脖領子,哐的一聲,把他的臉埋在了餐臺上那盤新換的奶油布丁上,死死按住。
現場的人們這時候才反應過來,轟地一下亂了。正從宴會廳門口進來的文雅麗急忙攔住大家:“大家別慌,他們是警察!”
田妮緩過神來,趕緊跑到那個漂亮女人跟前:“你沒事吧?”
宴會廳外回廊的一角被設計成了休閑區,擺著兩張舒適的矮沙發,在壁燈柔和的光線籠罩下顯得恬淡舒適。珊珊仰靠在沙發上,一臉酒醉后的紅暈,全然沒有察覺秦川正輕輕拍她的臉:“珊珊,醒醒,醒醒。”
珊珊把頭擺在一個舒適的位置上,喃喃自語:“我沒事,我的量,好著呢!”
秦川只好坐在另一只沙發的扶手上,發愁地看著怎么也醒不過來的珊珊,手在口袋里下意識地掏了掏,掏出一包濕紙巾,抽出一張,輕輕擦珊珊的額頭:“珊珊,珊珊……”
珊珊努力想要睜開眼睛,但是徒勞,她嘻嘻笑著:“嗯,大叔,你好帥……”
秦川換了一張濕紙巾敷在她額頭上。突然,他停下來,職業敏感讓他意識到背后有人。他猛地回過頭來。
背后是一個穿著對襟大褂、身形魁梧的胖老頭兒,褲腰足有四尺,光光的腦袋,后脖頸子全是褶子,一臉橫肉,濃重的八字眉,小眼睛露著兇光。秦川感覺莫名其妙,這兇老頭兒瞪著我干嗎,認錯人了?他剛要開口詢問,胖老頭兒一聲暴喝:“原來是你小子!”
秦川更是一頭霧水:“啊?”
胖老頭兒一步步向前,那步態仿佛看到獵物的獅子,聲音也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我孫女學壞的,就是你小子吧?”
秦川看看沙發上還暈暈乎乎的珊珊,又看看胖老頭兒:“你是她爺爺?”
胖老頭一陣冷笑:“看她一早就開始描眉畫眼我就知道沒好事!”
秦川解釋:“珊珊喝多了,在這兒緩一會兒……”
“你還灌她酒?你把她灌醉想干什么?”
秦川急了:“不是我讓她喝的,是她自己喝的,我看到她的時候她就已經喝多了……”
“狗屁!這里只有你們倆,不是你灌她還能有誰?”
秦川不知道該怎么解釋,真想一巴掌把珊珊扇醒:“我是想讓她在這兒醒醒酒……”
胖老頭兒突然伸手指著秦川,差點兒戳到秦川眼珠子上:“你是假裝帶她醒酒,其實是想帶她到樓上開房對吧?”
秦川張大了嘴:“我?!她?!”
胖老頭兒又是一聲暴喝,簡直聲震穹頂:“還好我及時趕到!不然我孫女就被糟蹋了!”
幾乎就在同時,旁邊的電梯門突然開了,涌出一群人,手上提著一樣的手提袋,估計是哪個公司在這里開會。一群人正好聽見老頭兒的怒吼,面面相覷,又齊齊看著秦川。
秦川的汗都下來了:“這位老大爺,您冷靜一下,您聽我說……”
胖老頭兒非常倔犟:“我只信我眼睛看到的!我孫女人事不省,你動手動腳!”
那群人嗡的一聲,有人嘀咕:“原來是猥瑣男打人家小姑娘的主意!”
胖老頭兒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眼睛瞪得銅鈴一樣:“啥?你還打我家孫女了?”
秦川本來是想亮出警察身份的,被這群人一攪和,不能了。現如今,警察抓小偷不是新聞,警察打人才是新聞,這要被拍下來弄到網上去,還不知會鬧騰成什么樣!他本著息事寧人的態度說:“好了老大爺,我們啥也不說了,我帶你去找證人。”
哪知道胖老頭兒根本聽不進去,一抬手,抓著秦川的一條膀子就是一個大背跨。秦川能反抗也不敢啊,再把老頭兒弄出個好歹來,那才真是有嘴也說不清了。在眾人的喝彩聲中,秦川被重重摔在地上。那一瞬間,他清楚地聽到有人喊:“再來一個!”
媽的,要不是怕暴露身份,他真想像美國警匪片那樣,掏出槍來看看這伙人的熊樣。可是,他只能咬牙忍著。縱然這家五星級大酒店的回廊上鋪著厚厚的地毯,秦川還是好半天才爬起來。他能判斷出,這胖老頭兒是個練家子。
老頭兒不再搭理秦川,老鷹捉小雞一樣拎著孫女珊珊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那群圍觀者也戀戀不舍地陸續離去。秦川坐起來,輕輕揉了揉腰,那里以前執行任務時摔傷過。
秦川再回到宴會廳時,大戲已經落幕,大伙兒正使勁鼓掌,石磊擰著陳江的胳膊,田妮小聲安撫著驚魂未定的漂亮女人。秦川認出來,這個漂亮女人剛剛和他打過照面,她問秦川:“你知道洗手間在哪里嗎?”
劉局盯著秦川:“這么說,那個陳江,其實是田妮和石磊抓住的?”
秦川垂下頭,輕聲回答:“是。”
“那時候你在哪兒?”
石磊把頭擰過去,可那大嘴上的笑紋還是被秦川看到了。秦川明白了,劉局其實知道整件事的全部經過,他是故意的。果然,劉局面無表情地說:“你帶著個喝醉酒的姑娘,才二十歲,要去開房?”
明知道是玩笑,秦川臉還是紅了:“劉局……”
劉局像是拿定主意要把這玩笑開到底:“聽說還實施暴力,打了那姑娘?”
秦川一臉委屈:“被實施暴力的是我好不好!”
劉局臉上露出笑意:“啊,剛剛那個婚介所的老板馬成專門打電話來了,說要謝謝你,還說他們打算吸收你當名譽會員,所有活動免費參加。”
石磊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劉局突然轉了話題:“那個陳江,有什么線索沒有?”
石磊趕緊收住笑,擺正身子,換了一臉洗耳恭聽的表情。
一談到工作,秦川的氣場能把石磊甩出十條街,他從容地從兜里掏出個小本:“陳江,二十九歲,大學肄業。他跟蹤的那個女人叫高陽,三十二歲,是他的學姐。大學期間,兩人談過不到半年的戀愛。高陽畢業就甩了陳江,可陳江卻念念不忘,為此學業也耽誤了……”
劉局點點頭:“這個陳江,和那個案子有關聯嗎?”
秦川謹慎地回答:“目前還不好說,正在審,不過,有個線索倒是可以查查。”
劉局眉毛一挑:“什么線索?”
“陳江家里有些出租的鋪面,有一家是花店。”
秦川站在一樓,看著眼前貼滿小廣告的電梯門。兇手就是從這里上了電梯,到了九樓,殺了薔薇。秦川按下電梯按鈕。實地踏勘是辦案的必要程序。
電梯帶著轟響在面前停下,門哐啷開了,秦川剛要邁步,卻愣在那里。電梯里出來的正是那天喝醉酒被爺爺拎回去的女孩兒珊珊。珊珊看到他,喜出望外,上前就挽住秦川的臂膀:“太好了,我可找到你了!”
秦川趕緊掙脫開,緊張地四下看看:“你找我干嗎?”
珊珊又貼過來,熱氣騰騰的手臂把秦川挽得緊緊的:“人家想跟你道歉嘛!”
秦川使勁掙出自己的手臂,正色道:“我在工作,請你自重一點兒。”
珊珊一愣,眼圈立刻就紅了。秦川一下子又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他把聲音放柔和了一點兒:“我穿著制服呢,這樣不好,請你理解。”
一句話,珊珊睫毛上還沾著淚花呢,臉上重又陽光燦爛:“我就說嘛,你才不會兇我呢!”說著,硬拉著秦川的手把他帶到了玫瑰有約婚介所的辦公室,“雅麗姐姐,看誰來了?”
文雅麗趕緊站起來,讓秦川坐,珊珊就像在自己家一樣搶著給秦川泡茶。珊珊今天線衫牛仔褲,只涂了一點兒橙色的潤唇膏,就像可愛的鄰家胖小妹。珊珊把茶放到秦川面前,突然深深鞠躬:“秦川哥哥,我替我爺爺給你道歉。”
秦川趕緊擺擺手:“沒事沒事。老人家嘛,有時就像孩子一樣。”
文雅麗說:“昨天幸虧你們在場,不然不知道要出多大亂子。對了,抓到的那個人是兇手嗎?”
秦川說:“還在查。”
文雅麗笑著看看珊珊:“珊珊一早就來了,非纏著我要你的電話,不給就不走,說她這輩子最崇拜的就是警察叔叔了,是不是啊珊珊?”
珊珊有點兒臉紅,越發顯得嬌憨:“我是真的想道歉啊!我爺爺那么過分,我怕秦川哥哥會恨他。其實我爺爺特善良,我沒爹沒媽,爺爺一手把我拉扯大,他是太在意我了,生怕別人欺負我。你能體會他的心情吧?”
秦川心有余悸:“能……體會,可你爺爺……他是不是經常這樣?我感覺他跟蹤你都輕車熟路了,你一有什么小動作,他就知道你要干什么。”
珊珊撇撇嘴:“他這還算好的呢!”
秦川有點兒吃驚:“你的意思是,還有更猛的?”
珊珊使勁點點頭:“高中時我交了個男朋友,暑假來家里一起做作業。他親了我一下,其實就親了一下頭發,我爺爺剛好進家,剛好看到,掏出刀把人家攆得滿樓道跑,最后從二樓陽臺跳下去,腿差點兒摔斷,好可憐的……”
秦川的神經被觸碰了一下:“你說你爺爺掏出刀?那刀,他隨身帶著?”
“我爺爺是牛一刀啊,你沒聽說過牛一刀嗎?”
秦川更是吃驚:“你爺爺是牛一刀?”
不要說在本市,就是在省城,牛一刀也是大名鼎鼎。牛一刀是個廚子,大廚,是祖傳的絕活兒。據說牛一刀的祖上給慈禧做過御用,據說牛家的手藝傳男不傳女。到牛一刀這輩兒,兒子媳婦出車禍死了,只留下個孫女兒,那手藝眼看著是后繼無人了,也就越顯得金貴。哪個飯店來請他,都得出大價錢。現在這家私房菜館挖了牛一刀去,一天只做一道菜,還就只做一份,做完就走人,月薪三萬,年底還帶分紅。就這,提前十天半個月都訂不上。牛一刀的絕活有一道必需的程序——宰殺。大到牛小到魚,只要是他做菜,必定要自己宰殺,然后只揀自己需要的食材最好的那部分。所以坊間也有傳言,說牛一刀殺生太多,兒子媳婦才死于非命。要不為啥好好的,偏他兒子的車開到攪拌車旁邊,那攪拌車上的大水泥罐子就掉下來了呢?那一年,牛一刀剛當上爺爺。
秦川很認真地問:“珊珊,你爺爺的刀為什么要隨身帶著?”
珊珊想了想:“好像那把刀是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說起來還是件古董呢。爺爺說值不少錢,不過最主要是用得順手。爺爺已經不當它是刀了,他自己說的,那就是他的手,所以得帶著。”
秦川的目光一閃。
珊珊又說:“秦川哥,我爺爺看著兇,其實心可軟了,他拿刀也就是嚇唬嚇唬我們班的男生,他才不會真的跟他們動刀呢。”
秦川微笑著點點頭:“我相信。”
話是這么說,在珊珊給他的茶杯續水的工夫,他迅速發信息給石磊,就四個字:“查牛一刀”。
等珊珊端著茶杯回來,秦川換了話題:“珊珊,你才二十歲,不覺得來婚介所相親有點兒太早了嗎?”
文雅麗也說:“就是,人家來入會的女的奔三男的奔四,你急什么呀?”
珊珊一句話就把他們堵得沒詞兒了:“那婚姻法為什么規定女人二十歲就可以結婚?”
文雅麗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反駁的理由:“可這里的男士你都可以叫叔叔了,哪有和你年紀般配的?”
珊珊跳起來坐到秦川身邊,親親熱熱挽起他的胳膊:“我就喜歡秦川哥哥這樣的大叔,成熟穩重大方帥氣,和我年紀一樣的男生都是小屁孩兒,什么都不懂呢!”
秦川終于被“大叔”這個詞打倒了。文雅麗看在眼里,笑著問:“珊珊,你知道秦川大叔是做什么的嗎?”
“我當然知道了!秦川大叔……”她看了看秦川的臉色,馬上改口,“啊不,秦川哥哥是刑警!好危險的工作啊!不過秦川哥哥你放心,不管出什么事,你殘廢了我也不會離開你。你要是死了,我會好好料理你的后事,照顧咱們的孩子,把他們養大成人!”
秦川一口茶水噴出好遠。
好不容易把珊珊糊弄走,屋子里就剩下秦川和文雅麗兩個人。秦川終于可以開始工作了,他打開隨身帶的筆記本:“關于那天下午的事,我有些問題想再核實一下。”
文雅麗趕緊放下手里把玩的筆,在桌邊坐下:“您說。”
“那天薔薇說,她和家里人約好了要回家吃飯,所以你一個人去吃東西了?”
“嗯。”
“可是她倒在了電梯前面。已經確定那是第一現場,就是說,她準備坐電梯離開?”
文雅麗的語氣不太確定:“看起來……好像是的。”
“換句話說,薔薇有可能對你說謊了,有可能是她和人約好見面,也有可能是臨時接到電話,不管怎么樣,兇手直接殺了她。”
文雅麗心有余悸:“兇手……是偶然碰到薔薇的吧,要是薔薇不等我,那被殺的……”
秦川截住文雅麗的話,不想她又陷入恐怖的回憶:“從殺人手法和現場留下的那束花來看,兇手應該是對薔薇有感情的,這里面,甚至包括了一種叫作仇恨的感情。”
文雅麗愣了好半天,搖搖頭:“我沒辦法理解。”
“你仔細想想,你和薔薇共事的這些日子里,有沒有涉及她感情方面的信息?哪怕只是一句話,一個人名兒?”
文雅麗還是搖頭:“要說像薔薇這樣的女孩兒,有男朋友也是正常的,只是……我們兩個互相之間從來不問。”
秦川有些意外:“女人之間的話題不都是這些嗎?”
文雅麗低下頭:“因為……薔薇知道我沒有男朋友。其實,她是個挺細膩的人,她可能覺得,要是談這個我會難堪吧。現在想想……一定是。所以,她從來不提,一次也沒有。”
秦川嘆了口氣,看來在文雅麗這里是得不到關于薔薇私生活方面的有價值的信息了。他在猶豫,還有沒有必要問那件他一直懷疑的事情,最后他還是問了:“我記得你提到過,凡是入會的會員,你都要核對身份,那么,薔薇的資料,你核查過嗎?”
文雅麗瞪大眼睛:“薔薇又不是會員,她是工作人員啊!我沒有——怎么,薔薇的資料有什么問題嗎?”
看著文雅麗吃驚的樣子,秦川確信文雅麗是真的不知情。薔薇的檔案里填寫的資料,經核查,全都是假的。薔薇已經死了三天了,還沒有聯絡到她的家人。秦川自言自語:“可能薔薇自己也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事吧。”
文雅麗皺著眉頭:“說起來,薔薇不是個心里藏事的人啊!”
秦川點點頭,不過他想的卻是:心里頭藏不藏事,那得看是什么事。
收拾好工作日記,秦川站起來準備告辭,文雅麗把他送到電梯前。想到不久前發生的事,兩人都沉默著。電梯一層層往上走,很慢。這種沉默實在是太讓人不自在,文雅麗終于開口:“秦警官,你為什么不談女朋友啊?“
這個問題太突然,秦川一愣:“啊,工作太忙了……”
是個人就能聽出來,這回答實在是太敷衍了,好在這時候,電梯門開了。
馬成從電梯里出來,一看到秦川就趕緊點頭哈腰伸出雙手:“哎呀秦警官,昨天的事真是太感謝了,多虧有你們在啊!”
秦川一步跨進電梯,先按了一樓的按鈕,然后微笑著朝馬成和文雅麗擺擺手:“別客氣,那是我們應該做的,再見!”
電梯門在面前緩緩閉合,將馬成的笑臉一點點遮住。
電梯緩慢下行時,秦川還能聽見馬成的聲音,他在問文雅麗:“這次活動效果怎么樣?”
到了一樓,哐當當一陣噪音后,電梯門緩緩打開,又是一個意料之外讓秦川愣住了,一身便裝、幾乎是花枝招展的田妮出現在面前。
田妮一腳邁進來,把想要出去的秦川堵住,按下九樓的按鈕。秦川一臉無奈:“你這又是唱的哪出啊,姑奶奶?”
田妮對著有些變形的不銹鋼電梯內壁照來照去:“我下班了,來接文雅麗回家。怎么,你忘了?”
秦川搖頭:“你當這是拍電影啊?保護證人也用不著穿成這樣吧?這鞋跟兒得有十厘米吧?這裙子能邁開腿嗎?真要有事你跑得起來嗎?”
田妮一臉無辜:“是啊,秦隊你批評得對,明天我一定換掉這身兒。對了秦隊,我還給你帶來個好消息,高陽要謝謝你呢。高陽,就是那個在初戀情人相親會上差點兒遇害的美女,人家說了,要請你吃飯呢。哎秦隊,我看你要交桃花運了哦!”
電梯到了九樓,秦川沒動地方:“你自己去吧。”
田妮不肯,硬拉著秦川直奔文雅麗的辦公室,一邊推門一邊說:“你都說我今天打扮得不專業了,那就需要你這個專業的來保護我們兩個啦……”
等田妮推開門,門里門外都愣住了。
文雅麗臉色蒼白,從馬成懷里掙脫出來。馬成立刻換上一臉笑容,就像什么事兒也沒發生過:“喲,警花也來了,快,進來坐……”
秦川轉身就走,田妮看看文雅麗,看看秦川,到底還是一路小跑追著秦川走了。進了電梯,秦川冷笑一聲:“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田妮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兒似的低聲下氣:“對不起啊,我也沒想到……你說這個馬成,那么大年紀了,肯定是有家有老婆的人,還跟女員工玩辦公室戀情,真無恥!”
秦川淡淡地說:“文雅麗也不是小孩子,你說的這些,她會不知道?”
田妮再遲鈍也聽出來了,秦川剛才那句話是指向文雅麗的。再想想當初堅持在文雅麗家蹲點兒,自己心底里是有那么點兒想撮合他們的意思,田妮就后悔得不得了,什么也不敢再說了。
電梯到了一樓,門哐當一聲開了,秦川更不希望的事發生了。
石磊樂呵呵站在電梯口:“嘿,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
秦川一邊往外走一邊冷冷地說:“不要再說這是碰巧了,除了你自己,誰信!”
石磊往前只跨了一步就追上了秦川:“秦隊,我沒說碰巧啊,我是專門來找你的!”
秦川站住,上下打量著石磊:“不是找田妮?”
石磊嘿嘿笑了:“專門來找你的,碰巧遇到了田妮。哎田妮,你說咱倆咋就這么有緣分呢……”
秦川抬腳就走,田妮用尖尖的鞋跟狠狠踩了石磊一腳:“秦隊這會兒煩著呢,你別多事!”
石磊趕緊換一臉認真的表情攔住秦川:“秦隊秦隊,我真是來找你的,有重要線索!”
石磊說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問秦川想先聽哪個。
秦川坐在石磊那輛現代越野車的后座,頭轉向窗外,沒好氣地說:“先聽壞消息。”
石磊帶來的壞消息多少有點兒出乎秦川的預料。
接到秦川的信息,石磊立刻著手調查牛一刀的情況,結果發現,牛一刀聯系不上了。那家高檔私房精品菜的老總急得一頭白毛汗,半個月前就訂下的菜式,再有半小時客人就要來了,可牛一刀卻仿佛失蹤了,手機不接,座機不接,去家里砸門也不應。到時候上不了菜,賠錢事小,那些能點這種私房菜的非官即富,別說一家小小的飯館,就是五星級酒店人家也能讓你關門。把這老總急的:“牛一刀啊,你要是死了倒好,我還有個說法!”
找人這事,倒是難不住警察。石磊估計,那老爺子的手機準是孫女珊珊給買的,應該帶GPS定位,當然,老爺子自己恐怕不知道啥是GPS。當石磊把位置確定下來,那心里登時一忽悠。老爺子竟然在秦川住的那個小區!看來老爺子對孫女那是真上心,竟然跟蹤到了秦川的住處。
石磊傳達了劉局的指示,鑒于牛一刀聲名在外,讓秦川不要和他正面接觸,以免在社會上造成惡劣影響。先避避,瞅個合適的機會,再由上級出面做解釋。接著,石磊一臉壞笑:“我說秦隊,難不成,你真把他孫女怎么了?”
秦川頭也不回:“你怎么知道牛一刀是在等我?你別忘了,有一個人跟我住一個小區。”
這話把石磊和田妮都驚著了。坐在副駕的田妮倏地回過頭:“你是說文雅麗?”
石磊擰眉想了一會兒:“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假設,牛一刀是兇手!你想啊,這老頭兒對孫女看得比眼珠子還重,連秦隊這樣冠冕堂皇的人他都能往歪里想。可這孫女偏偏加入了玫瑰有約,見天兒地參加相親活動。他恨這家婚介所,他想阻止孫女繼續,這是不是就有了殺人動機?秦隊說得沒錯,老爺子守在那個小區,不是等秦隊,是等……”
田妮接上話茬兒:“你是說他還想殺了文雅麗?”
“不是沒可能啊!殺了薔薇,他以為能攔住孫女到處亂跑了,哪想到相親活動仍按原計劃進行。反正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也是殺……”
田妮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那你怎么解釋那兩封電子郵件?”
石磊不以為然:“老爺子不會電腦,他可以找會的人啊,隨便找個在網吧打游戲的中學生,塞倆錢發個郵件就行。”
秦川不得不承認,石磊的推斷到目前為止是成立的。他對石磊說:“掉頭,給文雅麗打電話!”
文雅麗的電話居然也打不通。手機不接,座機不接。
田妮傻了:“這是怎么回事啊!剛才在辦公室還好好的啊!”
石磊猛地一打方向盤,把車停在路邊,使勁拍一下自己的腦瓜子:“看這一攪和,我差點兒忘了。我剛才不是說帶來倆消息嗎,一好一壞。壞消息咱剛才已經分析過了,還有一條好消息,跟薔薇和文雅麗都有關系。”
在調查死者薔薇的過程中,發現一條重要線索。最近一個半月,薔薇的身份信息曾定期出現在一家快捷酒店。調出視頻后發現,和她同時出現在這家酒店的,有一個男人,不是別人,是她的老板馬成。再進一步調查,竟然發現還有一個人和馬成也定期同時出現在這家酒店,時間已經長達一年之久。這個人,就是文雅麗。
再回想在婚介所看到的一幕,幾個人都明白了,馬成在和文雅麗保持情人關系的同時,和薔薇也開始了同樣的關系。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馬成竟然選擇同一家酒店和下屬兩個女職員輪流開房。無法揣測他的心理,是一種變態的炫耀,還是一種病態的虛榮?
眼下,秦川、石磊和田妮已經站在這家快捷酒店的前廳。
說是前廳,不過是挨墻擺放著幾張沙發,如果不是必須有前臺接待,這里恨不能也改造成客房。這是那種很常見的全國性的快捷連鎖酒店,還算干凈,但和正規的星級酒店相比,差距還是不小。無法想象,兩個風華正茂的女子心甘情愿奉獻身體取悅一個有家室的中年男人,而且,還是在這種不入流的地方。
前廳開著空調,這里的溫度可以說是非常適宜的,可秦川卻感覺這里的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厭惡的曖昧。
因為無法聯絡到文雅麗,石磊通知技偵部門想辦法。很快接到反饋,文雅麗正朝和馬成經常約會的快捷酒店方向移動。秦川、石磊和田妮先一步到達,由于文雅麗見過他們三個,他們無法在前廳布控監視,只好亮明身份對前臺作了交代,務必讓文雅麗開的房間在他們隔壁,而那個房間的備用鑰匙就在秦川手上。
文雅麗抵達快捷酒店的時候,三個人已經在三樓的客房守株待兔了。這一層都是雙人房,馬成幽會時訂的都是這種房間,碩大的床,厚重的地毯,玻璃浴室,處處透出一種張揚的情欲。三個人進來,想到情報里提到的人和事,都有些別扭。
從進入酒店,秦川就反復問自己:真的是牛一刀嗎?即便石磊剛才的推斷不無道理,可一個年屆古稀身懷絕技還有孫女要調教的老人,會沖動到殺人這地步嗎?從他和自己照面時的脾性來看,不像是個看三國中了毒的老人。牛一刀給人的感覺是沒有心機。因為孫女成了婚介所的會員,所以牛一刀有幾次曾經闖進去罵人,薔薇、文雅麗,甚至不常去辦公室的馬成都見識過老人的厲害。那么,難道是自己的判斷出現了偏差,牛一刀出現在自己居住的小區,就是因為他和珊珊獨處時被老爺子看到了?他是打算嚇唬嚇唬自己呢,還是……
現在,秦川有預感,不管牛一刀會對他怎樣,卻絕不會是殺薔薇的兇手。
一個把自己的孫女視若珍寶的爺爺,不會對比自己孫女才大個三四歲的女孩子下手。
田妮小聲問石磊:“陳江審得怎么樣了?”
石磊看看一臉沉重的秦川,湊近田妮,小聲回答:“挺痛快地招了。因為高陽把他甩了,讓他耽誤了學業耽誤了青春耽誤了感情,由愛生恨。他盯高陽好些日子了,那天假裝服務員到會也是提前做足了準備的。他倒沒真想殺高陽,不過,給她破個相那是肯定的。等她變丑了沒人要了,他還要她。他就是想讓她看看,男人真愛一個女人會是怎么樣的。”
田妮搖搖頭:“不可理喻,這人精神上已經有問題了,得治。”
這時候,房間里的電話突然響起來,把三個人都嚇了一跳。互相用眼神一交流,秦川接起電話:“哪位?”
電話那頭卻是歡呼雀躍:“秦川哥哥,找到你啦!”
竟然是珊珊?!秦川很意外:“你怎么會找到這里?”
珊珊很興奮:“剛才你和雅麗姐談事,不讓我聽,把我打發走了。回去之后本想再和爺爺解釋一下,可爺爺不在。我一個人在家里也沒意思,又回頭來找你,正好看到你們上車走了。我就一路追下來。等我進了酒店,卻找不著你們,前臺也不肯說,我就只好挨個兒房間打電話。嘻嘻,有時候聽不出來聲音,我就說我是按摩的……秦川哥哥,我能上來找你嗎?”
秦川立刻拒絕:“千萬別上來!珊珊,我在工作,你明白嗎?對了,你知道你爺爺在哪兒嗎?”
一邊說著話,秦川一邊走到門口。依著珊珊這孩子的性格,沒準兒這時候就在門外。還好,從貓眼看過去,外面沒人。
珊珊的情緒有些低落,但還是回答了秦川的問題:“他應該在上班吧。”
秦川估計珊珊完全不知情,就把語調放得柔和些:“珊珊,我在辦案,我得掛電話了。你是個好姑娘,你知道該怎么辦。”
珊珊果然很吃這套:“秦川哥哥,那你注意安全,我回去了,你休息的時候我再找你哦!”
秦川一邊敷衍著,眼睛下意識地從貓眼朝外看,這一看,讓他眼前一亮——馬成剛剛從門前經過。
秦川掛掉電話,低聲對石磊說:“馬成已經到了,剛從門前走過去。”
突然,秦川覺得不對。他跟前臺交代過,文雅麗的房間在這個房間的隔壁,就是左手,馬成無論如何是不會從這扇門前經過的,難道是酒店方面泄露了消息?幾乎是同時,石磊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兩人眼神一對,立刻沖了出去。
整層樓安安靜靜的,所有的動靜都被腳下厚厚的地毯和墻上覆蓋的隔音層給吸收了。秦川和石磊先來到原定計劃中文雅麗應該開的那間房,他們把耳朵貼在門上,什么也聽不到。看著幽深的走廊和兩邊緊閉的房門,兩個人都無法判斷馬成進了哪間房。
秦川示意石磊下樓,去前臺核實一下情況。突然,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歡叫起來:“秦川哥哥!我還是找到你了!”
秦川只覺得腦袋都大了,珊珊就像從地底下鉆出來似的,就那么叫著笑著跳著朝他跑過來。
石磊驚得嘴都合不上了。秦川狼狽地一邊提防著珊珊撲上來,一邊擔心著會驚動馬成和文雅麗。他趕緊用手比畫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珊珊很配合,小胖臉放著光站在那里,聲音低低的:“我不出聲,我一定不妨礙你辦案……”
就在這時候,走廊盡頭傳來一聲男人的慘叫。秦川一激靈,一把將珊珊推進自己那間房,大喊一聲:“田妮,看好她!”
秦川和石磊直奔走廊深處。走廊兩邊剛才還緊閉的房門紛紛打開,不斷有人探頭出來問:“出啥事兒了?”
秦川一邊掏出警官證一邊喊:“警察辦案!都別出來!”
走廊盡頭是雙扇的安全門,此刻,門正在慢慢閉合。秦川毫不猶豫地追下去,同時吩咐石磊:“下樓堵側門!”
終于,秦川在一樓追上了那個人。那個人蜷在樓梯間拐角的緩臺上,手上一把明晃晃的刀閃著寒光。
那個人微笑著:“請問,洗手間在哪里?”
沒錯,是她,那個漂亮的白領麗人。上次見面,她問的也是這個問題。
秦川在高陽面前蹲下來,看來她在逃跑時扭傷了腳腕。她穿著深色的男式風衣。秦川看著高陽那張蒼白狼狽卻仍不失為漂亮的臉:“薔薇是你殺的?”
高陽微笑:“是。”
“馬成也是你殺的?”
高陽點點頭:“對,還有珊珊的爺爺……”
秦川一驚:“你把他也殺了?”
高陽咯咯笑了:“沒有,我只是讓他安靜一會兒,然后,借他的刀用一下。”
秦川有一瞬間的走神。這是個心思縝密的女人。她扔在兇案現場的那束丁香應該是陳江送的,代表著初戀情人。她把它扔在了薔薇的尸體上。秦川能推論出過程,卻不明白原因,他問:“為什么殺薔薇?”
高陽迎著秦川的目光:“她是我的初戀情人,真正意義上的兩情相悅的初戀情人。”她的臉上煥發著一種別樣的神采,讓她看上去越發美麗動人,“我討厭男人,薔薇也是。陳江不過是我掩人耳目的工具,我怎么可能會愛上那種小男人……”
秦川難以置信:“薔薇是……同性戀?可是,她和馬成約會,你知道嗎?”
話一出口,不等高陽回答,秦川自己就知道了答案。高陽當然知道,所以,她不惜冒著暴露的危險也要殺了馬成。
果然,高陽一臉仇恨:“那種臭男人有什么好,薔薇竟然為他背叛我?!我不能原諒她!薔薇是我的,任何染指她的人,都得死!”
看著高陽因憤怒而扭曲的臉,秦川嘆息一聲:“其實,如果你能早點兒放手,本不該有現在這樣的結果……”
高陽漸漸平靜下來,她的目光越過秦川,看著陽光透過玻璃投射在墻上的影子,突然燦然一笑:“是啊,也許,我早該放手的!”
秦川猛地撲上去:“住手!”
一道寒光飆出一條血線,濺在反射著陽光的雪白墻面上。
雪白的病房,病床,床單。
文雅麗慢慢睜開眼睛,終于看清楚坐在床邊的田妮。
田妮驚喜地俯身過來:“你醒啦?”
文雅麗怔怔地看著田妮,突然間淚就涌出來,一發不可收拾。
當時,田妮怎么都敲不開文雅麗房間的門,感覺不妙,找服務員打開門,看到床上疊得整整齊齊的文雅麗的衣服。浴室里,文雅麗安靜地躺在一缸血紅的水中。她留下了遺書,為了保住一份工作,在馬成的威脅和誘惑下,她妥協了。可是,現在她后悔了,卻為時晚矣。所以,她想在這個失去清白的地方,用自己的方式還自己一份尊嚴。
田妮輕輕擦去文雅麗臉上的淚:“怎么這么傻啊!錯誤是要付出代價,可是用生命做代價,你就永遠沒有改正的機會了!”
文雅麗使勁點點頭,淚又紛紛落下。
薔薇的家人找到了。早年間離異的父母各自重組了家庭,因為對前任的厭惡,連累了他們的女兒薔薇。薔薇高中畢業就開始工作,始終沒跟父母要一分錢生活費。她死的那天,是她的生日。她給母親打電話,懇求母親一起出來吃頓飯,又給父親打電話,央求父親來給自己過生日。她是太想和其他孩子一樣,有父母陪著,一家人一起過個生日。可是,最后,一直到她死,她的手機都沒響。她的父母完全沒有把她的電話放在心上。在存放尸體的冰冷的房間,她的父母終于出現了。他們哭得老淚縱橫,可是太遲了,她永遠看不到他們眼睛深處原本還殘存著對她的愛,那是她生前那么渴望得到的。
高陽死了,那一刀,準確地割斷了她的頸動脈。秦川抱著她上救護車時,她早已停止了呼吸。那一樓道的血跡,酒店員工擦了整整一天。
秦川仔細調查了高陽的資料。高陽畢業于一所二流大學,學的是大外科,并且以優異的成績被分配到市兒童醫院。這是許多畢業生夢寐以求的工作,高陽卻干了不到三個月就遞交了辭職報告,理由竟然是聽到孩子不分晝夜的哭聲,有想掐死他們的沖動。隨后,高陽去了一家專營婦女洗液的制藥廠,憑借出色的專業知識和同樣出色的容貌氣質,不到三年,就升任地區經理一職。高陽和陳江是同校,卻不同專業,他們戀愛時,高陽已經開始畢業實習了。沒能及時掌握高陽具備相當的醫學知識和技能這條線索,成為秦川最深的遺憾。
對刑警來說,沒有哪個案子是完美無瑕的,但是,以生命為代價的哪怕是一個瑕疵,也會在心里長成刺,時時扎得心疼。
石磊勸過他:“才幾天就破案了,劉局在大頭兒面前倍兒有面兒啊!再說了,那高陽殺了倆人,故意殺人啊!她不自裁也得死刑,你就別失落了!”
秦川覺得石磊說得對。但他還是感到失落。
馬成為什么沒走進文雅麗訂好的房間?因為高陽早已假冒文雅麗,把馬成引進了自己的房間。高陽知道牛一刀對孫女的重視,在這之前,就利用珊珊引牛一刀到了酒店。高陽對時間的掌握,精確到了每一分鐘。唯一沒辦法掌握的就是她自己能否全身而退。
高陽沒能逃掉,可是,她已經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也許,她根本就不想逃,因為,她已經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
有田妮出現的地方沒有石磊似乎不太尋常。
沒辦法,石磊分身無術,眼下他正幫秦川解圍呢。秦川每天都處在奔逃的狀態,如果石磊也不管,那秦川就要被逼得跳樓了。
在那家快捷酒店醒來,聽孫女說起危急關頭秦川把她推進房里,還讓一個女警察好好保護她,牛一刀感動得眼淚嘩嘩的。自己一直怕百年之后孤零零的孫女在這世上無依無靠,眼下老天爺給送來這么好個孫女婿,不趕緊抓住了,還等別人搶啊!
牛一刀見天追著秦川表決心:“秦警官,你是好樣的,有擔當的男人,你就娶了我孫女吧,我所有的錢全給她做嫁妝!你要記以前的仇,你可以不叫我爺爺,我叫你一聲爺行了吧?秦警官,秦警官——”
劉局把秦川叫到辦公室,滿臉歉意:“秦川啊,我知道你很累,我知道你需要休息,可是,又出了一樁大案啊,我也是沒辦法……”
秦川家都沒回,直接從值班室拿了套干凈衣服就奔機場了。
在飛機上,秦川感到從來沒有過的輕松,暫時不用怕門外響起牛一刀的大嗓門了。
這一覺,秦川睡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