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曉
中國江西省景德鎮是世界馳名的瓷都,而遠在歐洲的法蘭西,有一座被譽為“法國景德鎮”的古城,它就是位于中央高原西部維埃納河旁一座小山丘上的魅力瓷都利摩日(Limoges)。二者雖然相隔千山萬水,但都因“發現高嶺土”的不凡經歷而成就了一番大業。
高嶺土是生產高溫硬質瓷不可或缺的原材料。據史載,我國元代(1271—1368)以前只懂得使用單一的瓷石燒瓷,即業內所說的一元配方。元代初期,景德鎮附近發現了主要化學成分為二氧化硅和三氧化二鋁的白色高嶺土,摻入瓷石中,可使瓷胎耐受1300℃以上高溫。燒成品在白度、硬度、透明度、光澤度乃至體積比和成品率方面都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這就是世界為之傾倒的中國制瓷秘籍——“二元配方”工藝。
十七世紀以前的歐洲,一直跳不出陶器或軟質瓷的范疇,以致各國王公權貴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竭盡一切可能仿制中國瓷器和破解中國的生產工藝。
1709年,薩克森選帝侯奧古斯都二世(August II,1670—1733)興奮地宣布,他帶領煉金術師博特格及化學家車恩豪斯成功燒制出歐洲第一爐真正的白色瓷器。這個消息對于自太陽王路易十四(1638—1715)時代起就以時尚藝術文化發祥地而傲視群雄的法蘭西來說,絕對是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
1698年(康熙三十七年),一個叫佩里·昂特雷科萊(Père Francois Xavier d'Entrecolles ,1664-1741)的法國傳教士為了打探制瓷技術來到中國,以布道為名買通官府從北京輾轉潛入景德鎮,蹲守七年,把其中的奧妙摸得一清二楚后,于1712年(康熙五十一年)整理出一封萬言信,連同搜集到的原材料樣品,打包寄給了歐洲耶穌會奧日神父。1716年,這封信被發表在法國《科學》雜志上。從此,世界知道了“kaolin”這個詞,尋找高嶺土成了當下各國競相追逐的頭等大事。
法國得天獨厚,早就以塞夫勒皇家窯場分管大臣為中心,搭建了一個特別項目組,給全國地方長官、貴族以及教堂神職人員下達探查令,甚至不惜給到訪塞夫勒的相關人員提供接觸高嶺土實物的機會。功夫不負有心人,幸運之星最終被利摩日捕獲,從而演繹出一段相對于中國的發現者來說更為“寫實”的故事。
中國的傳說神話色彩濃郁。簡言之,即景德鎮附近高嶺村的一戶貧寒農家因傾其所有救助了一位幻化成乞丐的仙人,受其點撥在自家屋后的山坡上挖掘到白色泥土后,燒制出前所未有的漂亮瓷器云云。
而法國故事涉及到的兩個人物,真名實姓且有圖為證(圖1、2)。一個叫做讓·巴蒂斯特·達爾內(1722—1781),退役軍醫;另一個是他在部隊認識的、喜歡礦物采集的藥劑師馬珂·伊萊恩·維拉里斯(1719—1792)。
達爾內居住在利摩日郊外的圣伊里耶·拉佩爾什。這一帶居民常使用地產的白色山土來給毛紡織品脫脂;代爾內的妻子在村里的小河邊洗滌衣物時偶爾還會用它來代替肥皂。出身貿易世家、天生具有經營頭腦的達爾內察覺到,這種具有去污功能的白色山泥,似乎蘊藏著更大的商機。于是,他興致勃勃找到在波爾多經營藥房的維拉里斯,打算借助其純熟的化學技能共同進行應用性開發。維拉里斯經過仔細分析后驚訝地發現,這正是舉國上下夢寐以求的制瓷原料高嶺土。
然而,維拉里斯并未將鑒定結果告知達爾內,而是獨自悄悄地把這個天大的喜訊通過波爾多大主教傳到宮廷。1768年秋,法皇路易十五(1710—1774)責成分管大臣找到維拉里斯,在他引領下來到利摩日探查礦脈,很快將采集到的泥料帶回巴黎,送到皇家塞夫勒瓷廠試燒,1771年獲得成功。維拉里斯因此得到一萬五千里弗(1795年以前的法國貨幣,20里弗兌換1塊金幣)的高額獎賞,并以國王的名義僅僅花費三千里弗從地主那里購買到采掘權而發了大財;可是,被蒙在鼓里的達爾內,除了悄無聲息地領取六百里弗退休年金外則別無所獲。
實情傳來,達爾內如夢初醒,但為時已晚,從此郁郁寡歡,一蹶不振。期間結發妻子又離他而去。1781年,無可奈何的達爾內撇下第二任妻子,凄然離世,沒有留下丁點財產。一文不名的遺孀為了得到救助,一個人徒步從圣伊里耶住處奔波四百公里前往皇家塞夫勒瓷廠提出申請。有幸的是,在廠長布隆尼亞爾斡旋下,終于為丈夫爭得“第一發現者”的榮銜和破例給她頒發的撫恤金。在其填寫的申請表上,審核官員留下了這么一段令人唏噓的批語:“對于雖說是偶然但的確給這個國家帶來巨大財富和工作機會的一項重要的產業發現,國家決定給予一定的回報?!?/p>
翻開一波三折的法國陶瓷史可以得知,早期的陶瓷制造中心并非利摩日,而是在西部萬塞納省的塞夫勒市(Sevres),后來因為皇家窯廠的遷入,才逐漸向利摩日傾斜,高嶺土的發現加速了這一轉化的速度,從而形成今天的格局。
1738年,法國王室財務大臣奧利·德·福爾比帶領來自德國邁森窯的陶工杜波瓦兄弟在巴黎近郊的萬塞納(Vincennes)城建起了一家軟質瓷器工廠。這個以模仿東方藝術為主的萬塞納窯,匯集了當代一流的化學家、畫家、雕刻家和機械工程師,傾力打造獨創的法蘭西風格陶瓷藝術。
1756年,路易十五采納醉心藝術且引領時尚的蓬帕杜侯爵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1721—1764)建議,將古老的萬塞納窯并入國家經營的塞夫勒窯場。同年,塞夫勒窯從巴黎近郊遷往利摩日,1759年正式命名為皇家塞夫勒陶藝工坊,并以此為中心繼續生產低溫軟質瓷。
作為一介御用官窯,塞夫勒理所當然孜孜不倦地致力于生產弘揚法國文化和審美情趣的優秀陶瓷。色彩瑰麗和造型典雅的瓷餐具以及花瓶或裝飾擺件等產品人氣頗盛。被稱作“帝王青”、“蓬帕杜玫瑰”的塞夫勒彩繪、富麗堂皇的描金裝飾手法和具有獨特風格的軟性土坯等塞夫勒陶瓷藝術,把宮廷文化演繹得淋漓盡致,令歐洲陶瓷界難以望其項背(圖3、4)。
利摩日所在的利穆贊大區(Région Limousin)蘊藏豐富的地下資源,石英、偉晶巖、木材等窯業所需原料和燃料以及水資源應有盡有。自從利摩日郊外開掘到質量上乘的高嶺土礦藏后,法國陶瓷業如虎添翼,一步踏入期望已久的高溫硬質瓷器時代(圖5)。
在利摩日地方總督安·羅伯特·雅克·杜爾哥(Anne-Robert-Jacques Turgot)主導下,該市富商格雷萊兄弟和陶器工坊經營者約瑟夫·馬歇捷足先登,開始用當地產的高嶺土嘗試燒制高溫硬質瓷。
負責技術的馬歇雖然弄清了高溫瓷器的配料方法,但并不懂得還必須重新搭建1300℃以上的高溫窯,因此投產初期屢屢失敗。杜爾哥曾多次去皇家塞夫勒窯討教,均以保密為由被拒之門外。求援無果的杜爾哥只能自己動手,獨自“解圍”。1769年12月21日,杜爾哥在凡爾賽宮向路易十五當面獻上利摩日窯的第一爐瓷器燒成品,讓這個霸氣君主的自負心得到了極大滿足。為彰顯其功績和振奮業界信心,國王下令為杜爾哥燒制了一枚帶有他肖像的陶瓷獎章(圖6)。
1771年3月1日,杜爾哥正式掛牌成立“利摩日瓷器工坊”。早期產品造型簡單,品種寥寥。由于技術不成熟,廢品率居高不下。加之當時在法國經銷瓷器必須繳納不菲的法外稅金,利摩日瓷器工坊一時陷入窘境。萬分無奈之際,杜爾哥考慮再三,決定投靠利穆贊地方領地主阿圖瓦伯爵(Comte d'Artois),并將工坊更名為“阿圖瓦伯爵瓷器廠”(圖7),總算逃過一劫,穩住了陣腳。1784年,阿圖瓦伯爵瓷器廠被國家收購,并入法國皇家利摩日瓷器制造廠(Royal Limoges)。作為塞夫勒的兄弟窯,阿圖瓦在技術上理所當然受到塞夫勒的全力扶持,產品品質得到飛速提高。
利摩日早期生產的以花為主題、底色帶有一種神秘微黃色的品種,曾一度成為其典型特征而頗受收藏家追捧(圖8)。1788年至1792年,已經繼承阿圖瓦伯爵瓷器廠經營權的前廠長兒子、礦物學家弗朗索瓦·哈利奧將傳統的微黃底色成功地變身為純白,并且利用金屬氧化物色料,創造出優雅的茶褐色裝飾手法,令人耳目一新(圖9)。
特別值得夸耀的是利摩日奢華的金彩紋飾。它成本高昂,工藝復雜。首先,要把本廠原創的紋飾圖案雕刻成銅版,再印刷成24K金轉印紙,最后貼在坯體上入爐燒制;或則直接由專門的描金畫工用畫筆蘸金粉仔細描繪出紋樣,燒成后再交由瑪瑙工匠打磨拋光(圖10)。無論是手工繪畫還是機器轉印,完成品均具有無可比擬的艷麗和華貴感,成為凡爾賽宮的絕配。
這一時期,蒸蒸日上的利摩日吸引了眾多原本活躍在巴黎的陶瓷藝術家加盟,他們帶來了浮雕類紋飾和人像等全新的立體裝飾技巧,給利摩日產品增添了前所未有的時尚和活力(圖11)。十九世紀后半葉,利摩日進入瓷器制造的黃金時代。
1842年,美國紐約貿易商大衛·哈維蘭德(David Haviland,1814-1879)遠涉重洋來到利摩日,考察在法國開創制瓷事業的可能性。逗留法國的數年間,他多次向紐約的親朋好友寄送利摩日瓷器,逐漸培育了一批美國客戶,堅定了在利摩日投資設廠的決心。1862年,哈維蘭德帶領兩個兒子成立了“哈維蘭德陶瓷廠”(圖12),不僅生產出適合美國人喜好的瓷器,成功地把利摩日精瓷推向遙遠的美洲,而且深得法國王室眷顧。當年由拿破侖三世皇后歐仁妮指定樣式的“歐仁妮皇后”餐具,仍舊是今天愛麗舍宮國宴的法定用品,多年來一直由哈維蘭德獨家生產供貨(圖13)。
1851年,利摩日在倫敦萬國博覽會上嶄露頭角。各廠商拿出了看家作品,引起多方關注。特別是普亞陶瓷廠,一改過去奢華套路而推出一批淡雅怡人的白色餐具,與司空見慣的彩繪瓷器形成強烈的視覺反差。它如同一位未經修飾素面朝天的妙齡少女,僅憑自然天成的細膩肌膚,傾倒了無數觀眾。此后,該廠利用煤炭燒成技術和琺瑯掐絲技術制造的一批裝飾性極強被譽為“桌上藝術”的作品,又在1878年巴黎萬國博覽會出盡風頭(圖14),利摩日也因此升格為法國瓷器的代稱,乃至當時的年輕人結婚買一套利摩日餐具儼然成了一種時尚。
由于利摩日始終秉承精品路線,因此產量和銷售均受到一定制約。為了扭轉頹勢,瓷藝家們除嘗試利用加工精細瓷器和描金技術來制作戒指、領帶夾、耳環、胸飾、項鏈墜等陶瓷首飾外,在引領時尚的同時,更著眼于強化“大眾瓷”的生產力度,以期用價格優勢和數量優勢來補足精品瓷器價高量少的短板(圖15)。今天,利摩日產品甚至涉及衛生設備、實驗室用具乃至廣場噴泉雕塑等大型產品,全方位開發新的市場,拓展新的應用領域,努力振興日益受到挑戰的法國傳統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