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鐘

她替好友簽署了一份“安樂死同意書”,卻因此成了眾人眼中的“兇手”,一夜之間她的世界崩潰塌陷,她得了創傷后應激心理障礙。她把自己關在小黑屋里,不與包括父母在內的任何人說話。無路可退的她,決定在懸崖邊與獅子決斗……
簽署“安樂死同意書”
紀慈恩出生于山西太原,原本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大學生,她的命運逆轉始于19歲那年。
2006年底,紀慈恩在荷蘭留學多年的好姐妹默默回到老家,一回來就告訴紀慈恩自己已是肝癌晚期,還有半年的存活時間。默默每天用藥量特大的止痛針,說話就會喘,幾乎天天坐在輪椅上。闊別多年,紀慈恩不曾想到再見到默默竟是如此情景,當時她覺得天都塌了。
默默6歲時被離異的父母拋棄到孤兒院,7歲時被外婆領回撫養。后來她和大院里的紀慈恩成了好友,兩個人整日膩在一起,度過了童年、少年的所有時光,直到默默去北京讀大學。默默上了大學以后兼職做翻譯,紀慈恩缺錢時默默都會給她。默默的外婆去世后,默默就很少再回老家。后來她有機會去荷蘭做交換生,就一直留在了那里。在荷蘭查出癌癥后,預感不久于人世的默默回國處理后事,但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見她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紀慈恩。她希望紀慈恩去荷蘭陪她度過人生中最后的日子。這個請求獲得了紀慈恩全家的支持,二人一同返回了荷蘭。
回到荷蘭,默默的疼痛更加劇烈。當地醫院規定每天能打兩針杜冷丁,每一針可以止痛四五個小時??赡淮蛞会?,其余的時間就讓紀慈恩和男朋友看著自己的痛苦。她用頭撞墻,咬自己的胳膊,牙都能咬掉,要不然就用冷水沖自己。紀慈恩對于默默的抗拒治療,十分不解,默默告訴她,有一種方法能夠幫助自己徹底解脫,那就是安樂死。但是年輕的紀慈恩當場就否定了,她覺得會有轉機,好死不如賴活著。
作為全球第一個實現安樂死合法化的國家,荷蘭規定當病人身患的絕癥,且遭受極度痛苦,在其本人意識清醒的情況下,經多位醫生鑒定后,可實施安樂死。默默完全符合條件,只要她再給醫院提供一份親人或關系最親密的人簽署的“安樂死同意書”,就可以實現解脫。她能想到的親人就是紀慈恩和自己交往8年的男友,她希望他們一起來簽署自己的安樂死協議。
當時的紀慈恩只有19歲,默默的男朋友24歲,都不清楚安樂死是怎么回事,兩個人就上網查資料。紀慈恩和默默的男友雖然理論上認為選擇安樂死是對的,可情感上卻無法接受?!八逍训臅r候就跟我們講道理,講她的痛苦。我們就去找醫生,醫生不給我們任何建議,只說,現在還不是疼痛程度最大的時候,將來會更劇烈??傻降子卸嗵郏t生也說不清楚。不清醒的時候,默默就說,不要讓她恨我們,我們能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同意安樂死,我們不簽字只是為了滿足我們內心的需要,根本不是為她考慮。”在默默的哭泣和逼迫下,他們只有“簽字”一個選擇。
醫生每天都來問,紀慈恩和默默的男朋友每天都說第二天,一直拖到第三天晚上,默默跟紀慈恩和男朋友做了最后的告別,決定第二天簽字。那天早上紀慈恩到默默的病房時,默默的男朋友沒有來,她去宿舍找,也不見他蹤影,頓時就明白了默默的男朋友在故意回避。紀慈恩只好回到病房獨自面對這個重大的決定。
紀慈恩拿起了她這一生中最沉重的一支筆。根據醫院規定,安樂死需在簽字當天進行。最后的時刻來臨了,默默平靜地叫紀慈恩離開病房。默默面容平靜地跟她揮揮手,一面揮手還一面豎起兩根手指,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對于這個世界沒有絲毫的眷戀。而在窗外注視著默默實施安樂死的每一秒,紀慈恩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終于默默在紀慈恩的視線里安靜地停止了呼吸。
人生全面崩盤
在荷蘭社工的幫助下,紀慈恩處理了默默的一切后事,把骨灰帶回中國?;氐郊亦l,她整日撕心裂肺地痛哭。她原本以為這已經是人生中最沉重的經歷,不料命運的一個巨大的黑洞正在前方等待著她。
2007年1月,在默默的追悼會上,當默默生前的同學得知是紀慈恩簽署安樂死,提早結束了默默的生命時,會場立刻騷動起來。大家的目光轉向了紀慈恩,有人說你不覺得你太忘恩負義了嗎?她對你那么好。接著第二個人說,你以后一定會得到報應。第三個人說你不得好死啊。第四個人說默默本來還可以多活幾個月的,你是兇手,是你殺了她。后面還有人說什么,紀慈恩已經聽不見了,她被來勢洶洶的責難當場嚇傻,以至于失去了為自己辯解的能力。
回到家紀慈恩直接進了自己的房間,再也沒有說話。不但不說話,紀慈恩也不出自己房間半步。她不敢看到光,只有在黑暗里才有安全感。她家的窗簾是雙層的,一層是很深顏色的布,一層是紗,她全部拉上。她有時候低頭坐在床上,有時候坐在地上。吃飯是她媽媽給她送進來,甚至連上廁所都不敢出房間。
“整件事情就像群毆,你給一刀,他給一刀,并不知道哪一刀是致命傷,最后共同造成這個結果?;貒臅r候,我可能已經接近崩潰了,如果面對的是大家友善的安慰,也許結果會不一樣?!奔o慈恩說。
紀慈恩坐在地上,不斷地自問為什么是我。一晃一年,她的狀態沒有任何好轉,她沒開口說過一句話,除了看病從不出門。同學沈洋得知了紀慈恩的情況后,主動提出帶她到北京散散心。基于對沈洋的信任,也想離開這壓抑之地的紀慈恩答應了。到了北京紀慈恩才發現,他們去的是一所孤兒院。
紀慈恩第一眼看到了一個小女孩,她被小女孩的那雙眼睛給吸引住了。女孩用一雙大大的眼睛盯著她。雖然她們沒有說話,但是那雙眼睛融化了她。女孩一個人在那兒靜靜地玩兒,她走過去,看著女孩玩兒,女孩對她笑了笑,她忽然覺得自己在這個孩子面前很安全。
后來保育員阿姨告訴她,那個女孩是在3個月大的時候被遺棄的,有個阿姨撿到她,一直養到她5歲,后來實在養不起才送到福利院,所以她很孤僻。也許是緣分使然,每次紀慈恩去孤兒院,女孩都喜歡坐在她旁邊,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說,只是乖乖地坐在她的旁邊。她也不說什么,看見女孩就笑,她們像是兩個被這個世界拋棄的孩子,她經常來這里度過一整天的時間。不知道是第幾次,女孩開口說話的時候,紀慈恩就去回應她,慢慢地也開始說話了。因為之前有一年沒有說話,她聲帶很難發聲,說話有點像半聾啞人那種感覺,不能完全發出聲來,有些撕裂。
在懸崖邊和獅子決斗
能夠說話并不代表痊愈,沈洋建議紀慈恩做康復治療。這次治療一下子將所有被封存記憶的傷口重新撕扯開,“從說第一句話開始我就在哭,根本聽不清自己在說什么。一開始坐在椅子上說,后來就靠著暖氣管坐在地上,一邊說一邊撞暖氣管。說到荷蘭那一段實在說不下去了,我頭上流著血趴在地上求著醫生不要讓我再說了?!迸阃o慈恩來的哥哥實在看不下去,決定中斷治療,把她帶走了。這一次回憶刺激了紀慈恩,她產生了自殺的傾向,在北京的醫院里住了半個月才回到家鄉。
回到家里,紀慈恩重新躲進了她那個逼仄的小世界里。生了這樣一場大病,從小帶她的姥姥很心疼,每天都來看望她。冬天的一天,姥姥來看她的時候因為大雪路滑摔了一跤。她從門縫里向外張望,想察看動靜,一瞬間發現媽媽的頭發白了很多,姥姥也老了很多,她關上門哭著問自己:“你是不是只能如此?你是不是只能讓你的家人去面對這樣一個你?”那個時候就像在懸崖邊和獅子決斗,要么你死要么我活,一定得戰勝自己。她主動給醫生發短信,說要回去治療。
此后,紀慈恩咬牙挺過了50多次治療,復述了5個月,說得最痛苦的時候就撞暖氣管或桌子,這樣會好受一點。就這樣,從命運懸崖的底部一點一點徒手攀爬,終于從崩潰的邊緣走了回來。在醫院做康復鑒定的時候,醫生稱贊紀慈恩說這是一個奇跡,這么嚴重的狀況只用了兩年就康復得如此之好。紀慈恩當時就哭了。
做慈善是徹底痊愈的良方
2009年,結束了心理治療半年之后,紀慈恩搬到了云南大理生活,過了欣賞蒼山洱海景色的新鮮勁兒之后,就找到下關的福利院做義工。每周一、三、五她從早到晚都待在福利院里。福利院里的孩子都是因為先天性疾病而被父母遺棄的,照顧他們要比照顧健康的孩子付出更多。紀慈恩主要負責兩個孩子:一個是腦癱孩子的康復訓練,在拱橋形狀的復健裝置上引導孩子一遍一遍地走路;一個是因為從小生活在暴力環境而得了精神分裂癥的孩子,他從早笑到晚,幾乎一刻不停,如果不清楚的人看到會害怕,可他非常黏紀慈恩,總是走過來抱住她。
跟這些特殊的孩子待在一起,對紀慈恩來講,不是獻愛心做好事,而是生活的一部分。她還決定收養在北京的孤兒院里遇見的那個女孩,等紀慈恩達到收養女孩的年齡時。她漸漸地發現“愛”與她想象的不同。以前,她認為只有她才能給女孩幸福,可后來她接受了現實:女孩的病太嚴重了,好的心理輔導,一個健全的家庭,是她給不了的。最終她為女孩找到了一對善良的美國夫婦,他們家其他的孩子都已成人,他們會對她呵護萬分。
走的那天,女孩躲在房間里一直哭。她以為女孩害怕不可知的未來,沒想到女孩卻說,如果我走了,就再也沒有機會回報你了。她的心疼得發顫,一個小孩子的成長遠遠超過了成年人的想象。她抱著女孩說:“孩子,你回報我的方式就是用我愛你的方式去愛天底下所有人?!迸⑴吭谒龖牙锸箘诺攸c頭。
除了去孤兒院,紀慈恩也到臨終關懷醫院里去陪伴老人。在養老院里頻繁見證生命的謝幕,讓她對死亡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肮聝涸簬臀议_始了嶄新的生活,而臨終關懷讓我治愈了我過去的生活,我消除了對死亡的恐懼。”
迄今為止,作為專業志愿者的紀慈恩做過2500個小時的臨終關懷服務,陪伴30多位老人走過死亡。2014年9月,她找到了一個新的方向——創辦一個死亡體驗工作坊,通過模擬飛機失事、火化儀式、追悼會等圖景,來試圖幫助人們正視死亡,克服對死亡的恐懼,從而尋找和反思生命的價值。
2015年初的一天,紀慈恩躺在默默逝去的病床上,她心情平靜不起波瀾,也沒有感受到多少痛苦,唯一的感覺是想念。她閉上眼睛,記憶就像電影的片段那樣逐一回放。雖然很不容易,但她接受了自己的苦難,接受了命運的不公,在挺過了一段艱難的日子后,現在她真正地跟它握手言和了。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