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祖兒
1
從我有記憶起,我和她就生活在南方一個不起眼的小城,相依為命。
年輕貌美的女人帶著一個拖油瓶很快就成了眾人的飯后談資。三五人聚在一起談笑,見到她路過,立馬壓低了聲音。
她心知肚明,卻不動聲色地拉著我慢悠悠走過去。在他們不注意時突然拉著我躲到一個角落,一旦聽到有誰繼續八卦,她一定跳出來,跟那人扭打在一起。
她那么賣力地維護自尊,一點也沒意識到我幼小的心靈根本不能承受這樣的驚嚇,我哭得歇斯底里。
她時常訓我:“有力氣哭,不如站出來跟他們作戰!”說完,還舉起自己瘦弱的雙臂,做大力水手狀。久而久之,我也越來越像她,一旦聽到有人對我們不敬,一定揮著粉嫩的拳頭,雙眼瞪得杏圓。
后來,真的沒有人在背地里嚼我們的舌根了。
我跟她的關系,與其說是母女,不如說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兩個朋友。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把簡陋的一居室分割成兩個臥室,一人一間。沒有對方允許,誰都不能進入對方的私人空間,一旦犯規,就要被罰打掃房間。
家務活是由我們兩個共同分擔。我艱難地拿著高出半個頭的掃把掃地,委屈地說她欺負我。她悠閑地坐在沙發上,腿放在茶幾上搖來搖去,嘆息道:“這本來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我跟她一起在鎮上編草席,賺的錢,一人一張來分,后來我才明白,她給我的都是一毛一毛的小票子……
我記憶最深刻的是,有一回我感冒了,她竟然不帶我去看醫生,大冬天的,讓我每天堅持用涼水洗臉。她還煞有介事地給我講科普知識:“感冒來得快,卻去得慢,不管吃藥不吃藥,癥狀都要持續一周以上,藥物治療不如物理治療,而且冷水洗臉還有強身健體的作用呢……”
那會兒,我懂什么呀,只能一邊用冰冷的水洗臉,一邊哭。不過,這招還真管用。后來,我也漸漸習慣了,一旦感冒首先用涼水洗臉,夏天用冰,直到現在還保持這個習慣。
2
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我時常覺得委屈,尤其是看到其他小朋友在母親身邊撒嬌時的幸福模樣就更委屈。這時,我就會想我是被她撿回來的,祈禱上帝讓我的親生母親趕緊找到我。
然而,無論如何她給了我一個家。做噩夢的晚上,只要我一大聲喊,她就會沖進來,緊緊地抱住我。
我l3歲那年,她不知從哪兒得來的理論,一個女孩子的成長離不開男人的影響。她讓我去她一個朋友那兒待一年,這樣或許能讓我知道該怎樣與男同學相處。
她那個好朋友離我們家很遠,坐火車要十來個小時。而且,我從未見過他。
我哭天喊地地不愿意離開,她鐵了心要送我去,美其名曰要培養一個健全的孩子。
她強行押送我去火車站,吻別之后,她抹干我的淚水,說:“以后不可以在外人面前哭,暴露自己的脆弱等于告訴別人怎樣可以傷害到你。”
坐上火車,我一路沒跟任何人說話,半夜不敢閉眼睛,生怕有壞人搶了我的東西。
去了她朋友家后,按照約定,我不能給她打電話,也不能寫信。我只好把心中的思念付諸紙上,很快就有了幾本厚厚的日記本。
她的這個朋友很隨和,說起話來慢騰騰的,一點兒也不像她的雷厲風行。他讓我叫他謝正。
謝正對我非常好,給我找了最好的學校借讀,每天送我上學,還給我準備早餐,放學后準時等在校門口。
之前的十幾年人生中,我從未享受過這樣的優待,很不習慣,一再告訴他我自己可以,他卻固執地堅持著,并無奈地聳肩:“這股倔勁兒真像你媽。”
我默然。
想家的情緒一直縈繞在心頭,我一天天地數著日子過,跟坐牢似的。
謝正終于將我送回了家。30平方米的小屋,多了一個人,突然顯得逼仄起來。謝正尷尬地離開,我依依不舍,淚幾度要掉下來。她又厲聲訓我:“你要結識的人多了去了,朋友不就是一路走一路丟嗎?人要活得瀟灑,最好做到10秒內能放下一切,包括我。”
3
歲月如梭,我就要上大學了。
她極力反對我在本市讀書,填報志愿的時候,蠻橫地讓我填報了北京的學校,因為她喜歡那個城市。
我如愿以償地考上了北京外國語學院。她說:“學習外語好,以后有出息,可以去外交部上班,說不定還能見到希拉里呢,到時可別忘了給你老媽要份簽名。”我不置可否,一個中年家庭婦女,不喜歡韓劇、不愛電影明星,卻視政治人物為偶像,讓人想不明白。
然而,這老太太越老越像個謎,潮起來連年輕人都不能望其項背。
高三畢業的夏天,我滿18歲。她說要給我弄一個隆重的“成人典禮”。我受寵若驚,突然有種生命不能承受如此之重的感覺。心中雖然充滿了期待,可是嘴上還是拒絕了。她的眼神立刻黯淡下去,有那么一瞬間,我也覺得自己很無趣。我偷偷地端詳了一眼,才發現歲月已經在她身上留下了很多痕跡,白發、駝背……
為了緩解因為我的無趣造成的尷尬,我輕拍了一下她的后背說:“美女,走路要昂首挺胸,這樣多不美觀。”
她揚起嘴角傻笑,眼角的皺紋堆了起來……
上大學臨行前那晚,我給謝正寫信,央求他經常來看看她。那天,我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有責任讓她活得幸福,而不是一直站在局外。
她送我去火車站,說好不哭的,這也是她這么多年一直教育我的,卻沒想到,火車啟動的時候,她捂著臉痛哭不已。
這是她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流淚。
4
畢業后,我選擇留在了北京。雖然我沒能像她期望的那樣去外交部上班,而是輾轉了無數個招聘會后,去了一家雜志社做編輯。
打電話,我學著其他人那樣報喜不報憂,沒想到她一下就聽出來了。她非常樂觀地勸我:“你的生活才剛開始呢,一口吃不成胖子。”
后來我戀愛又分手,痛苦得無以自拔。她罵我:“死都不怕,還怕活下去嗎?”
我猶如醍醐灌頂:人生最精彩的部分永遠在明天,好好活著等著看明天的精彩,不是很有趣嗎?
其實,母愛并非都是一樣的。如果說慈祥的母親將孩子仔細收藏、細心呵護是愛,那么一個女人對孩子嚴格而又苛刻、從不遮遮掩掩的所作所為,又怎能不是另一種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