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也圈子敗也圈子
友誼永遠是雙向的,自然而然的,不需要表白也不需要證明,不需要培養也不需要經營。

王蒙
王蒙,著名作家。歷任北京市作協副主席,《人民文學》雜志主編、文化部部長、中國作協副主席、中共第十三屆中央委員。
一些自命不凡的人,自命偉大或自命清高的人,交友很難。他們心比天高,對別人非常嚴酷,有一種以我畫線的味道。
我以為,對于知己不必要求得那么苛刻,非得莫逆、默契、心相印心重疊不可。人與人不可能是完全一致的,朋友之間沒有永遠與絕對相互保持一致的義務。永遠與絕對的一致,即使夫妻父子之間也難于做到,而且,各人的處境不同,不可能事事一致。
對于一個人、一件事、一個觀點的看法與做法,也許你的某個朋友與你不一致,但是還有別的大量的人、大量的事、大量的觀點呢,也許在更廣闊得多的領域,你們有著合作至少是交流的可能。為什么要采取一種極端的態度,把自己的圈子搞得愈來愈小呢?再說,那種要求別人是朋友就得永遠忠于自己,只能從一而終的做法,是不是暴露了某些黑手黨的習氣,而太缺乏現代、民主、理性、客觀與容忍的人生態度了呢?
再想一想,你的朋友都是忠于你的人,那是朋友還是你經營的小集團呢?你的朋友都是永遠同意你、贊成你、歌頌你、緊跟你的人,你在他們中間聽到的只有“是是是”、“好好好”、“對對對”,英明啊正確呀太棒啦妙極啦的一套,你什么時候能聽到逆耳的忠言,能聽到不愉快的真實,能得知自己的失誤與外界對自己的不良反映,能得到全面與客觀的信息反饋呢?世上最可笑復可悲的莫過于拼湊一個小圈子,關起門來互相吹捧、同仇敵愾、訴苦喊冤、捶胸頓足,直到哭哭啼啼地自封偉大正確的鬧劇了。這樣的人自己被自己鬧昏了頭,弄假成真,真以為自己是真理的化身、正確的代表歷史的中流砥柱了,這不跟吃錯了藥一樣難辦嗎?
還有,你能百分之百地保證,你的一切選擇都是最正確而且千年不變的嗎?如果你對某人、某事、某理論、某學派的態度與處置并非足金成色,如果你對待本身就留下了可爭議之處,如果你很正確很偉大,但是隨著時間的逝去、情勢的變化,你的做法不無需要調整出新之處,就是說你也像眾人一樣有需要與時俱進之處,那么那些與你在此人、此事、此觀點上不甚一致的朋友,不正是你的最合適的幫手嗎?相反,如果你一上來就把事做絕,把話說絕,把與自己意見或做法不盡一致的人“滅絕”,你將使自己處于何等困難的境地!
友誼不是絕對的,友誼不承擔法律義務也不受法律保護,真正的友誼不需要也不喜歡指天發誓、結拜金蘭,更不需要推出一個首領大家為他賣命,更可厭的是搞那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利益共同體。那是黑社會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把戲。有些人就是喜歡搞這一套,所謂要有自己的人,結果呢成也圈子敗也圈子,“自己人”不斷地向你伸手要好處,你變得名譽掃地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最后變成過街老鼠臭名昭著,你還覺得冤枉呢,你說可笑不可笑!君子之交淡如水,古人的這一總結很有深刻意義。我的外祖母不識字,不知所據何來,她每逢講到“淡如水”時,還要補充一句“小人之交甜如蜜”。
友誼永遠是雙向的,自然而然的,不需要表白也不需要證明,不需要培養也不需要經營。需要培養和經營的不是友誼,而是準備加以利用的后備力量。過分表白、過分強調的友誼,使人覺得可疑,給人以表演和另有目的的味道。
有時你會發現某個原來很親密的朋友最近與你聯系來往得比過去少了,有的人遇到這種狀況就起了疑心,動起小心眼兒來,這實在是極無聊的事。交流多來往多聯系多固然可喜,交流少聯系少來往少亦頗不可憂。各人有各人的情況,難于一一向朋友說清。
有朋友特別是諍友的人和沒有朋友的孤家寡人,他們的生活是不一樣的,前者比較經得起折騰,能得到信息得到忠告,能調劑自己的情緒,即使在困境逆境中也比較能保持健康與樂觀的生活態度。而后者就很可悲,很容易成為社會的一個消極因素。
中國典籍《大學》中有一個命題,叫“知止而后有定”。什么叫“知止而后有定”呢?我缺少考據的功夫,不能做出確解,但從字面上,我主觀地愿意它可以做兩方面的解釋:第一是目標,知道自己的目標是什么,就有了穩定的追求穩定的方向了;另一個我愿意做出的解釋,止是限度,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你即使對最好的朋友也應該知道自己能說能做的限度,任何超過這種限度的言行都是對他人的不尊重,都涉嫌以己為尺度強加于人。己所欲必施于人,與己所不欲卻施于人,都是不好的。對友如此,對諸事又何嘗不如此?知止而后有定,不知止呢?可就不是有定而是沒了準沒了譜啦。(責任編輯/姚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