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王陽明的經略抱負
“儒雅”“豪邁”的王陽明,顯示了早期中國“文士”與“武士”合為一體的精神氣象。

張新民
著名儒家學者,貴州大學教授,中國史學會理事,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會常務理事,國際儒學聯合會理事,中華儒學會副會長。
王陽明一生性格特征,可以“儒雅”與“豪邁”兩個詞語來形容。他不到十一歲便能做詩,青年時代文學才能已受到人們的稱羨,希冀契入“圣域”是他終生的追求,顯然即為“儒雅”的表現。而“豪邁”的人格形態,亦在少年時代就有突出表現。馮夢龍《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載他少年時的一則故事說:
十二歲在京師就塾師,不肯專心誦讀,每潛出與群兒戲,制大小旗幟,付群兒持立四面,自己為大將,居中調度,左旋右轉,略如戰陣之勢。
《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乃小說,所言未必完全可以信據,但證以黃綰《陽明先生行狀》:“性豪邁不羈,喜任俠”;“少喜任俠,長好詞章、仙、釋”;湛若水《陽明先生墓志銘》:“初溺于任俠之習,再溺于騎射之習”;“長而任俠,未脫舊習,馳馬試劍,古人出入”。可知陽明少年時代便已顯露出豪邁氣象。
豪邁氣象的具體表現是什么呢?歸納起來便是“任俠”與“尚武”。陽明一生常以“狂者”自居,十分反感最為亂德的“鄉愿”,不僅以自己的詩文開啟了一個真性情的世界,而且更是孟子意義上的“真豪杰”。陽明的門下絕少出謹小慎微的“陋儒”或“腐儒”,反而涌現出不少“狂狷”或“狂禪”式的人物,氣魄之大者簡直當下就想扭轉乾坤,顯然與他“任俠不羈”的人格氣象的影響沾溉密切相關。
黃綰、湛若水是與陽明同時代的人物,相互之間的交往極為密契,他們不約而同地都以“任俠”來概括陽明的個性特點,顯然當是深中肯綮之言。可證在明代學者眼中,陽明不僅有俠氣,乃真豪杰,而且好交游,能聚人氣,頗有上古時代養士交友的“任俠”風范。陽明龍場悟道后時常聚眾講學,形成規模宏大的學術團體,影響震動朝野上下,的確也與他早年便已初露端倪的“豪邁”性格密切相關。
“俠”的存在當可追溯至先秦,主要源于商、周時期的武士階層。他們大多文武兼資,即孔子所說:“有文事者,必有武備”。可見離開了“尚武”精神,便根本談不上“任俠”。先秦俠士“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生死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足證“俠”一方面“尚武”,能振人危急,敢于慷慨赴死;一方面又頗為“仗義”,將武士道德發揮至極致,大有“志美行厲”的真精神。湛若水說陽明“馳馬試劍,古人出入”,顯然是指他的“任俠”既得力于古人,又重開了時代的文化風氣。
明代,一般儒士整日埋頭章句注疏,學問僅可誑己誑人,毫無個人真實見地。更嚴重者則為汲汲于科考及第,馳騁于功名利祿,平日只知粉飾太平,危難則救國乏術。陽明強調“飾非以欺其上者,不忠;矯辭以誣于世者,無恥;不忠無恥,亦所以為不孝”,實際即是針砭時弊的嚴厲批評。而他本人則為中國古代罕見的文武兼資的全才,真正做到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無論“儒雅”或“豪邁”在他身上都有集中反映,顯示了早期中國“文士”與“武士”合為一體的精神氣象。無怪乎時人以為他有似“體兼儒俠”的孔門弟子子路。而他的確也以自己的“身教”,打破了“儒”與“俠”的界劃,顯示了大雄無畏的人格風姿,重塑了華夏民族新的文化精神。
陽明十四歲就開始讀《孫子兵法》、《六韜》,十分熟稔兵法。十五歲隨父親出游居庸三關,考察北方地理戰略環境,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年譜》介紹他的考察情景說:“諸夷種落,悉聞備御策;逐胡兒騎射,胡人不敢犯,經月始返。”又說他曾夢謁伏波將軍廟,夢中尚慷慨賦詩云:
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
云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
雖是十五歲少年的詩作,但已看出他志氣的不凡,而是時恰好“幾內石英、王勇盜起,又聞秦中石和尚、劉千斤作亂,屢欲為書獻于朝,龍山公斥之為狂,乃止”。龍山公即陽明的父親王華,一個“狂”字也頗能點出陽明身上的“豪氣”和“俠膽”。可見之所以“任俠”、“尚武”,實與他很早就懷抱的經略之志有關。《明史》卷一九五《本傳》說他弱冠以后,“益好言兵,且騎射”,當是屬實之言。而他后來能夠在軍事學上也有一番大成就,表現出古今罕見的將略才能,顯然即為他早年心路歷程跋涉內在理路的再繼續與再延伸,當是“任俠”、“尚武”行為風范邏輯發展的必然結果。(責任編輯/王遠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