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慧
“一名獨裁者與另一名獨裁者之間的道德差異,不比獨裁者與民主主義者之間小”。
穆沙拉夫就坐在我的對面。他沒有像往常那樣,選擇那張面向窗子、象征主人地位的紅木座椅,而是按照我們的拍攝要求,搬了另一把椅子,坐到壁爐旁。門外的走廊兩側,掛滿了穆沙拉夫與世界各國領導人的合影;客廳的墻壁上,陳列著南亞次大陸歷代著名將領的畫像。茶幾上有兩個擺件,一只銅制鷹頭,一把鑲嵌寶石的戰刀,在靠墻的另一側,一只中國贈送的青銅鼎靜悄悄立在那里。
上一次見到穆沙拉夫,還是在2013年3月,那時候,穆沙拉夫剛剛結束自我流亡生涯,準備回國參加大選。在卡拉奇機場,穆沙拉夫一臉疲憊,兩鬢斑白,隔著數百名安保人員,向他的支持者高呼:“我回來了!”
但之后這一年半時間里,穆沙拉夫過得很不如意:躲過數次暗殺,被控涉嫌謀殺和叛國罪,長時間遭到軟禁,至今仍被限制離境。我原以為,處境艱難的穆沙拉夫,會顯得更加蒼老,誰知出現在我們面前的72歲老人,比之前卻顯得更年輕了——不僅是被染色劑遮住的白發——給人的感覺,借用小學語文課本金句,“一根一根精神抖擻地直豎著”。
我當然要問他,回頭再看當初的回歸決定,是否會后悔?
“我從不后悔。也絕不后悔。”穆沙拉夫語氣堅定,重復了兩遍。
“理由?”
“我走的時候,留下的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巴基斯坦,經濟持續增長,老百姓日子過得也蠻舒服。你再看看現在,好端端的一個國家,被他們折騰得一塌糊涂。我當然要回來!”
“可是你四處樹敵,塔利班、謝里夫、扎爾達里、喬杜里……沒一個想你好過,不擔心自己嗎?”
“我信命。我當然可以安安穩穩在國外過日子,一點兒風險都沒有,但我不想就這么混日子。我不是那種人。”
關于穆沙拉夫為什么要冒險回國,之前有過好多版本:有說他老糊涂誤判形勢的,有說他被幕僚誤導的,有說他被人利用的,還有人說他不過是上了年紀想要落葉歸根……我倒覺得,或許整件事并沒有那么多陰謀和背景。很少有人用不靠譜的星座去解讀政治人物,但如果從這個角度去出發,一切似乎合理得多:一個曾經攀到權力巔峰的獅子座,很難接受虎落平陽的結局,安穩又平凡的生活讓他感到沮喪,他渴望波瀾壯闊,他懷念萬人敬仰,當時機到來,他的自尊和驕傲,驅使他哪怕冒再大的風險,也要最后再搏一次。
那么,關于未來呢,總有傳聞說,穆沙拉夫會再次出國流亡。
“我當然要出國,但我絕不會一去不返,即使出去,也會再回來。”
“有什么打算么?”
“到現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未來會怎樣。既然不確定,就不多做打算,信命吧。”——采訪才不到10分鐘,穆沙拉夫就兩次提到命運。這個叱咤風云一輩子的老人,看來是真的有些迷茫。
聊到命運,穆沙拉夫主動對我談起回國之后的安全狀況。根據穆沙拉夫的說法,回國之后,他至少遭到九次暗殺襲擊,其中媒體僅報道過兩次,另外七次并未被外界所知。(我的印象里,媒體的報道次數要多于兩次,大概三到五次)穆沙拉夫說,我在SSG(巴基斯坦最精銳特種部隊)呆過10年,我知道怎么保護自己。
穆沙拉夫嚴密的安全網絡,我在見到他之前就已親身體驗。
我的采訪請求,首先是通過我的線人,與穆沙拉夫在迪拜的新聞官取得聯絡。新聞官又通過老穆在美國的一個親信,最終得到穆沙拉夫的首肯。費這么大勁聯絡,線人為保險起見,主動向新聞官提出,我們可以把所有人的信息包括護照等傳真一份過去,請對方驗證。誰知新聞官卻笑笑說,不需要,我們早就拿到你們的所有信息。
線人后來告訴我,包括我在中國的出生地、畢業院校、工作經歷,包括我們去卡拉奇住在哪家酒店、哪個房間,甚至包括線人他爹最近從老家搬到了拉合爾,穆沙拉夫全都知道——作為前巴基斯坦軍方最高統帥,即使穆沙拉夫早已不在其位,但他的團隊搞情報的能力仍然一點兒沒落下。
穆沙拉夫至今仍清楚記得,2008年北京奧運會,他原本應是開幕式座上賓。但就在當年七八月間,他在巴基斯坦的9年統治遇到最大挑戰。執政聯盟、各省議會以及來自陸軍最高統帥的壓力,讓穆沙拉夫疲于應對,最終在北京奧運會開幕10天之后,被迫辭去總統職位,走上流亡道路。
從權力巔峰墜入紅塵凡世,我很好奇,穆沙拉夫是如何度過最初那段時間。穆沙拉夫坦承得可愛,“實話跟你說,當了九年總統,之前又是陸軍參謀長,突然下來,我根本不知道該怎樣打理自己。我不會收發短信,不會刷信用卡,不會發電子郵件,連電腦都不懂。當我去機場,我都不知道該去哪兒托運行李。”度過最初一段適應期后,穆沙拉夫開始滿世界去講座。美國、加拿大、英國、捷克、中國、印度、尼日利亞……內容主要是南亞地緣政治和反恐戰爭。據說他在這期間的主要收入就來源于此。
穆沙拉夫很少外交辭令,他有問必答,而且不說瞎話。
通過軍事政變上臺的穆沙拉夫,聽到最多的評價,大概就是“獨裁者”三個字。美國暢銷雜志PARADE從2004年起,年年都要評世界十大或二十大獨裁者,朝鮮金家、沙特王室、緬甸丹瑞、利比亞卡扎菲、津巴布韋穆加貝等人常年霸占榜單前幾名。穆沙拉夫在2005年首次沖榜成功位列第七,此后三年在第十五至十七位間徘徊,2008年下臺前,穆沙拉夫再次沖進前十,拿到個人最佳第六名。
穆沙拉夫一點兒都不介意“獨裁者”的稱謂,他將自己定位成“愛國者”。在這位實用主義者眼里,民主是一種手段,獨裁也是一種手段,民主還是獨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執政效果。穆沙拉夫說,“我很自豪,民主也好,獨裁也罷,是我讓巴基斯坦發展起來,讓巴基斯坦人過上好生活,除此之外,都是扯淡。”
于是就談到巴基斯坦特殊的“民主怪相”:幾乎每隔十年就有一次軍事政變,軍事獨裁時期,大多迎來經濟發展期;民選政府時期,卻往往亂象頻出,陷入混亂。穆沙拉夫是堅決支持在巴基斯坦事實強硬統治的,理由已由這個國家的歷史證明。不是民主不行,也不是非要獨裁不可,“問題出在巴基斯坦的政治體制和民主生態。只有打破現有政治框架,重建政府結構、重建地方統治模式、重構社會服務體系、重新設計選舉方式,所有這些都完成之后,再進行選舉,再實行民主,才能做到老百姓自己統治自己。”
穆沙拉夫看清了巴基斯坦民主表象背后的家族政治實質,卻無力顛覆傳統。他通過獨裁手段,確保了巴基斯坦在幾年之間的經濟發展;但在奪取和保住政權中的所作所為,也的確讓這個國家的民主進程大步后退。世人對穆沙拉夫的評價有些矛盾:在西方世界看來,他是毫無疑問的軍事獨裁者;在巴基斯坦民眾眼里,他是受人尊敬的前領導人;在極端宗教主義者看來,他是暗殺名單上的頭一號;在反恐陣營盟友眼里,他又是戰斗在一線的指揮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