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淺笑胭脂水粉自天成

控控

襲人道：『我要照看他那里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幾個錢才照看他？沒的討人罵去了。』說著。便起身至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油并些雞卵，香皂，頭繩之類，叫一個婆子來送給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洗，不要吵鬧了。

“妝罷低眉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詩詞里的繾綣反映了現實中人們對美好愛情的向往。事實上，“畫眉”也確乎是恩愛夫妻的指代詞匯之一，如漢代張敞為妻畫眉的典故。但浪漫的古人畫起眉來并不像現在這樣簡單。在《紅樓夢》里，賈寶玉初見黛玉便驚為天人，贈字“顰顰”，并煞有介事地介紹說：“《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賈寶玉的“典故”是胡謅的，但以黛石作畫眉之墨卻是真實存在的。

彩妝也能藝術化

黛是一種黑色礦物質，黛石是最早的畫眉材料，描畫前必須先將黛石放在石硯上磨碾成粉末，然后加水調和。磨黛石的石硯在漢墓里就有出土，說明這種化妝品在漢代就已經廣泛使用了。賈寶玉由林黛玉名字中的“黛”聯想到了畫眉的黛石，又看到黛玉“眉尖若蹙”，故以“顰顰”（按：蹙和顰都有皺眉的意思）二字相贈，既含蓄地稱贊了黛玉的眉形好看，也顯示了自己的小聰明，非常得體大方，也符合寶玉的性格。

當然，賈寶玉的小聰明小悟性并沒有用到仕途經濟上，他對女孩子的服飾打扮都異乎尋常的熱心，卻難以在八股文上有所突破。書中多次提到賈寶玉愛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可能有讀者誤以為“吃胭脂”是接吻的含蓄說法。其實并不盡然，古代的胭脂制法與今日大不相同，基本沒有任何的化學成分，純是從花瓣中提取過濾而成，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古代的胭脂也確實是“可食”的。且看《紅樓夢》中對上等胭脂的一段極其精彩的描寫：

然后（平兒）看見胭脂也不是成張的，卻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著一盒，如倒膏子一樣。寶玉笑道：“那市賣的胭脂都不干凈，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凈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只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里，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夠打頰腮了。”

這里所說“上好的胭脂”應該是紅藍花，是經常使用的藥物染料和化妝品原料。晉代習鑿齒在《與燕王書》中說：“山下有紅藍，足下先知不？北方人探取其花染緋黃，挼取其上英鮮者作煙肢，婦人將用為顏色。”“煙肢”即胭脂，約在漢代傳入我國。紅藍花因其色澤紅潤鮮美，故匈奴人采之制作染料，并用作女性的美容品。當時作為成品的胭脂早已傳入中原，而原材料紅藍花在中原卻很少見。關于胭脂的具體制法，一般而言，需要將完全開放的紅藍花整朵摘下，然后放在石缽（不可用鐵器）中反復杵槌，淘去黃汁后即成鮮紅的紅色顏料。經過陰干處理，形成粉狀物。再加入牛髓、豬胰等物，使其成為一種稠密潤滑的脂膏，便成了胭脂膏。當然，賈寶玉房中的胭脂還加了花露蒸過。因此，說他“愛紅”、“愛吃胭脂”并不是說他對女性的欲望，而是源自本心的對以胭脂為代表的藝術化的女性飾品的喜愛。

《紅樓夢》并沒有明確說賈寶玉制作胭脂的事情，卻通過跟他最親近的黛玉之口揭露了出來，第十九回寫黛玉看到寶玉臉上有一塊紅漬，寶玉說道：“……只怕是才剛替他們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點兒。”黛玉便感慨道：“你又干這些事了。”一個“又”字說明賈寶玉對“淘漉胭脂膏子”的熱心。賈寶玉對胭脂“制造業”的精研，已經不只是一種工藝或技術了，可以稱得上是一種純粹的藝術，需要時間和耐心，同時還得有一定的審美品位。難怪薛寶釵會稱賈寶玉為“富貴閑人”了。

香粉養出品位

除了胭脂，賈寶玉房中的香粉也是上佳極品。書中寫道：

寶玉忙走至妝臺前，將一個宣窯瓷盒揭開，里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又笑向他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制的。”平兒倒在掌上看時，果見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攤在面上也容易勻凈，且能潤澤肌膚，不似別的粉青重澀滯。

這里提到的紫茉莉花，又名胭脂花、粉脂花、晚妝花等。花籽是黑色的殼，里面是白色粉末。把花籽研碎，拿里面的白粉來擦臉，是那時比較講究的一種美容方法。當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用上紫茉莉研制的花粉，一般的擦臉粉都是鉛粉，長時間使用，對皮膚有害，膚色也會變黑。紫茉莉花種的白色粉末則純乎天然，無添加無刺激，對肌膚有益無害。因此寶玉在給平兒的時候特地加了句：“不是鉛粉。”可見這位“絳洞花王”對胭脂水粉的在行。

整體來看，賈寶玉房內的香粉制作過程是先把紫茉莉的花籽研碎，得到其中的白色粉末。然后，將碎珍珠、金箔、銀箔、麝香、龍腦香等多種貴重原料以及朱砂研成細末，與紫茉莉的白粉兌到一起。然后取來將開未開的玉簪花，把成品灌到花苞中，裝進宣窯瓷盒內，免得香氣散失。值得一提的是，宣窯是指明代宣德年間的官窯，其所產瓷器，細巧精致，光彩奪目，小件尤勝。將花苞放在如此精巧名貴的瓷器中，足見主人品位的不凡。這樣，在密封性能很好的瓷盒中，香粉裹在玉簪花苞內“養”一陣，慢慢就熏得了玉簪花的花香。據說，用玉簪花包裹的香粉，經過一年的時間都香氣不衰。如此奢侈的粉，也只有富貴人家有了，當然，也只有賈寶玉這樣的“閑人”才有時間和精力研制。

這胭脂香粉的制作過程讓人如此眼花繚亂，那效果到底如何呢？書中道：“平兒依言妝飾，果見鮮艷異常，且又甜香滿頰”。“鮮艷異常”、“甜香滿頰”，八字定評！

妝扮是門學問

《紅樓夢》第二十八回寫賈寶玉初會蔣玉菡，眾人觥籌交錯間也不忘行酒令行樂。蔣玉菡是梨園子弟，他的酒令免不了小兒女的日常瑣事，其中就有一句：“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這桂花油是一種有桂花香氣的頭油，為舊時女子最常用的頭油之一。前文提到賈寶玉房中的胭脂水粉都屬上等，就連頭油無疑也與眾不同。第五十八回，芳官為洗頭的事和干娘吵得不可開交，襲人“取了一瓶花露油并些雞卵、香皂、頭繩之類，叫了一個婆子來，送給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己洗，不要吵鬧了”。怡紅院中的丫鬟并不用民間流行的桂花油，而是“花露油”。這里的“雞卵”指的是蛋清，是古人洗頭常用物之一，利于頭發的保養和順滑。不過蛋清、皂角之類畢竟是配角，主要的還是“花露油”，不同于桂花油用桂花直接研制，花露油應該是用了蒸餾技術。正如上文提到的加花露蒸餾提取的胭脂，這里的花露油應該是一樣的原理。第六十二回寫賈寶玉過生日，史湘云說了一個有趣的酒底：“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 引得晴雯、小螺、鶯兒等一干人都走過來說：“云姑娘會開心兒，拿著我們取笑兒，快罰一杯才罷。怎見得我們就該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給一瓶子桂花油擦擦。”從這些丫鬟的話語中，不難看出在賈府這樣的貴族之家，女性使用“花露油”的情況相當普遍，桂花油則多是尋常百姓家的用品。

《紅樓夢》中還曾因為化妝品問題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爭端，而問題的起源就是茉莉粉和薔薇硝。作為一部現實主義的巨著，《紅樓夢》寫人物力避空洞和千篇一律，曹雪芹寫美人，固然有不食人間煙火的一面，但也有生活化的一面。比如他寫史湘云，既有傳統寫法關于才貌、性格之類的贊美之詞，同時也寫她的說話咬舌、她酒醉的憨態。而且這書中的美人一樣會為皮膚過敏問題困擾。史湘云犯了杏癍癬，鶯兒和蕊官去瀟湘館那里取薔薇硝。蕊官從瀟湘館回來后，也順帶送了一包給寶玉房中的丫鬟芳官。恰好賈環在怡紅院，非要從芳官那里分一些給彩云。芳官拿了些茉莉粉應付他，結果惹得趙姨娘大動肝火。

拋開這場爭端，單說這薔薇硝和茉莉粉，它們都是藥物性的護膚品，薔薇硝應該是薔薇露合銀硝制成。薔薇，即瑩實，又名墻蘼，其根可治“癰疽疥癬”，正應湘云病癥。薔薇花蒸取成露后，香馥異常，合以銀硝則事半功倍，更見成效。至于茉莉粉，其實也有這個功效，古人也常蒸取液以代替薔薇水，然后磨粉合面脂。前面曾提到的寶玉取紫茉莉花籽作粉，可見茉莉是古代為化妝品的重要原材料之一。

除了這些主要的高檔化妝品外，《紅樓夢》里還提到了染指甲的鳳仙花、洗手的綠豆面子等等。曹雪芹以其廣博的知識，成功地將這些充滿詩意的化妝用品挪進了文學作品。并用出色的藝術描寫手段，把它們合情合理地安插在故事情節中，既介紹了物品，也推動了故事發展，展示了人物性格，令今人贊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