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菉猗女史全書》,2014年7月齊魯書社出版。整理者為暨南大學中國文化史籍研究所所長劉正剛教授。原編撰者為清代康乾時期的廣東順德李晚芳。李晚芳,生于康熙三十年(1691),卒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以所居園名曰‘菉猗女史”。
《李菉猗女史全書》主體分為三個部分:李晚芳早年的《讀史孩見》(后名《讀史管見》)、花甲之年的《女學言行纂》、其子梁煒的《菽堂分田錄》。附錄已經發表的研究《李菉猗女史全書》的學術論文兩篇,一篇為劉正剛教授所著,重點在解析李晚芳解讀《史記》;另一篇為劉正剛教授與其博士生完成,重點在解讀李晚芳亦儒亦賈的思想,兼及女性在傳統社會中的角色。
嚴格說來,《李菉猗女史全書》并非完全出自李晚芳一人之力,而是經歷了一個裒輯成書的過程,期間亦頗多題跋贊注,有著多人的品讀印記。從另一方面來觀察,《讀史孩見》和《女學言行纂》出自李晚芳是沒有疑問的,《菽堂分田錄》的肇始也是因為李晚芳,換句話說,沒有李晚芳的點撥和指引,是不會有梁煒的分田的,也就不會有《分田錄》了。從刊刻時間來看,《菽堂分田錄》較早,在李晚芳去世的同年已刊刻,《讀史孩見》和《女學言行纂》較晚,是因為李晚芳生前堅守作品不輕易示人的傳統。李晚芳離世后其后人將這兩種著作刊刻行世。《讀史管見》和《女學言行纂》的扉頁題署“順德龍津菉猗女史李晚芳著,叔李履中介堂、侄梁景璋莪軒校訂,男梁煒震科敬梓”。后來,三種著作有補刻,民國期間三種著作始被合輯影印面世。由此來看,《菽堂分田錄》就像美麗的鳳尾,附在《讀史孩見》和《女學言行纂》后,為《李菉猗女史全書》劃上了一個美麗的句號,使其渾然一體,翩然起舞于學林,流風所及,至飄然于日本。
一、《讀史孩見》
《讀史孩見》“是李晚芳15歲尚待字閨閣中的作品”,“共選取了《史記》中的27篇注以‘管見”,“應該是李晚芳在讀司馬遷《史記》時有感而發的心得”。“李晚芳的著述是先抄錄《史記》中的相關內容,然后加以夾注或者眉批,最后一部分則是李晚芳自己的‘管見”。
《史記》作為我國傳統史學體系正史序列的領頭羊,歷經兩千余年傳唱吟誦,成“無韻之《離騷》”。對《史記》進行加工者難全計數,除卻重要的三家注外,研究、評點《史記》者,代不乏人。早在司馬遷去世后不久,對《史記》的詮釋、評訂就開始了,《漢書·司馬遷傳》記載:“遷既死后,其書稍出。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但之后一段時間內,《史記》并未獲正位,在經學頗盛的漢代,《史記》的一些標新立異之論為時所輕視。直到南北朝時期才有改觀,出現了裴骃的《史記集解》這樣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史記》學到唐代形成一次高潮,隨著古文運動的興起,韓柳等大家對《史記》頗為看重,《史記》風重一時,出現了司馬貞《史記索隱》、張守節《史記正義》這樣兩部與《史記集解》可以鼎立的大乘之作。唐代以后,評點《史記》的風氣不絕,宋代許多文人如“二程”、王應麟的《困學紀聞》、“三蘇”(尤其蘇轍的《古史》)、黃震(《黃氏日抄》)、鄭樵、洪邁(“容齋”系列著作)、劉辰翁(宋倪思撰劉辰翁評《班馬異同評》及明凌稚隆《史記評林》收劉辰翁的《史記》評論)、王若虛(《史記辨惑》)等,對《史記》都有評論之功。
明代則成《史記》學的又一高峰,對其評點者恐有近百人之多,也成就了不少頗具深度的專門著作,如楊慎《史記題評》、唐順之《史記選要》、茅坤《史記抄》、歸有光《歸震川評點史記》、鐘惺《鐘伯敬評史記》、王慎中《史記評抄》、陳仁錫《史記考》、鄧以贊《史記輯評》等,凌稚隆《史記評林凡例》中說:“太史公《史記》批評,古今已刻者,惟倪文節《史漢異同》、楊升庵《史記題評》、唐荊川《史記批選》、柯希齋《史記考要》;其抄錄流傳者,何燕泉、王槐野、董潯陽、茅鹿門數家。若楊鐵崖、王守溪、陳石亭、茅見滄、田豫陽、歸震川數十家,則又搜羅而出之,悉選錄入茲刻。更閱百氏之書,如《史通》《史要》《史鉞》《史義》唐宋確論,《史綱辨疑》、黃東發《日抄》、邱瓊山《世史正綱》《日格子學史》之類,凡有發明《史記》者,各視本文,標揭其上。”以此敘述來看,明代評點《史記》者真是燦若群星。綜合計之,《史記評林》收有明代評語八十五家。到明萬歷后期,福建晉安人李光縉又增補王世貞、李攀龍、焦竑等人的評點,完善《史記評林》,補刻印行,計補九家,此可見明代評點《史記》之大概盛況。
清代評注《史記》之風長盛不衰,其要者如吳見思《史記論文》、李景星《史記評議》、汪越與徐克范補《讀史記十表》、牛運震《史記評注》、“考據學三大家”(王鳴盛《史記商榷》、趙翼《史記札記》、錢大聽《史記考異》)、梁玉繩《史記志疑》、崔適《史記探源》、杭世駿《史記考證》、林伯桐《史記蠡測》、郭嵩燾《史記札記》、蔣同庵《史記匯纂》等。
傳統社會中,舞文弄墨、坐而論道幾乎是文人的專利,文人則幾乎是清一色的男人。史上雖不乏才女,但在龐大的文人群體中,可能只有“寥若晨星”能恰當地形容女性之少。女子再去評《史記》,則更是罕見。李晚芳無疑開了一代風氣,也成就一代《史記》學。從其點評所引征的前人成果看,諸凡劉辰翁、倪思、鐘惺、茅坤、董份、鄧以贊、余有丁、陳仁錫、楊慎、唐順之、王韋、凌約言、李贄、蔣同庵等清前期之前的《史記》評品之成果多有征引,見其涉獵之廣,從其篇末“管見”之論,又見其識見之宏闊。日本人池內奉時說:“其辭義穩雅,評騭精細,可為讀史之彀率矣。夫晚芳一女子,而靈心如衡,慧眼如炬,論斷之明晰,識見之卓偉,起史公于九泉質之,亦應首肯。非貫穿百氏,而邃于性命之學者,所不能解也。嗚呼!龍門史家之巨擘,古今之至文,而無所慊志。惟未聞君子之大道耳。茲以史公之寸學文章,修正誼明道之訓,得若董子,則其是非自不至謬于圣人矣,豈容區區一女子之指摘也哉。抑女子之具有慧性、弄筆墨、工詞翰者,世不為乏其人。今晚芳針線余事,有此著述,真巾幗而須眉者歟。”可謂的論。
李晚芳自己則認為,《史記》成書,頗具其時代意義和獨出之成就,“宜其書炳烺千古,后世作史者奉為圭臬也”。但是李晚芳認為司馬遷著《史記》的情感基調是有問題的,大本失衡,導致龐大的敘事結構體系受到影響。李晚芳認為:“遷則挾一不平之意據于中,雖未必借立言為泄發,而靈臺未凈,則系累偏僻之私,往往吐露于字里行間而不自檢,故其書,肆而不純,諧而多怨。究其大本所失,失在自是而不知其過。自是則偏,不知其過則蔽”。基于這一認識,李晚芳“獨惜其立意措辭,多有憤忿不平之過,或謂其遇使然,亦由其立心偏蔽,未聞圣人之大道也”。所以其管見部分多有補偏持平之論,旁觀者清,李晚芳站在如許之多評論《史記》者疊成的高崗上,眼光少了腐儒的駑鈍,而有了更多暢酣淋漓的意氣和口實,使其評論不流于凡俗。
最近我正在編輯《史記日本古注疏證》一書,其中的很多評論和品讀與該《女史管見》有互補之效,可轉相印證,可互相支撐,亦可見《史記》學的生命力之強。
二、《女學言行纂》
女學,在中國奠基甚早,《詩經》中關于女子的一些言行和描述可視為源頭。《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有著重要的社會教育意義和借鑒價值。其中的女學成分不絕如縷。“三禮”初告大成,對女子的儀態和理念都有繁瑣的規范,后來衍化為婦德、婦言、婦功、婦容等針對女子的文化之學,成為一大學科,蔚為大觀。儒學強化后,關于婦德的內容更是成為社會的科儀閨范,于兩千年家庭與社會的穩定繁衍之貢獻難以用語言概括。從某種角度來看,傳統社會中,男性文人掌握話語權,亦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對女子的評價和裁量權,女子的德、才、容受制于男子的欣賞角度也就不難理解了。
這并不意味著女子在女學方面就毫無作為、一任評頭論足,堅冰下面還是有春草在萌動。漢代開始,就不斷有女學著作面世。在李晚芳的涉獵范圍內,“有班氏《女誡》、劉向《列女傳》、鄭氏《女孝經》、若華《女論語》以及《女訓》《女史閨范》《女范》諸書”,但李晚芳認為這些書“類皆擇焉弗精、語焉弗詳,即經有宋周程朱張諸大儒,皆以風俗人心為己任者,間亦議論及此,而卒未有全書,是亦閨教一缺憾事也”。這種觀點不難理解,女學之著述言論,一經漢儒之強化,再經宋儒之固化,雖有深度,卻無升華和系統化,所以李晚芳“纂周漢以來名儒淑媛之嘉言善行,可以補《周官》、戴《記》之闕,而有裨于齊家之助者,采輯成書,間附以己意,名曰《女學言行纂》”。其不乏謙遜之語,但心緒古樸、立意高遠、念處高企,修身齊家之初衷表露無疑,推而廣之,則著眼于治國平天下:“自知辭義淺俚,難登大雅之堂。但世俗女孩,淺則易入,俚亦不厭,將少而習之,長而弗忘,老而彌篤,可以盡子道,可以盡婦道,可以盡母道。三道盡而家齊矣。余固以之自勉,亦愿推之一鄉一國,凡為女子皆知所勉而各齊其家。程子曰:‘天下之家正,則天下治矣。于以默贊圣朝之盛治,或不無少補焉。”修齊治平之論,巾幗豈遜于須眉,閨瑗未為忘憂國。這與《大學》之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的理念不謀而合,也是李晚芳從小處著眼、大處立足的重要鏡鑒。
《女學言行纂》或許難以逃脫兩分法所說的“糟粕”和“桎梏”的嫌疑,但是李晚芳所匯纂的大量女子言行為正人心、化世俗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言論跨越千古,形跡亙古不滅,成為回顧女學的重要參照和淵藪,在女學發展史上留下了不朽的一筆。
三、《菽堂分田錄》
《菽堂分田錄》并不是李晚芳的著作,但沒有李晚芳,就不可能有《菽堂分田錄》。正是基于修身齊家的理念,李晚芳以齊家睦族的觀念教子,勸誡兒子“莫辭本分內事,要為名教中人”。其子梁煒踏實經商,“竭力治生,跋涉江湖間者十余載”,忠信篤敬,以經商所得“多置田地,各分撥以實業”,致力于敬宗收族,完成了母親所耿耿于心而無力或者說沒機會完成的事業,成就一世義名,進而有了《菽堂分田錄》。從這個角度來說,《菽堂分田錄》是李晚芳理念的延續和升級。
《李菉猗女史全書》作為匯集《史記》研究成果的一個支脈,在《史記》評林中算不上大樹,但從才女評史的角度來說,有其不可替代性和獨出性,不可或缺,所以能飄洋出海、立足學林不是偶然的。當然,日本人研究我國《史記》的重點是大可注意的。豈獨《史記》學,女學又何嘗不是?《李菉猗女史全書》在日本的藏本竟然比在國內的藏本內容還要多一點,且多了日本人的題記,池內奉時的題記說:“余舊藏一本,而人之借求者多,不能遍應所求,遂覆刻以置諸家塾,讀者由是以長其識見,則一百三十卷,迎刃而解矣。”一段時間內,《李菉猗女史全書》只在順德甚至廣州的學人圈子里流傳,沒有廣及國內的影響,阮元總纂的《廣東通志》藝文部分提到《讀史管見》和《女學言行纂》,《讀史管見》在《史記》學中間有提及,卻沒有獲得與其內容相稱的學術評價、獲得它應該有的定位,令人費解。
近年來,也有學者將李晚芳與郝懿行夫人王照圓對比進行研究。以筆者粗淺的眼光來看,李與王倒不乏相似處,但結局大不相同。兩人都重史學、女學,王則又兼涉獵經學、訓詁,更像文人;李則過早操持家務,勤儉持家,清苦生活中艱難地奉侍翁姑、相夫教子。多病的丈夫去世后,李晚芳教導兒子經商致富,做好敬宗收族的事情,修祠堂,分田地,贏得了周圍贊嘆一片。王則一度過著夫唱婦和的生活,贏得了“高郵王父子,棲霞郝夫婦”之論,晚景卻凄涼。李晚芳修身齊家的務實學問于此或可予人新的啟發。
(齊魯出版社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