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亮
(黃亮,上海交通大學凱原法學院知識產權研究中心研究人員)
近期,在全球范圍內迅速崛起的3D打印技術引起人們廣泛關注。3D打印技術是指根據與普通打印機類似的工作原理,將紙張和墨粉等傳統打印耗材替換成金屬、塑料、樹脂等實物粉末,通過計算機控制將實物一層層打印、疊加、粘合,最終將計算機中的3D數字模型變為三維物體的新興制造技術。該技術的工作原理并不復雜:首先,計算機會將3D數字模型“切片”,將其分割成可供打印的若干薄層;然后,3D打印機會使用金屬、塑料、樹脂等原材料將薄層逐層打印出來;最后,通過對薄層進行疊加并粘合,最終形成一個三維物體。相比于傳統“減材制造技術”,3D打印技術不僅可以提高生產效率,而且能夠降低生產成本:一方面,利用該技術進行生產無需制造模具,產品的制造從3D數字模型到最終的產品僅僅需要花費幾個小時,大大節約了生產時間、提高了生產效率;另一方面,該技術使用的生產原料是成本相對低廉的粉末狀金屬、塑料、樹脂等,從而降低了生產成本。目前,3D打印技術在工業制造、醫療衛生、文化創意、建筑工程、個性化定制等領域得到了初步應用,出現了諸如3D打印玩具、3D打印人體器官、3D打印房屋等一系列使用該技術制造的產品。然而,3D打印技術猶如一柄“雙刃劍”,其在促進人類生產力迅速發展的同時,也挑戰著現行法律秩序,尤其是以著作權法為代表的知識產權法律制度。最近,國外頻頻出現3D打印因為著作權問題而被叫停的事件,引發了人們對于3D打印時代完善著作權制度的思考。同樣,3D打印對我國現行著作權制度也帶來諸多挑戰,需要引起研究者和立法者的關注。
3D打印技術給現行著作權制度帶來的第一個挑戰關于著作權客體,即3D數字模型是否屬于作品。獨創性是作品區別于其他智力勞動成果的關鍵,只有具備獨創性的外在表達才能被稱為“作品”。①在3D打印技術中,存在兩種不同格式的數字模型:CAD(Computer Aided Design)格式文檔和STL(Stereo Lithography)格式文檔;CAD文檔可以被人們識別和修改,但是3D打印設備只能夠識別STL文檔;因此,無論是通過直接掃描還是網絡下載獲取的CAD文檔,都要事先轉化為能夠被3D打印機識別的STL文檔。正如計算機軟件的源代碼和目標代碼之間的關系一樣,CAD文檔與STL文檔應當被視為同一作品。②直接設計、創作的3D數字模型具備《著作權法》所要求的作品獨創性是毋庸置疑的;通過掃描獲取的3D數字模型則反映了被掃描物的獨創性,3D數字模型只是改變了作品的載體。因此,當3D數字模型所反映的作品符合獨創性要求時,該3D數字模型也應該屬于作品并受到《著作權法》保護。值得注意的是,3D打印的復制對象是三維物體,不同于傳統的二維復制;要將3D數字模型納入《著作權法》保護范圍,除了要對其獨創性做出合理化解釋外,還要能夠將其藝術性與功能性區分開來;只有當其藝術性與功能性能夠明確區分時,才能對其藝術性部分給予獨立的著作權保護。在3D打印對象當中,存在大量藝術性與功能性相結合的3D數字模型,我們可以將其稱為“實用藝術品”;對于實用藝術品的可版權性問題,理論界基本持積極態度;遺憾的是,現行《著作權法》并沒有明確將實用藝術品列入法定的作品類型。這種狀況容易誘發3D打印設備使用者對實用藝術品著作權的侵犯,從而使得現行《著作權法》在面對3D打印技術帶來的挑戰時陷入困境。
3D打印技術給現行著作權制度帶來的第二個挑戰關于著作權內容,其核心在于3D打印是否會侵犯復制權。在著作財產權體系中,復制權是最為重要的一種權利,因為作品只有透過復制才有可能大量散布或利用,并實現其財產價值。③根據《著作權法》第10條第1款之規定,復制是以印刷、復印、拓印、錄音、錄像、翻錄、翻拍等方式將作品制作一份或多份的行為。從該定義可以看出,3D打印并不屬于《著作權法》明確列舉的“復制”;值得注意的是,該定義對于復制方式的列舉并非完全列舉;因此,3D打印是否屬于復制值得探討。根據著作權法理論,復制有廣狹之分,狹義復制僅指從二維到二維、從三維到三維的同維復制;廣義復制除包括狹義復制之外,還包括從二維到三維、從三維到二維的異維復制。對于異維復制的態度,我國《著作權法》經歷了從否定到默示肯定的過程:1991年《著作權法》第52條第2款明確指出:“按照工程設計、產品設計圖紙及其說明進行施工、生產工業品,不屬于本法所稱的復制。”該條款明確將異維復制排除在復制范疇之外,主要是考慮我國當時工業基礎薄弱,如果對工程設計、產品設計圖給予較強的著作權保護,將會阻礙我國工業生產的發展。隨著我國工業化的逐步推進,為適應加入WTO的需要,2001年《著作權法》第10條第1款第5項將上述條款予以刪除,2010年《著作權法》繼續沿用這種作法。從文義解釋角度理解,現行《著作權法》刪除了“異維復制不屬于復制”的條款是否就意味著著作權法已經肯定了異維復制呢?從已有司法案例中,我們似乎可以找到答案。例如在“上海迪比特實業有限公司與摩托羅拉(中國)電子有限公司等著作權侵權糾紛上訴案”中,法院就提出“按照設計圖生產印刷線路板不屬于復制”的觀點。又如在“葉慶球訴香洲船舶修造廠著作權糾紛案”中,法院也認為“按照設計圖建造船舶不屬于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復制”。我們可以從上述案例看出,異維復制在司法實踐中經常不被認定為復制。3D打印時代最常見的就是將二維的設計圖打印成三維的立體物,即3D打印涉及最多的就是異維復制;這就使得現行《著作權法》在面對3D打印技術帶來的挑戰中又陷入困境。
3D打印時代現行著作權制度面臨的最大挑戰就是權利限制的問題,其核心是3D打印對合理使用制度的沖擊。眾所周知,《著作權法》的立法目的是通過保護著作權人利益以促進文學、藝術和科學事業的繁榮與發展;然而,著作權人利益與社會公眾利益之間具有一種此消彼長的關系,過分強調著作權人利益又會損害社會公眾的利益;為了實現兩者平衡,以合理使用為代表的著作權限制與例外制度應運而生。在傳統技術條件下,為個人學習、研究或欣賞而使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由于數量極其有限且成本較高,并不會對著作權人的利益造成實質損害。《著作權法》將此類行為規定為合理使用,作品使用者既無需征得著作權人許可,也無需向著作權人支付報酬。由于存在這樣的制度,3D打印終端使用者一旦被訴侵權,理論上都會以合理使用抗辯作為回應。司法實踐中的3D打印通常都是為了個人使用并且屬于少量復制,法院沒有理由駁回3D打印使用者的合理使用抗辯,著作權人的損失難以獲得有效的救濟。隨著3D打印技術的成熟和簡化,設備及材料成本的逐步降低,3D打印設備作為日常家用電器進入千家萬戶將不再是幻想;3D打印設備的使用者將由純粹的消費者蛻變為兼具消費者和自助生產者雙重身份的新人類,其對享有著作權的產品的制造將不再受到生產時間和生產成本的限制。由于使用3D打印設備制造版權產品的人員數量龐大且分布廣泛,著作權人的維權將變得十分困難;3D打印給著作權人帶來的損害很可能比傳統技術條件下少數廠家集中制造侵權產品造成的損害更為嚴重。因此,《著作權法》若不及時完善以合理使用為代表的著作權限制與例外制度,很可能會隨著3D打印技術的推廣和普及而逐步陷入困境。
3D數字模型的設計與應用是3D打印技術的關鍵,能否將其納入著作權保護范圍將對該技術的發展前景產生深遠影響。如前文所述,當3D數字模型具備獨創性,并且其藝術性與功能性能夠明確區分時,其就能夠被納入作品范疇而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然而根據2010年《著作權法》第3條的規定,并不存在可以讓3D數字模型直接套用的作品類型,這就需要我們通過對現行法進行合理解釋以應對3D打印技術帶來的挑戰。眾所周知,3D打印名為“打印”,實為“制造”;利用3D打印設備,人們可以制造藝術品、構造建筑物、生產實用藝術品。當根據3D數字模型制造的實物為藝術品時,其在本質上就屬于美術作品;當根據3D數字模型構造出富于美感的建筑物時,其在本質上就可以歸入建筑作品;以上兩種3D數字模型屬于作品而受到《著作權法》保護并不存在任何爭議。但根據3D數字模型生產出實用藝術品時,現行法似乎無法通過合理解釋對其進行有效規制,因為現行《著作權法》并沒有將實用藝術作品納入作品范疇之內。值得慶幸的是,《著作權法》正處于第三次大規模修改過程當中,著作權的客體也屬于本次修改的范圍;根據《著作權法(修改草案送審稿)》第5條第2款第9項的規定,實用藝術作品被明確納入了《送審稿》保護范圍之內,今后根據3D數字模型生產實用藝術品同樣要受到《著作權法》的規制。值得注意的是,只有當3D數字模型的藝術性和功能性能夠加以區分時,其才能構成實用藝術作品而受到《著作權法》保護;反之,當藝術性與功能性緊密結合、難以區分時,其很可能作為外觀設計專利而受到《專利法》保護。總之,作品并沒有固定的外在表達形式,3D數字模型本質上屬于作品并享有數字版權。無論根據3D數字模型制造出何種三維立體物,只要其具備獨創性,并且藝術性與功能性相分離,都能被合理解釋為作品而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
既然3D數字模型屬于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那么3D打印是否就是“復制”呢?這一問題直接涉及我們對“異維復制”的態度。在理論上,我國著名學者鄭成思教授認為版權法上的“復制”應當包括異維復制。在立法上,著作權領域最重要的《伯爾尼公約》第9條第1款規定“復制”可以“任何方式”、“任何形式”。據此,將3D打印定性為“復制”不僅有理論基礎,而且有可供借鑒的立法經驗。值得注意的是,由于3D打印對象存在差異,對于3D打印的性質還需要作進一步分析。美術設計的3D打印,只是作品載體發生了改變,其思想的表達依然能夠傳遞相同的藝術美感,并未發生實質性變化;因此,3D打印美術設計當然屬于“復制”。建筑設計的3D打印與美術設計極為相似,由于著作權保護的是建筑外形的藝術美感,將建筑設計圖構造成建筑物,只是載體發生了改變,其表達傳遞的美感并無變化;因此,3D打印建筑設計同樣屬于“復制”。實用藝術設計3D打印行為的定性需要分析其藝術性與功能性的關系:當藝術性與功能性能夠明確區分時,3D打印就屬于對實用藝術作品具有審美意義部分的“復制”行為。④最具爭議的3D打印當屬產品設計圖的打印;如前文案例所述,司法實踐都將根據產品設計圖制造產品的行為排除在復制權規制范圍之外,這在傳統技術條件下并無不妥。隨著3D打印技術的發展,根據產品設計圖打印產品的行為將呈“井噴式”增長,產品設計者的利益將遭受前所未有的打擊。或許有人認為,產品設計可以獲得專利的保護而不會發生大規模侵權。其實不然,由于專利權是依申請而取得,產品設計者若沒有及時申請到專利,使用者會肆無忌憚地使用其產品設計圖打印自己所需要的產品。倘若將根據產品設計圖制造產品的行為定性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復制”,3D打印帶來的問題將迎刃而解:一方面,著作權自作品完成即產生,產品設計圖一經完成,設計者便享有復制權,任何未經許可而制造產品的行為都將視為對復制權的侵犯;另一方面,產品設計圖的價值在于制造,3D打印時代人們更多是依據產品設計圖制造產品,而不僅僅是復制圖紙。因此,隨著3D打印時代的到來,有必要通過司法解釋拓寬復制內涵,將“異維復制”納入復制權規制的范疇。
3D打印技術給合理使用制度帶來的挑戰是現行《著作權法》面臨的最大困境;為適應3D打印產業發展的需要,合理使用制度可從如下兩個方面調整完善:
增設合理性判斷標準。現行《著作權法》采用“列舉式”立法模式規定合理使用制度,內容過于僵化;隨著3D打印技術的發展,其弊端將逐漸凸顯。因此,有必要引進美國法中的“合理性判斷標準”以認定合理使用;“合理性判斷標準”主要考慮如下因素:⑤(1)使用目的和性質,主要考慮使用行為是否為商業性使用;使用者實施3D打印行為幾乎不會直接涉及商業目的,但是其后即可免于商業性購買,因此,3D打印的間接目的具有商業性質而不能籠統地歸為合理使用。(2)作品性質,純粹傳遞藝術美感的美術設計的3D打印,多半是為個人學習、研究、欣賞之用,但是實用藝術設計、產品設計圖、工程設計圖的3D打印則主要是為了利用其功能價值,不再屬于合理使用。(3)使用數量及其在作品整體中所占比例,個人進行3D打印雖然影響微弱,但是隨著技術的發展和3D打印設備的普及,整個社會進行3D打印的絕對數量將會十分龐大而難以繼續被認定為合理使用。(4)使用結果對作品潛在市場價值的影響,3D打印技術的推廣與普及將導致更多人選擇直接打印而不是購買,作品的潛在市場價值將難以實現,繼續將其認定為合理使用將打擊作者的創造積極性,違背《著作權法》保護著作權人利益的立法目的。
引入版權補償金制度。自印刷術催生了版權制度后,每一時期的技術發展總會影響到版權制度的創新,版權補償金制度的出現就與復制技術的進步有著緊密的聯系。所謂“版權補償金制度”,是指對于容易侵犯復制權的設備制造商或銷售商征收一定數額的補償金以彌補私人復制對著作權人利益的不合理侵害。我國《著作權法》引入該制度后,可以通過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對3D打印設備制造商或銷售商征收補償金,制造商或銷售商又可以通過3D打印設備的銷售將補償金的負擔轉嫁給3D打印設備的使用者,最終能夠實現“誰使用,誰付費”的制度目標。隨著3D打印技術的推廣與普及,引入版權補償金制度將具有積極的現實意義:(1)該制度能使3D數字模型設計者從私人復制中獲得一定的經濟補償,有利于激發設計者的創作積極性;(2)該制度可以使社會公眾放心地使用3D打印設備制造自己所需要的產品而無需擔心存在著作權侵權風險;(3)該制度也摘除了3D打印設備“盜版機器”的帽子,有利于設備制造商安心開展3D打印設備的研究和生產。值得注意的是,現階段的版權補償金征收額度不宜過高,否則可能增加3D打印設備的成本而阻礙剛剛起步的3D打印產業的可持續發展。
注釋:
① 王遷.著作權法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7.
② 韋之.試論3D打印核心著作權問題[J].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5):75.
③ 謝銘洋.著作權法解讀[M].臺北: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05:25.
④ 羅嬌.“3D打印”的著作權法律問題研究[J].知識產權,2014(8):46.
⑤ Kyle Dolinsky: CAD’S Cradle: Untangling Copyright ability,Derivative Works, and Fair Use in 3D printing[J], Washington and Lee Law Review, 2014(71):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