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羊】1963年生,江蘇海安人。先后就學于南京大學外文系和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現執教于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生時代開始寫詩,多毀棄,直至1990年冬天,才開始保存一些詩歌作品。1991年開始以小說形式發表作品,著有《銀色老虎》、《黃金夜色》、《佳人相見一千年》、《在北京奔跑》等小說選集五種,詩歌《麻衣組詩》、《退縮之詩》、《絕對之詩》等,長篇小說《鳴指》。
【李檣】1974年生,詩人,小說家,先后為南京文聯、江蘇作協簽約作家。代表作《星期五晚上干什么》、《長安行》、《七頻道》,著有長篇《尋歡》,詩歌多次入選各類選本。現居南京。
魯羊偏頭疼的毛病在朋友圈是個眾所周知的小常態。煩躁、疲勞、壓抑……很多情況都會使他的頭疼病發作,這時候他就需要休息一下,或者用冷水沖一把臉,水拉拉地從盥洗間出來,臉上掛著水珠。那些水珠或許能使他的頭疼緩解一些,甚或把腦袋里疼痛的凝絮吸附出來似的。
如果疼得厲害,就不得不依賴藥物了,我曾經向他推薦過女性治療痛經用的芬必得,我說我牙痛時吃過,很管用。魯羊說芬必得管用,還有阿司匹林、布洛芬、維生素B1、小柴胡。久病成醫,在這方面他是專家,我只要記住一樣芬必得就夠了。實在沒藥物怎么辦?魯羊有招。比如我們下棋的時候,他經常會喊頭疼,這顯然是大腦疲勞或棋路不暢誘發的,這時候來一顆糖果,一片巧克力、一塊甜糕點,就把他的問題解決了。記得有一次在我家下棋,下到半夜他又頭疼了,偏偏家里沒有任何藥物,也沒有甜點,我便到廚房給他沖了一杯糖水喝下去,他便又生龍活虎起來。頭疼可以有,棋也要下得酣,盡管他從一開始就明確了我們倆的棋藝:臭棋簍子。
但精神的疼痛會像一首沒有結尾的曲子,注定纏繞魯羊的一生,而且此曲不知從何而來。
記得兩年前,在先鋒書店的一次活動上,魯羊說過一句話正中我心。相對于整個宇宙,巨大的時間和空間,個體的生命算什么,生命又算什么,就是一泡屎,毫無意義。原話我記不清了,大概就這意思。我的世界觀里一直有著叔本華虛無主義的底色,雖然它不是來自曾經作為我大學老師的魯羊,也不是來自成為我老師之前的那個我喜愛的作家魯羊,總之不是來自魯羊,但在虛無論這一點上,我們是完全契合的。虛無主義看似悲觀,但在我看來恰恰相反,它實際上具有某種讓人特別欣慰的積極性,它會使我們變得更加澄明敞亮,使我們的視野更加清晰,遼遠和空闊。
在短篇小說《身體里的巧克力》的結尾,魯羊借主人公阿蕾之口表白了他之于這個世界的關系:“我不再無話找話了,我就說自己在疼痛,在生活,沒有其他。”在魯羊看來,生活、生命本身就是一個疼痛的過程,它們既是疼痛的載體,也是疼痛的物質表象。孤獨是疼,虛無是痛;傷感是疼,絕望是痛;就連溫柔也是可以溫柔如痛的。
對于這種隱秘的疼痛,一杯糖水顯然已無濟于事。魯羊對抗這種疼痛的方式顯然也不是單一的,像他治療物理性頭疼會有許多偏方一樣,久病成醫的魯羊可以通過閱讀、打籃球、練書法、研究車體科技等許多方法治療這種疼痛,但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彈琴、寫作。
關于古琴,我與魯羊所談甚少,因為我不會彈,認識他二十年來也一直沒被熏陶出興趣。我只記得剛認識他的時候,他住在南京城北小紅山上的一幢小樓里,我和一兩個熱愛文學的同學去過兩次。每次去,他都會欣然彈奏一曲。他家里好像有香爐,屋子里彌漫著淡淡的香味。彈琴之前,他會洗洗手,說古人彈琴之前都要舉行儀式的,焚香、沐浴、更衣,一套程式是少不了的。魯羊說咱就不這么講究了,凈手即可。然后正襟危坐,凝神須臾,才捻動手指,在琴弦上撥弄起來。那應該是我第一次接受這么高雅藝術的現場洗禮,一曲終了,便真的如墜云里霧里了,感觸有余,懵懂有加。我也不知道當時魯羊為什么要在一個看上去如此土鱉的大學生面前擺弄那么高深的玩意兒,或者根本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同去的伙伴里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女生?回想起來似乎也不是,后來他搬到水佐崗住,我便經常一個人去他家,好像也單獨為我奏過幾曲兒,雖然連手都不洗了。
去他水佐崗的家里,主要活動就是小三樣:彈琴、下棋,蹭一頓眠子媽媽做的又香又好吃的家常菜。那是一九九六年,他已調入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他的社會身份從一名出版社文學編輯變成了一位大學老師。這次調動也成全了他正式成為我老師的既定事實,而我則從一個粉絲變成了他的學生!可惜的是,大學畢業之后,再也沒聽過魯羊彈琴了。大概因為他對我已經完全絕望了,對牛彈琴,孺子不可教啊!后來,仍不死心的魯羊送過我一盤CD,是他的古琴老師成公亮先生的合輯。老婆懷孕的時候,我經常播放那盤CD給她聽,主要是放給腹中的胎兒聽,并希冀著大漢、二郎果真聽進去了,也聽懂了,至少別像他們的父親這般如此不堪。
說起來,這都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魯羊的白發已多達百分之六七十,黑發變銀絲,絲絲意闌珊,而我也已開始毛稀皮松。忽然很想聽魯羊彈琴。
寫作,無疑是魯羊最好最管用的止疼片。
最初接觸魯羊的小說始于一九九三年,那時上大二,成天泡圖書館,當時熱門的作家從馬原、孫甘露到蘇童、余華讀了不少,讀著讀著,韓東、魯羊、朱文幾個名字就冒了出來。當時在《鐘山》做文學編輯、文學評論搞得熱火朝天的王干,把這幾位歸納為“新狀態”作家。大概由于地緣關系,我對這幾個作家也多了幾分親切感,而他們的小說,也越發刺激了我提筆的沖動。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時間已經證明,這幾位都是當下最好的作家,我沒有讀錯對象,這是多么值得慶幸的事情啊!更值得慶幸的是,認識魯羊和他成為我的老師以后,他先后向我們推薦了一些文學金字塔頂端的大師:從米蘭·昆德拉開始,接著是卡夫卡、喬伊斯、普魯斯特,繼而博爾赫斯、辛格、卡爾維諾……卡爾維諾的作品里有魯羊非常喜歡的氣息,但我不喜歡,就沒大讀。這些文學的恒星一度亮瞎了我的雙眼,便也閉著眼睛橫沖直撞地爬起了格子,雖然起先都是沿著魯羊書單的模仿之作,但我堅信那樣的方向和道路都是沒有問題的,那是一條快慰和幸福的道路。許多年后,聽說那些社會精英、大公司的白領上下班時,懷里都要抱一本《尤利西斯》或者《追憶似水年華》,難免覺得他們有些遜爆。
剛開始讀到的都是魯羊的一些短篇,《青花小匙》、《液態屋檐》、《身體里的巧克力》、《巖中花樹》、《薤露》,這些短制溫情婉轉、語言細膩,尤其那種對傳統敘述的破壞力,常常令我贊嘆和欽佩。魯羊曾說過,作品得有力道,像個拳頭或錘子砸出去,要打人。魯羊一出手,便拋出了一個密著、柔韌、渾實的小宇宙。他自成一體,他曾說過說自己的作品“是個很狹小的世界”,但再狹小,那也是一個世界呵!“世界”這個詞暴露了魯羊的自信,甚至某種文學上的野心;也暴露了他與平庸寫作勢不兩立的立場,“不講究的人太多,文名與日月同輝,文章與狗屎齊臭。”
很快地,魯羊就完成了他對自己寫作世界的構建,就是那篇完成于一九九四年十月九日的《一九九三年的后半夜》。我是一口氣讀完那五萬多字的,一個中篇,寓言式的結構與解構,寓言式的立意和玄機。至今我還記得小說中的大柴垛,以及經常爬到大柴垛上聽風望月的白癡蘇軾。有時候,白癡蘇軾就是我;有時候,作為作者的我又站在不遠處審視那個白癡,看著他被父親用高高的云梯送到天上。這篇寓言式的小說,曾被收錄進各種文學經典選本,關于它的誕生,一九九九年汪繼芳訪談魯羊時,他有一段非常詳盡的口述,感興趣的讀者可以百度。
一九九九年,魯羊住后宰門,當時墻壁的擱架上有一幅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實篤的毛筆書法,日文的意思是“此路之外,別無生路,我走這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