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華 蔡翔
摘要:談論大學出版,必須回到“大學”這個邏輯起點,廓清大學本質和現代大學精神,才能找到根本或方向。大學的主要任務是教學、科研,其本質是自治、自由、自律的學術共同體,而大學出版則是這個學術共同體的重要組成部分。應基于文化、教育事業的特殊性定位彼此之間的關系,構建起多元考評體系、有效的督導體系和選題遴選機制,才能走上共生、雙贏之路。
關鍵詞:大學;大學出版;學術共同體
中國出版體制改革范疇內的大學出版,主要包括大學出版社和大學學報兩大部分。當前,不管是轉企改制大功告成的大學出版社,還是暫時擱置改制議題繼續保持學校教學科研編制的大學學報,從表面看均成果斐然,但其面臨的發展瓶頸、困惑以及來自學界的批評卻不容忽視。作為大學的一個組成部分和學術生產體系的一個環節,我們的大學出版目前承受著“垃圾制造廠”①這樣的指責,大有規模越大、發展越快,平庸之作甚至垃圾越多之勢。這對于大學出版尤其是已經完成轉企改制的大學出版社而言,是一種進退失據的悖論。有論者幾年前預言:“體制改革成功之日,正是大學社整體滑坡之時”②,這句話未免危言聳聽,但在這樣的背景下思考“大學出版”面臨的問題以及未來發展的方向,應該暫時放開從“出版”環節求解的思路,比如轉企改制以及預想中的股權多元化、公司治理結構、跨地域兼并重組、上市等等,回到“大學”這個邏輯起點上。
大學出版是出版,更是“大學的”出版,它在出版領域的不可替代性正是建立在它與大學水乳交融的關系之上,是大學理念和學術風氣的一面鏡子。如果大學辦學方針、政策乃至理念有問題,必然牽一發而動全身,作為知識傳播環節的大學出版自然會被殃及。解決大學出版問題的根本路徑是對大學本質或理念的正本清源。不回到大學這個母體,廓清大學的本質和現代大學的精神,大學出版則難以認清其不可替代性和發展方向。③
大學的本質:自治、自由、自律的學術共同體
大學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中國的先秦、古代的希臘和羅馬,但現代大學之直接源頭則是歐洲中古世紀的大學。從大學產生時起,人們對于大學理念與本質的思考就沒有終止過。
19世紀(1862年)紅衣主教、牛津學者紐曼(John H.Cardinal Newman)的《大學的理念》(The Idea of an University)是第一本系統性沉思大學理念的重要專著,它強調博雅和自由,集納了中世紀大學理念的精華,也構建了對大學本質進行思考的基本框架。之后值得重點關注的大學理念出現在19世紀的德國,洪堡(Von Humboldt)和阿爾托夫(Althoff)等人在革新柏林大學時提出強調學術自由和“純粹”學術的大學觀,德國模式一度成為世界大學的模板。一戰以來尤其是二戰之后,美國的大學理念逐漸成為世界大學的風向標,并引領至今。如果說1930年美國大學先驅者亞伯拉罕·弗萊克斯納(A.Flexner)的著作《現代大學論——英美德大學研究》(Universities:American,English,German)是對德國大學理念的辨析和創新,那么,1963年前加州大學校長克拉克·克爾(Clark Kerr)在《大學之用》(The Uses of the University)中提出的社會“服務站”和“多元化巨型大學”(multiversity)理念則自成新說;而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全球化的加速,克爾《大學之用》中的很多預示變為現實,大學卷入市場的程度日益加深,中世紀以來的傳統大學專業運轉模式在不斷變化,“創業型大學”“學術資本主義”④等大學理念順勢而生,但這些理念至今仍在與傳統大學理念的博弈中,未得沉淀和普遍認可。
中國雖然有悠久的太學和書院傳統,但我們的現代大學則是模仿歐洲,尤其是德國大學模式而建立的。由于大學辦學者中西學兼具的開闊視野,我國大學教育的起點并不低,一開始便與世界現代大學理念同步。1912年擔任中華民國第一任教育總長的蔡元培手訂《大學令》,通過評議會、教授會等形式,建立起中國現代大學的整體性框架。之后不管民國時期,還是新中國成立以來,不管吸納何種大學辦學理念、采取何種辦學模式,我們的大學都經歷了外來理念與中國傳統文化和中國國情的不斷調適過程。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們長期借鑒蘇聯經驗,強調大學的行政性、計劃性,“文革”中大學基本停頓。改革開放以來,我們以猛起直追的態度對接甚至趕超世界大學潮流,現在也裹挾在全球化和市場化之中,所謂的“學術資本主義”現象與美國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同時,長期以來形成的高度行政性、計劃性仍深刻依附在大學肌體上。這兩方面的夾擊導致我們現在對于大學本質的認識模糊不清,大學的改革一直舉步維艱,更不用提作為其組成部分的大學出版了。
梳理大學理念變遷,我們可以看出以下三種主要的潮流,或基本方向。當然,這些潮流或方向的分界不是絕對的,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從各自的方向共同昭示著大學的本質。
強調自治、學術自由的大學理念
加拿大學者許美德在其廣受好評的著作《中國大學1895—1995:一個文化沖突的世紀》中提出,歐洲大學的根本價值觀從中世紀開始就奠定了。“概括起來主要有兩個方面:自治權和學術自由。”就自治權而言,中世紀大學“universitas”(拉丁文“行會”之意)便“在一定程度上給教師提供了探索知識和研究學問的自主權,使得教學免受地方政府和宗教勢力的干涉”,這種自治權雖然是相對的,“然而,無論如何,大學從來就沒被政府或教會直接控制過,也沒有直接成為一種為上層統治階級培養接班人的訓練工具。”學術自由,是中世紀大學另一個根本的價值觀。它的主要含義是:“在大學里,任何學者在其研究領域內,都有權按照他們認為正確的傳統和法則,自由地進行知識探索和學術研究。這種學術自由是探索和發展知識的基本前提條件。”而到18和19世紀,隨著許多主權國家在歐洲的出現,大學的自治權和學術自由一方面被保存下來,另一方面其涵義也發生了改變,在不同的國家,這兩個概念側重點和涵義有所不同。甚至拿破侖時代的法國、十月革命后的蘇聯也以自己的特色延續和分享著這種傳統。⑤
在第一本系統闡述大學理念的著作中,可以看到紐曼對于大學這種自治和自由本質的經典闡述:
哲學和研究領域中的一所大學就像是政治史上的帝國。正如我已經說過的那樣,大學是高級的保護力量,它保護所有知識與科學、事實與原則、探索與發現、試驗與思辨;它劃定智識的領地,注意讓每一個領域的邊界都受到宗教式的尊重,哪一方面也不必侵蝕鄰里或者投降。大學的作用就像真理與真理之間的仲裁者,而且,在注重每一個真理的性質和重要意義的同時,予以它們應有的位次。⑥
可以說,后世許多闡述大學理念和本質的著作都在某種程度上與紐曼對話,或對其進行闡釋,大學作為“帝國”,強調自治和學術自由的基因與生俱來。洪堡在柏林大學革新中世紀大學理念,加入專業研究和純粹學術的維度,但他同時強調,在大學里,“孤獨”和“自由”是“支配性原則”,這也是對紐曼大學理念的堅守。而在諸多歷史悠久的大學,其章程中也多有對于這種自治和自由開宗明義的表述。比如牛津大學章程寫明:保證學術員工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享有對現存知識進行質疑、檢驗的自由,并有權提出新的思想及有爭議的或非主流的觀點,而不是使其工作職位或權益受到影響;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章程寫明:學術自由意味著所有的教學人員有自由地在教室討論他們的課程的權利;他們有自由地研究和發表成果的權利;他們可以不因以私人或公民身份表達觀點或聯想而被大學懲罰。⑦
中國歷史悠久的書院強調德性的培育與人格的養成,其“在野的”傳統中,我們可以看到與上述現代大學自治權、學術自由相呼應的某些因素。在蔡元培、梅貽琦這代奠定中國現代大學基礎的教育家眼中,這種自治與自由毫無疑義是大學之本。西南聯大堪稱中國大學史上的奇跡,在戰火與動亂中師生能在根本上守住沉潛和思考之心,拿出能與世界對話的學術成果,殊為難得,而這完全可以追溯到蔡元培、梅貽琦等一代教育設計者對大學的信念和堅守中。
強調民族、政黨和政治的大學理念
大學就其基因而言有一定的超越性和世界性,但隨著民族國家的建立、政黨政治的興起,大學作為社會有機體的一部分自然會被裹挾其中,其自治的根基、自由的權限必然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與民族、政黨或政治產生各種形式、各種程度的關聯。這種關聯本無足厚非,如果分寸合宜、保持大學的主體性,有可能產生雙贏的效果,比如1940年代中國西南聯大的輝煌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歸功于知識分子對于民族主義的信仰;如果分寸失當,大學從整體理念上與民族、政黨、政治捆綁,則很容易失去主體性,甚至走上歧途。
這種大學理念在19世紀初期拿破侖時代的法國已初現端倪,當時法國大學實行學區制,中央高度集權,以“國家教育”在教育體系中占支配地位為特征。在十月革命后的蘇聯,基于列寧主義整體性的國家民族觀,大學理念也無疑導向高度集權和黨化。對于這種大學理念最為學理化的表述來自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1933年海德格爾加入納粹黨,并任弗賴堡大學校長,在《德國大學的自我主張》這篇就職演講中,他提出德國的大學要承擔或分擔“民族共同體”的命運,其本質是德國民族的歷史命運和精神使命的最高承載者。⑧這種大學理念內含反大學自治和學術自由的立場,很容易被黨派所用,事實上也對納粹主義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我國的現代大學制度是在軍閥林立、政局混亂,當權者“拙于文治”時建立起來的,基礎是理想型、超越型的。蔡元培任教育總長時發表《對于新教育之意見》,鮮明提出教育不能“隸屬于政治”,要“超軼乎政治”。“專制時代(兼立憲而含專制性質者言之),教育家循政府方針以標準教育,常為純粹之隸屬政治者。共和時代,教育家得以立于人民之地位以定標準,乃得有超軼政治之教育。”⑨不過,國民黨掌權后,對教育的這種“超軼”自然不滿,受其影響比較典型的便是中央大學。作為在首都的、政府在經費上極力支持、占盡天時地利的大學,中央大學之所以始終無法取代北京大學的地位,“成為引領全國精神潮流的火車頭”,正是因為在國民黨千方百計加強的“黨化”教育下,中央大學比其他大學“遭受國家與政黨更多的束縛和干擾,很難宏揚自主辦學和自由思想的固有大學精神”。⑩
新中國成立后,我國借鑒蘇聯經驗重建高等教育體系,1952年又進行院系大調整,打散了民國時期高等教育的基本格局,并用政府的力量將大學工具性地契入國家建設的具體需要中。這種對教育的政治化、工具化傾向在“文革”中逐步走向極端,大學成為階級斗爭的工具和政治運動的第一線,這無疑是中國大學史上災難的一頁,至今仍有一定程度的后遺癥。
強調服務、市場、資本的大學理念
這種教育理念興起于20世紀的美國,這個有著實用主義認識論基礎的國家糅合了紐曼、洪堡的教育理念,發展出新的迥異于前者的方向,引領了20世紀下半葉世界大學的潮流和發展趨向。1963年,前加州大學校長克拉克·克爾的《大學之用》提出“服務站”和“多元化巨型大學”理念。如今看來,該理念具有驚人的預見性,大學不斷求新求變,學術也日益與市場結合,發展出一種類似于五光十色的“城市”或龐大的“公司”這樣的景觀。而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全球化進程將大學與社會、與市場的契入推到更深、更廣的層面。美國學者希拉·斯勞特(Sheila Slaughter)、拉里·萊斯利(Larry Leslie)即在20世紀末用“學術資本主義”敏銳總結出這一趨勢:“學術工作的結構正隨著全球市場的出現而發生改變”;“我們將院校或教授為爭取外部資金而進行的市場或類似市場的活動稱為學術資本主義。這些外部資金……通常用于與市場相關的研究,也就是各種各樣應用性的、商業性的、戰略性的和目標性的研究。院校也競相在招收高學費學生方面展開競爭”;“比起像學術創業主義這樣的用語,學術資本主義更能抓住利潤動機向高等教育的滲透”。k具體到大學內部組織的變化或資源的分配,比如某些系科的設置或取消、某些專業的擴招或縮減、獨立公司或研究院區的建立等,市場需求、資源整合、資本運作都成了題中應有之意。
中國的大學對此毫不隔膜,與熱情追求所謂的現代化和現代性同步,我們的大學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積極與這種“學術資本主義”潮流對接:1999年起高校開始全面擴招、各大高校興起建立獨立學院的高潮、規模龐大的“大學城”頻頻建起、導師們也日益以“項目負責人”(或稱“老板”)的身份出現,周旋于各種課題、基金的申報中……而本文所談的有商業化趨向的大學出版也正處在這股潮流中。
追溯大學理念,我們發現,對大學本質的思考不是越新越好,回到原點、正本清源才能抓住根本。如果我們在回溯歷史的基礎上對大學本質進行界定,應該在“自治”和“自由”后加上“自律”二字,并限定其為“學術共同體”,即:自治、自由、自律的學術共同體。大學出版是大學的有機組成部分,其發展方向必然受主政者大學理念和大學本質觀的規約,梳理大學理念是討論大學出版問題的邏輯起點。
大學出版:大學的“有機分支”與“本質部分”
“共同體”概念首先是由德國社會學家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oenies)在1887年出版的《共同體與社會》一書中提出的,他認為共同體的形成基于“自然意志如情感、習慣”,以及“血緣、地緣關系”。英國學者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則提出共同體包括“有形的”,也包括“無形的”。20世紀40年代,科學哲學家米切爾·波蘭尼(Michael Polanyi)在其著作《科學的自治》中首次提出“學術共同體”概念。之后最值得一提的是科學哲學家托馬斯·庫恩(Thomas Samuel Kuhn)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中提出的“范式”理論,認為這應是學術共同體成員所共有的范例和承諾的集合,大大豐富了學術共同體的內涵。
基于對共同體和學術共同體的概念梳理,有研究者指出,“所謂學術共同體就是從事學術活動的學者們根據某一范圍內所具有的共同條件而結成的一個學術組織或團體”。l我們認為,大學就是師生依靠院系、研究所、圖書館、出版部等學術媒介結成的學術共同體,而這些學術媒介具有促進學術發展的不同功能,是整個共同體環環相扣的部分。“從本質上說,大學的職責可以說是由三個相互關聯的階段組成的:通過學術研究推進知識;通過教學,包括專業訓練,推廣和闡釋知識;通過學術出版來傳播知識。”m大學出版從這個意義上講,是大學這個學術共同體的有機組成部分和學術生產體系的重要一環,和大學一起共享基本的理念,也遵循共同的“范式”,不應輕慢對待,更不可能剝離。
對于大學出版和大學的關系,有很多經典的表述。美國最早成立大學出版部(1878年)的霍普金斯大學把出版部與研究室、圖書館稱為大學的“第三勢力”;芝加哥大學第一任校長哈珀(William Rainey Harper)在該大學建立(同時還有其出版社的建立)的時候宣布:“大學出版社構成了大學的一個有機的分支”,萊英(Gordon J. Laing)在其1941年所撰寫的芝加哥大學出版社50周年史中則指出:“沒有什么比大學出版社的出版物目錄能更好地表征該大學的真實品格”;而耶魯大學出版社戴伊則談及:“(大學出版社產出的成果)是耶魯大學今天的一個本質的部分,有如學生求學所在的院系,為大學所必不可少。”n“第三勢力”“有機的分支”“本質的部分”這些表述傳達出大學出版的不可替代性以及它對大學已經或有可能產生的影響力。
進行學術評價與遴選
中世紀大學,包括中國傳統的書院,更多強調德性的涵養和內心的沉潛;而現代大學自19世紀初德國洪堡(Von Humboldt)進行教育改革,強調“純粹”學術以來,韋伯所言的“以學術為志業”也有了越來越多的制度化保障和約束機制。出版,尤其是其中的大學出版,正是這樣一種對學術的制度化保障和約束機制。理想狀態的大學出版是學術評價的有力平臺,主要通過“同行評議”(peer review)制度,遴選、出版大學學者的著作,并使之在學術共同體內建立口碑、確立地位并擴大影響力。大學出版(包括發表論文的科研期刊,也包括出版學術著作的大學出版社)在這種評議和遴選制度下,“曾經長期是非常精英主義的,僅為一個知識分子小圈子出版重要的著作”o。
大學出版進行的學術評價在三個層面產生著影響力。其一,它具有展現所在大學或所處專業整體學術水準的意義。其二,它具有呈現某一學院、研究所或學派學術風貌的意義。比如,當代著名哲學家尤爾根·哈貝馬斯的學生羅爾夫·魏格豪斯曾把創辦一份雜志或出版物作為一個學派的典型特征之一。其三,它具有認定某一學者學術地位的意義。“不出版,丟飯碗!”(“publish or perish”)理念根植在學術的新陳代謝機制之中,這點對于中西方大學而言都是通例。大學出版是提供學者與學界對話、建立學術聲譽、獲得研究基金的重要平臺,如果缺少學術評價和遴選,那將是整個學術共同體的災難。
推動學術探索與創新
大學出版對于大學而言,是出版平臺和評價平臺,同時也同具體的學院、研究所一樣,有推動或促進學術探索和知識創新的功能,而且這種推動力量更為整體、靈活和具有預見性。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大學理念也在某種程度上依存于大學出版的理念。
大學出版,尤其是發展中國家的大學出版,推動學術探索和知識創新主要靠翻譯、引進展開。比如新中國成立最早的人民大學出版社和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前者對西方政治學、經濟學、法學,后者對教育學、心理學專著和教材的成系列引進,對所在大學相關系科的建設和師資的培養方面是起到推動作用的,這兩所大學在這些專業領域建立的學術口碑也與大學出版的探索相關。有學者指出,大學出版社可以“為大學嘗試性地進入一個思想或研究的領域提供服務,盡管該大學還沒有做好準備把這一領域納入自己的學術活動之中”,不管這種嘗試或探索成功或失敗,“大學都將繼續依靠它的出版社來幫助和定義它自己的使命和恰當的‘職責”。p
拓展和延伸大學功能
現代大學是隨著工業革命以及工業化社會對專業知識、人才的需求而生的,學科分化、專業設置的趨勢必然越來越精細,對學生培養的重心也自然是專業知識和專業技能。在龐大的“知識樹”建構中,現代大學是推動者、受益者,也是受害者。這種危害一方面是基于學術自身的:“各門科學千差萬別。它們探討對象的方式根本不同。這許多支離破碎的學科,在今天只是被各大學科系的技術組織維系在一起,并且只是靠各學科的實際應用目的而保持其意義。反之,各門科學的根株在其本質深處則已經死亡了”q。另一方面是基于學生培養的:古希臘羅馬時期的“學園”、歐洲中世紀的大學以及中國傳統的“書院”,都強調人格的養成和德性的涵養,而現代大學過于側重“專業”和“學術”,在立人、完善人格這些較為宏觀、抽象的方面有著天然的缺陷。
現代大學提倡通識教育(General Education),正是希望在學科分野越來越精細、知識傳授越來越遵從專業化需求的今天,通過一定的途徑進行糾偏,使教育重回以人為中心的目標上來。在大學開設通識教育課程是一種方式,而大學出版作為大學文化的培育和傳播者,在通識教育領域應該做、可以做的事情則更多。國內一些大學出版社正在努力嘗試,從一定程度上拓展和延伸大學的功能。
大學出版的方向:與大學共生、雙贏
大學的主要任務是教學和科研,其本質上應是自治、自由、自律的學術共同體。當前大學存在的政府權力集中、行政勢力過強、學術自律缺失、利益本位主義等問題,都在侵蝕著大學的基石,使我們對大學本質的認識模糊不清。連帶著,作為出版傳播環節的大學出版,即便在“出版”這個環節設計出再精致、完善的方案,面對學術生產源頭之污、面對學術成果普遍化的平庸、面對圍著各種指標和項目團團轉的大學教授時,怎能保持精英化和學術引領的姿態?怎能真正履行學術評價與遴選、學術探索與創新以及拓展大學功能這些職責?大學對于大學出版是個源頭性的問題。當前,大學理念這個話題頻頻被提及,落實和擴大大學辦學自主權、建立中國特色現代大學制度、推進教育治理現代化、加強學者的自律等成為高等教育改革的熱點問題,這是好現象。大學出版必須緊密關注正在進行中的高等教育改革,并向其借勢,才能事半功倍;而作為大學出版資產所有者的大學,在設定改革路線圖的時候,也理應將大學出版與院系、研究所同等對待,納入考量的范圍,而不是將其作為獨立的企業或可有可無的部門擱置在視線之外。大學與大學出版只有基于文化、教育事業的特殊性來定位彼此之間的關系,才能走上真正共生、雙贏之路。
建立多元考評體系
在當前的大學出版中,大學學報和大學出版社這兩者的處境、問題并不完全一樣。自2007年以來,全國114家大學出版社大部分完成了轉企改制,按照企業方式運營,事實上以每年向大學上繳一定的利潤為考評核心;大學學報的轉企改制議題2012年啟動以來即遭強烈抵制,因而擱置至今,2000余家大學學報(其中人文社會科學類學報1300余家)大體保持著事業編制的運轉模式,大學按照教學科研編制對其考評。這種雙軌制著實令人匪夷所思,因為二者在大學出版中是并列和平行關系,不應有這樣的差異。
如果我們真正將大學出版視作大學的有機組成部分,就不會有這樣的認識誤區:轉企改制就意味著大學出版社要成為營利單位,要以利潤為導向,對其進行考評要以利潤為中心。大學出版是面向大學的出版,如果離開大學,那其存在的必要性就很值得質疑。因為大學出版是“大學的”,那我們要面對一個現實:值得出版、傳播的學術成果從來就是一小部分,不可能規模化生產和增長,其市場也是小眾化、專業化的,不可能帶來多么豐厚的回報;值得大量印刷、有較大營利空間的教材比學術專著還要少見,需要付出極高的人力和物力成本進行精耕細作才無損大學出版社的聲譽。這種本質上精英主義的取向昭示著大學出版社即便轉企改制,也不可能完全按照純粹的商業邏輯運作。我們對大學出版社進行轉企改制,是期待它有自我造血功能,成為能更好地服務大學的主體,從只能被動地完成學校交付的出版任務,到主動探索為學校服務,拓展大學的功能,而絕不僅僅是完成多創利、多上繳的功利指標。誠如有識之士所言,“大學出版社之于大學的意義,不在于它能為大學上繳多少利潤,提供多少成果出版的機會(平臺),而在于它能在多大程度上提升(支撐)學校教育和科研的價值,以及這種提升(支撐)在多大程度上具有不可替代性。”r
文化、教育事業本質上是公益性、非營利的,大學如此,大學出版也如此。可事實上,轉企改制后,大學有漠視出版社作為自身有機組成部分的趨勢,以利潤為中心建立起對出版社相對單一的企業化考評體系。這種利潤指標和壓力層層轉嫁,其結果就是大學出版社在單品種獲利空間有限的情況下,為求得利潤提升而不斷降低自己的遴選標準,擴大規模、增加品種,出版了大量補助書、結項書、職稱書;教材也泛濫成災,看看市場上東抄西抄、彼此辨識度極低、急就章式的教材,我們不禁反思:我們真的需要這么多教材嗎?花主要精力去大量出版教材,真的是大學出版社的職志嗎?對于企業而言,利潤導向本無錯,但用在本質上有公益性的大學出版企業身上,這種導向就潛藏著矛盾和風險,如果成為單一導向,那絕對與改制的初衷南轅北轍。
這里可以拿美國大學出版業的情況作為參照。美國的商業化程度和“學術資本主義”精神的滲透都是很徹底的,但大學出版業則多屬于非營利性質,在出版業這樣傳統上屬于商業的門類中建立了一些重要的“非商業的分區”。“依靠庇護它們的大學、通過公立地位或者非營利地位獲得對它們的直接支持,大學出版社繼續維持著不受市場壓力的高質量的出版。雖然它們只占出版品種的8%,但它們的這1.2萬種書籍對于美國思想和文化的更新依然是至關重要和生命攸關的”。“作為廣泛商業化的行業中的非營利的孤島,大學出版社的作用不在發行量,也不在營業額……大學出版業使數千種圖書和至少700種期刊得以發表,這些出版物不是僅僅按照市場規則來選擇、出版和發行的。”雖然這個行業經歷了嚴重的經濟危機,但這些出版社總體情況還算好,“至今仍成功地保留了它們的‘靈魂”。s我們的大學出版社,要保持自己的“靈魂”,必須依靠大學和出版社自身,建構起多元化的考評體系,出版社對員工、大學對出版社的考評都必須在利潤體系之外,專列多種考評指標,包括學術貢獻度、師生滿意度、社會口碑、重大獎項等。大學也要對其發展規模和整體方向進行監督和指導,以和自身的學科建設與學術創造能力相匹配;要尊重大學出版和學術生產的內在規律,不可將之片面地視為營利工具,盲目追求做大做強。
建立以學術委員會為中心的督導體系
改制后的大學出版,其出資人和所有者大學,對大學出版社有著財務監督權和重大經營事項決策權,監督其實現國有資產的保值增值。行使該權限的一般是大學的資產經營有限公司,同時還有一位分管副校長(通常是分管資產與后勤的副校長),并以此為基礎嘗試建構起董事會。從這種管理架構中可見大學對出版單位“企業”屬性的認定。這種管理架構極易造成權責混亂、產權所有者虛置、無人實際負責的亂象。t校與社的關系處置從來就是大學出版改革的一個難點和關鍵。如果暫時放下如何變成“企業”這個視角,更多從學術共同體的視角、從大學出版的“大學”屬性考量,那么我們在處理兩者關系上,則可能會發現新的方向。
在當下的大學改革中,減少行政干涉,增強專業權力,向教授治學方向努力是一個大方向。其中最重要的舉措便是明確、強化大學“學術委員會”的地位和作用。學術委員會是學校學術型事務評議、審議和論證的權力機構,“教授治學”的實現主要渠道便是學術委員會。2012年1月1日我國開始施行的《高等學校章程制定暫行辦法》第十一條明確,大學章程要規定學術委員會的權責范圍。接下來,教育部又推出《高等學校學術委員會規程》,并于2014年3月1日開始施行,規程明確“高等學校應當依法設立學術委員會,健全以學術委員會為核心的學術管理體系與組織架構;并以學術委員會作為校內最高學術機構,統籌行使學術事務的決策、審議、評定和咨詢等職權”。在組成規則上,還明確“擔任學校及職能部門黨政領導職務的委員,不超過委員總人數的1/4;不擔任黨政領導職務及院系主要負責人的專任教授,不少于委員總人數的1/2”等。雖然這部規程目前還只是在紙面上,在各大高校推進的真實性和有效性有待觀察,但在理論上,它對大學理念的正本清源,對學術風氣和學術共同體的凈化意義是可以預見的。
這部規程還規定大學學術委員會可以就學科建設、科學研究等事項設立若干專門委員會,或在院系(學部)設置學術分委員會,“各專門委員會和學術分委員會根據法律規定、學術委員會的授權及各自章程開展工作,向學術委員會報告工作,接受學術委員會的指導和監督。”如果參照這樣的架構,我們可以整合大學出版社與大學學報為大學出版部,成立大學出版委員會,下轄于學術委員會,接受學術委員會對于出版事項的指導、督導和授權。其實,這種把大學出版的審查、遴選和決定是否出版權交與知名教授的做法是有先例可循的。北京大學1919年設立出版委員會,首任委員長為胡適,委員則包括李辛白、張相文、錢玄同、陶履恭、王星拱、張大椿、陳衡哲等知名教授。1931年,北大出版委員會委員長為何基鴻,委員則有楊鐸、孫云鑄、徐志摩、張慰慈、周作人、胡濟等教授。用制度保障由教授來治出版,建立起以學術委員會為中心的督導體系,是保證大學出版水準的重要方式。
建立以同行評議為基礎的遴選機制
建立以學術委員會為中心的督導體系,是從大學層面對出版內容進行把關的有效路徑,事實上也是對大學出版遴選體系的一種補充。大學出版在學術共同體中擁有影響力,能夠保持精英主義與引領姿態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它具有學術遴選和評價功能,這種功能的發揮必須建立在有效的同行評議基礎之上,否則大學出版的意義會大打折扣。
“同行評議”制度(peer review)起源于英國,最初用以評判科學文獻的價值,后來逐漸發展和完善,廣泛運用于論文發表前的評審、論著發表后的評價、學位論文的評審、課題立項和結項的評審,以及學術獎勵的評審等環節,成為學術評價的基本方式,也是學術共同體獲取和保障自主性、進行自我管理與控制的基本制度。大學這個學術共同體的運轉在很大程度上有賴于這個制度。大學出版更是如此。
堅持精品化戰略的哈佛大學出版社,成立于1913年,歷史悠久。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保持每年出書130種的規模,對這130種書稿的選擇主要靠的就是同行評議。流程大致是:首先對書稿或項目進行外部同行或專家匿名評審并寫出評審報告,作者根據評審意見寫出回應材料;然后出版社將書稿或項目摘要、評審報告和作者回應等材料提交出版社評議委員會,作出該書稿或項目出版與否的決定。出版社的評議委員會有13名專家,由社長根據出版需要聘請,都是哈佛大學不同學科的高級學者,任期通常為3年,可以續任。u可以看出,整個選題遴選的環節都是靠同行評議來運轉的。而我們現在的大學出版社和大學學報,還普遍沒有建立起建立在有效的同行評議基礎上的遴選機制,選題出版與否、論文發表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情關系、利益關系以及所謂學術權威或明星的光環,基于學術自身的考量往往退居其后,這樣出版的成果即便不是垃圾,也多為平庸之作。大學出版在大學里日益邊緣化,最關鍵的因素就在于沒有找到與學術共同體共生、雙贏的有效制度。目前看來,同行評議是見效最快、操作也相對簡單的方式。在我們的大學出版中,基于出版社層面、編輯部層面、責任編輯層面,在選題甄別和遴選階段都要依靠各自的同行評議專家庫,層層把關才有可能推出真正值得傳播的精品。
當然,“有效的”同行評議是個理想化的假設。有學者指出,同行評議進入中國發生了各種“異化”,被“權力支配”“人情主導”“標準缺失”等因素異化、扭曲和變質。v而在國外,同行評議制度也曾遭受詬病。比如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末,美國的同行評議制度便經受了兩次“顛覆性”的批評;20世紀90年代初,英國的同行評議制度也經受了全面的調查研究。但這些批評或質疑更多是因為學科交叉、融合日趨復雜,以及分學科管理造成的學科壁壘造成的,和中國的“變質”大不相同,而美國、英國經過調查得出的結論都是:同行評議無法取代。w在中國,同行評議制度也是必不可少的,目前還看不到能使學術共同體自主、健康運轉的更好的制度。要使之真正“有效”,必須加強學者的自律,這當然和大學出版有關,更與我們的大學以及整個學術、教育體系息息相關。
(趙麗華,中國傳媒大學博士后;蔡翔,中國傳媒大學副校長、博士生導師)
注釋:
a 張曙光.學術共同體的自治和自律[J].學術界,2011(6).
b 姜革文.孤島與孤島之圍——改制之后大學社的發展態勢探索[J].出版廣角,2010(4).
c 蔡翔.回歸與守望,大學出版的方向[J].現代出版,2012(1).
d 參見[美]希拉·斯勞特(Sheila Slaughter),拉里·萊斯利(Larry Leslie).學術資本主義[M].梁驍,黎麗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e [加]許美德.中國大學1895~1995 一個文化沖突的世紀[M].許潔英主譯.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2000:21-22.
f 轉引自[美]雅羅斯拉夫·帕利坎.大學理念重審與紐曼對話[M].楊德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62-63.
g 熊慶年,吳云香.大學章程中師生權利的規定性[J].復旦教育論壇,2013(2).
h 參見海德格爾.德國大學的自我主張//吳增定譯.北大激進變革[Z].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
i 蔡元培.對于新教育之意見//蔡元培全集(第二卷)[Z].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 .
j 章開沅.大學啊,大學!.許小青.政局與學府——從東南大學到中央大學(1919~1937)[M].序言.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k [美]希拉·斯勞特(Sheila Slaughter),拉里·萊斯利(Larry Leslie).學術資本主義[M].梁驍,黎麗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198-199.
r 參見林培錦.西方學術共同體的形成及其與同行評議的關系[J].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5).
m [美]雅羅斯拉夫·帕利坎.大學理念重審與紐曼對話.楊德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125.
n 參見[美]雅羅斯拉夫·帕利坎.大學理念重審與紐曼對話.楊德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140-141.
o [法]弗雷德里克·馬特爾.論美國的文化在本土與全球之間雙向運行的文化體制.周莽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338.
p 參見[美]雅羅斯拉夫·帕利坎.大學理念重審與紐曼對話[M].楊德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142.
q 海德格爾語,轉引自何中華.現代語境中的大學精神及其悖論[J].文史哲,2002(1).
r 袁亞春.大學出版的精品化邏輯[N].中華讀書報,2015-01-14(12版).
s 本段對美國大學出版業的觀察,參照[法]弗雷德里克·馬特爾.論美國的文化在本土與全球之間雙向運行的文化體制.周莽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337-341.
t 蔡翔,李葚.公司治理結構:當前大學出版社面臨的問題與路徑選擇[J].現代出版,2011(4).
u 俞青澄.哈佛大學出版社堅持同行評議制度[N].中國新聞出版報,2014-10-27(013版).
v 李劍鳴.自律的學術共同體與合格的學術評價[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4).
w 吳述堯.同行評議方法不可取代[J].科技導報,2014(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