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
三眼井上莊的后山東溝里出了一只狼精的消息,最先是從上莊的四姑爺嘴里傳出來的。
三眼井村子不大,人口也不多,莊子卻分得很開,有上莊下莊以及與上莊相隔不遠的東莊。據說早先三眼井還分出個與上莊幾乎連著的西莊,后來因為西莊和西天有某種隱約的聯系,莊子上的頭頭腦腦合計合計,西莊的稱謂就變了,統一在上莊里。原本上莊與西莊相隔的地方,有戶人家打了地基,蓋起來一座院落,這院子的主人就是四姑爺。
三眼井的人怪勢得很。周圍三里五里遠的旁村,在對人的稱謂上皆習慣稱“官職”,譬如周隊長,孫會計,楊戶長(攬羊放羊的把勢)等等。三眼井的人卻習慣尊稱,譬如三姐夫,四姑爺,八姑奶等等。確切地講,四姑爺早先肯定是三眼井某人的姑爺,不然后來肯定不會留下“四姑爺”這個稱謂。村子上的人嘴里一說,都說四姑爺,四姑爺,有時老爹口里剛說完四姑爺如何如何,自己的兒子跟了話茬也說四姑爺如何如何,仿佛四姑爺是兩代人甚至三代人的姑爺,這在過去的鄉下,很不合常理,所以說三眼井這地方的人怪,是有道理的。
四姑爺眼目閃爍,慌慌張張地逢人就說遇到狼精的故事。上莊的青豆子白豆子地都在東溝,一到護秋的時候,通常要派上了年紀的人去看青,上莊今年派的是四姑爺。那天早晨,四姑爺披著夾衣背了手躬腰沿山邊往豆子地里走,越走越感到臉頰涼,汗毛一豎一豎的。莫不是有啥事吧,這冷清的山溝里。四姑爺正疑惑地前后張望,眼前驀地出現一個年紀不大的婦人。婦人一左一右手拉兩個娃娃,男女不辨。婦人的臉上好像沒有多少血色,拉著孩子立在四姑爺眼前開口說,他大大(大伯),三眼井朝哪里走?
婦人一開口,四姑爺突然覺得自己的脊背突然發冷,涼颼颼的。奇怪,四姑爺后來說。我望望這娘仨,心想斷是莊子上誰家的親戚。四姑爺于是側身讓道,用嘴朝三眼井的方向努努,那邊就是,過個山峁就能看見莊子。婦人謝過四姑爺,拉著兩個孩子便走。四姑爺心里不踏實,一邊朝豆子地里走一邊回頭看,那娘三快要翻山峁時,怪了!遠遠的,顯在四姑爺眼梢前的,分明是三只狼,一大兩小,正朝三眼井走去,那尾巴拖的,嘖嘖!
四姑爺說他當時就被嚇得癱在了山根下,而且是跪著。三眼井莊子上進了狼精,一時三刻,大人娃娃都曉得了這個瘮人的消息。大爸理所當然地也知曉了狼精進莊的事,不過大爸卻不慌張。大爸對眼前慌亂的人說,把心安安地放在肚子里,跳彈個鏟子!狼這東西吃人不假,狼精可不!書上說了,狼一旦成了精,是極孝順的東西。你打爹罵娘了沒有?大爸忽然指著一個半大的小子說,小子慌張地辯解,看大爸說的!我有那么不孝順嗎?打爹罵娘的是四姑爺的兒子和媳婦,與我何干?大爸說,我說嘛,肚子沒冷病誰怕吃西瓜,我看狼精早該來了!圍在大爸四周的人很快散去,人群里有人自言自語,就是,就是,咱又沒那些忤逆的事,你狼精來就來,看你敢咬我的腳后跟!
四姑爺的一家,分家另過的,和四姑爺仍在一個屋檐下的,都怕。兒子怕,兒媳也怕,悄沒聲息地過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老家在永登的四姑爺是三眼井的外來戶,四姑爺在三眼井生下三個兒子三個姑娘,根是扎下了,家里卻極不安生。結婚成家的兩個兒子動不動就打起架來,兒子打,妯娌當然也不消閑,也纏磨在一起抓挖(撕扯扭打),四姑爺四姑奶壓根管不住。兒子們打架歸打架,基本上不罵娘,兒媳不同,兒媳婦指著對方的男人罵,你個驢X的,X你娘的,這生生就是在罵四姑爺和老伴,你受不受?有一次分家另過的兒子尋到四姑爺的院子里和弟弟干架,四姑奶出來左拉右拉拉不開。當兄弟的剛吃了一拳頭夯眼窩的虧,當然不饒,順手抓起門臺上放著的一塊磨石,嘴里罵,我一石頭砸死你!結果砸的準頭差了一點,磨石砸在老娘的頭上,當時血流如注,把四姑奶的半邊花白頭發頃刻間染了個紅。莊子上的人說四姑爺的兒女們打爹罵娘,根子就在這里。
狼精一出,四姑爺家果真安穩了月余。但是月余一過,兩個兒子兩個兒媳積攢的“仇恨”又像酵面一樣發起了來,狼精不狼精的也顧不得那么多,吵架動手又開始繼續。
好事的人,隔壁鄰居看不下去,跑到四姑爺的院子里拉架。有人多個嘴問四姑爺,那狼精你再見過沒?四姑爺說不清什么表情,像是生自己的氣一樣,噘著花白的胡子說看來狼精也他媽的不是東西!
關于野狐精(狐貍精)在東莊后山出沒的消息,最先是家住在東莊腦上的羅家三女子招弟傳出來的。
招弟家的院子蓋在東莊最尾。過了招弟家的院子就是后山,后山上有土路,通到東面三十里外的石井村,招弟的一個姐姐就嫁在石井。
招弟的姐姐妹妹多,兄弟卻只一個,九畝山地一根苗。不過一根苗也還罷了,招弟的爹媽沒看到兒子柱娃娶上媳婦就先后歸西。招弟的姐姐們早出嫁了,招弟卻沒走,直到把兩個妹妹嫁出去,換了些彩禮又給弟弟柱娃盤(娶)進一房媳婦,才算松了口氣。娶了媳婦的柱娃還是和以前一樣,蔫頭耷腦的,院子的門支不起來,招弟只好攥著眉頭唉聲嘆氣,自己的婚姻一拖再拖,好像也沒個頭緒。
鄉下人的院子里沒個大硬的男人不成,三眼井莊子上尤其如此。
按說招弟歲數大了,要提親的人你只管來,不進招弟家的門,招弟還有親叔老子啊,還有好幾個親姐姐,姐姐姐夫好歹算招弟家的主事大人。可是有人偏就不,不走正門的壞人在三眼井少,不是沒有。一到晚上,夜半三更的,翻進招弟家的院子,大明大放地挖門搗窗戶。更有甚者,有幾次柱娃拿著摳來的發菜去縣城農副公司賣,當天回不來,翻墻進來的壞人仿佛知道柱娃不在,居然做賊膽壯,堂而皇之地去撬柱娃媳婦住的廂房門。招弟驚醒,也是抖著不敢出去。可是光害怕也不是個事,又不能讓弟媳婦吃了虧,招弟哆嗦著爬起來,拉亮燈,然后顫抖著干咳幾聲,還將炕柜蓋子翻開合上幾次,弄出很大的響聲。招弟從窗戶上看,壞人悻悻離開,踩了柴火堆翻墻走了。至于是誰,盡管夜色模糊,從背影上看,招弟也猜得幾分。招弟后半夜不敢合眼,好不容易天透亮,趕緊跑到叔老子家,哭哭啼啼說了昨晚上的事。叔老子也沒辦法,皺著眉頭半天沒想出法子。按說招弟有幾個堂兄弟,晚上過去一個壯壯膽也未嘗不可,可偏偏招弟的娘老子都過逝了,院子里住個堂兄弟,一邊是自己的親弟媳,一邊是大姑娘的招弟,左右不方便。最后招弟還是噙著眼淚出了叔老子的院落,招弟的身后傳來叔老子沉重的一聲嘆息。
招弟慌慌張張面無血色上氣不接下氣地逢人就講,早上順山路去石井姐姐家。剛過一個山峁,迎面碰上素衣素鞋的俊俏媳婦。招弟還沒來得及正眼看她,俊俏媳婦就開口了,親戚,三眼井得是朝前一直走?招弟想也沒想就說是,你一直朝前走,翻過山峁就能看見。說完擦肩而過各自行路,招弟卻總覺得這媳婦哪里不對勁。對了,這媳婦的眼睛像井,一對視,“唰”,一下吸住你。想到這里招弟覺得脖子里的汗毛颼颼豎起,趕緊回頭望,望見的卻還是俊俏媳婦的背身。招弟剛回頭要把懸著的心放下,忽然心又陡地緊了:白鞋!三眼井一帶的人有講究,婦人不能穿白鞋,白鞋是孝鞋。再說了,現在的人戴生孝頂多就是在鞋面上綴塊白布了事,喪事一完,早早地扯下燒了,誰會留那玩意!俊俏媳婦的鞋子可是全白的,幫子面子全白。招弟頭皮開始一緊一緊,再回頭望,那俊俏媳婦在百步開外已然變成一只白色的狐貍,徑直向三眼井的方向走去。
大大小小的人聽過招弟的傳說,圍住了東莊的“秀才”五哥。
五哥肚子里有“貨”,很瓷實的“貨”。五哥不慌不忙,瞇著眼專心地卷自己的“大炮”旱煙。慌什么慌?五哥說,野狐精沒見過,俊俏媳婦也沒見過嗎?你招惹野狐了?五哥對圍得最近的一個光棍說。光棍急忙搖頭,沒惹沒惹,我哪里有那膽子呢?撬寡婦門挖絕戶墳的膽子我楊紀爭哪有!五哥悠閑地點燃卷好的煙“炮”,深吸一口,又吐出濃烈辛辣的煙霧,我說嘛,書上說野狐精專找那些不三不四撬門挖窗戶的人,而且是先用野狐眼迷惑你的心智。等你乖乖褪了褲子跟人家躺在炕上,野狐精這才露出本相,一嘴咬住好色漢的脖子,將他全身的血,吸得一干二凈。野狐精吸的人血越多,道行越高;被吸的人越年輕,野狐精的外相就越年輕。當然了,五哥說到這里,意味深長地盯住楊紀爭忐忑的那張臉說,其實野狐精還鐘情一種人,就是楊紀爭你這樣的。楊紀爭趕忙一縮脖子,我哪里是壞人,它才不會找我!五哥說野狐精愛光棍,喜歡吸好色漢的血,又喜歡吸光棍漢的精!人群里“轟”的一聲,大家哈哈地笑,都指楊紀爭。楊紀爭膽怯地望著五哥,一只手又不甘地搔著自己的光頭,可不是,可不是!五哥又像深諳此道的高人一樣,說看把你娃嚇成這樣子,有野狐精陪自己睡一晚上,一點精都舍不得?!又死不了人,最多是病歪個十天半月。
楊紀爭散了圈子就回家將自己的破爛鋪蓋卷到東莊的飼養院炕上。
過了許久,早已沒有耐性的楊紀爭在井口碰上了來挑水的招弟,招弟招弟,那野狐精你再碰上過沒有啊?招弟凝神一會,莫可奈何地搖搖頭,沒有,再沒遇見過。
招弟家的院落里半夜也沒再翻進壞人來,而且招弟的姐姐們給招弟尋了一個不錯的婆家,再過個把月,招弟就嫁到城郊農場了。招弟嫁過去的條件是將柱娃和媳婦的戶口一并辦成農場戶,婆家很爽快,一口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