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風玲

從未見過面的一個人,好像24小時都圍繞著你。
晚10點,入睡前隨意地瀏覽手機。百度首頁上,赫然一條與地震有關的帖子,四川、成都字樣,讓我的心猛跳了一下。立馬在QQ上尋找軍的頭像,迅速發過去十幾條信息:“還好嗎?地震了?沒事吧?說話呀!”
沒有回音。頭像黑著。
驚魂未定中,又回頭去看帖子,才發現地震的不是成都,是樂山。但是成都有明顯的震感,級別是5,有2人受傷。
心稍稍安定了一下,卻無法入眠。
是的,軍在四川。那里給我的印象,是地震頻發。汶川,玉樹,雅安,還有今晚的樂山。一個個美麗的名字,竟是如此命運多舛。
軍沒有回音,讓我頗感意外。在我的印象里,無論什么時候叫他,他總會說“在。”
在,簡短的一個字,卻讓人安定無比。而這樣的時光,往往是在半夜或者凌晨,往往是我,正困在一篇半生不熟的文字里無法自拔。我敲出的那個“在嗎?”其實就是黑夜中的自言自語,我沒指望誰會給出回答,我只是用這樣的方式進行一下自我排解,讓枯竭的靈感,能在這悄無聲息的暗夜里重新迸發。
但每次,是每次,軍總會以最快的速度作出回應:“在。”
我說:“寫不出來。”
他說:“那就不寫。”
我說:“明天得交差。”
他說:“跟領導溝通下。”
我說:“可惜你不是我的領導。”
那時候,我以為軍不僅不是我的領導,也不是任何其他人的領導。我以為,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職員。
其實關于軍的職業,我忘了是怎么知道的,又是如何主觀臆斷地以為,他只是一名普通員工。我感覺他的工作,應該無比清閑。或許是他每次都那么及時地說“在”,或許是他常常問起家鄉,每次的交談只要超過三句,他便要問起這個叫做管公的地方。
他說:“聽說人工湖的水干了?”
我說:“是的。”
他說:“那你有沒有去撿魚?”
我說:“水都干了,哪來的魚?”
人工湖離我家不遠,它是管公版圖上一條重要的水域,但它似乎只存在于我的夏天。一向不喜歡運動的我,只會在某個空氣濕熱的黃昏,信步游蕩到那里。但今年的夏天,天旱得出奇,一向浩蕩的人工湖居然干了,干得一滴水都沒有,干得湖底裂了又深又長的口子。但它的榮枯,我都沒怎么放在心上,我不知道它在哪一天默默地干了,又在哪一天悄悄地滿了。我于是覺得,固守在家鄉的我很不稱職,還不如遠在四川的軍,他對家鄉的一草一木充滿掛牽。
或許是因為,他一年只能回來一次,連來帶回只有短短的7天。這7天,他要分給爺爺奶奶及一大堆親人,還要帶女兒去逛逛安丘的泰華城,在那里看一場電影,吃一頓火鍋。他要讓一直在外的女兒,知道家鄉是座怎樣的城市。他還沒等分一天給自己,便又到了啟程的日子。
我說:“今年早點回來吧,分一天給我。”
他說:“呵呵。”
是的,我沒見過軍,我不知道他的樣子。
初次“見面”,是QQ留言。他說在家鄉的網站上看了我不少文章,因我的文章而更加思念家鄉。我們曾就讀于同一所初中,不過他應該比我高幾個年級。
他當然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但他覺得并不認識。我也問起他的名字,感覺非常陌生。于是我們說起自己的老師,卻發現原來我們在同一個年級,他一班,我二班,我不是他的學妹,我們是地地道道的同學。
由文字相識,本來還客氣著。因為是同學,瞬間便親近了。
從未刻意地交談,但每次只要我說話,他總是“在”。
覺得很神奇,從未見過面的一個人,好像24小時都圍繞著你。
我說:“四川總是地震,你害怕不?”
他說:“都是余震,沒啥。”
我說:“那也得注意,別讓家里人擔心。”
他說:“呵呵。”
也經常收到他首先發來的信息,多是圖片,工程做到了哪里,又去了哪里出差。從四川,到北京,從北京,到山西,從山西,回四川,緊鑼密鼓,馬不停蹄。早上,他發來的還是北京一家烤鴨店的圖片,晚上,已經端坐在四川的辦公室里。他給我看他的飛機票,都是實名,且一買就是好幾張,連路上的周轉,還有返程。
于是感覺他其實很忙,但再忙,他總會回我一句“在”。
某個冬日,又收到他的圖片,卻是一個捆扎整齊已經粘貼了快遞單子的包裹。他說:“是茶,好多品種,發了圓通快遞。”
我問:“有哪些品種?”我的確嗜茶,卻不記得曾向他提起。
他說:“漢中仙毫,陜西的。西湖龍井,杭州的。雀舌,四川的。還有花茶,叫做碧潭飄雪。”
我在屏幕這頭驚嘆:“哇,碧潭飄雪,好美的名字!”
收到茶葉的那天,我將快遞單子上的電話看了又看,想給軍打個電話表示感謝,我感覺這比QQ留言要鄭重很多。但印紙上的字跡太過模糊,實在難以辨認。說來似乎難以置信,和軍聯絡了這么久,我居然連他的電話都沒有。
我只好給他留言:“我想給你打個電話。”
他說:“呵呵。”
小心地打開茶葉的包裹,清香四溢,非常的大自然。
按照軍的指點,我用透明的玻璃杯泡了雀舌。茶如其名,它的形狀像極了鳥雀的舌頭,扁,長,且細,硬硬的。稍微晃動一下鐵盒,便有刷刷的響聲。放進杯里,沖上熱水,扁扁的茶尖瞬間膨脹,盛開為綠色的細長花瓣。有漂浮在上的,有沉淀在下的,但都美美地站立著,溫潤飽滿,靈動佻達。
軍說:“味道怎樣?”
我說:“聞了,挺香。”
他說:“怎么不喝?”
我說:“舍不得喝。”
他說:“就是點樹葉子,明年還長,喝。”
我說:“舍不得。”
第一次寄是冬天,第二次寄是初夏,最近的一次,是我出書后不久。也是沒有任何預兆,他就發給我一張快遞單子的圖像。
他說:“算是祝賀,發了圓通。有6種,每樣挑了一小盒,嘗嘗,哪個好喝。”
包裹來了,打開一看,明明是8種。
我說:“你真粗心,是8盒,不是6盒。”
這一次,茶的產地非常統一。它們來自雅安,軍離那里應該不遠。他說:“是蒙頂山的茶,非常正宗。”
當然正宗,因為據說雅安的名字,就與茶葉有關。每年春末夏初,采茶女頭戴竹笠園中采茶,溫文爾雅,風姿別致,故名“雅女”。而“女”字頭上戴帽,恰好是一“安”字,雅安之名由此而來。
石花。甘露。黃袍。飄雪。蒙頂山的茶們,跟著軍填寫的一張快遞單,跋山涉水而來。
一盒盒地打開,里面躺著白色的玲瓏紙包,精致的熊貓圖案,乖巧可愛。
我喝了石花,喝了黃袍。然后看著碧潭飄雪,舍不得打開。
他說:“都嘗嘗,哪種好喝。”
我說:“自從認識了你,我就再也沒買過茶葉。”
我沒有夸張,喝了軍的茶,其他任何一種茶,都寡淡無味。
我說:“書出來了,我給你寄。”
他說:“不用,我都看過。”
他也沒有夸張。他看過我的每一篇文字,能說出里面很多的細節。但面對一個隨時都跟我說“在”的人,我不可能僅僅賦予他“粉絲”的定義。
但這一次,卻沒有回音。我泡一杯熱茶,蜷縮在深冬的夜里。
半個多小時后,軍回應說:“忙。”然后隨手發一張自己的圖片,他坐在辦公桌前,神情嚴肅。他身后的墻上,貼滿了各種規章制度。字很小,我看不清楚,但卻看見了綴在最后面的那些名字。按照我們單位的慣例,根據我此前的常識,我恍然明白,軍,坐著他所在集團里最大的那一把交椅。
我有些惶恐與不安。
這是深冬,夜里11點,軍還在緊張地工作。忘了他什么時候曾經說過,“最怕年終,事情太多。”
都說過年如過關,作為單位的一把手,他肯定忙得焦頭爛額。
他說:“家里冷了吧?”
我說:“是的。”
他說:“人工湖結冰了吧?”
我說:“好久都沒去了……”
不忍再打擾他,我關了手機,捧起身邊的碧潭飄雪。綠色的茶尖已沉下去,白色的花朵正浮上來。綠的像潭,白的像雪。我輕啜一口,在心里默默地說:“軍,過年早點回來,分一天給我。我要帶你逛逛美麗的大管公,為你沖一杯美麗的碧潭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