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中憲
出事前,車里的人是分批分期到來的。人們總是有計劃卻無意識地加入一場災(zāi)難。不同的是,有人對人間仍有留戀,直到最后一刻才磨蹭上車,有人則早早到來,閘門一開,就擠開身邊的人,急急登上去,好像急著赴死一樣。
我在始發(fā)站上,你在第二站上。你一坐下就盯著我的手機看,像看一件公共物品。手機放在座椅前的小擱板上,我想收回也來不及了。我不理會你,只管看自己的書。五百六十五頁的書,我已跨過兩個城市,書才翻過二十五頁。真難看。
你說:你這個……是蘋果嗎?
我確定自己逃不過,嗯了一聲。
你把手機拿在手里,湊到眼前看。我明顯地嫌惡,你卻居然還要按一下開關(guān)。手機亮了,亮出一個花團錦簇的圖案。你說:你……你給iPhone加了一個殼?
我嗯了第二聲。
你放回手機,說:喝!好!掉地上也摔不壞。
我想嗯第三聲,咽下了。
你毫無察覺,繼續(xù)說:你知道吧,喬布斯為了讓手機屏幕再亮一點點,不知道和他的同事吵了多少架,結(jié)果,中國人給它貼了張膜,又暗回去了;喬布斯為了讓手機再輕一點點,不知道把他的下屬罵了多少次,結(jié)果,中國人給它加了一個殼,又重回去了,哈哈哈!
我看我的書。從第二十六頁起,這本書不但不好看,簡直有點煩人了。
你向我伸出手,那手自上而下伸,像頒獎典禮上,領(lǐng)導(dǎo)高高在上,向領(lǐng)獎人伸出的手。你說:朋友,認識一下!
我捧書的手,明顯為難了一下,好像捧著千斤的重物,騰不出手干別的。但我還是在最后一刻騰出一只手,救命稻草一樣,伸向你那只尷尬等了多時的手。
你的手肥大,我的手纖細。我感覺到了,你也感覺到我感覺到了。我想快點收手,你卻不松手。我們比正常時間多握了一兩秒。這額外的一兩秒,幾乎有點色情。
分手的時候,我們互相看了一眼。因為是并排坐,又挨得近,我看不到你的正臉,你也看不到我的,我們頂多看到彼此的側(cè)臉。就側(cè)臉而言,我們一樣胖,一樣沒特征。這個年紀的男人,大概都是這樣吧。
還有,我們戴著一樣的眼鏡。
列車員推著推車過去,唱歌一樣喊:現(xiàn)煮咖啡,有沒有人要,現(xiàn)煮咖啡,有沒有人要。
我們幾乎同時問:你到哪下?
我們說了各自的目的地。我暗暗計算行程和時間,很不幸,我們要共度大半個旅程。
整個車廂都是外出旅游的女生,一律戴著黑框眼鏡,露著大腿。為什么我一個也沒挨上?
你卻很興奮,好像你動了一番手腳才如愿坐到我身邊。你說:出差?
我習慣性地想嗯一聲,終于忍住了。嗯兩次還能顯出傲慢,嗯三次就顯得有點傻了。我把書稍稍拿開一點,說:是的,你呢,也是出差?
你說:是,出差,我天天出差,我是做食品的,您是做什么的?
你突然用了“您”,我意識到你的職業(yè)性復(fù)發(fā)了,這反倒讓我聽得更舒服。
我說:我是老師。
你一下子跳起來。媽的,你沒見過老師坐火車嗎?
你一落回地面就急著制止我,你說:你別說啊,你別說,讓我猜猜你是教什么的。
我才懶得說。我的書,卻不由自主湊近了。從第二十七頁起,這本書簡直不知所云了。
你湊過去看我的書,還動手把書合上,看封面。里里外外全是字。我自信這書選得低調(diào)又神秘,同時適合在同行和外行面前閱讀。我不認為你能從中獲得什么專業(yè)方面的線索。
你的回答卻完全出乎我意料,你說:你是教語文的!
好吧,好吧,這本書成功地掩蓋了專業(yè)和學科,卻暴露了一個更明白的事實:書上面全是字,漢字。還有什么比語文老師更恰當?shù)拇鸢竼幔咳绻以谧x一本英文的物理化學經(jīng)濟學政治學或隨便什么學的著作,那么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只能是英語老師?
我冷靜地反駁你:不好意思,小學和中學才有語文老師,大學沒有,我是大學老師。
你第二次想跳起來,不過,這一次你成功地按住了自己。你說:哦,大學,我認識很多大學教授。
我不理你,重新看進書里。如果努力看的話,這本書的第二十八頁還是有點意思的。
你說:廣州有一個教授,五十歲不到,周一二上課,三四五到我深圳的公司來,他是搞食品安全的,我給他開工資,按天算,我一個月給他的錢,比他學校的工資多三倍,三倍!
你說:但是,他不算什么,武漢有一個教授,剛過四十,是研究發(fā)酵的,還兼院長,有行政工作,平時比較忙,他只在暑假和寒假來幾天,我一年給他這個數(shù)。你伸出幾個手指,在我眼前晃:看到了嗎?這個數(shù)哦。
你說:第一個教授不給我賺錢,只能讓我少罰點錢,然后關(guān)鍵時刻不被貼牌,第二個教授呢,一年來幾天,我為什么給他那么多錢?因為他給我賺的錢,比我給他的錢,要多三百倍,懂嗎?三百倍!
你惡狠狠地說,希望引起我的一點反應(yīng)。我偏不反應(yīng),偏不發(fā)酵。多少年來,我目睹和親歷的各種對比,早量化到殘酷的程度,如果我不練就這一手置身事外的本領(lǐng),我哪能挺得過來?
你還在繼續(xù)說:實話實說,他見了我,比見了他的校長還恭敬。
你和我逐漸適應(yīng)了這樣一種互動形式:一個說話,一個看書。偶爾地,看書的對說話的點一點頭。
最終激起我反應(yīng)的,是你的下一個問題:喂,你呢?
我一時麻痹了,說:我?我什么?
你說:你是教什么專業(yè)的?
我意識到自己無路可退。這個問題如同一個最基本的哲學問題,這些年一直緊追著我,我不知道怎么給出一個既明確、又不被恥笑的回答。我又一次意識到,我甚至比不上一個研究發(fā)酵的——要知道,連我媽都知道怎么做發(fā)面餅。
我把書翻到第二十九頁,輕描淡寫地說:我不一樣,我是教文科的。
你說:文科啊,什么文科?
我說:社會學。
我預(yù)備你的輕視,你卻遲遲不給我,反倒自己沉吟起來,好像你確實也懂一些似的:嗯,社會學,不錯。
我決定主動輕視它,我說:沒幾個人說得清這專業(yè)是學什么的,高考之后,我拿著錄取通知書去問我的高中校長,校長很厲害,對各個專業(yè)都了如指掌,結(jié)果,他拿著我的通知書看了半天,最后就說了一句話:呃……社會學,大概就是關(guān)于社會的一門科學吧。
你準確地笑了。這個笑話我已經(jīng)講了快二十年,沒有一次落空的。
你說:好像我聽說大學里,評教授比較難,副教授還可以。
我沉進書里,不得不又嗯了一聲。
你說:你呢?
我把書翻回第二十八頁,這一頁講了什么?我怎么全忘了?
你難得地意識到了自己的無禮——如同不能問女士的年齡和男士的收入一樣,你不該問大學老師的職稱。你縮回去,左右擺弄自己的座椅,把椅背調(diào)低,想借此放過這個問題。
我卻不容許它被放過,放過就等于默認了我的羞于啟齒。我說:我嘛,副教授。
老天作證,我只是個講師,我的包里至少能翻出兩到三樣憑據(jù)來戳穿我。可是,我犯得著跟這個賣方便面的人說實話嗎?犯不著,在一個需要謊言的人面前,謊言就是最好的禮物。
你也并不特別驚訝,你以為這樣可以盡量抹平這個話題引發(fā)的一點波瀾,況且,即使如此,你的目的也達到了。你一邊繼續(xù)調(diào)座椅一邊說:嗯,年輕有為,年輕有為。
我也客氣:呵呵,也是剛評上,而且也不年輕了。
列車停了,停在一個小站上。沒有人下,也沒有人上,甚至沒有人動。列車尷尬地停著,廣播不明就里,一遍遍廣播:由于列車停靠時間較短,請不要下車散步,以免錯過行程……
我專心看書,第三十頁是一頁空白,我把希望寄托在下一章節(jié)。
車身突然左右搖晃,像地震,或者有大船駛過小船旁邊時小船的動蕩。我本能地抓住了擱板,耳邊一陣呼嘯,眼角瞥見車窗外,一排白色迅速刷過。車身穩(wěn)下來,留下擱板上我緊扣的雙手,顯得很可笑。真要有什么事故,一塊木板能救得了什么?
你等我的慌亂和疑惑稍稍平復(fù)下來,才緩緩點評:知道我們?yōu)槭裁赐D敲淳脝幔恳驗橐o剛才那輛高鐵列車讓道,鐵道部要確保高鐵的準點率,就讓我們靠邊等,我經(jīng)常坐火車,這種情況,見得多了。
我忍不住想附和你,我的職業(yè)性也在復(fù)發(fā),我說:是啊,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基本邏輯,慢的給快的讓道,快的給更快的讓道。
你卻立刻劃清了界線:不過,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在前面那輛車上,今天走得急,沒買到高鐵的票。
列車重新啟動了,你接著說下去:我們做銷售這一行的,一年到頭在外面跑,全國各地,沒有我沒去過的,原來坐飛機,現(xiàn)在有動車了,也坐動車,我的工作就是去不同的地方,見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話,呵呵,目的卻只有一個。
你不把那目的說出口,因為它盡人皆知,天經(jīng)地義。倒是我,要為自己的行為尋找各種理由,每一個都不能讓人信服。我曾經(jīng)從那個最光明正大的入口進來,現(xiàn)在,我卻走在一條越來越見不得人的路上。我說:嗯。
我決定就這么嗯下去,一直嗯到終點。
你說:做我們這一行,辛苦是辛苦了點,好處是,家人可以活得輕松點。
我想,到頭來,我很可能只落得一個“自私”的稱號,即使在最親近的家人面前——正因為我安于做一個講師,我的家人不能活得更輕松點。我說:嗯。
你說:像我現(xiàn)在,可以說什么都有了,家里面,房子、車子、孩子,家外面,哈哈,錢、女人,該有的都有了,該玩的都玩了,不該玩的也玩了,回頭看看,人生足矣!
前排一個女學生似乎聽到了你的高論,向我們投來一瞥。我埋頭在書中,盡量與那聲音撇清關(guān)系。這本書的第三十一到三十二頁,一句話擊中了我。
你說:像我們這種人,有一個好處,見得多,想法就多,而且想法和一般人不一樣,你知道吧,食品行業(yè)里,有好多千萬富翁是我培養(yǎng)出來的,還有幾個億萬富翁也是,他們當年的銷售理念,都是受了我的啟發(fā)。你說了一串眾所周知的名字。我勉強發(fā)出一聲:嗯。
你說:我覺得這個時代還是蠻好的,不像有些知識分子——哦,我不是說你啊——說的那樣不好,這個時代最大的好處就是,有才華的人,有創(chuàng)意思想的人,通過自己的努力,最后還是能成功的。
這一次,我沒有嗯,我說:呵呵。
你察覺到我的變化。在過去,你的這套理論所向披靡,從未遇到真正的挑戰(zhàn),在很多場合,你甚至不用主動說起,自然會有人以你為案例,順利得出這個結(jié)論。而現(xiàn)在,你卻等來一聲呵呵。你抬起身子,湊向我,好像要把我手里那本破書奪過來,扔出窗外。
你說:最近三十年,是機遇與挑戰(zhàn)并存的三十年,但是!機遇大于挑戰(zhàn)!我一直跟我公司的年輕人說,我說……我說……
你說不下去了,因為你看到我把書合上了,你以為終于要迎來一場熱烈的探討,沒想到我卻離開座位,探頭出去,身體扭曲著,把行李架上一個背包拖下來。你最精彩的那句話已經(jīng)到嘴邊了,這讓你多少寬恕了我的無禮,好盡快找準機會把那句話說出來,我卻從背包側(cè)袋里拿出一個長方紙盒,從里面掏出一個錫紙包裝的東西,掰下一塊塞進嘴里。是巧克力。
我把一塊巧克力完整地吃下去,嘴閉著,拿舌尖在牙齒間上下左右游走,消滅掉齒縫間的最后一點殘余,才騰出嘴來,說:有點餓了,你要不要來一塊——咦?你剛才說什么?
你大手一揮,說:不,我是搞食品的,我對吃到嘴里的東西特別講究,我分析,市面上的巧克力產(chǎn)品主要分三種,第一種……
我打斷你,說:我這是第四種,軍用物資,非賣品。我把長方紙盒翻個身,讓你看印在側(cè)面的字。我說:我姐夫在部隊上,他給我弄的。
你很重視,把紙盒拿過來,認真研究了半天,得出了結(jié)論:一樣,只要是人生產(chǎn)的,只要是中國人生產(chǎn)的,就不外乎三種,第一種……
列車晃了一下,短得來不及心慌。我想,我應(yīng)該有點后怕,但卻怕不起來。當我們站在恐懼的身旁時,恐懼太具體了,就不那么恐懼了。
我甚至有種隱隱的期待,期待這車多晃幾下,這樣,就不用由我來親自打斷你的長篇大論了。
女列車員緊跟著出現(xiàn)了,這一次她推來了餐車。她們總是把人餓到一定火候,才適時推出被微波爐放大的香氣。乘客們紛紛向她招手,手指間夾著足夠的錢。
我們各要了一份盒飯,盒飯帶一小桶速溶的蛋湯,要用熱水沖食。我很想先喝幾口湯,但我懶得動,一是我坐在靠窗的里面,出去一次不容易,尤其要驚動你;二是我如果去,勢必要幫你一起,還是那句話,犯不著。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實在不行,我就放棄這道餐前的美味。
你卻先站起來,說:要不要幫你一起?
我早有預(yù)料地表示贊同,然后就手忙腳亂拆上面的塑封包裝。程序比我預(yù)計得要復(fù)雜,我拆開外面的包裝,才發(fā)現(xiàn)里面的各項食材和調(diào)料都在各自的包裝中,我充滿歉意地繼續(xù)拆,手腳有點笨。你的大手伸過來,三下五除二幫我搞定。我說:謝謝,謝謝。
很快,整個車廂的人都開始埋頭吃喝了,只有在這個時刻,人和人才顯得不那么截然不同。
但我仍竭力吃出個性,尤其與你相對照。你越是吃得粗魯,我越要吃得斯文。看樣子,你好像并不像你宣稱的那樣,對吃到嘴里的東西特別講究,一個盒飯就誘你露出了真面目。你似乎也意識到了,有意收斂了呼嚕呼嚕的聲音。最后,你堅持留下了一個肉圓。
我卻吃得干干凈凈。看著你那個被刻意隔開的肉圓,我想,何必呢?有用嗎?別忘了,肉圓一共有兩個呢。
你吃完仍不忘點評,你說:現(xiàn)在,列車上的快速食品越做越好了,前些年,根本沒法吃。
車又停了。車一停,列車員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車廂的人都坐在一擱板的杯盤狼藉面前,奓著沾滿油污的兩只手,像幼兒園里等待阿姨救援的小朋友。一批新的乘客加入進來,小心翼翼繞開那些油乎乎的手,嵌進自己的座位里。
車動起來,列車員來收垃圾了,你很熟練地說:小姐,麻煩幫我開張發(fā)票。抬頭一看,卻是一位阿姨級的列車員。
阿姨列車員很不滿意,從圍裙兜里掏出一張塞給你。
你說:不行,我不要定額的,我要機打的。說完朝我這邊看了一眼。
這年代,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大致可以歸結(jié)為人與發(fā)票的關(guān)系。這蓋著紅章的、明碼標價的小紙條,一五一十地顯露著我們的身價。
我說:我也要。
阿姨列車員似乎很意外,來回看我們倆的臉,眼神好像在看一對同性戀。
她說:你也要機打的?
我說:對。
她說:個人還是公司?
你說:公司。
我說:單位。
她撕下一張紙給我們:自己寫下來。
紙在你的手里猶豫一下,你遞給里面的我:你先寫?
我理直氣壯地回絕:你先寫。
列車員說:你們快一點行不行?這種事客氣什么,又不是買單。
我先想到了辦法,拿過紙,一裁為二,又從包里拿出一支筆,各寫各的。
我們寫好了,折起來,分別遞給她,像匿名投票。
列車員走了,我等你的點評,你果然說:這個列車員,年紀不小,脾氣也挺大,對別人尖刻,對自己也苛刻,從營銷學的角度看,這種人屬于被放棄的那一類,你別想從她身上多賺到一分錢,如果有一天她買了一臺按鍵式電話,一定是因為撥號式電話停產(chǎn)了。
我說:嗯。
你說:像我們這種人,一年大部分時間在外面跑,什么人沒見過?所以我們很會看人,一眼就知道你……就知道對方是什么樣的人,這是我們的基本素質(zhì),如果你不懂對方的心理,看不出對方要什么,你怎么和他談生意?怎么抓住他的弱點?怎么投其所好?
我說:嗯。重新拿起了書,把三十三頁上折起的一個角摁平。
你說:像上次,我陪幾個闊太太,那都是層次很高的,很有品味的,她們老公我都認識,都是幾千萬身價,我陪這些太太們吃飯,我一眼就看出她們的愛好,我就和她們談LV,談愛馬仕,這是一開始,再往后,就不能光談這些了,我和她們談茶藝,談紅酒鑒賞,像我們這樣的人,沒別的,就是眼界高,知識面廣,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講。
你的聲調(diào)逐漸大起來,前排又有幾個人回頭張望。我想,如果此時給你安裝一個喇叭,那整節(jié)車廂里的乘客都不寂寞了。
你說:這三十年,我總結(jié)出一條規(guī)律來,是什么在推動這個社會發(fā)展?是財富,可財富是死的,人是活的,所以說到底,是掌握財富的人在推動社會發(fā)展。是,你可以說,財富不是萬能的,可是我告訴你,掌握財富的人,就是萬能的……
你有點張牙舞爪了,大概嫌中間的扶手礙事,你把扶手也扳上去,使兩個單人座變成一個情侶座。我清清嗓子,提示你收斂點,你卻仍然往我這邊靠,直到我提起外套,把衣服一角從你屁股底下抽出來,你才停下來,稍稍坐開一點。
你還要說,我打斷你,說: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
你趕緊起身讓道。我走出來,把自己關(guān)進衛(wèi)生間,在馬桶上坐了一會兒,只培養(yǎng)出一點尿意。我起身,把尿撒掉,又坐回馬桶。衛(wèi)生間雖小,但五臟俱全,甚至還有一個小窗口,可以看到外面整齊掠過的樹林,真是一個愜意的好地方,尤其是沒有人騷擾。不過,馬上就有人騷擾了,外面開始有人不斷敲門,我意識到自己正在擠占另一個渴望獨處者的空間和時間。我站起來,洗洗手,打開門,放進一個急性腸炎患者一樣暴躁的乘客。
我在兩節(jié)車廂連接處站了一會兒,試著做了下第九套廣播體操。我想,人生在世,有些對白是躲不過的,總有那么一天,領(lǐng)導(dǎo)會敲敲你的辦公桌,板著臉說: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我振作精神,回到自己的座位。
你居然睡著了,愉快地打著呼。就這么一會兒工夫,你竟然也能成功地進入一場美夢。單看你的后腦勺,完全看不出你有多煩人。我推推你,你噌一聲起來,連說:對不起對不起讓你等那么久。好像你認定我在你身旁站了半個小時才忍無可忍出手的。
你只浪費了一個哈欠的時間,就重新續(xù)上了剛才的話題,你說:所以我說,要去占有財富,盡可能多地占有財富,你可能覺得我是個愛錢的人,我告訴你,正相反,我不愛錢,我他媽才不愛錢!錢是什么,錢是王八蛋啊!
我不嗯了,我說:剛才這句話,特別像電視劇里的人說的。
你說:哈哈!我喜歡看電視,有空就看看,你呢,喜歡看什么節(jié)目?
我說:我從來不看電視。
你說:你你你從來不看電視?
我說:是。
你說:那你怎么知道電視里的人愛說那句話?
我一下噎住了。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的。
你喃喃自語:竟然從不看電視,那……那……那豈不是一點娛樂都沒有?
我不說話。我的書停止在第三十五頁,我在想要不要繼續(xù)看下去。
你說:你工作很忙嗎?連娛樂時間都沒有?
我說:不忙,至少不如你忙。
你說:那怎么會連娛樂的時間都沒有?
我說:有啊,我隨時隨地都在娛樂,比如說,現(xiàn)在。
你說:現(xiàn)在?哦,對了,知識分子的娛樂方式就是看書。
我說:不是看書。
你說:不是看書,那是什么?
我不說了,只笑一笑。書翻到了第三十六頁,為了不浪費前面的三十五頁,我決定繼續(xù)看下去。
你也不說了,獨自懊惱地想事情。我卻主動招惹你,說:繼續(xù)說啊,關(guān)于你的財富觀,我很想聽。一邊把書翻到第三十七頁。
你勉強打起點精神,說:這樣吧,我這樣跟你解釋,我講一個故事,其實不是故事,是真實的人,我有一個同學,中學同學……
有人突然猛拍你的肩膀,我們兩個同時扭頭看,原來是那個列車員阿姨。她耷拉著眼皮,手捧著兩張發(fā)票,像宣讀判決書似的說:某某公司,誰的?某某大學,誰的?
我們兩個灰溜溜地認領(lǐng)了,像被當眾曝了家丑。早知這樣,當初那張紙條就別裁開了。
為了快點度過這意外,我們立刻接上剛才的話題。我說:你的同學怎么了,繼續(xù)說。
你說:我的中學同學,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后來他考上了大學,我呢,就讀了個中專,他讀書確實比我好,也比我討老師喜歡,可是幾十年過去了,再回頭看,有什么用?讀書好能怎么樣?我就搞不懂了,他讀了那么多年書,怎么還沒學會這個社會的基本游戲規(guī)則?
我找準機會插話說:讀書不是教你去適應(yīng)這個社會的規(guī)則,而是教你懷疑、挑戰(zhàn),甚至改變這個社會的規(guī)則。
你沉浸在自己的敘事中,根本沒聽到我的話,你說:他怎么還沒我這個中專生懂得人情世故?而且你知道吧,他這個人很怪,我給你舉一個例子,他們家電視機壞了,他自己修,洗衣機壞了,自己修,他們家什么東西壞了,他都是自己修,你看到嗎?他這種人就是這樣,像我這種人,如果家里什么東西壞了,就一個字,換!
我說:你是搞銷售的,肯定鼓勵喜新厭舊,如果大家都像你同學那樣只修不換,你們就沒市場了。
你說:這就是理念問題,我告訴你,這絕對是理念問題,我不是說他不好,也不是說我好,我只能說,你關(guān)注什么,你就在什么方面有成就。
我說:但是你說什么叫成就?成就的標準是什么?……你企圖伸手打斷我,我按住你的手,繼續(xù)說:這個社會之所以還有一點點開明和進步,就表現(xiàn)在,成功的標準不是單一的,而是多元的……
你終于成功打斷了我,繼續(xù)說:你關(guān)注什么,你就在什么方面有成就!當然,他過得也不錯,也算小康,但是你看,他住什么房子?我住什么房子?他開什么車?我開什么車?他每天關(guān)注什么?我每天思考什么!
我再插進來:說到底,你只是在用你的標準來作評判,但是,標準不是只有一個……你的可悲之處在于,你只認識一個標準,對別的標準,你不但理解不了,你甚至連聽都沒聽說過。你知道什么叫井底之蛙嗎?這就叫井底之蛙,哪怕你這口井直徑很大,水很多,你也不能管它叫海。
當然,我只說到“標準不是只有一個”,后面的沒說。你不是最壞的那一個,你至少還舍得花錢雇一個食品安全教授。所以,我沒好意思說出后面的話,當然,也因為來不及。
因為與此同時,你幾乎也一刻不停地在說,你說:有一次,我當著他的面跟他說了,我告訴他什么叫成功,什么叫自由,自由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自由是你想不干什么就能不干什么!
我說:呵呵,這句話也像是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常說的話。
你說:咦?我發(fā)現(xiàn)你沒少看電視。
我又被你噎住了。好吧,我發(fā)誓以后再不看電視,要看也不跟你看同一個臺。
你繼續(xù)說:你看我,昨天不想見客戶,我就呆在家里,躺在沙發(fā)上,看了一整天電視,一整天啊!他行嗎?他不行,什么叫成功?這就叫成功。
我說:我同意你說的那句話,但是……你讓我說完,你讓我說完行嗎?你聽我說一句行嗎?
你咽下一口口水,攤開雙手,說:好,好,你說。
我說:但是,你的那位中學同學,人家就是喜歡修修補補,人家覺得生活的樂趣就在這里,他確實沒你有錢,但是,按你的標準,他可能從一開始就放棄了他不想做的事,他從來就沒做過不想做的事,而你,直到昨天才做到這一點。
你眨巴著眼睛,緊抿著嘴,似乎只要你不出聲,我剛才那句話就等于沒說。
我們都不說話,只急促地呼吸,像兩個拳擊手中場的喘息,還時刻警惕著對手的反撲。列車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停了,又上來一群不明真相的乘客,人數(shù)已接近一場災(zāi)難的恰當規(guī)模。
你突然松一口氣,說:哈!是我錯了,我不該和一個大學老師討論,你們這種人的唯一優(yōu)勢就是,你們很會說。
我也冷笑,說:我倒挺喜歡和你討論,盡管你們這種人的唯一優(yōu)勢就是,你們很有錢。
你說:這個世界很公平,讓有本事的人賺到錢,讓沒本事的人賺不到錢。
我說:讓你們這種人賺到錢,本身就說明了你們的無足輕重。
你扭頭瞪我,要我做出解釋,我目視前方,偏不解釋。
擱板上那本書,永遠地停在了第三十七頁。
你突然哧哧地笑,笑得渾身抖,你說:很好,很正常,太正常了,我說過我很會看人,我太了解你們這種人了,我一上車,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會說出這樣的話。
我臉色鐵青,說:不,你不了解我,你不了解讀書人,從你剛才說你中學同學時我就知道,你根本不知道讀書是為了什么,你對讀書和知識的理解,甚至,你對財富的理解,不會超過你才讀小學的兒子。
你說:我沒兒子,我是女兒,還沒上學!
我說:只要你堅持天天在她耳邊講那些陳詞濫調(diào),那我相信,你女兒就是上學了,也上不好。
你說:我根本不想讓她上學,上個屁學!
我說:但是,我卻很了解你,在你沒上車之前,我就很了解你,你說觀察人是你們這一行的基本素質(zhì),我說研究人也是我們這一行的基本能力,你頂多站在下面揣摩我,而我,一直站在上面俯瞰你。你可能會說書很沒用,但我告訴你,你迄今為止的所有言行,還沒有一點超出教科書對你的定義。
我說:你知道什么叫井底之蛙嗎?這就叫井底之蛙,哪怕你這口井直徑很大,水很多,你也不能管它叫海。
一個母親帶著女兒走過,小女孩大喊:媽媽媽媽我看到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母親說:別大驚小怪的,沒禮貌,人家是雙胞胎,就像你班上的王波和王濤。
女孩說:可是,雙胞胎不是只有小朋友嗎?怎么大人也有雙胞胎?
你說:好,好,說得很好,比我們那個研究發(fā)酵的教授說得好,不過我也告訴你,我連書都不用讀,我就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一上車,看到擱板上你的手機,我就對你了如指掌,我如果愿意,用不了一站路,我就可以讓你掏空口袋里的錢,而且還心甘情愿,但我不想這么干,用營銷學的說法,成本績效太低。
你說:而且,我連你的手機都不用看,我只看你手機的殼就夠了,我跟你講,iPhone把人分成三種:第一種人,大老板,真正的有錢人,他們從不給手機裝殼,從不貼膜,一是因為他們低調(diào),二是因為他們很清楚,這只是個工具,而且是有時限的,用幾天就換,沒那個必要;第二種人,三天兩頭給iPhone換殼,里三層外三層地貼膜,把手機弄得花里胡哨,這種人沒錢,手機都不是自己花錢買的,他們換不起手機,只好換殼;第三種人,買回手機的第二天,甚至當天,就裝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殼,不漂亮,不花哨,但有一點,牢!這種人,自我保護意識強,理性,但是冷漠,永遠不給自己惹麻煩,表面上很自尊,其實很自卑,很沒有安全感,這種人也不會太有錢,甚至不如第二種人,第二種人沒錢,但有人給他錢,第三種人沒錢,可買什么都得花自己的錢!
你說:最后,答案很明顯了,你不是第一種人,也不是第二種人,你是第三種人。
你說:哦,再補充一點:甚至連你手機屏保的那個花花草草的圖案,我都能看出文章來,你運氣還不錯,有個好老婆,挺有情調(diào),但是管著你,你連自己買雙襪子都得受她批評,她從網(wǎng)上下載了這個屏保給你,讓你一按開關(guān)就能看到,我敢打賭,你的手機桌面一定是她本人的照片,至少是你們兩個人親密擁抱的照片,搞不好是你們結(jié)婚時的婚紗照片!
你說完了,長出一口氣,像是用盡平生所學。我閉著眼,但耳朵異常清醒,一個字也沒有放過。
列車轟隆轟隆,駛向它命定的那一刻。
我說:我不想和你說話,從一開始就不想,之前我們這兩種人說話的機會并不多,以后就更少,今天,如果不是你沒買到更貴的票,我沒買到更便宜的票,我們也不會坐在一起,你說得對,我們這種人,唯一優(yōu)勢就是很會說,但這也是為什么我不愿意和你說,因為不說,我這唯一的尊嚴還在,說了,連這點尊嚴也沒了,什么都沒了。
我說:但是,既然坐到一起了,也說了,那我也要把我的話說完。
我說:你剛才分析三種手機三種人,我基本贊同,沒準兒下次給學生上課,我還會引用你的高見,但是,還是我說的那句話:你太狹隘,你總以為所有人都在你的標準里,現(xiàn)在我告訴你,和剛才巧克力的情況一樣,我的手機不屬于那三種,它屬于第四種,它不是iPhone,它是iPod,只能聽音樂不能打電話,但是,喬布斯到死也沒想到的是,萬能的中國人發(fā)明了一種“蘋果皮”,套在iPod上,就能打電話發(fā)短信了,就成山寨iPhone了,所以,你看到的不是蘋果殼,而是蘋果皮,我裝它不是為了牢固,不是沒有安全感,而是廢物利用,是的,我沒錢,舍不得買正品iPhone,但我對創(chuàng)造性的東西感興趣,和你那個中學同學一樣,我愿意花幾百塊錢加個皮,把一個啞巴機器改裝成通訊工具,我覺得,這就是生活的樂趣。
我說:最后,還有,那個屏保的圖,不是我老婆弄的,也不是網(wǎng)上下載的,是真實的,我在我家小花壇里種過一株花,今年春天,它開花了,開得不太好,眼看就要萎,我用手機把它拍下來,然后下載了一個圖像處理的應(yīng)用,PS出來的。
我說:好了,我說完了,從今以后,我們各走各的路,再不要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