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萬義
【瓊島風物】
絲絲情
□段萬義
秋日,蘿卜種子便會熱情地擁抱沃土。這是母親退休回到老家每年必行的頭等農事。
選購蘿卜種子時,店商告知有成熟期40天、60天和120天的。母親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說這活急不得,經過霜凍的蘿卜才有“小人參”的真滋味。我想母親所言極是,就像人經歷世事多了自然成熟穩重些。
當蘿卜苗冒出了嫩綠的尖,母親臉上便出現一絲淺淺的微笑,仿佛那是希望的萌發,母親常說“這才叫有盼頭”,過日子也大抵如此。
母親從菜地里專門留出一片來種蘿卜,緣于我的鐘愛。干蘿卜絲燉肉的味道纏綿在思念的日子里。
我年幼時在外婆家求學,日子寡淡甚或艱苦。吃干蘿卜絲燉肉那是坐月子的女人才有的待遇,于我而言即成奢望。然而,事情總有扭轉乾坤之機。那年冬天,小舅媽生了表弟,她娘家特意送來了月子菜,其中主打就是容易保存的干蘿卜絲燉肉,嫩甜的絲中還夾有油炸的金黃豆腐干,跳躍在菜里勾引著我的味蕾。我卻不敢動半筷,只能偶爾暗暗用余光悄悄掠過,這一掠就好像將美味傳遞到了心里。小舅媽坐月子,吃飯經常是在臥室進行,也許是我沒有母親在身邊,也可能是我格外乖巧,或者是長幼的緣分,在那么多表兄弟中,小舅媽唯獨對我疼愛有加。由此,為小舅媽送飯的特權便落到了我身上。最開始我送完飯便馬上出去,后來小舅媽有時讓我幫搖搖籃。我一邊搖著一邊扒拉著無味的飯菜,頭也不抬,生怕小舅媽發現我的饞相,但那濃烈的蘿卜絲燉肉香氣不斷襲來,給我無盡的考驗。終于有一次,小舅媽從她的菜里夾給我一些,那份最初的感動,時至今日還溫暖我心。從此,小舅媽總會找到一些獎勵我的理由,讓我可以分享到這份特殊的美食。
世事如浮云,我長大求學在外,工作在千里之遙,十幾年來再也沒有品嘗過童年的那道幸福菜。直到有一年探親時,母親聽說了我這份念想,便又啟動了種蘿卜計劃,我的心愿再一次得到滿足。
母親特別看重那塊蘿卜地,猶如照料襁褓中的我。聽大姐說,母親經常去菜地看是否有蟲子侵蝕,澆水時也格外小心,總擔心會中途夭折。可能越是擔心越會出事。有一次,半大的蘿卜被別家的小豬給拱了。母親見后竟落淚了:“這是給我小崽種的,怎么能這樣糟蹋?”母親幾乎是跪著清理完殘局,并修了堅固的柵欄加強防護。
冬天是蘿卜收獲的季節。我永遠忘不了年邁的母親,用冰冷的河水將蘿卜上的泥土一一洗凈的場景。那凍紅的雙手在不停地搓洗,劃過河水留下溫馨而感人的弧線。母親緩慢地將洗凈的蘿卜成擔挑回家中,一晃一搖的扁擔,使我想起了母親年輕時用谷簍挑著年幼的三哥和我踏過風雨的堅強步履。母親的確老了,但對兒女的愛卻與日俱增,你看她那腳步的執著便知其意。
母親說制作干蘿卜絲一定要選擇嫩蘿卜,并且用刀切質感最好,市場上一些刨出來的老蘿卜絲口感極差。母親把蘿卜按穩在砧板上,小心緩慢地將最好的部分切成長條狀,余下的邊沿則留下她自己炒菜吃。二三十斤新鮮蘿卜才能曬出一斤干貨,母親往往要忙上一整天的切活,每切好一部分便要抬到三樓陽臺的竹篾器具上晾曬。如此反復上下樓幾次,母親不厭其煩。不知母親腿腳是否靈便,眼睛是不是泛花,畢竟年歲已高。對此,母親總是毫不服老,連說沒關系。但有一次真出問題了,上樓梯腳一偏,摔下了,盆中的蘿卜絲卻依然完好。母親慢慢爬起,只說了一句話:“幸好蘿卜絲沒搞臟。”

在晾曬一星期左右的時間里,母親每天都要將蘿卜絲翻動一遍,目的是讓它們受陽均勻,就像母親對我們兄弟姐妹沒有偏心的愛護般。碰上陽光熱烈時,連續曬好便可收拾。倘若中途天氣糟糕,還要將整個晾架和全部蘿卜絲移至廳堂,那可是個不小的工程。這時,母親還是一句話:“好事多磨啊!”母親的毫無怨言讓年輕力壯的我深感慚愧。
每次探親,母親都會制作一份嫩香爽口的蘿卜絲燉肉。肉是父親特地托人訂來的農家黑豬五花肉。濃香的豬油在鍋里嗞嗞作響,滋生了我幼年時的奢望,回響在暖暖的母愛里,讓我手足無措,只有盡情觀賞的份。待蘿卜絲與五花肉的香味漸濃,母親將早已煎好的金黃豆腐干放進去翻炒,隨后三者統一轉入陶瓷煲里用慢火燉。配上淡淡的豆香,整合后發出迷醉的召喚。
此后,母親每年都會準備干蘿卜絲給我帶回去,或是親自為我郵寄。而今,愛人得到了母親的真傳,讓我時不時地能享受到這道絕美佳肴。每每品食的時候,仿佛根根蘿卜絲泛化成母親的縷縷銀發,又好像泛化成金絲燕窩,我變成嗷嗷待哺的雛燕躺在其中。此時,心中有母愛的大歌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