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雪蓮
林一松坐在會議室里,看著中央電視臺的兩個記者高談闊論,市委宣傳部的常務副部長陸中奇和市紀委副書記、監察局長馬國彪似乎是很專注的聽眾,他們滿面笑意,偶爾小心附和幾句,竟帶了些插科打諢的討好意味。
這種情形林一松太熟悉了。以前在報社工作時,政文部的劉鋼下去采訪,總是喜歡叫上他。到了下面縣里,人家縣領導陪著,他們倆就人五人六地談笑風生,仿佛是人間地上全能的萬事通。那些也算是一方諸侯的縣領導們,面對他們,就是陸部長和馬書記此時的這種神情。馬書記就不說了,可陸中奇分管全市的新聞宣傳工作,在這平原地界上,那也算是通天的人物了。就算是人家央視來采訪全市的廉政工作先進典型,也犯不著如此吧,陸中奇這巴結的樣子真是讓他林一松受不了。
說起來,林一松調到市紀委,還是陸中奇幫忙推薦斡旋。
本來林一松大學畢業分到報社最初是在政文部,可素有“校園詩人”之稱的林一松為了露臉表現自己的才華,迫不及待地交了一組詩歌發在報紙副刊,這下報社領導如獲至寶,林一松還沒來得及寫出一篇真正像樣的新聞,就被調去編那每周一期的報紙副刊了。同時分給他的還有一個科普專刊,也是每周出版一期。當他忍不住在劉鋼面前有所抱怨時,才知道報社領導一直不滿副刊的質量,正面向社會物色人員準備調進一個副刊編輯,林一松的出現按劉鋼的話說是“恰逢其時”。
“你一個月只編八個版工資照拿,不像我們天天在外面抓新聞腿都跑斷,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呀?”林一松聽得出劉鋼話語里的揶揄,報紙版面金貴,更多的要拿出來用于經濟創收,他想多編版子也沒有。再說報社記者誰都能動筆寫兩篇文章,劉鋼的詩就自然天成、清新無琢,頗有晉人陶淵明之風。只怪自己不懂得藏拙,林一松算是嘗到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無奈。試想,學新聞的到報社,不寫帶“電頭”和“本報訊”的新聞稿,整天只與那些文藝作品、知識小品打交道,只怕接下來的出路便是去群工部處理讀者來信了。
林一松心里甚是不甘,他愛寫詩不假,可他也想做一個真正為民執言的好記者。總算劉鋼知道他的心事,跑新聞時常帶他下去轉轉,兩個人也合作署名寫了一些稿子。可后來報社實行績效掛鉤,記者的稿子都與工資利益直接鏈接,林一松拿的是政文部平均工資,如何再去掠人之美呢?萬般無奈之下,他找到了分管新聞宣傳的常務副部長陸中奇。
陸中奇就任宣傳部副部長之前原是報社總編輯,對林一松的情況是了然于胸,得知他決意調出報社,表示愿意為他提供機會。也是林一松的運氣來了,剛巧市紀委需要宣傳方面人才,得陸中奇推薦,林一松便正式調到市紀委宣傳教育科,做了宣教干事,兩年后又提了副科長。
林一松清楚記得陸部長告訴他調動的好消息時,什么也沒多說,只是念了一首詩:“萬古文章有坦途,縱橫誰似玉川盧?真書不入今人眼,兒輩從教鬼畫符。”
林一松知道,這是金人元好問《論詩三十首》中批評盧仝的一首詩。說盧仝受中唐韓孟詩派的影響,追求險怪的詩風,詩作過于奇崛硬險。元好問否定了這種詩歌風格,認為此類創作是“鬼畫符”。就這首詩,林一松曾和劉鋼聊天時談起過,他表示在《論詩三十首》里,對元好問自漢魏至宋代的許多著名作家和流派所表明的文學觀點,自己都表示贊賞,獨對這首評盧仝的詩不敢茍同。想想,那自號玉川子的盧仝少有才名,性格狷介雄豪,未滿二十歲便隱居嵩山少室山不愿仕進,后來朝廷曾兩度要起用他為諫議大夫,他都沒有答應。其詩雖然追求險怪,風格奇特,但對當時腐敗的朝政與民生疾苦卻是均有所反映。也正因他曾作《月食詩》諷刺當時宦官專權,他才最終被閹人所害——“于腦后加釘而死”,被賈島哭曰:“平生四十年,惟著白布衣。”本來盧仝可以明哲保身,和那幫子意氣相投的文人們,喝茶作詩、酬唱應和,偏偏他要抨擊時弊、惹火燒身,喝茶都要做出個“七碗茶詩”之吟——這樣切近現實的創作,怎么能說是鬼畫桃符呢?
陸中奇部長在他由事業編制進入公務員序列時,念出他認為很不合時宜的這一首詩,令當時的林一松百思不得其解。可經過幾年的機關工作,他總算明白了其中的意味深長。也是,從報社的副刊編輯調到市紀委,再從宣教干事到宣教科副科長,他入了黨提了干,還成了家有了孩子,這一切在別人眼里都是那么光鮮亮麗。雖說也是得益于他能寫幾句歪詩,但這機關的宣教工作,整日都是程式化的案卷文牘,總結計劃是官樣文章,典型宣傳是拼湊硬貼,辦文辦會搞活動,想著法子創收掙錢,只怕讓魯迅、茅盾來干兩年,也沒有任何作詩為文的激情了。沒有文學創作里發現的興致,只有簡單的機械應付,那才真正是鬼畫符的事體!
林一松看著陸中奇臉上的笑容,心里有些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身為官員,對自己本有知遇之恩,但卻不能率性坦陳心事,不得不用春秋筆法曲折隱晦,這也是他陸部長的無奈吧。正如此時,央視記者早已到了,可那些局長們卻一個也沒來!陸部長和馬書記心中尷尬、焦灼不安,表面卻依然安之若素地陪著那兩個記者談笑風生。
林一松眼看著墻上的時鐘已指向九點,余光瞥見在座的市紀委常委、監察局副局長吳根生的臉上已明顯流露出不滿,他連忙裝著若無其事地望向窗外,才發現那里竟有一棵樹冠濃密的樟樹——這是市委大樓的11樓,一株樹能長到這么高,實在是出自他的意外。前幾天他跟分管宣教工作的吳根生副局長,才在這里和市文聯開過一個有關廉政書畫攝影展覽的碰頭會,他都沒注意到還有這棵郁郁蔥蔥的樹。林一松不免為自己的疏忽而暗自慚愧,覺得自己真是枉擔了一個詩人的名頭。
此時,看著窗外的那棵樹,林一松忽然竟有了一點作詩的心情,然而吳副局長的臉色,已由一點點變得難看而至面罩嚴霜了。林一松連忙收斂起詩情,專心看著桌上茶杯里冒出的熱氣,耐心等待著局長們的到來。剛才他已去辦公室打過第二次催促電話,強調說市里非常重視這次廉政工作先進典型的宣傳,還請了央視的記者來采訪,這幾個局的局長參加座談,也是經過市領導研究決定的,都是在廉政建設方面做得比較好的。林一松還說紀委馬副書記、宣傳部陸副部長和央視的記者們,現在都在會議室里等著。他有意不說吳根生副局長也在場就是想提醒人家,馬副書記和陸副部長與那些局長一樣都是正縣級,誰也不必擺什么架子和姿態。
他知道那幾個局的局長們,平常牛逼哄哄得很,不是市領導召喚,都是眼睛長在額頭上,誰都不尿的。像財政局的錢局長,明顯屬于“三大一小”型人物,架子大、口氣大、脾氣大,膽子卻極小。有一次錢局長收到一封匿名信,說是他在外嫖娼被人拍照,只要他拿出一筆錢,便可將照片銷毀,否則就告到市紀委,讓他身敗名裂——這擺明是敲詐,此公卻連忙趕到反貪局,一再申明自己沒有這回事。不多此一舉嗎?看來就是膽子太小惹的。還有國土資源局傅局長,則是人稱“三鬼”的煙鬼、酒鬼、色鬼,他開有一家酒店,人皆戲稱“三圓酒店”,說是客人賺了個肚子圓、老板娘賺了個腰包圓、老板就賺了一些服務員,別人講那酒店的服務員幾乎個個都與他有染,此公倒也笑嘻嘻地從不否認。公安局郭局長更叫絕,當聽人傳說2012是世界末日年時,他竟豪邁而率真地說,全世界的男人女人都死絕了吧,只要留下他和劉曉慶兩個就行。此公嗜賭,牌風卻甚好,有人總結他是“三爽一拍”,說是隨叫隨到出場爽,打牌利落出牌爽,輸了掏腰包出錢爽,散場結束時拍手鼓掌說,“好好,今天輸了改天再來”。還有其他幾位教育局、衛生局、工商局的局長,也差不多非此即彼,都是比較同類型的人物,好的是他們再怎么心大氣粗,對組紀宣這幾個部門倒還忌憚。想想也是,組紀宣的一把手都是市委常委,得罪這些人那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人家心里亮堂著哩,誰都不是傻子。
可這會兒眼見得時間一分一秒地往前滑過,這些介于牛A與牛C之間的局長們卻影子也沒一個,林一松便起身離開會議室,再一次回到辦公室打電話。總算慢慢有了消息。最先打來反饋電話的是國土資源局辦公室,說是局長昨晚突發心臟病,已不省人事,現正在醫院搶救尚未脫險。接著是衛生局辦公室,回話說局長已猝亡,緣何而死,是自殺還是他殺,原因尚不清楚。后來財政局、教育局、工商局、公安局都相繼來電,均說局長一時聯系不上。林一松覺得太奇怪了,不免心里犯嘀咕:這幾個局長平常都是很注重廉政建設的,無論是腐敗風險預警防控,還是拆違控違,因為都在要害部門任職一把手,工作都做得相當扎實;而且他們也很重視自身形象宣傳,劉鋼就幾次憤憤不平地說,現在黨報記者不“俏”了,電視臺記者最吃香,教育局長去視察下面學校工作,為了等攝像機鏡頭掃過來,與教師們握手可以長達四五分鐘……還有財政局長下去扶貧幫困落實項目資金,哪怕是在酷暑烈日之下,所有新聞媒體都已采訪拍照結束,他卻一直堅持站在水田里,直等到姍姍來遲的電視臺記者鏡頭對準他……可他們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突然地集體缺席、集體失聲!昨天自己明明都通知得好好的呀。
昨天!昨天的通知!林一松忽然驚出一身冷汗。難不成是自己的通知有什么不妥?他忽然想起來了,昨天自己是在臨下班時接到馬副書記通知的,說是央視記者已到市里,要對廉政工作先進典型進行采訪座談,市領導們開會研究,定下了幾個局的局長參加,要他趕快抓緊通知不說,還要他們宣教科做好相關配合工作。因為老婆這段時間在學瑜伽,林一松惦記著去幼兒園接兒子,加上又快下班了,怕人家單位辦公室沒了人,他在通知各單位時就說得比較簡略匆忙,記得電話里他就只有一句話:“請你們局長明天上午八點半到市紀委來一下。”難不成他們以為是……
前段時間市委某副書記被“雙規”,全市人心惶惶不可終日,不斷有人被叫去“說情況”,“到紀委去”一時竟成了敏感而神秘的事。正是因為在這種背景下,紀委才感到壓力很大,覺得有必要進行宣傳教育,說不定這次擬在中央媒體進行的先進典型宣傳,就是在做著積極地補救工作。可國土局長突發心臟病,很難說不是被他這個通知嚇得;衛生局長猝亡,極有可能是自殺。那么財政局、教育局、工商局、公安局的局長們,會不會連夜失蹤、伺機到國外呢?現在“裸官”流行,教育局長、工商局長的兒女家眷都在國外;工商局長的情婦是移動公司營業員,說不定還帶著她一起走了咧。
林一松感到了事態的嚴重。如果真是像他想象得那樣,那各局委辦的工作豈不是要陷入癱瘓和混亂狀態,市政府的日常工作只怕也要陷于停頓……何況央視的記者們鼻子都靈得很,只怕將會是另一種“典型宣傳”了。林一松感到自己的頭都大起來,他不敢有絲毫的懈怠,連忙又跑到會議室,在門口他偷偷看了一眼在座的各位,央視的記者們還在和兩位領導聊天,吳根生副局長的臉則始終木著。林一松咳嗽一聲,吳副局長抬起眼睛,見他示意便走出來問怎么了。林一松請吳副局長借一步說話,在宣教科辦公室里,他冷汗涔涔地匯報了國土局長和衛生局長的情況,又心懷忐忑地對昨天的通知進行了解釋和說明。
吳副局長的臉色由慍轉怒,責備他怎么在搞!說如果出了大亂子,唯他是問。領導雖然聲音放得很低,卻依然讓林一松感到了十分的壓力。看著吳副局長往會議室方向走去,林一松一下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他看看對面空著的位置,心想科長要是不去黨校學習多好啊,那這一切就不需要他來操心費神了。
走廊里傳來馬國彪副書記與陸副部長們告辭的聲音,知道央視記者已離開紀委回賓館。林一松正準備去找吳副局長,辦公室的電話就響了起來。先是教育局打來電話,報告說局長還是聯系不上,接著是公安局打來電話,說局長昨晚在辦公室飲彈自盡,剛才被進去做衛生的人發現。緊接著是報社劉鋼打來的電話,開口就說告訴紀委領導一件驚悚的事情,林一松沒心情跟他貧,只道:“你說吧。”劉鋼注射了興奮劑似的,說是工商局局長的情婦昨夜被人殺死了,就棄尸于目前一個正在修建的豪華小區里。林一松張口結舌有些不信,劉鋼提醒林一松說別忘了他是記者,掛電話之前他還表示有了消息再跟他聯系。
果然緊接著,劉鋼就不斷有消息傳來,先是說財政局長到市反貪局自首了,然后說公安局長死前留下的遺囑只有一句話:“我走了能保住一大批人,希望他們會關照我的家人。”又說衛生局長是服毒自殺,還留下了一份檢舉別人的名單。林一松聽得毛骨悚然。報社自實行績效制以后,記者們在外面抓新聞就跟瘋了一般,到處是眼線,跟特務機構沒什么兩樣,所以他相信劉鋼的說法真實可靠。但他懇求劉鋼先別這么嚷嚷,最起碼等到央視的記者離開再說。
劉鋼哈哈大笑,他說:“你當人家央視記者是傻子呀?外面早都傳得沸沸揚揚了,就你們還躲在市委大樓里自我安慰。”當林一松把一切告訴他并說有可能是自己的通知惹禍時,劉鋼激憤地說:“這怎么是你通知的錯咧,他們如果沒問題心中無鬼,為什么要那么怕?國土局長可是當時就嚇得大小便失禁!”他沉吟一會又說道,“不過,我還是建議你請個假休息一段時間。”林一松說:“那怎么行?科長在黨校學習,‘七·一前還有一個廉政書畫攝影展覽的活動。我請假了,這事恐怕就沒人做了。”劉鋼陰陽怪氣地說:“是,地球離了你林一松都轉不了了。那你就自己等著水淹火炙吧。”
林一松如坐針氈,心里卻還存了最后一絲僥幸,畢竟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測,人家教育局長不是還沒有任何消息嗎?先靜觀其變吧。他每天如常接送孩子,不動聲色地上下班,只是人坐在辦公室里,心中卻惴惴不安始終忐忑。不愛串門的他開始有意識地出入其他辦公室,那天來到效能監察室,主任夸張地表示驚喜,又是倒茶又是搬椅子,末了還調笑說:“大詩人今天怎么有空來我們這小廟啊。”這效能監察室主任乃是帶括號的副縣級,他眼睛不大,卻生得一雙劍眉,平日不說話時,顯得很是威嚴,加之人很正氣,被全市紀檢干部戲稱為“鐘馗”。鐘馗主任倒并不忌諱這稱呼,相反還朗聲大氣地說鐘馗原本就是打鬼的,我們紀檢干部就是要像鐘馗一樣,多打幾個腐敗的鬼。民間傳曰,什么事到了他手里,那必定是公事公辦沒有絲毫含糊和通融。想想也是,宣教科做的是紀委宣傳教育方面工作,各科室的成績都需要他來幫忙宣傳,效能監察室面向全市各部門和基層,有許多地方需要在宣傳的同時也做好解釋說明工作,此刻鐘馗主任對他的反應還真不是虛假。林一松也知道,自己雖然權力不大職位不高,在機關受歡迎的程度卻明顯不同于其他科室人員。現在,他每天像一只兔子一樣支棱著耳朵,想要從其他辦公室聽出點風聲來,奈何這段時間大家除了對他表示應有的客氣,似乎人人自危,都是三緘其口。
除了向內探聽虛實,林一松還特別關心近段媒體的動向。眼見得市內的新聞媒體一如往常,只是圍繞著書記、市長們的活動做著千篇一律的報道,劉鋼也沒來電話,仿佛一切都很平靜,他也不用等著什么水淹火炙。
林一松的心漸漸松弛下來。眼看就是6月份,那個廉政書畫攝影展覽的活動要在“七·一”前準備就緒,書法、美術、攝影作品一共幾百件,他早已分門別類登記完畢,上次和文聯開碰頭會已經議定好市里面的幾個專家做初評委,如果不是央視來宣傳廉政工作先進典型的事,只怕初評工作都已經完成,現在就應該是請省里專家來最后確定獎次了。接著是裝裱、布展,明確開展時間,確定請市里領導,最后還要出畫冊。因為廉政建設是市里常抓不懈的大事要事,是萬萬馬虎不得的政治工作,書記、市長們但凡在家有時間,都會抽空參加此類活動的,有時候市委書記還會送一幅自己寫的字過來,政協主席的書法練得好,說不定也會提筆贈一幅字過來,市委常委、紀委書記當然也要寫一幅的——他們一重視一出席,在家的常委都得要陪同。說起來還有一個多月,林一松覺得時間還是得往前趕。好的是活動經費已全部落實到位,幾家協辦單位的錢都打到賬上了,有錢才好辦事啊!林一松感到在紀委做宣教工作,最大的輕松是不愁錢,隨便立個什么名目,跟任何一個單位開口,都沒有過絲毫梗阻的——何況全市那么多部門和單位,都是積極支持廉政文化建設的呀。
林一松清理著電腦里那些參展作品的照片,是攝影家協會一位副主席在裝裱之前照了傳過來的。這樣的活動林一松已做了幾年,所有的程序都非常清楚,展覽完畢,把這些作品做一本畫冊,就是最好的工作成果總結。以往這些工作雖然也是林一松做的,但功勞卻要記在科長的名下,哪能跟科長爭功啊。眼下科長在市委黨校學習,所有的工作都是他一個人在做,領導看了滿意,心里當然也有數。想到這里,林一松竟有些洋洋得意起來。
恰在此時,辦公室的內線電話響起來,看號碼是吳根生副局長,林一松的心無端一跳。誰都知道,市紀委和監察局是兩塊牌子一套班子,吳根生副局長是紀委常委分管宣教工作,他此刻找自己,莫不成真有無情之水火要來臨?林一松硬著頭皮接了電話,卻聽到吳副局長和藹的聲音傳過來,竟是問小林愿不愿意出去走走,說是市里組織一個全國性招商引資活動在深圳舉行,考慮到他在單位工作這些年,整天忙忙碌碌少有機會出去,這次爭取到的這個指標想讓他出去看看,感受一下外地的情況。林一松的心高興得狂跳起來,深圳——那是他從來也沒有去過的地方哩!以前在武漢讀大學時,常有同學暑期結伴而游,可他限于經濟條件,幾乎哪兒也沒有去過。參加工作不過幾年,最初在日報副刊部,不像經濟部和政文部的記者,可以借著采訪的名頭隨相關單位出去,后來調到這紀委來工作,本來也常有市里或者部門組織出去的活動邀請他們參加,但凡是諸如此類的活動,要么是副縣級以上領導,要么輪到宣教科也都是科長出去,他林一松什么時候能有這樣的好運氣?說實話,他心里是一千一萬個愿意,可眼下手里的這個事情還沒完,怎么能走得開呢?林一松可是個有責任心的人,他囁嚅著正不知如何回答,吳副局長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反過來勸慰他說不要緊,出去只有一周時間,一是距離展覽還有一個多月來得及,二是市文聯辦展覽是駕輕就熟,來不及了直接請他們做,紀委給錢就是。既然吳副局長把這些情況都考慮到了,林一松便只剩下千恩萬謝地感激領導了。
掛斷電話后,林一松簡直欣喜若狂,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好不容易等到狂熱的心冷靜下來,才感到有許多準備工作要做。首先他要告訴妻子這幾天她不能練瑜伽,要保證每天到幼兒園接孩子。他甚至等不及回家去跟她說,就迫不及待地在辦公室跟妻子打了個電話,告訴她這個消息,表達自己的意愿。妻子自然是支持她的,毫無懸念地答應他并做了保證。然后他準備跟劉鋼打個電話——這個自以為是的家伙,什么“水淹火炙”,是好事將近啊!林一松拿起電話,撥了幾個號后又停下來,心里說算了不告訴他,等帶上禮物回來給他一個驚喜,效果會更好。林一松坐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還要添幾身行頭,平常在家除了上班到單位哪兒也不去,他可以不顧及形象,老婆買什么他就穿什么,但這一旦要出門,三十歲不到的人還是要搞得清清爽爽才行。這樣想時他又給妻子打了個電話,讓她給自己買兩套稍好一點的衣服,妻子雖然打趣說他“是出去開會不是出去相親”,但還是干脆地告訴他下午就去商場買。
這天一早,參加招商引資活動的所有人員在市委大院集合,林一松的心如翩翩的蝴蝶,早已飛到了深圳。他已在網上把這個城市的相關資料看了一遍,知道深圳的大梅沙、小梅沙是可以去看一看的,還有中英街也應該去感受一下,世界之窗、錦繡中華民俗文化村和歡樂谷更是值得一游的標志性景點。如果不是跟團出游只有七天時間,他甚至還想到珠海和廣州去玩一玩咧。總之,出門在外走的地方越多越好。想到自己整天呆在小城,能有這樣一次公費旅游的機會,林一松的嘴角不禁漾出了笑意。忽然,他看見劉鋼正往這邊而來,怎么他也去參加這次活動?劉鋼沒注意到林一松,他就像一個社會活動家,認真熱情地與每一個人打招呼并握手。好不容易等他閑下來,林一松走過去,見縫插針地招呼老朋友,悄悄問道:“怎么,你又到經濟部去了嗎?”劉鋼說:“沒有,還在政文部。”
林一松感到奇怪,說:“那,這招商引資可是屬于經濟工作呀。”
劉鋼一笑:“你OUT呀,這是市政府組織的全國性招商引資活動,去的差不多都是黨政部門的要員,肯定是政文部的記者隨團采訪啦。”
“哦,是這么回事。還是你們無冕之王好啊,可以整天的公費旅游到處跑。”林一松的語氣里竟有著艷羨之意。
劉鋼卻明顯流露出一絲無奈,說:“我才不愿意這么跑咧,幾乎每天人都在路上,沒有安定的時候。跟你說,這深圳我都不知道去N回了。”
“管它,我們倆這次可以一起出去,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事情啊。”林一松雖然有些同情劉鋼,但興奮的心情還是溢于言表。
劉鋼奇怪地看林一松一眼,沉吟一會后,也表示很高興。他說:“原來你也去參加這個活動,這我的確是怎么也沒想到的。呵呵,這次咱們倆可要好好給心情放一次假了。”
說話間,車子已然駛進市委大院,大家紛紛上車,一路往武漢而去。他們是要到武漢天河機場,轉乘飛機到深圳……
深圳果真是一個火熱的城市。當林一松隨招商引資代表團一行二十余人抵達深圳時,他的心就如同孩子一般,對這里的一切都充滿了新鮮和好奇。當車子駛過鄧小平巨幅畫像時,林一松的心中充滿了激蕩:別稱“鵬城”的深圳,這個曾經偏遠的荒涼小鎮和邊陲漁村,因位于珠江三角洲東岸,與香港一水之隔的特殊區域,自從上世紀80年代初設置成經濟特區以來,創造了舉世矚目的“深圳速度”,早已發展成有一定國際影響力的新興現代化城市,成為沒有農村的副省級城市。作為計劃單列市,珠三角都市圈重要城市之一,中國重要的海陸空交通樞紐城市,深圳是國家賦予建設的國際大都市,已經建設成為中國高新技術產業重要基地、全國性金融中心、信息中心和華南商貿中心、運輸中心及旅游勝地,創造了世界城市化、工業化和現代化的奇跡。到2020年,深圳還將成為粵港澳都市圈世界城市圈重要城市之一,與香港共建五大全球性中心。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這位老人,源于“春天的故事”啊。可能正是基于這些,市里才把全國性的招商引資洽談活動拉到這里舉行。
林一松知道,自己不像市里前來的其他那些人,是為尋找合作項目而來,他甚至也不像劉鋼一樣,還要陪著上洽談會采訪,到同鄉會摸情況,他不過是借著招商引資的因由,主要目的是出來游玩。所以,參加完當地相關部門舉辦的歡迎晚宴及第二天的一個主要洽談儀式之后,林一松便開始自選項目和動作。他看了會議指南,有三個活動安排的分別都是一天時間,即深圳市政府的一個對口接待活動,市里在深圳的同鄉會聯誼活動,緊接著又是市政府的答謝活動。他知道,說是安排一天活動,差不多也就是上午排得較滿較扎實,下午基本就是娛樂活動、自由安排。這三個主要活動結束后,市長和分管經濟工作的副書記等重要官員都將悉數離開,余下的時間便是集體到珠海考察——考察什么?平常在家工作忙忙碌碌,這出來了還是跟上緊發條的時鐘一般,那又何必出來呢?大家心照不宣,明白考察就是去游玩!因此長期以來,這“考察”便成了一種待遇,一種遠離繁忙公務、盡情山水的借口;一個經常出去考察的人,一定是受領導喜愛的炙手可熱的人。林一松難得享受一次這種待遇,他便趁去珠海“考察”之前的那幾天空擋,還去了一趟廣州羊城。
林一松從廣州剛一回到酒店,劉鋼就巴巴地要請他去喝茶。
“喝茶,喝什么茶?我人都快累死了,只想好好地睡一覺。”林一松感到奇怪,這兩個人天天在一個房間里,有什么必要去外面喝茶,給人家茶館做貢獻啊?
“南方人最講究的是喝茶。咱們來這里一趟,也算入鄉隨俗吧。”劉鋼再一次請求道。
林一松脫掉衣服準備上床,他說:“我太累了,什么也不想干,別說喝茶,你現在就是放個美女身邊,我也提不起一點興趣做什么。不去,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睡覺。”他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那張床。
劉鋼見他態度如此堅決,便妥協道:“好好,睡覺睡覺,我們聊聊天行嗎?”
林一松已躺在床上,他閉著眼睛回答說:“嗯,聊天可以,咱們倆也是好久都沒有聊過天了哩。”
于是,兩個人便散漫地說些工作、生活方面的話題。劉鋼怪林一松當初不該離開報社,說在報社不一定非寫新聞不可,現在副刊編輯也很吃香的,看中了哪個文學女青年,發幾篇稿子就可下手搞定。“俗!”林一松翻了個身面朝劉鋼,說那天因為展覽的事情和文聯的碰頭會開得真是趣味盎然,文聯主席談了不少文藝界的趣聞軼事,令他這個多少了解一點文藝動態的詩人,都感到如聽天書不可思議。林一松坐起來背靠床頭:“那個誰你知道吧,現在是全國有名的作家,你以為他是怎么發跡的?原來是靠拉皮條起家的!搞什么文學筆會,請幾個大刊的編輯,再請幾個有點姿色的文學女青年,到了晚上往人家床上一送——得,文學女青年成知名女作家不說,他也成了全國著名作家了。稿子寫得再爛也發了,你說這都怎么回事?”他呵呵一樂,又道:“我現在看到一些寫得好的無名女作者,相反心里還有了一些敬重感,覺得她們才算是真正的具有文學尊嚴和文學精神。”
劉鋼說現在就他媽這種社會,有什么辦法。林一松說是啊,原來只以為演藝圈有什么潛規則,現在看來各行各業都有潛規則,連文學圈都不能幸免,哪里還有干凈地方。林一松接著講了上次央視來采訪的事情,說陸中奇部長雖然是全程陪同,但卻還是害怕國家級媒體認為他工作不力聯系不暢,那種誠惶誠恐的樣子,真叫人不忍啊。然后兩個人說起陸部長的為人,又說起林一松調動時陸部長念的一首詩,最后話題又轉換到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林一松說我反正也就一散淡的準詩人,無論元好問怎么評價,還是比較喜歡盧仝的詩歌。他忽然黯然嘆道,其實當我對整日文牘的生活十分厭倦時,也常常羨慕晉代陶淵明的生活,想要遁世逃避現實……
你有這種想法是對的!劉鋼忽然打斷林一松,他說元好問論詩主張天然真淳,反對堆砌雕琢,重視獨創精神,宣揚恢復建安以來詩歌的優良傳統,是位有獨到見解的詩歌評論家。雖然《論詩三十首》是元好問繼杜甫之后,運用絕句形式比較系統闡發詩歌理論的著名組詩,他評論了自漢魏至宋代的許多著名作家和流派,表明了他的文學觀點,對后世也有重要影響,但從中可以看出,他最欣賞的還是陶淵明的詩。“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劉鋼不僅把元好問對陶淵明的詩評忘情地吟誦出來,還充滿激情地評價說,“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元好問崇尚陶淵明詩歌中自然天成而無人工痕跡,清新真淳而無雕琢之弊。很顯然,陶淵明詩的自然質樸不假修飾,剝盡鉛華膩粉,獨見真率之情志,具有真淳雋永、萬古常新的永恒魅力,是元好問心儀的詩中最高境界,誰不知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崇尚自然的人生旨趣和藝術特征。
劉鋼看了一眼林一松,林一松則接著他的話侃侃而談起來,“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這兩句卻表明,雖然陶淵明高臥南窗,向往古代,但他也并不超脫,還是運用自然平淡的文筆反映了晉代的現實。這個觀點深刻指出,陶淵明與晉代現實的聯系并未超脫于現實之外啊。元好問之所以如此評論陶淵明,我想不過是出于對當時詩壇雕琢粉飾、矯揉造作詩風的反感罷了,倒未必是他有多么欣賞、心儀陶淵明詩的什么境界。”林一松停頓一會,又道:“當然陶淵明能夠遁世隱居就很難得。要說起來,我們都不可能逃避現實,像陶淵明那樣灑脫從容啊。”
兩個人一時默然無語。也不知過了多久,劉鋼一躍而起,說是還有個什么活動,急匆匆地出了房門。留下林一松一個人躺在床上,思維一時還沉浸在剛才的討論之中。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他的眼皮開始變得沉重,林一松由混沌朦朧而漸漸地進入了睡眠……
一周的南方之行很快結束了,又將回到正常的生活秩序之中。回到家,林一松還來不及休整一下,第二天就來到了單位上班。一到單位,他就感到了異常,平時對他客客氣氣的同事,見了他都是打著招呼匆忙而過,似乎手里都有著十萬火急的事情等著要去處理。最叫他奇怪的是,那位效能監察室的鐘馗主任見了他,竟頗有些憤憤然而無語的神色。剛進辦公室的門,吳根生副局長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先是問候他在外面玩得怎么樣,慰問他辛苦了,接著就說自己很忙,一會還要出去開一個會,就在電話里簡單地通知他一下,讓他思想上好有個準備……林一松拿著話筒手腳冰涼。
果然,央視來采訪廉政工作先進典型,那些平常注重廉政建設的局長們因他一個電話相繼出事:國土局長接到通知后當場大小便失禁,心臟病突發不省人事,被送往醫院搶救,至今尚未脫險。公安局長當晚在自己辦公室里飲彈自盡,死前留下的遺囑只有一句話:我走了能保住一大批人,希望他們會關照我的家人。衛生局長服毒自殺,還留下檢舉別人的一張名單。工商局長連夜殺死情婦,并棄尸在一個正在修建的小區內,他斷定:肯定是這狗日的出賣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財政局長當晚就跑到反貪局自首了。教育局局長最是莫名其妙,連晚飯都沒吃就帶著幾位市重點學校的教學骨干、市三八紅旗手的女老師一起失蹤,據說兩天后有人在加拿大看到了他們……這段時間市屬各局委辦的工作,完全陷入了癱瘓和混亂狀態。央視記者果然拿出重磅新聞,只是與當初先進典型的宣傳已相去甚遠。這期間,陸中奇副部長和市里主管意識形態工作的領導們幾上北京,雖然最終將報道壓下,但還是以“內參”的形式擺到了中央相關領導的案頭……
瀆職。這是剛才吳根生副局長傳達領導研究處理的意見,當然,這只是處理的理由,處理的結果是撤職、寫檢討。林一松縱使有萬般的委屈,他又有什么話好說的呢?通知就該規規矩矩、清清楚楚,什么時間、什么地點、什么人物、什么主題,怎么能含糊其詞哩——模棱兩可,讓人產生歧義,就是瀆職啊。林一松打開電腦,在新建的空白文檔上敲出“檢討書”三個字。雖然林一松長這么大真還是第一次寫檢討書,但天天與文字打交道,文字于他,親切稔熟得就如同自己的家人,所以他很快就寫好了。然后再照著顯示屏讀一遍,也算是做一下校對了。
檢討書
市紀委:
我是一名年輕的公務員,由于工作經驗不足,犯了嚴重錯誤,造成市政府的日常工作幾乎陷于停頓,現作檢討,希望大家有所借鑒,并汲取深刻的教訓!
事情經過大致如下:×月×日,我們紀委書記接到通知說,中央電視臺記者要來采訪我市廉政工作先進典型,經市領導研究,選了幾個廉政建設方面做得比較好的局的局長們來參加座談會,紀委書記要我通知一下。當時因為快下班了,所以我在通知各單位時說得比較簡單,電話里就只有一句話:“請你們局長明天到紀委來一下。”沒想到,國土局長突發心臟病;更沒想到,公安局長飲彈自盡、衛生局長服毒自殺;尤其是工商局長,竟殺死情婦、棄尸野外!特別叫人萬萬想不到的是,財政局長到反貪局自首、教育局局長莫名其妙失蹤……
這一時間市屬各局委辦的工作陷入了癱瘓和混亂狀態。而這慘痛的一切,都是由于我作風不扎實、工作不細致、方法簡單而造成的,我痛定思痛,深感內疚。特做檢討,希望領導能再給我一次機會,以觀后效……
檢討人:林一松
林一松讀完自己一揮而就的檢討書,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糾結他多日的事情終于有了結果,并白賺了一趟公費旅游,說到底還是值得的,撤掉副科長做一個辦事員,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那“雙規”的市委副書記,如果當初就只是一個小科員,哪里會落到如今晚年凄涼、連生活費也沒有保障的境地呢?他感到唯一對不起的是陸中奇副部長,這個對自己有著知遇之恩的領導,因了自己的一時疏忽大意,上下奔走、應酬打點,還不知怎么放下了知識分子的尊嚴咧。想到臨調進時陸部長跟他念的一首詩,他的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不是滋味。
林一松關掉文檔,打開網絡,有些無聊地在百度上敲下“鬼畫符”三個字,沒想到百度百科上還真有關于它的詞條。詞條上有三種解釋:第一種是鬼畫桃符。說是在古代,人們習慣于桃木板上書寫類似狂草的文字,然后釘在大門兩旁,借以驅邪避鬼。因為文字潦草,不易辨識,后遂用“鬼畫桃符”譏諷字跡潦草拙劣者,好像鬼畫的咒語,胡亂涂抹。比喻潦草難認的字跡,也比喻烏七八糟不知在搞什么。第二種解釋是胡扯。說“鬼畫符”的意義,可能是古代道士們捉鬼不力,大致也演繹成現代漢語口語里“胡扯”、“騙人”或者“敷衍了事”。在此解釋上的出處竟然就是元好問評盧仝的那首詩!第三種解釋是植物名。說鬼畫符的別名叫鐘馗草,狗腳刺,鬼畫符大戟科。林一松看完它的一般特性、花形極其花期后,發現還有一個備注。說此種植物廣州近郊山野常見,葉生時暗綠色,干后變成黑色,故有黑面神之名。《嶺南采藥錄》載:味甘,性寒,散瘡消毒,洗爛肉,治漆瘡,其葉,人遇毒食之,則覺香甜,解牛病熱毒,其根浸良酒,凡乳管不痛而乳少,搗爛其葉,和酒糟蜜糖服之。
“黑面神”,林一松輕輕念叨著,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猛然他想起那天在廣州時,一個人逛越秀公園,出來后踅進一條小路,有兩個小孩驚喜地跑向一叢植物,叫喊的就是這個名字。當時他還感到奇怪,現在想起來,那兩個孩子卻原來是將其當藥而采摘了。林一松再看看詞條上的圖片,果然是深綠飽滿的葉子和小小的花蕊,可不是那俗稱的“黑面神”嗎?看著這種黑面神鐘馗草,他忽然想到市委大院里那高至11樓的樟樹。樟樹是常綠喬木,只在春天新葉長成后,去年的老葉才開始脫落,所以它一年四季都呈現出綠意盎然的景象……樟樹的木材耐腐防蟲、有香氣,每到結果時節,還有人拎了籃子采摘那黑紫色的果實。
林一松忽然覺乎世間萬物,一草一木,皆有靈性,奈何自己是一個人,卻不如草木來得自在安逸,生著長著,任性而為。人最終是無奈的,屬了豬狗猴羊,俱是好動的畜生東西,動則不寧,不像草木,安安靜靜,自由生長,際遇巧時,還可依病成藥,救死扶傷。聯想到那天在深圳劉鋼要請他出去喝茶,又跟他討論什么陶淵明,猜測那家伙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哈哈,這個劉鋼竟也跟陸部長一樣,在老朋友面前玩起了春秋筆法。
想到此,林一松忍不住撥了劉鋼的電話,不待劉鋼開言,就責怪他不夠意思,知道了真實情況也不先告訴他,好讓他有個思想準備,竟跟他玩起了“躲貓貓”;林一松又說不就是撤個副科長寫個檢討嗎,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犯得著像陸部長一樣,搞曲折隱晦的春秋筆法嗎?電話對面的劉鋼先一直安靜著不做聲,及至聽林一松說到此處,他才咳嗽了一聲,悠悠然地說道:“好,伙計,我現在就跟你青紅皂白。撤職、檢討,這是沒有什么不得了的,可是你知道最初對你的處理意見是什么嗎?”劉鋼停頓了一下,自問自答地說:“開除!開除公職啊,同志。對于咱們這些從農村奮斗出來的人,這意味著什么不需要我多說吧。我倒是覺得,你現在與其責怪我不直接告訴你,還不如去好好感謝人家鐘馗主任,是他在得知這個處理意見后,知道自己人微言輕跑去找陸部長,陸部長又找了紀委馬國彪書記,馬書記再到上頭領導面前據理力爭,才讓你最終勉強保住了飯碗!”劉鋼說罷,忽然匆忙掛斷了電話,按他自己以前的說法,想是又“在路上”了。
開除自己!鐘馗主任?陸中奇副部長?馬國彪副書記?林一松握著電話,一時還有些沒有想明白。他放下電話甩甩腦袋,回味著劉鋼說的話,漸漸理清了些思路。敢情自己一個通知的疏忽,差點就被打回原形重回老家,是鐘馗主任挺身而出,陸副部長仗義執言,馬副書記力挽狂瀾,才讓他得以劫后余生。又想到有人說在國外看到教育局長和幾個女教師的事情,覺得這世間的事情真是猶如鬼畫符一般,亂七八糟地不知在干些什么。
只奇怪的是,此時,林一松心里竟然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他喝了一口熱騰騰的茶,忍不住大聲吟誦起“玉川盧”那傳唱千年而不衰的,《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中最為膾炙人口的“七碗茶詩”來:“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