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時光碾過心頭

朱忠甫

一

25歲時，我在一所小學教書，分到一間獨立宿舍，有一扇門，兩扇窗。窗外是無垠的農田，生長著秧苗，小麥或者油菜。它們在艷陽中綻放著燦爛的色彩，在風雨中搖曳著曼妙的身姿，在大雪中蒙頭大睡，一季一季，靜靜地，帶走那些甜蜜憂傷的時光。

宿舍前是一排教室，出了門，沿著一條磚頭鋪成的小徑，就可以到講臺。小徑兩旁是杉樹，兩邊樹梢的枝葉已交匯，夏遮陰，冬擋雪。走在小徑上，總希望長些，再長些。日日走，日日過。

節假日，校園空曠，笨重的腳步聲，踏不亂甜美的夢，敲門聲才可驚醒夢中人。敲門的是小楊或小熊。

小楊是文學青年，初二時就醞釀作品，初三輟學回家，東游西逛半年，被識貨的支書相中，請他做村通信員、電工和團支書。碰上市團委培訓，學了幾種交誼舞，在村里掀起學舞狂潮。之后，小楊去了地區一所學校做電工，接著，到了縣城本家堂哥工地做水電工，閑時，常來我宿舍消遣。

小熊中專畢業，在縣城一家公司做出納，好賭，輸了公款被追責，家人東拼西湊幫他渡過難關，卻趕上下崗浪潮，自然，做過糊涂事的員工首當其沖?；氐郊遥r忙時，在家里幫幫手，農閑了，就到學校找我扯扯閑話、下下象棋、打打籃球。

小熊愛玩，但很有文學天賦，偶爾會寫幾首詩，小楊通常在他目光的逼視下，不情愿地拜讀，然后發表一些晦澀的文學評論，大意是“不忍卒讀”。小熊很惱火，卻說不過小楊，只好由他戴帽子。

小熊終究是聰明的。他重新寫了一首詩，署上詩人汪國真的大名，讓小楊欣賞。小楊接過，大喜；看過，大贊，大意是“巔峰之作”。小熊不動聲色附和，等來了我，然后宣布詩作者大名，小楊大窘，一時，成為笑談。

小熊的強項是象棋，棋藝沒有他想象得厲害，不過是愛琢磨，或者是有時間琢磨，打敗了不少象棋愛好者，拔高了自我評價，他也因此摔過跟頭。走在街道上，看到路邊殘局，自恃棋藝高超，掏出身上僅有的十塊錢迎戰，結果餓著肚子回了家。

小楊象棋很臭，但耐戰，有毅力，死纏，和小熊下棋，竟贏過幾回。每次，小熊都說自己大意了，也許是真，也許他不過是給小楊勇氣，讓他不至于因輸棋惱怒摔棋而去，丟下他獨自面對棋盤無語。

我的乒乓球打得很好，在學校屬“一流高手”，常有人慕名而來挑戰，以打敗我為榮。小楊和小熊在乒乓球臺前，不過是我的陪練。

我們三個人共同的愛好，是看碟片，但小楊人在縣城，不能常來，剩下我和小熊欣賞。有時，在校的年輕同事會加入。后來，學校池塘承包給人養鱔魚，那人晚上偶爾會光顧。

我找同事借來電視與影碟機，放在宿舍桌上，幾個人擠在我的小床上觀看。碟片大都是租來的，也會向同事借來一些。碟片的內容涉及廣，但碟片質量實在不敢恭維，有時看著看著，就卡帶了，讓幾人同時痛苦。

看完碟片，我們溜到學校食堂，把煤爐拎出，將學校菜園的大白菜砍來洗凈，輪流買一些方便面一塊煮湯，在寒夜里喝得頭冒熱汗。

二

校長很信任我，讓我做了學校出納，因此，我手頭常有現金，雖不多，但在當時，卻成了一些人關注的對象。有人與我套近乎，目的無非是借錢。我掂量了一下，認為做出納很危險，幾次請辭，未準。

學校養著幾頭豬，暑假時，賣了一頭，得四百多塊錢，全在我手上，我要給校長，校長讓我拿著。我很忐忑，有強烈預感，有事情要發生。

小楊從縣城堂兄處回家了，時不時就與小熊結伴而來?？吹剿麄儙状斡杂种?，我就知道，他們可能要向我借錢。果然，在一番艱難的表白之后，兩個人向我提出借錢請求，準備南下拓業。借不借呢？借了，學校有事情，我拿不出錢要誤事；不借，也許會耽誤兩個好朋友的前程。

兩個人信誓旦旦，到了南方朋友處，就向他借錢還我，即使借不來，打完一個月工，也可給我寄錢來，而那時恰好暑假結束，絕誤不了事，讓我為難。小熊說南方是熱土，到處缺人，處處有機會，他們去了，一定可以大展拳腳。其志可嘉！但也要給自己留點退路，萬一他們情況有變，學校有事，我也可以拿點錢出來緩沖，以解燃眉之急。想了想，我借給了他們二百多塊錢。

新學期開始，兩個人毫無音訊，更別提還錢了。學期初，鎮上總要召開教師大會，按慣例，全校教師要在鎮上午餐，我手中余錢，勉強應付過去。想到接下來的工作，我有點發慌，也自感愧對校長信任，當面說不出口，便用紙來寫明情況，丟在了他的家。校長知道情況后，很惱怒，要我停課，交錢上班。

我沒法，向父親講明情況，他很著急，當場解開他緊纏的褲帶，一層層打開，里面居然有五十塊錢。五十塊對于父親，可以說是他長期積攢的財富；但對我的虧空來講，還有很大的距離。我想到了學校雜貨店，學校常在此賒欠東西，新學期會一次結清。我一再央求老板，說我的錢被朋友借走，讓他少結點賬，當是我借了他的錢?？赡苋耸?，老板勉強答應替我分擔一百塊，但要我必須一個月后還清。

余下的，實在想不出辦法，橫了一條心，去了小楊的家。他父親聽完后，說那是我們小伙伴的事情，他不清楚也管不了。他的兩個姐姐也在場，知道了事由，紛紛避開了。父親聽后，說我是背人過河，人家嫌我挺了他的背。

我把五十塊錢給了校長，也給他講明處境，得到了他的諒解，重新回到了工作崗位，出納自然是做不下去了，一清賬，又虧空一些，可能是我平時不經意開銷了。這次，校長沒有為難我，說要在我工資里扣。

其實，也不怪校長。所在校是一所村小，教師每年兩千元工資須等年底才能結算，村里還常在學校借錢，學校為了維持正常運轉，里里外外欠了很多錢。新學期收學費時，一些人就上門來討，有的還把學校門給封了。一個學生一學期幾十塊學雜費，沒等捂熱，大頭就被鎮教委給提走了，不然，人家不給你課本；小頭，東家西家的根本還不清。幾百塊錢，實在有點分量。

小楊吃苦耐勞，到了南方，經朋友介紹找到了工作。小熊坐慣了辦公室，下崗后又長期懶在家里，不愿做工人，一時找不到合適工作，竟靠小楊在外打工養活。兩個人在南方初期的生活，都要靠朋友接濟，哪里還有錢還我。

我的心境亂了一陣，兩人也從南方回來了。小楊認為工作太苦，還要拖著小熊走，小熊也沒趣，兩個人一商量，干脆打道回府。南方去來，他們兩個月，我兩年。

兩個人講述著在外苦難歷程，卻忽略我的遭遇，小楊甚至抱怨我去他家討債，因為他從南方回到家，他的親人們都在嘲笑他“盡做屁事”，讓他顏面盡失。

三

去了一趟縣城，見到了小楊，也見到小熊。小楊在工地做活，小熊和一幫朋友依然成天瞎混。小楊和我去找小熊，小熊在打麻將。我們坐了一會，看他無暇顧及，就告辭?？赡苓^意不去，小熊趕了出來，塞給我幾十塊錢，讓我吃飯。我沒要，約好晚上見他。

小熊在縣城與友人租了一間房，成天找幾個女人打麻將，騙生活費。那幾個女人，據說都在城里做有錢人二奶，憑著青春美貌，侍候著一個男人。男人按時來，按時給錢，供女人花銷。

女人們有錢沒事無聊透頂，想著找點事打發時間。小熊沒錢有時間，正好可以陪她們打麻將消遣。開始，有輸有贏，后來，小熊約了一個好友，做暗號，打合手，在牌桌上再沒有輸過，這樣，每天都能從女人們手中贏點錢生活。

沒牌打時，小熊一伙還找一女人做餌，引那些好色之徒上鉤。他們則埋伏在指定地點，當男女要成全好事時，冒充女人親屬，突然站起來，逼那些男人就范。連搶帶拿的，也有些收入。那些男人上了小當，自知理虧，不敢或不屑報案，自認倒霉，他們也因此相安無事。

晚上見了小熊，吃完飯，小熊的好友說有人找他一個老鄉麻煩，邀我們一塊去壯膽。去了一個出租屋，坐了片刻，了解到事情原委。原來，出租屋主人是個離婚女人，在城里經人介紹找了一個男人，相處后，認為不合適，便拒絕，那男人不甘心卻來糾纏。

早上起床，聽到那男人又要相擾，我們紛紛披衣下樓助陣。這次，我見到了出租屋女主人，約二十七歲，高挑、成熟、漂亮。坐了一會，沒有見到那男人。閑談中，得知女人姓陳，與我是同鎮人。

離開時，小陳突然問我：“你是不是那個姓朱的作家？”我是在家鄉小報上發表過幾首小詩，只是一個文學愛好者，離“作家”遠著呢！但我很享受這樣的稱呼，何況這個稱呼是一美女說出。我的興致高漲，自然要問她稱呼我“作家”來由。一問一答中，我發現她竟是我的舊時相識——是我以前一位文友同學。我在文友處，曾見過她幾面。

回家途中，我幾次提到小陳，小楊打趣要給我介紹，我順水推舟答應下來。小楊隔天就把我意思轉告了小陳，小陳要我有空到縣城去玩。小熊知道了此事，竭力反對，說我們不合適，一個離婚女人，還生過一個孩子，復雜著呢！

小陳正籌劃要到南方打工，苦于沒技術沒學歷。她說想學電腦，我恰好有朋友在一個小鎮辦電腦培訓部，便帶她去免費學習。

春節時，學校發了些魚肉，我特地拿了點，并帶了張賀年卡去看她。她借住在鄰鎮一個朋友家中。她收了我魚肉，對賀卡卻不屑一顧，我很不開心，收回賀卡，扔在了回家途中。

小熊的一個女友，與小陳是玩伴，在縣城的大街上碰到我，提醒我小心被騙。我其實已有察覺，也自感不適合小陳擇偶要求。我是個窮人，也不帥氣，她在我身上似乎找不到安慰。一個成熟女人，自然對人事有實際考量。

四

那時，我犯上腎結石，手里缺錢，只能斷斷續續買點藥，實在痛得厲害，便去鄰村朋友醫療室打點滴。欠賬多了，不好意思見面，卻又挨不過痛，只有厚著臉皮再去。朋友沒有慢怠我，每次都是及時給我輸液，并教我一些防治措施。

教師節，學校發給每位老師一床絲絨毯，據說價值近兩百元，我給朋友抱了去，以此抵債。朋友笑了，堅決讓我抱回去，說村里欠他醫藥費的不止我一人，多著呢，錢慢慢還，不要著急。

坐在宿舍里，小妹急匆匆找來，說孩子病了，找我借錢。當時正值新學期，上午出納不在，我替他收了一筆學費，還沒上繳。八十多塊錢，躺在口袋里，暖和著呢！我忙掏出來，給了小妹。過了一會，父親也拄著拐杖趕來，聽說小妹拿到了錢，長舒一口氣。

下午上班，我把事情給校長講了，希望挪用的學費在工資里扣，他沒有為難我，只是希望此類事情不要再發生了。

我一年兩千元工資，扣除幾畝地的合同款，其余大部分都貼補家用了。外人以為我在教書，會有節余，實際窮得丁當響，想買一輛自行車，一直未能如愿，最后，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騎了一段時間，就開始渾身鬧病，修修補補勉強騎了半年，再也不聽使喚，只好把它丟在一邊了。

坐在一扇門，兩扇窗里，門與窗不會笑我，心境安寧，時間卻不會靜止，即使你不出門，坐著不動，也依然讓你年年增歲。

有好心人，見我大齡，依然單身，給我保媒。姑娘奶奶悄悄去了我家，見是兩間舊瓦房，毅然拒絕，理由是：家里沒有蓋樓房。老人家的想法無可厚非，老人家的愿望并無過錯，她是盡責的好奶奶。

當然，這只是現在的想法，當時，卻大受刺激。一位好友說：“你為什么不走出那間宿舍，走出那所學校，走出那個小村莊，到外面去發展？外面的天地肯定更廣闊！”多年的生活習慣，我很難選擇離開。要不是后來村里計劃把學校與鄰村合辦，我下不了決心。

走出朝夕相處了六年的宿舍，我腳步沉重，一顆心萬般柔弱，仿佛一回頭，就能破碎。我把行李、衣物從宿舍搬走，關上門窗，在一個寂靜的假日，走出了校園。

和朋友約好一起到南方，天突然下起雨，路馬上泥濘，奢侈叫來一輛三輪車到公路坐車。父親對我的出走，一直持反對意見，認為“在家千般好，出門時時難”。他還僥幸地推測，學校合并不一定順利，也許村里是一廂情愿，人家未必同意。

我戀舊，但形勢看得透，學校無法再待了，即使學校不合并，隨著生源日益減少，學校會自然消亡。長久之計，走為上策。前途固然不可預測，但是行走總能找到一條道路。

大姐是支持我離開的，她總是盲目相信弟弟會走出一條更寬敞的路。小楊在家，聞聽我要走的消息，也趕來送我。

坐在三輪車里，雨越下越大，轉眼濕了遮陽的布簾，像離人痛哭后的手絹。父親知道我堅決要走，趕著出門，三輪車已沒影了，哭著回家了。

出了村口，上了公路，跑到路旁人家屋檐下避雨，看到了那兩扇熟悉的窗，在雨中，像親人的臉。不知以后，誰將是那間房的主人，打開那扇門，推開那兩扇窗！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