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曉婷的詩

XIE XIAO TING

謝曉婷的詩

XIE XIAO TING

夜記

沒有缺口，也談不上完整

更難分清左手和右手：誰先冒犯了誰

魚和魚之間，必然有一種選擇

——活下來，或繼續活下來

水是一張票據，通向生活的冷面

一詞多用，往往令你疲憊不堪

而這正是你校正后的中年生活

寫作中，你常寫到陽臺

寫到會發光的尸體

它們通過玻璃的毛孔潛入室內

吃掉窗簾、盆景，吃掉你

用來驅蚊的半瓶藥水……

令你頭痛的不止這些

你省下電費，買了副墨鏡

可黑夜還是一眼認出你來

黑洞

事實上，它并不孤絕

靜下來的時候

你能聽到它的尖叫

它與萬物摩擦的聲音

想起風，它就有風的樣子

想起云，它就是云的形狀

它隱秘而萬能，齒縫間

有我們薄餅一樣酥脆的命運

事實上，它并不黑暗

它的色澤、光，與形體

并存的空洞

容納我們的迷失之途

如一穗遺麥，結構飽滿

只對飽滿的空缺

所呈現

破碎

我并未與黑夜達成任何協議

有備而來的人燃起篝火：談愛、跳舞

喝米酒，相互傾倒愛慕

我并未參與對事物的臨摹、模擬

多數時候，我愿意交出嘴唇

交出唇舌里，性感的寂靜

多年后，鏡子才開始顯影

聽說，洇了血的鏡子

能照見靈魂。一些完美之物

在風雨交加的夜里，向雷霆

攤開破碎的肉身

我說起過……

是的，我說起過秋天——

果蔬，白云，棉絮草

一蓬蓬矢車菊……

我說起過她們的身體

骨頭，線條，秘密

以及她們靈魂的暗礁

我說起過——遠，美好

北窗下走失的寒星

和她反面的刃

我說起過流淌，綿延

高蹈，垂落

以及遙遠的記憶，在秋天

我坦蕩地說起過深埋的

仇恨，說起過

針尖一樣的

——愛

在秋天

有些人是要走的

有些人走了

還會回來

在秋天

秋天，所有的人都是亮堂的，干凈的

飽滿的。

秋天，一些花兒開得像一份清單。

秋天，你很難關心草垛，很難發現草尖上

日漸逼真的寒露。

秋天，糧食回避詩歌。高粱葉子卷起鋒芒

你與一些影子閑話江湖，無事生非。

秋天，你完全可以寫意山水

可以將天空這件衣裳

斜披，在等待的空隙。

秋天，在等一個懷揣秘密的人

把一本賬簿

適時打開

找出月光

一場雨回家的想法從天而降

而五月何其動蕩

合理的叛變不經由風

也無法規范它的方向

一場青色的雨，從黃昏下到天亮

我坐在你們途經的地方

反復把玩某次戰亂

這些軟的石子，硬的心腸

如果你非要我說出熱愛

或是遺忘——

云會變成雨

淚會凝成霜

你看看遍地遺骸

這些傲慢時光

清風吹過草尖

也吹過蟲子們的迷茫

我決定還是把手伸給你

讓你愛，讓你撫摸

讓你讀我掌上經脈

讓你臥在我掌心——

找出月光

并為之分行

麥

整個下午，我都在思考

一粒麥，在來年如何蔥郁成苗

怎樣的灌溉能夠水到渠成

怎樣的圓滑使謊言成真

干涸不是理由

溫存在掌心的淚水

誰說不可以逆流

從播種到收獲

成長是被忽略的部分

持久的黑暗，鍛造麥

多汁的內心。那個午后

一對年輕人的耳語

加速了麥的成熟

對于麥的幻想，也許

僅僅出于胃的良知

麥的身份，常常

在幾根面條中閃現。或

悲苦成齏粉，與水融合

在下一個輪回的路口

與流浪的星宿重逢

一只青蛾

我將選擇這個黎明來埋葬

他與黑夜首尾相連、承上啟下

如此，這只青蛾便有可能

顛覆某種隱秘的昭示

魯莽是危險的。出于本能的痛惜

這個黎明將被放大，一束光

貫穿了青蛾短暫的一生

我不知道她經由了怎樣的輾轉與跋涉

猶豫與悲苦。或只是出于一種茫然

進入另一種茫然。純青而單薄的翅翼

焚于我與她對視的一瞬間

她不可能再次幻化，回到劇情和詠嘆

她停止跳躍和飛翔，黎明時分

一只青蛾，在我的窗臺上

取走了自己的宿命

家鄉

一個住得很舊了

依然舍不得放棄的地方

我把她叫作家鄉

一個離開了很久

依然沒辦法遺忘的地方

我把她叫作家鄉

靠窗的地方有床

床上要有必須的凌亂

仿佛我從未離開

仿佛我一直就在床上

織月光

灶膛里的灰應該還是熱的

烤地瓜已經涼啦

我想入非非的那塊地

如今

生長著別人的莊稼

我小鼻子小眼的村莊

把一片云縫在我的衣襟上

想她的時候

變成雨

浣洗我的疲憊與憂傷

涼風習習的山崗啊

我就住在兩座之間

最深的地方

白天練兵

夜晚種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