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聽許巍那首《少年》,心頭就會涌起一點小憂傷,伴隨著一種略顯斑駁的畫面感。在歌聲里,我似乎與那個名叫“吳志翔”的懵懂少年狹路相逢。他站在操場上,稚嫩,清新,感受著蔚藍天空下晨風拂面的溫柔。他幾乎一無所有,手心里卻緊緊攥住一個還沾著朝露的夢想。雖然他并不清楚,那夢想究竟是什么。
歌中唱道:“世界已過去多少年,如今的你們在哪里?經歷著什么樣的故事、什么樣的幸福傷痛?”哪怕像我這么平凡的一個人,從少年時代出發的若干歲月里,也多少會產生一些故事,雖然它們未必有多精彩。曾經不舍晝夜地奮筆寫作,留下整整一編織袋無人問津的文稿任老鼠啃咬;曾經在工廠的車間看著房頂的行車發呆,只有廠房外火車的汽笛聲給我一絲遠行的沖動;曾經借住學生宿舍準備考博,幾天后卻被毫不客氣地掃地出門;曾經有過短暫的“北漂”生涯,但冷硬的寒風和無邊的孤獨又把我趕回南方,我還為此造出“需要沙發而不是馬背,需要家里的炊煙而不是路邊的篝火”這樣沒出息的句子來自我安慰……當然,一直在讀書,一直在思考,一直信奉哲學家利奧塔說的“成為自己,就是不斷寫出屬于自己的句子”,一直在“學者”和“作家”的邊緣游蕩,卻從未真正登堂入室。
那個帶著朝露的夢想呢?是否已經在時間的巷道里風干,在日常的慣性里淪陷,在現實的重壓下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參照很多人心目中的成功標準,我所經歷和擁有的一切都無比寒酸。沒有出大名,沒有賺大錢,沒有登高位,沒有寫出轟動一時的作品,沒有創造出值得一提的價值,總體上來說,只是路人一枚。我相信自己在未來應該能寫出更像樣的文字,嘗試“在母語的天花板下不斷摸高”(哲學家德里達對“寫作”的描述)。但是,正如畫家雷諾阿所說:“等我吃得起上好牛排的時候,我的牙齒已經掉光了。”時光在無情地侵蝕我們容顏的同時,也改變著我們精神的成色。是誰說過,一個人14歲時若不是個理想主義者,他一定庸俗得可怕;一個人40歲時若還是個理想主義者,他一定幼稚得可怕。當少年的吶喊變成了中年的呢喃,當激越的抒情化為平緩的敘說,我們似乎與年少時那個朦朧的夢想已漸行漸遠。
或早或晚,慢慢地我們都會懂得,在守望夢想的同時,也要學會尊重平凡,尤其是要接納和尊重自己的平凡。我曾說過,沒有夢想的人生不值一過,的確如此,但我同樣說過,不該輕視和嘲笑“塵土中的匍匐前行”。夢想的確很可貴,但我總覺得很多人掛在嘴上的夢想相當可疑。有的所謂夢想不過是欲望的化身,有的則是花哨的唱腔,有的甚至成了帶點心理病態的虛火過旺,所以我會給出這樣的建議:不要受困于高海拔的理想。
“報大仇,醫大病,解大難,謀大事,學大道”,龔自珍提到的這些大愿,聽起來蕩氣回腸,但正如這個世界正在經歷的是一個“小時代”一般,我們個人所遭逢的也常常是些小事小情。如果不習慣從最小的地方做起,我們恰恰容易令自己因為夢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而陷于失望和頹廢的境地。許多抱有大志的人,渴望超越平庸的人,往往對于平淡的生活更缺乏耐受力,動輒發出一些生不逢時的矯情之嘆,冒出許多自我夸飾的悲情之語。豪情滿懷的英雄,常被最微不足道的理由打敗。
我讀過多遍的當代中國最優秀科幻小說《三體》三部曲,構建了一個深湛、恢宏的幻想奇境。里面的角色貌似尋常,卻都主動或被動地卷入了與人類文明生死存亡息息相關的重大使命當中:有的實現了與外星文明的交流,有的憑個人力量與敵意的外星文明建立起了威懾平衡,還有一個孤獨的絕癥患者,他做過的最浪漫的事,嗬,居然是送了一顆幾百光年外的恒星給暗戀的女孩……這些大到“宇宙尺度”的情節,總是給我極致的震撼。要說夢想,這才是超越一切的夢想!眼眸里映著“銀河系的星光”,踏上孤絕且永無歸期的太空流浪,此情此景,想想也是醉了。只是,這樣的狂肆傳奇和夢態抒情,只會發生在科幻想象的時空里。我們所要面對的,終究還是一個平凡的世界。
記得剛參加工作那會兒,我對周遭的環境和自己的狀態特別不滿意,焦慮感總在心頭咕嘟咕嘟冒著泡兒。每天黃昏降臨時,我會斜靠在宿舍單人床上,與室友競相抱怨生活是如何虧待了自己。可是時至今日,我已不再焦慮。我開始承認自己的平凡,學會不再用可見的指標來丈量自己人生的成敗。我知道自己本質上與快遞小哥、房產中介、便利店大姐以及千千萬萬認真工作和生活著的人并無區別,知道是否勤勉、專注、誠信、堅持等才是決定人生品質的核心要素。我知道今天的夢想太擁堵,倒是平凡的自我期許還顯出幾分素樸,能帶給自己滿足。得不到世俗意義上的成功,so what? 只要我們忠實于自己,愿意從瑣碎處著眼,從低洼處起步,從一針一線、一字一句、一點一滴中尋找和發現意義,生命的價值感照樣會如約而來。“當不了太陽,當一只螢火蟲?”why not!
也有一點警覺,我這一套“自甘平凡”的說辭,莫非是在為自己的無甚作為進行辯護?是因為曾在追求夢想的道路上高歌猛進卻鮮有斬獲,眼見大勢已去,于是開始吟唱“平平淡淡才是真”,為自己“背叛理想”的選擇尋找合理性?我確定不是這樣的,因為無論在怎樣繁瑣而平淡的日常境遇里,我依然能看到那個少年:那個在操場上憧憬的少年,那個在瓜棚里苦讀的少年,那個在屋頂上仰望星空的少年……只要無愧于曾經歷過的每一個日子,那么不管結果是卓越還是平凡,都是好的。
那個少年,就站在時間的景深里,用清澈的眼神提醒我:哪怕一切都是徒勞,也要讓這徒勞發生;發生了,便不是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