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新萍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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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陸機散文典故中的求用心理
林新萍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陸機行文擅用典故。縱觀陸機文章之典故,其出處不外乎是具有儒家思想的經典書目,主要可以分成三大類:一類是賢臣君子的為人;一類是賢臣明君的作為;一類是仕途中的內心掙扎。這些典故投影出他的內心世界,是他為人處世的指向。在這些典故的細致分析中,可以窺視到陸機以“出自敵國”的身份,在西晉朝野中求得任用的一種復雜心態。
陸機;散文;用典;求用
歷代批評者對陸機的評價呈現出隨時代而驟降的現象。這其中有因時代風氣之不同,批評者們以自己的“當代性”去評判陸機的原因;但或許更為重要的原因在于陸機文章中固執地存在著大量的典故以及不顧一切的立功心理為批評者們所反感。然于陸機而言,他文章中遍布的典故,投影出他的內心世界,是他為人處世的指向。在這些典故的細細分析中,可以窺視到陸機,以“出自敵國”的身份在西晉朝野中求得任用的一種復雜心態。
縱觀陸機文章之典故,其出處不外乎是具有儒家思想的經典書目,如《尚書》、《周易》、《左傳》、《戰國策》等。《臧榮緒晉書》言:“機少襲領父兵,為牙門將軍,年二十而吳滅,退臨舊里,與弟云閑門勤學,積十一年。”[1](P188)據此可推測,在這十一年里,儒家典籍成為陸機常常翻閱的案頭書,那些“名載”儒家典籍的賢臣君子便跳脫出來成為無國無家的陸機精神上的安慰與指明燈。仔細閱讀陸機散文中的典故,可以大致將它們分成三大類:一類是賢臣君子的偶像典范;一類是賢君名臣的處事指南;一類是求用心路歷程中的掙扎。成為什么樣的人,做成什么樣的事都最終指向陸機內心的理想。
我們說,在陸機的文章中何以有如此之多的賢臣君子的典故?這與陸機的思想、家學淵源、所處之世道環境都十分有關系。而這些因素可以歸結為一點,即他的入世、求用的心理。因此這種心理在他的文章中以儒家思想,如功業、德教、諷喻勸化等內容出現;也以賢臣君子的形象出現。歷來批評家們對陸機散文有著“情繁而辭隱”[2](P333)、“深而蕪”[3](P123)的評價,這樣的結論與陸機散文中經常使用對偶、用典、排比等修辭手法不無關系,使得情感的呈現不那么直接,仿佛蒙著一層紗。本文試著以陸機散文中的用典為切入點去探尋這層紗背后的陸機的求用、立功心理。

因此,陸機散文用典中的賢臣君子形象,深深吸引著陸機,以他們為榜樣,求用于晉朝,希望有像他們一樣的功名,這種希冀是雙向的,既是要求自己要有用世的才能,同時也是對上主、在位者的一種任用賢才的寄托。
陸機,在吳亡十幾年之后進入洛陽,此行目的或許有兩個:一為立功;二為克振家聲。為達到這兩個目的,陸機必須盡快地融入洛陽的文化圈和政治圈。這便考驗著陸機的道德底線。什么事可為,什么事不可為。《世說新語·簡傲》中提到:“陸士衡初入洛,咨張公所宜詣,劉道真是其一。陸既往,劉尚在哀制中。性嗜酒,禮畢,初無他言,惟問‘東吳有長柄壺盧,卿得種來不?’陸兄弟殊失望,乃悔往。”[3](P365)劉道真在守喪之中竟向陸氏兄弟詢問長柄壺盧(當時士人喜好的一種酒器),這讓陸機難以接受。因此盡管結識劉道真可以盡快地融入洛陽的文化圈,陸機仍然感到“殊失望,乃悔往”。可見在陸機心目中,自有一套可為不可為的行為準則,這套準則不僅在衡量著自己,也在考量著交往的對象。在陸機散文的用典中,他也常關注人物的行為準則,以此鞭策自己,也規勸上主,在位者。關于這一點,最為典型的作品要屬《演連珠》五十首。陸機用“演連珠”這種短小的文體,以比喻、推理、典故等手法來規勸在位者。例如《演連珠》第十二章道:“臣聞忠臣率志,不謀其報;貞士發憤,期在明賢。是以柳莊黜殯,非貪瓜衍之賞;禽息碎首,豈要先茅之田。”[1](P93)這一章,陸機講的是忠臣的為與不為,用到的典故是“柳莊黜殯”和“禽息碎首”。這兩個典故同出《韓詩外傳》。“柳莊黜殯”的典故內容是:“昔衛大夫史魚病且死,謂其子曰:‘我數言蘧伯玉之賢而不能進,彌子瑕不肖而不能退,死不當居喪正堂,殯我于室足矣。’衛君問其故,子以父言聞于君,乃召蘧伯玉而貴之,彌子瑕退之,徙殯于正堂。成禮而后去。可謂生以身諫,死以尸諫。”[4](P762)“禽息碎首”的典故內容是:“禽息,秦人,知百里奚之賢,薦之于穆公,為私而加刑焉。公后知百里奚之賢,乃召禽息謝之。禽息對曰:‘臣聞忠臣進賢不私顯,烈士憂國不喪志,奚陷刑,臣之罪也。’乃對使者以首觸楹而死,以上卿之禮葬之。”[4](P762-763)這兩個典故說的都是舉薦人才的問題。史魚薦伯玉之賢,彌子瑕之不肖,而不能為衛君所納,史魚自認為愧于為臣之禮,“死不當居喪正堂”;秦人禽息向穆公推薦百里奚,致使百里奚陷刑,禽息認為“忠臣進賢不私顯”,卻使百里奚陷刑,是他的罪過,后觸楹而死。這兩位臣子都以他們的堅決向在位者、向世人昭示著他們的忠心。在這里,陸機認為忠臣的行為準則之一是“不謀其報,期在明賢。”他筆下所引用的典故中的大臣是如此重視人才,陸機自身也是如此行事。他不僅希望自己能夠得到司馬氏的重用,還積極地向西晉推薦人才。他所寫的一些文章,如《與趙王倫箋薦戴淵》、《薦賀循郭訥表》、《薦張暢表》等,都是直接推薦人才的文章。縱使陸機的推薦存在私心,但從另一個側面也說明了陸機內心強烈的仕用心理。因為他若受以重用,那么立功名與重振家聲的理想就可并行實現。因此身處亂世,退隱的心理從未戰勝求用的心理。這也是《晉書·陸機傳》所說的“時中國多難,顧榮、戴若思等咸勸陸機還吳,機負其才望,而志匡世難,故不從。”[1](P198)人可悲之處在于不能擇世而生,因此在那些特殊年代里,特立獨行之人往往不能被世俗所理解。
除了上述所提的史魚和禽息兩位臣子之外,在陸機的散文用典中還出現了許多留名青史的名臣,如晏子(《演連珠》十五、《嘆逝賦》)、伊尹(《遂志賦》、《豪士賦》)、傅說(《遂志賦》、《演連珠》七)等,他們得以發揮才干,實現立功理想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賢君的明察。這也是陸機所希冀的,而他對在位者是有要求的。如《演連珠》第五章:“臣聞祿放于寵,非隆家之舉;官私于親,非興邦之選。是以三卿及,東國多襄弊之政;五侯并軌,西京有陵夷之運。”[1](P92)陸機勸諫在位者莫“祿放于寵”、“官私于親”,而是要讓真正有才干之人得以重用,這才是“隆家之舉”、“興邦之選”。否則一個國家,一個朝代,就如他所舉的這個典故一樣的下場。“三卿及,東國多襄弊之政”用的是“三桓專魯,哀公見逐”[4](P761)的典故,“三桓”指的是春秋魯國卿大夫孟氏、叔孫氏、季氏,因三家出自魯桓公之后,故史稱“三桓”。魯國自宣公起,王室衰微,而國政又被操縱在三桓手中,國家疲敝;“五侯并軌,西京有陵夷之運。”“五侯并軌”,李善注:《漢書》曰:“成帝悉封舅王譚、王立、王根、王逢時、王商為列侯,五人同日封,故世謂之‘五侯’。”[4](P761)“陵夷”是日益衰敗之意,在《資治通鑒》中,司馬光將歷史上的君主分為五類:創業之君、守成之君、中興之君、陵夷之君、亂亡之君。這個典故中的漢成帝就屬陵夷之君,在他的手里,西京走向了衰敗。故而“三桓專魯”、“五侯并軌”是在位者執政時所不能做的,陸機借此以達到勸勉的作用。從這一點來看,陸機有著強烈的史學意識,在他的文章中,以史明鑒不失為一種立論手段。
陸機出仕敵國晉朝,在求用道路上一如既往,難道從來沒有顧慮,沒有想過保全自身嗎?不可否認,他的一些散文篇章隱隱約約地向我們透露著這一內心的想法。特別是在他的一些思親懷土的賦文中,如《懷土賦》、《行思賦》、《思歸賦》等,常常有與積極入世的情感相反的、傷感的、脆弱的思親懷土的情感。而細讀這些文本,就會發現:典故用得少,而且時常結合景物、四季變換、時光易逝的內容來寫。雖然用典是陸機詩文的一個突出標簽,但在這樣一些賦文中,這一點并不突出,相反,他很少用典故。也就是說,在陸機一些非表達政治理想的文章中,抒情是主旋律,而不需要借用典故來加強一種欲讓人信服的政治理念。例如《思歸賦》開頭:“節運代序,四時相推。寒風肅殺,白露沾衣。嗟行邁之彌留,感時逝而懷悲。”[1](P18)就是一種純粹的感時傷逝之情。這是一種比追求立功理想更為內層的心靈世界。
陸機仕途坎坷,在遭遇趙王倫罪而入獄,有賴成都王穎等救之而獲免的事后,鄉人顧榮勸其還吳,而另一鄉人孫拯寫《嘉遁賦》,欲勸其歸隱。陸機答之而作《應嘉賦》。其中刻畫了一位“傲世公子”,“體逸懷遐”,“襲三閭之奇服,詠南榮之清歌”。[1](P20)這里用到了兩個典故,“三閭”指屈原,因屈原曾官三閭大夫,故稱。“南榮”是“人名南榮疇的省稱,曾拜老子受教。《淮南子·務訓》:‘昔于南榮疇恥圣道之獨亡于己,身淬霜露,敕,跋涉山川,冒蒙荊棘,百舍重,不敢休息,南見老聃,受教一言。’”[5](P158)這兩個人都是非凡人,內心高潔,陸機用此來揭示自己心靈世界的另一層面:欲逃離混亂的現實。因此賦中又說:“茍形骸之可忘,豈投簪其必谷。”[5](P161)“投簪”意為棄官,這兩句話的意思是“忘卻世俗之自我,方可棄官歸隱山林。”[5](P162)從這里也不難見出在陸機的心中,歸隱與入世常常矛盾,徘徊,他并不是在求用道路上從容堅定,無所動搖。在這條艱難的求用道路上,沒有絕對的是與非,如他在《遂志賦》中所說:“伍被刑而伏劍,魏和戎而擁樂。彼殊型而并致,此同川而偏溺。禍無景而易逢,福有時而難學。”[5](P120)他看得很透徹,并不是所有為國效力之臣都得以善終。在此,他用了兩個典故,第一個是伍子胥佐吳伐楚立下大功后,“吳王夫差信伯喜否讒言,迫子胥伏劍自殺。”[5](P131)另一個是春秋時晉國大夫魏絳“因教晉悼公和戎而得賜女樂、歌鐘,與悼公共樂。”[5](P131)這兩種截然相反的大臣之命運是仕途艱辛的證明,同時也證明著“任窮達以逝止,亦進仕而退耕”無疑是明智之舉,只可惜陸機心里清楚明白這一點,但在行為選擇上卻一直做不到。他就在這樣矛盾掙扎中,在求用道路上步步為營,卻最終受讒言而被夷三族。
譚家健先生在《陸機散文略論》中就《豪士賦并序》的用典這樣說道:“這些(典故)不僅僅是修辭的手段,而且也充當著說理的證據。”[6]事實上,在我們看來陸機文章的用典除了充當論證的論據和發揮逞博炫才的作用之外,更有意義的是這些典故從內層而言集中指向了他的求用立功心理,使得典故的使用不只是一種手段和證據而已。對陸機而言,這些典故還深深隱藏著內心情感的掙扎與矛盾,這才有了人們對他文章的印象:“陸文深而蕪”。[3](P123)
[1]陸機.陸機集[M].金濤聲,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2.
[2]劉勰.文心雕龍[M].王志彬,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
[3]劉義慶.世說新語[M].張扌為之,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4]蕭統.文選[M].李善,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
[5]陸機.陸士衡文集校注[M].劉運好,校注.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
[6]譚家健.陸機散文略論[J].中州學刊.1999(5).
[7]葉楓宇.西晉作家的人格與文風[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6.
[8]李秀花.陸機的文學創作與理論[M].濟南:齊魯書社,2008.
[9]曹道衡.陸機的思想及其詩歌[J].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96(1):60-66.
[10]孫寶.陸機的儒風旨趣及其繁縟風格的形成[J].殷都學刊,2009(1):65-70.
[11][韓]李揆一.陸機重儒的人生態度及其文學主題[J].求索,2003(2):167-170.
[責任編輯:黃儒敏]
2015-01-28
林新萍(1991-),女,福建南安人,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文學。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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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882(2015)02-01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