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
那是個月光朗照的夜晚,天已經涼了,早晨和晚上都要生爐子,有點熱氣烘著鉆被窩就不會太冷。父親回來時身后多了一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進家門父親就問母親:“有吃的嗎?”母親說:“給你留著呢。”
當時是三年大饑荒時期,較之其他地方,作為糧倉的奇臺要稍稍好一些,但糧荒已經蔓延,土豆和玉米成了主糧,苜蓿進入了人們的碗里,吃不飽肚子已成普遍現象。
母親招呼我們已吃過一小會兒了,現在又覺得肚子里空唧唧的。看著母親把一搪瓷碗有鹽沒醋摻有玉米面的湯面放在爐子上弄熱,我們兄妹幾個沒有靠近,但聞著飄散在空氣中湯面的味道,在煤油燈下的暗影里都咂了咂嘴巴。那個年輕人兩眼大睜死盯著飯碗,顯得緊張和迫不及待。
父親說:“他在大門前拾樹葉吃。”
我家住在西梁上,大門前有兩棵高大的榆樹,新疆10月的天氣,樹上的葉子被霜殺了,黃了,已經落盡。
父親又說:“他是從甘肅逃荒來的。”
飯熱了,父親將飯端在了年輕人面前,抽著煙看著他吃,喉結動了一下,又動一下。我們知道父親也餓,他只能用抽煙掩飾自己。
年輕人吃飯的樣子一下就留在了我的記憶里。他好像是拔掉頭顱將飯倒進肚里的,那張嘴分明是一個吸納食物的無底洞,猶如死亡的恒星變為黑洞把宇宙的光線都吞了下去。
飯后母親問年輕人:“父母呢?”
年輕人聲音發抖:“都餓死了。”他又加了一句:“好久沒吃過面食了!”
母親看著臉面浮腫的年輕人,又看了看父親,掉轉身抹掉了眼淚。父親的臉色很難看,他望了我們一眼,我們看到從他臉上掠過一絲從沒有過的驚慌和擔心。
年輕人走了,是父親把他送出大門外的。那晚上父親空著肚子睡了,我們能聽到他肚子里咕咕叫的聲音。
此后,大都是在深夜,我偶爾醒來聽到父親母親睡在炕上說話,嘆息聲里就有:那個娃娃不知咋弄下了?
幾年后年輕人來了,但父親已經不在了。年輕人說他在喬仁公社教學,已經轉正了。母親的臉上有些凄涼,也有些感動。年輕人不聽母親的勸阻,硬是到父親的墳上大哭了一場。
后來,年輕人和他的老婆孩子每每過來,每到清明節他總是先于我們到父親的墳上焚錢叩頭,并有一碗湯面獻在墓碑前那小小的水泥桌上。
遭遇誠實
應朋友之邀到鄉下去玩,朋友的家在離城三十里外的腰站子,因興趣所致,幾人商
量后決定騎自行車去。我們一行四人一路上說說笑笑,走走停停。在朋友家玩了一天,住了一宿,第二天謝絕了朋友家人的再度挽留,下午我們悠悠蕩蕩回城。約走了一半路大家下車休息,一片綠油油的莊稼吸引了我們,近前一看是豌豆。
6月里的青豆角非常誘人,煮了吃別有風味,對城里人來說是個稀罕東西。“摘些回去讓家里人嘗嘗。”誰說了這么一句。我們互相對望了一下,再看看四周,老遠,豌豆地的遠處有幾個人給麥子澆水,我們便下地采摘起來。好在每人隨身帶有手帕,摘的豆角用它包起來掛上了車把。看著自己動手獲得的果實,每個人都有了成就感,回家可以炫耀一番。
跨上車子剛走出幾十米,突然那幾個澆水的人飛快地從地里躍出,每人掂著一把鐵锨橫在了路上,大聲喝道:“下車,下車。”看那架勢,我們若不停下,非用鐵锨拍死不可。
“壞了!”我們恍然大悟,這幾位農民是多么地聰明和狡黠,他們不動聲色,私下里早已商量好怎么抓住這幾個竊賊,然后再采取啥樣的措施進行處置。他們并不上前阻攔,而是兩眼瞅著任我們瞎摘,等逮住我們人贓俱獲時,看你還有啥屁可放。
狼狽不堪的我們手里拎著各自摘下的豆角,被那幾個農民像解放軍押解國民黨俘虜一樣,押到地塊那邊一排破舊的房子前。
“為什么偷我們的豆角?”其中一人問道。我們面面相覷,尷尬寫在每個人臉上。我急忙說:“確實對不起,事情已經這樣,該打該罰我們認可。”“看樣子你們是城里人,也都是有文化的人,更不像偷莊稼的人,幾顆豆角就讓你們眼饞了?”那個人的話像刀子一樣剜得我們齜牙咧嘴。
我意識到事情雖然不大,但到這個份兒上,除了臉面上不好看,更要緊的是他們將怎樣處置我們,該不會弄得我們今天回不了家。像違章的駕駛員帶上袖章去路上執勤,或給我們每人一把鐵锨去地里澆水。
“都像你們這樣,我們還拿啥過日子。也就趕上澆水,讓我們碰上了,不然看窩鋪的人又要被打了。”聽了這話我們有些摸不著頭腦,鼓起勇氣問明了緣由。原來他們是小水山的人,這里是隊上的戈壁,春種后只留一人看窩鋪,到了澆水和收獲時人們才又從山上下來。前兩天有人偷了豆角不說,還將看戈壁的人打了。
得知了內情我們趕忙解釋,但越解釋越說不清楚,趕快又掏出錢,稱那位說話的人為隊長,一個勁地賠不是,那些人見狀倒不自在起來。
“不是說要你們的錢,我也不是隊長。豆子長下就是人吃的,想吃你們吭聲嘛,也太小看我們農民了。”他這幾句話說得我們無言以對。看著我們的窘態,那人一掉頭說:“去,尕球子,把房子里那半袋子豆角拿來。”被稱作尕球子的看了我們一眼,脖子一歪嘴里嘟囔著轉身進屋,很快提溜出一個化肥袋子。那人見我們不解地望著他,又開口道:“愣著干啥呢,沒有安排你們的住處,走吧,把那半袋子豆角拿上。”我們此刻真是到了無地自容的地步,有些不知所措,趕快解開各自的手帕,卻不知把豆角倒在哪里。
“你們倒還拿捏開了,城里人就是不實在,還不走等著上菜呢嗎?走啊!”尕球子插了一句。先前說話的那人向他們擺了擺手,交代了幾句,回頭向我們重復道:“走吧,走吧。”
我們懵懵懂懂拿了那半袋子豆角,又懵懵懂懂走出地塊,推了車子起身的時候才回過神來。回頭再看那幾位農民,他們已埋頭各干各的活了。
在以后的多少年里,每逢下鄉干什么,我都對成熟的莊稼只看不動,因為在面前經常出現那幾位農民守望莊稼時勞作的身影和誠實的眼睛。
“西”這個字是想象出來的嗎?有人說,大地是混沌的正方形,只要有一個由四個方位確定的十字,我們就可以認識大地。而大地太廣袤了,它足以讓人的想象力任意馳騁。
西,使人在至高無上的創世者的暗示下打開了人的視線。在一本不足五千字的《西游錄》中,契丹人耶律楚才以文字和體魄探尋西部。在他看來,東與西是天的界線。
“西”這個詞帶有一種精神的象征意味,由此我想到了西部:盡管我此時此刻就置身在這里,但在我看來,“西部”在精神上仍不可到達。這個詞包含了已到之物和未到之境。
在我年少幼稚的西部觀中,曾天真地談到了西部:“‘西部是地球的背面或是地球的內部”,并一直傾心于這種浪漫的幻想——以為一直朝西走就會在蓬草內找到落日。
在我看來,無數的探險家和旅行家,他們更是天生就被遠方吸引著的人。他們被無限和蒼茫吸引——莎車、且末、精絕、于闐……在偶然多變的時間里,只有西部是絕對的,那些高僧、文人墨客、囚徒以及失意者,在往西行走,走向更西的地方。無邊的沙漠里沒有生命。寂靜是另一種喧囂。巨大的空曠中,沒有盡頭,也沒有邊緣。
人是大地上的行動者,時空驟變與苦役行程讓他們完成了由俗人到圣徒的蛻變,走著走著就成了傳奇。
打開史書,閉上眼睛,我開始了精神上的西部長旅。這個時候,耶律楚才行走在天山大峽谷時的傷感與豪氣在他心中升起:“古君子南逾大嶺,西出陽關,雖壯士志士,不無銷黯。”
可以說,周穆王是文獻記載中最早的西行者。周穆王,亦稱穆天子,在歷史上確有其人,是我國西周時第五代國王。他在位期間,管轄著遼闊的疆域,但他又承襲了先輩遺風,喜歡四處游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