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蓓
摘 ?要:農村女性在買賣婚姻中受虐、被辱而走向“揮刀”殺人的無望反抗,是臺灣作家李昂小說《殺夫》與旅美作家嚴歌苓小說《誰家有女初長成》的共同主題。兩位生活在不同地域文化氛圍中的女作家通過各自不同的書寫方式,不僅將其筆下女主人公家庭中相似的生存困境展現在讀者面前,也揭示了女性在生活中的多層次訴求,提供了文本背后的多重文化空間,引發了我們對合理婚姻的深入思考。
關鍵詞:農村女性;生存困境;買賣婚姻
中圖分類號:I06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6-0677(2015)3-0060-06
一直以來,作為社會倫理文化透視窗口和婚姻存在主要形式的家庭,成為婚戀小說描繪的集中場景。而中國傳統的社會結構中維系家庭基本關系的是夫妻關系,這一關系中男性與女性的結合所顯現的交往模式被視為兩性之間的一個縮影。縱觀當代女作家筆下的一系列作品,以夫妻關系為主軸的婚戀故事比比皆是。或許,市場化等現代社會問題,使得都市女性婚姻問題相對突出,也自然成為當下婚戀敘事的重要表現。但傳統社會文化的積淀等因素造成農村婦女婚姻問題的同樣突出。如農村中一種不合理的婚姻現象——買賣婚姻仍十分普遍,置身于其中的女性,她們身份邊緣化的沉重現實也給一些女性問題研究者帶來了種種困窘。
臺灣作家李昂創作的《殺夫》于1983年獲得了《聯合報》中篇小說一等獎,作品主要講述日據時期臺灣農村一位被男性之間用“以物易物”的方式進行婚姻買賣的女子林市,在家中受盡丈夫的折磨與虐待后憤而殺夫的故事,把一個生活在男權主義統治下的柔弱女性的暴力反抗演繹到了極致,“不但陳述了一個兩性尖銳對峙的極限狀態,而且還陳述了一個反傳統秩序的顛覆狀態。”①無獨有偶,旅美作家嚴歌苓的《誰家有女初長成》一問世即引發文壇關注,一舉獲得《北京文學》2000年下半年“中國當代文學作品排行榜”中篇小說第一名,中國小說學會“2000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中篇小說第四名。作品主要講述向往都市生活的邊遠山村女孩潘巧巧被拐賣到一個閉塞與落后的地方,給一個養路工人當老婆,由于自身尊嚴被現實殘酷地踐踏,同時又不堪忍受丈夫兄弟兩人的蹂躪最終舉刀殺死他們的故事。兩位生長在不同地域文化氛圍中的女作家,不約而同地通過男權暴力下女性“殺夫”這一相同的敘述模式,來詮釋農村買賣婚姻陋習中女性生存的艱難,其間無疑提供了多重的文化思考的空間。
一、艱難無愛之旅中的女性生存困境
細讀作品我們發現,同樣具有留學海外背景的李昂與嚴歌苓,以女性獨特視角刻畫女主人公時,都不謀而合地把她們放置在落后且幾乎無話語權的邊遠農村這一背景中。所謂“背景即環境”,背景“可以是龐大的決定力量,環境被視為某種物質的或者社會的原因,個人對它是很少有控制力量的”②。如此一來,由于鄉村知識水平的制約,出身并成長在這一環境中的不同女性在各自的婚姻生活中面對的不得不是同樣艱難的生存困境。
《殺夫》中出生在臺灣彰化縣鹿港鎮陳厝村的林市九歲喪父,她的叔叔以林市母親肯定會改嫁為由侵占了母女倆最后的一間瓦房。被封建家族勢力掃地出門的林母只好帶著女兒晚上住在祠堂,白天流落街頭撿破爛和做零工。一無所有的她們長期“處在饑餓的邊緣”,饑餓難忍的林母萬般無奈中用身體去和一位軍人換取兩個飯團,林市的叔叔便動用封建族權的力量將林母沉塘。于是,成了孤女的林市理所當然地被叔叔收養,在叔叔家“里里外外做盡各種苦差事”的她仍然食不果腹,長大后叔叔以自家可換得長期肉票的交易竟把她嫁給了年過四十的殺豬匠陳江水。這無疑是在男性掌控經濟大權下進行的一場以“身體”為他人換取“食物”的商品買賣。婚后林市的生活更加卑賤低下,她的身體被繼續“物化”為陳江水泄欲的工具,如同她母親用身體與軍人交換飯團一樣,林市也用身體與丈夫交換食物。當她換來自己長期以來吃得最飽的一頓飯時,卻是“赤裸下身吃完這碗飯的。”這一場景,似乎與其母啃著飯團被強奸的情景遙相呼應。或許,母女二人的遭遇某種程度上也暗示了一個從未間斷的“一直被父權制意識所保證的連貫歷史”,一種不斷在一代代女性身上復活、重現的“命運之鏈”③。
《誰家有女初長成》中的潘巧巧來自偏遠荒涼的貧困山村——黃桷坪,這里的人們手里沒拿過幾百塊錢,女孩們很早都輟學開始干活以減輕家庭的負擔。因為落后和封閉,他們竟把打扮十分俗氣的人販子曾娘稱為“華僑”,愿意接觸一個與外界有密切聯系的市井流氓并把他當作整個黃桷坪的表舅,男女老少對外面的世界無不充滿了向往。當他們收到實際上已被拐賣的女兒的匯款時總要讓四面鄰居看看,借此炫耀自己也有出去的可能。文中寫道:“黃桷坪的人從不為那些干干凈凈消失掉的女孩們擔心。倒是個把回來的惹他們惱火”④(因為這些女孩在深圳流水線上患上了肺癌,丟了父母與黃桷坪的臉)。四海叔的兩個女兒也消失了,“混得好混得孬,四海嬸一字不提”⑤。從這里出去的姑娘們,“如果沒有匯款單來,她們的父母就像從來沒有過她們一樣,就像懷胎懷得有鼻子有眼了,硬給鎮計劃生育主任押解去打掉的那些娃兒們一樣,落一場空”⑥。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千塊錢便讓曾娘輕而易舉地將巧巧從巧巧媽身邊帶走,結果不言而喻。對都市生活心存向往的巧巧非但沒能去成自己朝思暮想的深圳,反而被賣到了一個更加荒無人煙的地方,無限的痛楚也由此蔓延開來。起初,巧巧用最惡毒的語言把買她的男方家上下罵得狗血噴頭且拼命撕那本不可能扯爛的結婚證;但當得知郭大宏花一萬元買了她時,她“撕斗和罵人的動作就慢了下來”,而城市戶口和大宏每月一百多元的工資讓巧巧在經過九天的激烈反抗后突然主動扮演起妻子的角色。尤其是當她去縣醫院遇見一個和自己有著同樣遭遇的女人并對比各自目前的生活狀況時,“郭大宏從她嘴里出來,便成了個沒挑的男人,有房有地,掙國家的錢,撈著夜班外快,還有輛專車”⑦。
周作人曾在《北溝沿通信》中提出“婦女問題的實際只有兩件事,即經濟的解放與性的解放”⑧的深刻之論,這主要基于封建男權文化長期對女性實施經濟壓迫與性壓迫的事實。顯然,家庭生活中的經濟基礎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女性的地位和命運,女性在經濟上的附屬地位必然會使自己淪為被壓迫與被宰制的對象;而“在固有的文化模式里,性是一個禁忌,屬于‘獸欲,極端形而下”⑨。換句話說,經濟壓迫和性壓迫是緊密相連的。林市的母親為了兩個飯團失身于一個過路的軍人從而被當作淫婦處死;林市的叔叔為了“整斤整兩的豬肉”把林市賣給陳江水當老婆;陳江水在新婚之夜釋放獸欲后賞給林市的就是“一大塊帶皮帶油的豬肉”。同樣,巧巧在甘愿成為郭大宏的老婆后給遠方的父母寄去了一張表示自己現在幸福美好的夫妻合照與五百元錢。表面上看,巧巧貌似較為圓滿的生活比林市所遭受的非人境遇要幸運得多,實際上,經濟獨立是人格獨立的基礎,只有經濟的獨立才能支撐女性走向真實的人生,沒有經濟基礎的巧巧在婚姻中只能處于一種被動的狀態,這不僅是巧巧對自身命運的不可把握,也是女性一種精神的迷茫。
此外,作為一種親屬制度的婚姻,竟然建立在男人之間對女性的交換上,而“女人的交換通常是許多交換循環中的一環。通常還有其他物件和女人一樣流通。女人沿著某個方向流通,牲畜、貝殼或草席向另一個方向移動”⑩。林市和巧巧的悲慘遭遇不僅呈現出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農村女性遭受不平等待遇的復雜和殘酷,也表明,無論林市抑或巧巧,她們“所屬于的那個領域,處處受到男性世界的封閉、限制和支配:不論她把自己抬得多么高,到多么遠的地方去冒險,她的頭上總有一塊天花板,四周總是有墻擋住她的去路”{11}。如此一來,兩個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以及不同境況中的女性其實無一不是生活在男權社會文化的包圍與堵截中。即便已經進入20世紀末的現代文明社會,在“男尊女卑”、“三從四德”的父權機制仍有其得以頑固生存空間的大環境下,處于社會邊緣弱勢地位的“林市和巧巧”們,由于深重的封建文化積淀,顯然仍難以逃脫陷入悲劇的深淵。
二、男權文化禁錮下的女性暴力反抗
弗洛姆曾指出,“人并非一定是邪惡的,只有當適合他成長與發展的條件缺乏時,他才會變得邪惡。邪惡本身并不是獨立存在的,它是缺乏善良,未能實現生命的結果”{12}。某種意義上,林市和巧巧后來的“殺夫”行為或許正基于此,她們都在各自卑微的生活中又遭受了難以想象的肉體折磨與精神摧殘。
《殺夫》中難以忍受丈夫性凌辱的林市經常發出“豬嚎”般的喊叫聲。在傳統文化心理中,“萬惡淫為首”,“性”似乎只能與骯臟和罪惡聯系在一起,永遠無法變得美麗和圣潔。由此,“在一個男性中心遺毒深厚的環境里,女性的經驗,尤其是身心的感受,要么被遮蔽、被隱抑,要么成為被看和欲望的對象,這幾乎是無可避免的。”{13}因而,當林市偶然聽到女鄰居們在一起私下嘲笑和抨擊她的這種喊叫,并認為她敗壞了女人的名聲甚至還牽扯出她的母親時,暈眩的林市決定以后強忍疼痛不再出聲。可是,“林市始終不再肯像過往出聲唉叫,使陳江水每每陷入瘋狂的狂暴怒意中。陳江水揍她、掐她、擰她……林市咬緊牙關承受,只從齒縫中滲出絲絲地喘氣,咻咻聲像小動物在臨死絕境中喘息”{14}。顯然,在陳江水的意識深處有一種“你吃我的飯,就得滿足我,不好好給我叫,我不給你吃飯”的觀念,林市的“不叫”無疑觸動了陳江水身為男性的“權力”,失去了快感滿足的他便蓄意不帶任何食物回家。挨餓多日的林市用身上僅有的錢買了十只小鴨仔來喂養,然而,陳江水殘忍地砍殺了這些寄寓著林市希望的鴨仔。試圖尋求自救的林市又打算外出做工,但由于陳江水的緣故也成為一個無法企及的幻想。如此一來,“所有的設計和掙扎,都逃離不了一個邏輯之網,在一個存在性別歧視與性別壓迫的社會生活秩序中,無論如何掙扎,她們始終在那張網里,始終注定了永遠只能屈辱地用自己的性的被創傷,去換取食物,去換取自己的生存”{15}。更為可悲的是,陳江水強行帶痛苦中的林市去豬灶看他們殺豬的血腥場面,無疑是把對林市的肉體摧殘轉化為一種精神凌辱,于是,深受刺激的林市終于在又一次被陳江水施暴后精神恍惚地舉起屠刀將其殺死。
《誰家有女初長成》中的巧巧在安下心來后便開始為大宏家里安置了一些必備的設施:買了豬崽、四只活蹦亂跳的兔子,在院墻下種了些大白菜和蘿卜;甚至把幾大捆勞保手套拆出線來給大宏織線衣線褲,每天晚上把屋子收拾干凈利索做好飯菜,將一個原本不像樣的家漸漸營造成一個具有溫情的家,隱約有了一個精心打造的家庭夢想。然而,有意味的是,渴望在理想夢境里飛翔的嚴歌苓卻又在嘲弄著那樣的一種夢境。小說中某些不為巧巧所知的秘密隱藏在看似幸福的家庭生活圖景背后,身為丈夫的大宏在對巧巧不乏愛意的同時也對傻子弟弟二宏百般照顧,一個大雨夜,大宏借口道路塌方離家,喝醉了的巧巧遭到了二宏的侮辱。這種違反道德倫常的現實讓巧巧強烈渴望得到丈夫的保護,可是大宏認同“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這一傳統腐朽的性別價值觀念默許此事,從而粉碎了巧巧親手編織的家庭夢想,“剎那間她似乎什么都清楚了:他不是為他自己娶的她;他實際上買了她來。是省了一部分的她給他兄弟的”{16},這樣的丑陋與羞辱使巧巧“感到自己此時是一堆穢物,消化后的排泄”{17},進而導致她采取了一種非理性的自我拯救方式,遭受沉重打擊的巧巧拿起了一把比一般菜刀尺寸大得多的刀,“邁著如往常的輕快步伐走進廚房”,清醒地朝“她的輕信、她的無知無畏、她的一汪水的青春”狠狠地砍去。
回顧一下歷史,我們不無發現:在中國漫長的父權制宗法社會里,各種典籍一直在強調女性的“第二性”這一社會位置。女性本身作為父權制文化中的第二性,加之婚姻締結過程中女人與物的交換,這就強化了女性被物化的處境,不僅鞏固了男性的權力地位,也使得暴力成為兩性關系中的一個重要成分。倘若如此環境中的兩性發生暴力通常還會比陌生人之間的暴力更加殘忍。正如弗洛姆在《惡的本性》中所說,“當社會中的弱者和殘疾人這樣的弱勢群體因長期受傷而受到損害,導致他們的人格和自尊心因此產生挫敗感時,就會按照‘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原則采取報復。女性無疑是強大男權中心社會中的弱勢群體,她們如同因被強力擠壓而變形的彈簧,所有的力量于瞬間爆發,用幾近瘋狂的、暴力的形式報復迫害她們的人。”{18}天生柔弱的林市原是期望自己的忍受與妥協可以換來基本的生存機會,隨遇而安的巧巧也曾打算先留下來和大宏平靜地過尋常生活,但現實的殘酷不僅讓被奴役的她們毫無尊嚴和地位可言,還把她們逼得走投無路。于是,精神恍惚中的林市和極度憤怒下的巧巧都成了“屠婦”,某種程度上顯示了貧弱女性對男權壓迫的奮起反抗。這種不自覺的反抗所表現出的一種女性主義的自覺立場更具感染力,“可被視為一種象征性重申女性心靈力量的舉動——米蒂亞與美杜莎強而有力的復仇,在‘狂野的潛意識領域里被釋放出來”{19}。但最終她倆都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由受盡欺凌的被害者瞬間轉變為遭人唾棄的施暴者,原以為通過“殺夫”的方式可以逃出困境的她們卻陷入了“法律懲罰”這個新的社會旋渦里。
三、農村買賣婚姻中的女性悲劇審視
從一心只想著吃飽的鹿城小鎮女孩林市到進城之夢破碎的山村女孩巧巧,她們在買賣婚姻中始終處于從屬地位,最后均因不堪忍受各自所遭遇的悲慘境況憤而殺夫。可是,透過她們瘋狂行為的背后,也潛藏了李昂與嚴歌苓各自從女性主義角度對家庭婚姻中女性個體命運的不同審視。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與國家的起源》中曾指出,“個體婚制在歷史上決不是作為男女之間的和好而出現的,更不是作為這種和好的最好形式而出現的。恰好相反,它是作為女性被男性奴役,作為整個史前時代所未有的兩性沖突的宣告而出現的……”{20}。因而,產生于“個體婚制”的小家庭中,女性似乎只能任由男性擺布而難以得到外界支援。《殺夫》中,陳江水不斷地對林市使用家庭暴力,身邊的鄰居沒有一人對林市伸出援手。尤為可悲的是,身為女性的鄰居阿罔官反在街巷的言談中大肆批判林市未能“循規蹈矩”的行為,這不僅是對事實的歪曲,還在很大程度上宣傳了夫權思想。忍受身體疼痛的林市還要面對尊嚴的受辱,陳江水以一種嫖客心態朝她臉上扔的幾個開苞銅錢顯示了自己男性的地位和權力。可是,作為真正嫖客身份時的陳江水對待妓女金花的態度卻截然不同。在金花身邊,陳江水倍感舒適、睡得香甜;他傾訴自己童年備受欺凌的遭遇,似乎在金花那可以找到一種精神撫慰。他真心地關懷金花,替她的未來著想。這兩種不同態度的背后也隱藏著男性面對妻子與情人時,不同的社會性別角色的認同。在家庭生活中,“夫權意志”占主導,男人是一家之主,作為不可缺少的家庭成員的女人地位卻低下卑賤。陳江水之所以虐待妻子,“是為了維持(或重建)自己的控制權,而且也是因為他相信男人有權支配女人。暴力與權力脫不了關系,男人使用暴力維持自己的支配地位。”{21}
與此同時,農村女性的無知也是造成自身悲劇的原因。林市從小失去父母,沒有接受教育的機會,甚至連基本的身體變化都不了解。例如林市對自己初潮來臨極為恐懼,甚至認為自己即將死去;對婚后接觸較多的阿罔官教導她所謂男權文化下的婦德也坦然接受。有研究者指出,農村女性的性別角色意識與其受教育程度密切相關,“在婚姻家庭因素中,母親受教育程度越高的農村女性,其性別意識水平也越高。……與本村人的人際交往越頻繁,其性別意識反而越傳統”{22}。性別意識似乎還屬于傳統“父系社會”觀念的林市只會在誠惶誠恐中苦苦掙扎。同樣,《誰家有女初長成》中,出身在荒涼又偏遠農村的巧巧上到小學五年級便輟學了,由于知識水平的制約,殺死丈夫兄弟倆之后的巧巧逃到一個兵站,畢業于軍校的站長金鑒知道巧巧所在村子中的女孩都很早輟學時,不禁表現出了憤怒:“你們先是拒絕受教育,選擇無知,無知使你們損害自己的長遠利益,長遠的利益中包括你們受教育的權益,包括你們進步、文明的物質條件,你們把這些權益和條件毀掉了,走向進一步的無知愚昧——越是愚昧越是無法意識到教育的重要性,而越是沒有教育越是會做出偷伐山林這樣無知愚昧的行為!”{23}顯然,金鑒的一番話道出了一個無法忽略的事實:女性的無知是造成她們愚昧行為發生的一個重要因素。巧巧最后也發出自己“要再活一回的話,曉得要讀書”的慨嘆。
然而,林市和巧巧的悲劇在相似之余又有著內在差異。著名心理學家馬斯洛把人的需要由低到高歸納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和愛的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實現需要”五大類。當一個人同時缺乏食物、安全、愛和尊重時,對于食物的需要可能是最為強烈的。林市曾長久經歷饑餓,她所求的正是最基本的生存需要,為此她愿意忍受陳江水對她的百般折磨。顯然,林市的需求是原始欲望層面的最低訴求。由于她的基本溫飽不能得到解決,加之遭受非人的虐待最終導致她走上了不歸之路。相較于林市,巧巧的基本生理需要完全可以滿足,也未曾受到丈夫的暴力,但為什么還會殺夫呢?二宏的亂倫行為阻擋了她向更高層面——歸屬和愛、尊重需要的發展。尤其當她以為會在丈夫那得到保護的愿望破滅后,極度缺乏信任與安全感的巧巧開始揣摩“兄弟倆在商量什么。商量什么呢?巧巧聽了一會兒,聽不清。兄弟倆一直在遞著眼色、竊竊私語,原來在算計她,細細地分享她,一點都不把她浪費。他們當然有得商量,這份艷福往后再如何分享下去”{24}。于是,自我意識開始覺醒的巧巧正因為不能接受丈夫和白癡弟弟“共妻”的想法,舉起了屠刀。
如此一來,掙扎求生的林市“生無以為生”,她的悲劇不僅是底層女性生存的掙扎,更是封建社會文化壓迫下悲慘女性命運的縮影。李昂揭示了家庭中女性生存狀態惡劣的主要原因在于沒有經濟基礎,批判鋒芒直指中國傳統文化的夫權主義。而嚴歌苓則直逼人類形而上的思維形態,她更多從女性精神受難的角度,來描述亡命天涯的巧巧“逃也無處可逃”,引發我們對悲劇女性及合理婚姻的深刻關懷與思考。
四、結語
新中國成立后,國家以法律形式嚴禁包辦買賣婚姻的行為(1959年婚姻法的頒布),女性的地位一度有了極大的提高,現代文明的思想和觀念也傳播到了偏遠的農村。但一段時期以來,“買妻”現象又在農村開始出現。男女平等的立法、女性解放的表象往往使人們忽略了中國幾千年來封建傳統的舊禮教與舊觀念在一些落后地方的遺存,某些遭到吞噬的農村女性真實生活中殘酷的一面因此被遮蔽。正如李小江等婦女問題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在中國,男女平等的口號雖然已經寫進了法律,但它并沒有成為一種公民自覺的意識,封建傳統的觀念對人性的扭曲是無法在短期內徹底改變的,清除封建男權思想和文化的任務在中國依然異常沉重。中國的女性尤其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農村女性往往遭受男權思想的壓迫與社會暴力的侵襲卻欲訴無門。當代女作家的視野和筆觸也較少落到這群被買賣的農村女性身上,她們幾乎處于一種“失語”的狀態。盡管臺灣開放與現代化進程比大陸要早,但同受中國農耕文化的影響。《殺夫》和《誰家有女初長成》這兩部作品分別顯示了在不同地域文化氛圍中成長起來的女作家對農村這類丑陋習俗中女性處境的關注。李昂和嚴歌苓異曲同工地創作了以“殺夫”為題材的作品,共同以女性主體的姿態深入觸及農村中這種不合理的買賣婚姻及女性屈辱悲慘的生活處境,揭示中國傳統的性別文化對女性身體與精神的禁錮和扼殺,思考男性的復雜心理帶給女性的傷害,不僅彰顯了女性創作的豐富,也表達了對底層女性生存和命運的關注。由此,我們要解放的不僅是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農村女性,還應從根本上改變男權制社會對女性的各種壓抑和束縛;同時,又要從女性自身需求層次的角度,思考女性在婚姻中的切身需要,最終在家庭婚姻中建立一種平等、自由的兩性關系。
① 樊洛平:《當代臺灣女性小說史論》,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27頁。
② [美]勒內·韋勒克,劉象愚譯:《文學理論》,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60頁。
③{15} 林丹婭:《當代中國女性文學史論》,廈門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10頁;第214頁。
④⑤⑥⑦{16}{17}{23}{24} 嚴歌苓:《誰家有女初長成》,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4頁;第3頁;第3-4頁;第28頁;第40頁;第41頁;第56頁;第42頁。
⑧ 周作人:《北溝沿通信》,見《談虎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74頁。
⑨ 程文超:《欲望的重新敘述——20世紀中國的文學敘事與文藝精神》,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5頁。
⑩ 王政、杜芳琴:《社會性別研究選譯》,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39頁。
{11} [法]西蒙·德·波伏娃,陶鐵柱譯:《第二性》,中國書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7頁。
{12} [美]埃里希·弗洛姆,孫依依譯:《為自己的人》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20頁。
{13} 陳厚誠、王寧:《西方當代文學批評在中國》,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453頁。
{14} 李昂:《殺夫》,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82頁。
{18} [美]埃里希·弗洛姆,薛冬譯:《惡的本性》,中國婦女出版社1989年版,第68頁。
{19} 簡瑛瑛:《認同、差異、主體性:從女性主義到后殖民文化想像》,立緒文化實業有限公司1997年版,第48頁。
{20} [德]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66頁。
{21} [英]亞當·朱克思,吳庶任譯:《扭曲的心理——為何男人憎恨女人》,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71頁。
{22} 陳婷婷:《中國農村女性的性別角色意識及其影響因素——基于2006全國綜合調查的實證分析》,《婦女研究論叢》2011年第1期。
(責任編輯:莊園)
On the Images of“Knife-brandishing Women”in Mercenary
Marriages with Examples from The Killing of a Husband by
Li Ang and Shuijia Younü Chu Zhangcheng by Yan Geling
Wei Bei
Abstract: It is a joint theme in The Killing of a Husband by Li Ang, a Taiwanese writer, and Shuijia Younü Chu Zhangcheng by Yan Geling, a sojourning writer in America, that features rural women who are in such despair that they “brandish knives”and kill when they suffer ill-treatment and humiliation in mercenary marriages. These two women writers, living in different regional cultures and writing in their own very different ways, present to the readers not only the similar survival predicaments in the families of their female protagonists but also reveals multi-layered appeals women make in their lives, thus providing a multiple cultural space behind the texts that induces our thinking in depth on rational marriages.
Keywords: Rural women, survival predicaments, mercenary marri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