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
在美國新一年的征兵季到來之際,處處是大幅的海報鼓勵年輕人入伍。然而另一邊則是從阿富汗和伊拉克戰場歸來的老兵們,走上街頭反對自己曾經從事過的戰爭。反對戰爭的言論與保護國土安全的高尚目標,如何和平共處,這個問題早在1919年就成為全國性的難題。而正是在對言論自由邊界的摸索中,霍姆斯大法官在著名的“抵制征兵第一案”中確立了“明顯而即刻的危險”的判斷原則,并以之明確了言論自由的邊界。
“政府無權送我們出國去殺人”
“申克訴美國案”發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隨著德國海軍潛艇無差別攻擊的加劇,美國軍艦和商船越來越多地受到威脅。1917年4月6日,美國向德國宣戰。5月18日,美國總統威爾遜推動議會通過了著名的《選征兵役法案》。根據此法,美國所有21歲-30歲之間的男子,在可能條件下必須到所在地區登記報名參軍。通過這一法案,軍方希望使1000萬適齡男子接受登記,并從中抽出50萬左右的兵力參加對德作戰。少數國會議員對這一法案投了反對票,他們主張征兵和征兵相關的登記都應以自愿為前提。
在美國,抵制征兵的歷史和征兵制度的歷史一樣長。美國首次實行征兵制度是在1812年英美戰爭期間,當時就曾經出現過大量民間質疑和抵制意見。內戰期間,南北方實施的征兵制度都受到過抵制。特別是北方的強迫服役制度,還曾經引發過1863年紐約的征兵暴動事件。在南方,征兵制度也受到了抵制。因此,南北方均允許被征人員出錢雇傭他人當兵,這才平息了抵制之聲。時至一戰期間,對于《選征兵役法案》的抵制達到了高潮。其中主導力量就是由查爾斯·申克領導的美國社會黨。
當時,申克任美國社會黨秘書長,他們主張公民有反對征召的權利。申克帶領社會黨組織了公開集會,向可能會被選征入伍的青年男子們演講。當時他的一句名言是:“政府無權送我們出國去殺人!”在他的領導下,社會黨大規模地印刷、散發、郵寄傳單。據統計,他們共發出了1.5萬份左右反對《選征兵役法案》的傳單。傳單上主張“不應向恐嚇屈服”,“堅持你的權利”,“如果你們不堅持和維護你們的權利,你們就是幫助否定或損害合眾國全體公民和居民負有神圣義務加以保護的權利”。
這些傳單上寫道,征兵是一種強制勞役,它是為憲法第十三修正案的“禁止非自愿性奴役”條款所嚴令禁止的。申克通過傳單號召民眾:“加入到廢除征兵法案的運動中來吧。向你們的國會議員寫信……你有權要求廢除任何法律。行使你的言論自由權、和平集會權和要求政府進行權利救濟的請愿權。請在向國會要求廢除征兵法的請愿書上簽名。幫助我們清除掉憲法上的污漬!如果官員不承認你維護反對征兵立場的權利,那么官員的行為就屬于違憲行為。”傳單提醒人們“不要忘記你選舉的初衷,是選出那些允許你反對征兵的官員。”
抵制征兵的宣傳觸發《反間諜法》
當時正是美國國內反德主戰之風最盛之時。超市甚至將德國泡菜改名為“自由酸菜”,或抹去法蘭克福香腸或慕尼黑白腸的產地標簽。在這種氛圍下,國會通過了《反間諜法》,規定“凡誘使或試圖誘使海、陸軍官兵抗命、不忠或叛變的,將以蓄意妨礙政府征兵罪處斷。”申克和另一位社會黨成員帕布里克·史泰博,遂成為當時風頭正勁的《反間諜法》的槍靶。他們被捕后,受到了三項指控。一是違反《反間諜法》,圖謀煽動軍隊中的“反抗”情緒和“阻礙”征募士兵的工作;二是以實施違法活動、郵遞《反間諜法》禁止郵遞郵件的方式來對抗美國;三是非法使用郵件來散發傳單。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反間諜”最為積極的部門竟然是郵政局。比如,在漢德(Learned Hand)法官審判的“《大眾》雜志案”中,《大眾》雜志就因刊載四篇攻擊征兵制度和參戰決定的文章而被紐約郵政局局長阿爾伯特·帕騰列入了“黑名單”。這位局長先生親自審查讀者征訂的《大眾》雜志,并參照《反間諜法》將這些雜志打入“違法讀物”之列,禁止郵遞員寄送這些雜志。《大眾》雜志起訴局長先生侵犯言論自由的訴訟請求卻最終也未能得到聯邦第二巡回上訴法院的支持,可見當時“風聲之緊”。“頂風作案”的申克入獄之后,同樣被一邊倒的輿論所攻擊。初審法院認定前述三項罪名成立,判處申克六個月監禁。
在“《大眾》雜志案”的判決書中,時任紐約州聯邦地區法官的漢德寫道:“在美國這個以言論自由為權力最終根源的國家里,個人都享有批評政府的權利……鉗制這些可能動搖人民意志的言論,無異于鎮壓所有敵對的評論和意見……言論只有在‘直接煽動叛亂、反抗等行為時,才構成間諜類犯罪,如果把合法議論當做挑唆煽動,就是驅逐了民主政治的守護神,是最大的不寬容。”然而,這一“有悖民意”的判決被聯邦第二巡回上訴法院推翻。漢德法官略帶沮喪地坐上返回開往華盛頓的火車。
就是在這班火車上,他巧遇了時年77歲的聯邦首席大法官霍姆斯。他們聊起了“《大眾》雜志案”。漢德向霍姆斯暢談了自己對言論限制的看法———即使是批評性意見、具有不良傾向的意見,只要其不直接挑唆犯罪,都應該受憲法言論自由條款的保護。霍姆斯法官聽后不語,未置可否。然而,兩人道別之后不久,霍姆斯卻在兩人的通信中主動提起此事。因為此時,他遇到了和漢德一樣的難題。這就是一直上訴至聯邦最高法院的“申克訴美國案”。申克被捕后,他的“戰友”在美國各地的征兵處繼續進行反戰示威。同時,申克以憲法第一修正案的言論自由為依據,提起了上訴。申克主張,依據憲法每個公民都享有言論自由,可以在公開場合發表言論。而初審法院宣布其有罪的判決侵犯了其憲法權利,應予撤銷。
自由的邊界:“即刻而明顯的危險”
經過審判,最高法院最終駁回了申克的上訴,認定初審法院的有罪判決合憲。然而,霍姆斯大法官執筆的判決,卻從此給《反間諜罪》的適用戴上了厚重的枷鎖。他在判決中寫道:“當一個國家處于戰爭狀態的時候,很多可能會在和平時期說出來的話會對國家的戰爭努力造成巨大妨害,以至于不能被容忍說出來,只要還有戰士在戰斗,就不會有一個法院會認為它們可以得到任何憲法保護。”其言下之意表明,這些在戰時受限制的言論,在和平時期是應該得到允許的。霍姆斯在判決中,提出了著名“明顯而即刻的危險”原則。
他寫道:“我們不否認,在和平年代的許多情況下,被告發表他在傳單中發表的所有言論都屬于憲法權利保護的范圍。不過,每種行為的性質都依賴于發生這種行為的各種環境因素。即便是對言論自由最嚴密的保護,也不會保護在不恰當的時候高喊著火了并引起恐慌的人。它也不會為那些發表可能引起煽動性暴力行為后果的言論的人提供保護。無論如何,問題都是發表的言論是否出現在上述情況之下,是否具備會帶來國會有權制止的、具有實質性危害的明顯和即刻的危險的特征……如果能證實,申克先生的行為的確破壞征兵工作,成為了對于國家安全的明顯和即刻的危險,那么,他將需要為他的言論承擔引起這種后果的責任。”
霍姆斯用“戲院火警”的例子來解釋何為“明顯而即刻的危險”。這也成為言論自由及其邊界的經典事例。不久,他在給漢德的信中再次提到此事。他寫道:“我所說的‘明顯而即刻的危險,和你所說的‘直接挑唆沒有本質區別”。我們無法判斷漢德和他在火車上的邂逅,多大程度上影響了“申克訴美國”一案的判決,然而可以確定的是,這兩位偉大法官共同為《反間諜法》的施行設定了嚴苛的條件,同時亦為言論自由劃定了一道更為明確的邊界。
這道邊界雖然拒絕保護在戰時抵制征兵的申克先生和《大眾》雜志,因為他們“直接挑唆”或造成了“明顯而即刻的危險”,但其卻從此保護了大量在和平時期出現的“冒犯民意”或“觸怒政府”的言論。在1969年的勃蘭登堡訴俄亥俄州(Brandenburg v. Ohio)一案中,聯邦最高法院再次拓寬了言論自由在和平時期的邊界,確認并發展了“明顯且即刻的危險”原則:言論不僅需要“明顯且即刻的危險”,還應該具有“緊急違法的特征”才受到限制。否則,憲法第一修正案將“挺身而出”,保護言論自由這項被視為“美國建國之基”的公民權利,免受包括《反間諜法》在內的強勢法律的限制和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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