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文化考察雜記

潘琦，1944年生，仫佬族，廣西羅城人，畢業于中南民族學院，中國文聯第九屆全委會委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音樂家協會會員，研究員。歷任中共廣西壯族自治區委員會常委、宣傳部部長，中共廣西壯族自治區委員會副書記，廣西壯族自治區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黨組副書記，廣西壯族自治區文聯主席。現任廣西桂學研究會會長。

一

西江，華南最長的河流，廣西三大主要河流——紅水河、柳江、桂江匯聚之河。西江流域夾岸峰巒逶迤，轉側生姿，瑰奇山水炫目，迷人神思。連綿不絕的古文化遺跡和厚樸純良的民情民風又隨處點染揮灑。五百里峽郡，儼然五百里丹青畫軸，于清風碧水間，仿佛在天地間舒卷。

今年春天，我和20多位桂學專家學者，驅車沿西江流域進行文化考察調研。對于西江文化過去很多是從書本和一些歷史資料中了解，從未親臨其境，接近和觸摸，所以此次觸目之處，紛紜雜陳，應接不暇。倒是我們的專家學者很有經驗，不時地提醒看這看那，總不使我們錯過任何有價值的東西。考察調研結束后，我們告別了那承載著西江千百年歷史文化的古跡，那多彩絢麗的本土文化，我做了些考察雜記。

二

文以載道，文以化人。當代中國是歷史中國的延續和發展，當代中國思想文化也是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傳承和升華。要認識今天的中國，今天的中國人，就要深入了解中國的文化血脈，準確把握滋養中國人的文化土壤。只有堅持從歷史走向未來，在延續民族血脈中開拓前進，我們才能做好今天的事業。這是習近平同志在紀念孔子誕辰2565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的一段精彩講話。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造就一方文化。廣西文化作為中華傳統文化的組成部分，我們要了解今天的廣西，了解今天的廣西人。同樣要深入了解廣西地域文化的血脈，準確把握滋養廣西人的文化土壤，把今天廣西的事業做好。

隨著國家推進“一帶一路”的發展戰略，廣西在國家開放大格局的地位更加凸現。西江是海上絲綢之路最便捷的出海口，是華南通過外域的黃金水道。今天，我們將西江流域的文化資源做個系統的清理、梳理、整理，探究如何激活文化遺存，將文化資源轉化為文化資本的途徑，為西江文化區的社會、經濟和文化的全方位發展提供文化助推力，從而為“新海上絲綢之路”打開新的出口，其意義和作用顯而易見。

三

大家此次文化考察調研有很多期待，情緒高昂，準備充分。我們到達第一站容縣時已過正午，大家頂著午后的曝日開始工作。縣博物館的同志帶著我們去看看唐代容州府的城墻，因為沒有經過任何人為的修繕，所以很野很難爬。直到車在一處荒野中停下，我才多少覺得有點不對頭，因為顯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片荒草，沒一點古城墻的影子。我們撥開雜草樹叢，才隱約尋到一段土丘。縣博物館的同志指著說，這便是城墻了。這便是唐代城墻么？我狐疑地看著腳下踩著的那堆黃泥，怎么也無法將它與古城墻聯系起來。我愕然，眼前的古城墻完全迥異于我所見過的任何古城墻，其草率頹唐的模樣完全超出我的想象。

縣里的同志滔滔不絕地給我們介紹容州府的歷史，以及城池的范圍，盡力勾勒出古容州府當年的繁榮景象。我依稀有著遙想中的古城墻，但依然不是我遙想的那個容州府，我仍舊沒有找到那種震撼的感覺。我帶著一種無可言狀的惆悵與失望的情緒離去。我希望從歷史文化層面去思考，保護這些瀕于毀滅的文物古跡！

更讓我失望的是當我們來到容州城關窯址時，這個唐宋時代的“瓷都”已經沒有一點痕跡，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堆生活垃圾和水泥廢磚。縣博物館的同志介紹說，宋代，容州城周圍，繡江兩岸方圓十余鄉里均為制瓷場所，它的規模之大，產品種類之多和工藝之高，為當時全國少有。當時除燒造一般碗、盆等數十種日用器物之外，還燒造非常考究的鏤花熏爐，以及碩大的瓷腰鼓，許多瓷制品坯質堅薄細膩清白，釉色豐富多彩，雕色精細，圖案美麗，其中城關窯等生產的綠釉器，晶瑩翠綠，極為美觀。當時全國只有容州城關窯和江西吉安窯、陜西灈州窯能生產這種釉器。因此，容州城關窯影青釉器曾風靡一時。而如今此處留給我們更多的是對容州瓷都繁華舊跡保護的反思。

幾天的考察調研，我們重點實地考察西江流域幾個縣市的文化遺存，包括容縣的繡江碼頭、真武閣、都嶠山、馬曉軍別墅、韋云淞故居、黃旭初故居、羅奇故居、桂平西山洗石庵、廣西黃埔分校舊址、金田村、三界廟、藤縣龍母廟、袁崇煥故里、梧州市騎樓城、粵東會館等等。同行的專家學者都懷著對這些文化遺存的不同理解，由著自己的心情和各自的需求去對遺存進行遙想。而我耳聞目睹對西江文化感到些許希望和失望。很多文化遺址只有文獻記載，文物遺存少，許多歷史文化遺址瀕臨滅絕，有的已蕩滌無存。此刻，我似乎有些明白，這些文化遺存是什么固然重要，而更重要的是它的存在給我們帶來更多的遙想，給予我們最可寶貴的精神財富。然而對西江文化遺存的現狀，心中多少有些痛心與遺憾！西江歷史文化遺存搶救刻不容緩！四

在嶺南，西江流域是最早接受中原文明的區域。早在虞舜時代，舜帝南巡，崩于蒼梧之野。舜帝為以蒼梧為核心的西江流域最早帶來了中原文化。也就是說，在嶺南，早在舜帝時代，中原文化經由舜帝本人傳播到了西江流域的核心區域。秦始皇時代，西江流域即成為著名嶺南三郡的所在地。桂林郡的治所設在如今的桂平市。漢代，梧州出現了嶺南最早的兩大文化家族，即著名的“三陳六士”。“三陳”為陳欽、陳元、陳堅祖孫三代，是漢代古文經學的代表人物，時有“左氏遠在蒼梧”之稱;“六士”即士賜及他的兒子士燮、士壹、士有、士武以及士燮的兒子士欽祖孫三代。“三陳六士”是嶺南歷史上最早具有全國聲譽的文化名人。

在中國，西江流域是最早引進域外文化的區域。西江流域引進域外文化有兩個重要時期。一是漢代，西漢海上絲綢之路的始發港為廣西合浦和廣東徐聞，西江成為海上絲綢之路進入中國內陸的主干河流。二是晚清，西方近代文化經南海進入珠江，西江成為西方近代文化輸入中國的主要通道。珠江——西江流域出現了洪秀全、黃遵憲、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等對中國現代影響巨大的歷史人物，雖然這些人物都是廣東人，但無論是洪秀全領導的太平天國運動，康有為、梁啟超領導的戊戌變法以及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都得到了廣西的鼎力支持。尤其是洪秀全領導的太平天國運動，更是發源于西江流域核心城市桂平，之后席卷大半個中國，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近代歷史的走向。

由于西江在中國近代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早在民國，就出現了這樣的觀點：中國歷史經歷了三個時期，第一個是黃河流域時期，第二個是揚子江（長江）流域時期，第三個是珠江（西江）流域時期。也就是說，到近代，珠江流域已經進入了中國的主流區域，成為引領中國文化的區域。這個判斷不僅有之前的太平天國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作為證據，也有之后的改革開放歷史作為證據。至今，珠三角仍然是中國社會經濟最活躍、最富裕的區域之一。

我邊考察，邊思索。是因為我知道此次調研抱著一種對西江文化負責，對學術文化負責，對歷史負責的鄭重態度。事先盡可能搜集研讀一些史料，盡可能地與當地學者和民眾進行坦誠的溝通交流，而不能以一種單純的為文化調研而調研，而是帶有歷史文化意蘊的考察與探索。這是廣西的文化歷史，一段足以令人感動、感慨和深思的文化史。

五

上世紀90年代，廣西專家學者曾對西江文化進行了一次研討，并取得了一些成果，可是當時對何謂西江文化還是比較模糊的。此次調研考察，我們帶著這個問題進行認真、深入的思考。我們先后召開了五次座談會，與當地的專家學者、民間藝人及文史工作者進行深度的交流、交談。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對西江文化的基本內涵及其特點作了比較準確的概述。

西江文化，指秦漢以后，特別是鴉片戰爭之后，在中原文化與嶺南文化交融的基礎上，域外文化經西江水路進入嶺南地區。經過漫長的歷史演變，域外文化與西江流域的嶺南本土文化，不斷交流、交織、交融，形成一種集農耕文化、商貿文化、宗教文化、民族文化、軍事文化以及山水文化為一體的，彰顯出中原文化、異域文化、嶺南文化大融合的文化現象。

廣西區域范圍內的西江流域擁有如下文化類型：其一農耕文化。西江流域氣候溫暖濕潤、土地肥沃、江河縱橫，廣西最大的沖積平原——郁江—潯江平原坐落于這一流域，為農耕文化提供了非常好的基礎，因此，歷史上，西江流域是廣西最重要的產糧區。其二商貿文化。西江流域河網密集，交通發達，緊鄰中國商業最發達的區域之一廣東省，有非常好的商業環境。作為廣西歷史最悠久的城市之一，梧州歷史上直到中華民國一直是廣西的商業中心。其三軍事文化。明清以來，西江流域出現了一批戰功赫赫的軍事人物。這些重要軍事人物主要分布在三個時期。第一個是明朝末年，出現了著名的抗清將領袁崇煥;第二個是太平天國時期，太平天國諸王中的楊秀清、韋昌輝、石達開、蕭朝貴、林鳳祥、李秀成、陳玉成等都是西江流域人物;第三個是民國時期，李濟深、黃紹竑、黃旭初、夏威、李品仙、韋云淞、羅奇、李明瑞、陳漫遠等國共兩黨的著名將領皆為西江流域人物。尤其是容縣，民國時期出了90多位將軍，堪稱民國第一將軍縣。其四宗教文化。西江流域范圍有諸多廣西名山，如桂平西山、容縣都嶠山。名山孕育了較發達的宗教文化，西江流域佛教、道教都比較發達，桂平市白云洞洞天是道教36洞天中的第21洞天，是廣西最重要的佛教文化、道教文化區域。其五僑鄉文化。西江流域人口稠密，交通方便，西江流域人民外出闖蕩的意識較強。廣西是中國第三大僑鄉，有400多萬僑民生活在世界各地。廣西境內三大僑鄉容縣、北流、岑溪均在西江流域。

西江文化的文化類型，表現出以下幾個特點：開放性。歷史上，西江流域引領了中國三次面向世界的大的開放格局，第一次是漢代的海上絲綢之路，第二次是近代由太平天國運動、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構成的近代革命，第三次是1978年以后發生的中國改革開放。就廣西而言，玉林、梧州為廣西的改革開放立下了汗馬功勞。開放的西江文化的最大成果是為嶺南引進了中原文化，為中國引進了外國文化、西方文化。廣西三大僑鄉云集在西江流域，則顯示出西江流域人民的開放心態。商業性。歷史上西江流域一直是廣西的商業中心，梧州市有“小香港”之稱，也是中國大西南向中國大東南以及整個東南亞商業交通的核心通道。革命性。太平天國運動、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這三次中國近代史上的重大歷史事件，徹底改變了中國的歷史進程，使近代中國與古代中國發生了斷裂性的變革。包容性。容山容水容天下，西江流域人民具有較強的包容精神，對內包容，具有較強的凝聚力;對外包容，具有較強的適應性。各民族之間也很包容，是多民族雜居地區。獨立性。相對穩定的地理區域，相對集中的人群聚居，造成了西江文化的獨立性，有不同于中原文化的語言，有頗具特色的龍母文化信仰，有獨具風情的民間、民俗文化。

沒有理論倡導的實踐是盲目的實踐，沒有在實踐基礎上總結出的理論是空洞的理論。我必須向讀者坦承，對于西江文化的研究，還有一個漫長的過程，新的文化概念最初是由少數學者提出來的，但只有這些概念變成普通大眾的共識，由這些概念導致的文化創新才會真正取得成功。正是基于這種認識，我愿與各界人士交流自己的所思所想，分享所研究的文化成果。

六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經濟全球化和文化一體化的趨勢越來越明顯，文化作為國家和一個地區發展的軟實力，在強烈的競爭中顯得十分重要。全球化不能取消和消解文化的民族性、多元性和地域性，因此我們必須大力彰顯我們文化的民族性、地域性、根源性，才能在激烈的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

西江文化在廣西區域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對廣西文化、對嶺南文化的發展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西江流域人民文化素養比較高，思想開放，經商能力強，性格剛健。西江流域是域外文化和嶺南文化結合部，是海上絲綢之路的一個重要通道，其地理位置、文化位置、經濟位置舉足輕重。

廣西沿海、沿邊、沿江，西江流域就是廣西沿江流域，要做好廣西沿江的文章，就要全面深入了解西江文化，把沿江的地理優勢轉化為文化優勢，為構成西江流域經濟體系服務，為西江流域經濟體系提供文化支撐和理論依據。

西江流域每個縣市都有豐厚的文化底蘊和人文景觀資源，過去只是把西江當作一般意義上的河流，沒有高度重視西江所具有的豐厚的文化底蘊;只是注意到西江流域的經濟價值，沒有高度重視西江流域的文化價值。今天有必要高度重視西江流域文化資源，把西江流域本身擁有的獨特文化優勢發揮出來。通過文化優勢的發揮，助推西江經濟的騰飛。

七

我們觸摸到了西江歷史文化表象背后的精神與結構，通過對西江文化的考察與分析發現，處于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結合部的西江文化，對嶺南社會發展曾起到巨大的推動作用。今天我們研究西江文化，對其文化價值進行重新審視、挖掘、保護與弘揚，對于促進西江流域文化、經濟、社會的發展有積極的作用。因此，我只想就此說些淺顯的建議。

強化西江文化學術研究。組織專業學術力量，對西江文化資源進行全面的普查、梳理、搶救和保護，運用現代文化理論建構西江文化體系，探究西江文化與西江流域社會經濟發展的內在關系，對西江文化進行整體性的保護、利用和開發。

突顯西江文化河流性質。高度重視西江河流文化性質，系統深入地研究河流文化、河流文明，站在世界河流文明的高度，建構西江文化的河流文化、河流文明體系，提煉西江河流文化的精粹，積極推進西江流域的河流經濟、河流文化建設。

推進西江流域文化旅游。尋找西江文化的核心亮點，發現西江文化最具影響力的文化資源，進行整體的文化包裝和品牌打造，探究西江文化與西江旅游的內在關系，將西江流域的人文景觀和人文內涵進行有效的結合，使西江旅游成為廣西文化 旅游的核心區域。

發展西江流域高等教育。1928年廣西大學創辦于梧州，西江是廣西現代綜合性大學教育的發祥地。如今，西江流域的高等教育與其歷史地位和人口素質相比，遠遠滯后，有必要考慮在西江流域增設一至兩所大學，并提升西江流域原有大學的內涵和品質，使西江流域的高等教育在量與質兩方面都得到提高。

申報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梧州、貴港等城市都具有申報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的強大潛質，應該組織專家幫助、促成西江流域城市申報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從整體上提升西江流域城市的文化競爭力。

加強文化經濟互動融合。西江文化的開放性應該成為西江經濟開放性的強力助推，西江文化的流動性應該成為西江經濟發展最活躍的元素。通過西江，實現廣西與廣東的文化融合、經濟融合，真正實現珠江—西江經濟帶社會、經濟、文化的全方位發展。

八

歷史是復雜的，而歷史文化卻是清晰的。知史明鑒，是歷史文化之所以重要的原因所在。歷史包含各種人物及事件對我們的啟迪。許多問題，我們窮以一生，苦思冥想，或許仍不能破解，而到歷史之中卻能輕松找到答案，這便是歷史及歷史文化的寶貴，它是值得我們熱誠相待的理由。

西江文化有過輝煌的歷史。政治上，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開創了中國近代政治風氣;軍事上，洪秀全、楊秀清、李宗仁、黃紹竑、白崇禧開創了中國近現代軍事的奇跡;經濟上，狹義的西江流域曾經是廣西的經濟中心，廣義的西江流域成為中國改革開放的經濟橋頭堡。如今，西江流域面臨新的機遇，珠江—西江經濟帶發展上升為國家戰略，西江是海上絲綢之路中的重要環節，西江黃金水道建設強力推進，西江文化重獲生機。21世紀，應該是和平的世紀、文明的世紀，特別是中央提出“一帶一路”的發展戰略，廣西發展到了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我們應該緊緊抓住這難逢的機遇，臨江弄潮，強力推進西江文化與經濟的融合，構建西江流域經濟區，開創西江經濟和文化的新輝煌。

責任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