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策仗行

劉梅花，本名劉玫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西涼草木深》，出版散文集《陽光梅花》《草廬聽雪》。在《讀者》《芳草》《青年文摘》《紅豆》《散文》《飛天》《朔方》《散文百家》《海燕》《安徽文學》《福建文學》《西北軍事文學》《文學港》《四川文學》等四十多家純文學刊物發表大量散文作品。多篇散文作品入選中考試卷。

秋江漁隱圖

背景古舊蒼黃，透著隱隱光亮。畫卷也是頂頂單純，暮秋，高山平湖，蒹葭蒼茫處，泊舟而眠的老漁翁。一軸畫，看上去一點兒也不繁復，卻又不是寥寥幾筆的那種言簡意賅。似乎什么都無，卻又什么都有。大音聲稀，大概就是這種境味吧。

欲枯未枯的蘆荻，應是青綠里泛著衰黃，枝葉瘦勁，風骨蕭蕭，在月光里凌波而立，有枯荷的那種孤寂氣息。小舟樸拙，竹篷也簡單，篷楣挑著一桿魚竿，空空地沉靜。無魚兒，亦無鳥啼，只月光，樹葉似的飄灑，層層疊疊。單單這幾樣，意境就很簡遠古雅了。

懷抱木槳，蜷伏在船頭酣睡的老漁翁，看上去面容恬然，嘴角浮著微笑。他也不是清瘦伶仃，倒有些富態之相，白袍子在月色里閃著青白亮光。他袖了手，懷里抱著木槳，睡得沉沉的，大概，正在夢里陪月閑行吧。

再無別物了。半江水波盈盈，半江蘆葦瑟瑟。若是說蕭然，也是有的，一場清霜正在趕來的途中。若說是靜穆，亦是有的，連幾絲細風都嫌多余。只是一個漁翁和他的清夢，教人覺得偌大的靜謐，偌大的秋意，悄然踏來。

美到絕境是刪繁就簡。靜到深處是鳥棲寒枝，雁落沙灘，風兒止步。

我長時間對著這畫卷發呆。大概，禪心如水，就是這樣的寂寥意境。佛家說，真正的智慧，到了極點，就是最平淡的人。以此來看，天底下的好意境，往往也是最簡單的，正如這一舟一翁，蘆荻水波。不深奧，返璞歸真才好。

《秋江漁隱圖》是宋朝馬遠的作品。他這個人，真是心有禪意啊。

吟梅圖

讀陳老蓮的畫，展卷就是幽古的涼意，散發著水墨丹粉的味道，莊重古樸之氣劈面迎來躲閃不及。

畫意無所不在，紙上的形相只是漸次拆開的蕾，所見便是。山水呢，就是山水。草木呢，就是草木。而若要細細品出畫兒的骨髓來，懂得其神，體味那種古色古香，就得凝息提神，拿心去親近那些幽古的冷寂才行。即便是這樣的虔誠，也不一定讀得懂。多半是妄自亂讀罷了。

懂得的人說，老蓮的畫，人物狀貌夸張，形象怪異，有著高古的意境，是冷艷的魅力。我卻讀不出來人物的夸張和怪異，只是覺得，那些人物，是心心念念的觀想，是意念里的人兒，不在現實里。恍然覺得，就如同臨水而照，人影映在水里波紋里的那種虛幻，或者是精致的變形。

總覺得老蓮能讓畫卷逸散出香氣兒來，冷冷的，幽幽的，在有與無之間彌散，宛若寶釵的冷香丸，一種凝芳聚冷的味道。

吟梅圖。開卷便是隱士，高冷沉郁，拒俗人于千里之外的決絕。容不得你上前去打個問訊，繞著走開不要驚擾他才好呢。他的坐榻并不狹矮，是帶著圍欄大而寬的臥榻，可坐可臥，榻面鋪有團花席墊。坐榻也許是紫檀木的，也許是黃花梨木的，看上去精致古雅。老蓮筆下容不得一點粗糙寒磣，全都有著高傲沉寂的古意。大概，他的心里，備著一個清雅之極的大境界，拿來落在紙上，也是有些驕傲的銹跡。

隱士該是盤膝跏趺坐著的，石案下只露出一只鞋履來。他穿了沉紅的交領衣袍，深紅里泛著枯黃，青黑色鑲邊的領袖口。這沉紅，也許是梔子和茜草染過的顏色，有點生澀，不鮮亮，但凝練厚重，有著蒼樸的境味。頭上戴著玄色的折巾，巾角披垂到肩上來，寂然而古樸。

隱士顰眉思索，眉梢斜飛上去。闊耳，神色凝重，雙手合了掌置于胸前，陷入深深的沉思里，似乎無外界，無我，亦無真實。他的神魄，該是在高遠的意境里游弋，遲遲不歸。

面前的石案亦是古味氣息濃郁。石案邊緣還遺留著石頭的波紋，一浪一浪綿延。案上，一只青銅鼎，銹了石青的銅銹，斑駁的樣子。一張青白的紙鋪開來，銅如意壓落在紙上，靜靜的，參禪一般。筆墨硯臺都備好了，鼎爐里也焚了香，青煙裊繞。

紙上還未著一字。隱士陷入了詠梅前的沉思，一粒一粒漢字，尚在醞釀，欲出未出。也許過不了多久，一首清寒冷艷的詩就一躍而起，撲落在紙上，墨跡瀝瀝。此時的深思，恍若太陽升起前最后的一搏，洶涌著，奔騰著，撕開云層倏然彈跳出來一樣，是一個掙扎撕裂的過程。哪一樣美的東西不經過撕裂疼痛就能夠脫穎而出呢？

隱士對面，坐著一位仕女，倚靠著玲瓏的假山。她大概是坐在小杌上的，衣帶裙角都垂落下來，遮擋住了小杌。衣袂輕逸的佳人兒臉上敷了薄薄一層粉，淡淡一暈胭脂，若有若無的。面頰豐腴，一點朱唇，顏若桃花，神態柔和輕盈。她的發髻那樣地高，云鬢如烏云，發髻前插著金步搖，腦后一串鳳展翅的簪子，華貴雅致。

仕女側臉，看著幾步外走過來的婢女。她的書案低矮，小巧別致，連書案腿都是青藤纏繞的風情。案上紙墨具備，一卷書，一只白瓷高罐。兩個婢女迎面走來，略敷鉛粉，眉目嫵媚，手里捧著一只白瓷青花的花瓶，瓶里清水供養著一剪梅花，正開得燦然。花看半開最好，全開了，就有點兒傷感的意思，易凋。那花朵兒卸去，留下枯瘦凌亂的枝，也挺悵然的啊。

仕女賞梅作畫，隱士吟詩寫梅，肯定還有琴音飄繞而來，火爐上的清茶正煮。這樣清美驚艷的意境，天底下哪里去尋？佛家說的清福，就是這樣的人間雅趣，真是叫人向往之極。

詩欲彈紙，畫欲落墨，詩畫交織，正一路趕來。世間最美的東西，拿金換不回。因為這美好，藏在心里頭，從指間緩慢流淌，清新秀逸，只有知音才可品味。俗人，哪里懂得？

老蓮的筆底，禪意深深，彌散著超然于世外的心境。仕女神色沉靜優雅，衣紋線條細勁而簡拙，有如刀刻一般。幽靜的背景，幾粒橙紅，清鮮得讓人滿心驚訝。

畫卷里的禪意，是在一個無所束縛的心靈中迸發的。若是心在俗世，斷然無此寂靜之音。美到極致的，都是樸素的。智慧到了頂點，亦是平凡的樣子。

斗草圖

此幅亦是老蓮的畫卷。

初展卷，就被一種驚艷擊退，不敢多看。細細思忖，美得使人心生卑微的，是什么呢？

庭院的一角。假山瘦峭，聳立在風里。樹枝茂密，斜斜探下來，猶如燕子低旋，蒼鷹俯沖的姿勢。枝干灰褐蒼老，葉子青綠旺盛，枯中蘊含著生，有奇異的沖突感，卻也有奇異的自然感。

地面干凈，既無殘葉亂草，也無野花漫過亂石。幾位風情的女子坐在樹下，倚靠著假山，神態怡然，圍坐斗草。

突然就明白了，擊敗我的，是她們花瓣似的發髻，還有一臉安然的神態，透著雍容大度。正是這兩樣，美得讓我心里忐忑慚愧。我這樣粗疏笨拙的人，對美毫無抵御力，看見雅致的美，瞬間就一潰千里。我內心的強大，是拿來對抗光陰里一望無際的荒蕪。對美，卻難以招架，動不動就妥協潰敗了。

她們的發髻，叫牡丹髻。明代貴族婦女的發式。牡丹髻梳的過程頂頂繁雜，一縷一縷的發絲盤疊卷纏起來到頭頂，傾向前額。樣子大概似盤桓髻，又豐滿些，發髻高聳，一朵一朵擰旋緊挨著。前面一層髻光潤，后一層還要高一些，蓬松，懸空托在頭頂上。髻后施雙綹發尾。這種髻，含著如意富貴的寓意，當年被高麗人學走，現在韓國叫花草頭。

畫卷里幾位女子恬淡悠閑，衣裳發髻精致。女子，就該是這個樣子，柔美如水啊。想想我自己，這么多年壯漢一樣在紅塵里打拼，養家糊口，被生活磨礪得粗疏懶散，真是傷感。白白生為女兒，連一回牡丹頭都不曾梳，連一枚簪子也沒有。這么一想，徒生蒼涼，眼淚就下來了——足以滌蕩千里無人煙的荒蕪。幸好，還有點兒優雅閑適的心境，才把自己從窘迫荒蕪里撕扯出來，讀讀古畫兒。

最上首，是一位體格高大的仕女，坐在一片蕉葉上，像坐在一朵綠色的云朵里。面容豐腴白凈，細眼長眉，神態端莊，微微笑著，看著她對面的女子。她的牡丹髻上插了的鳳凰簪，隔著紙頁都逼過來一種璀璨的華貴。

對面的仕女，跪坐在毯子上。對襟長衫，衣襟里攤開一堆花草，正專注找尋。右手提起衣襟角，左手撫弄花草，眉目端凝，溜肩細腰，委實風情得很，怎么看都婀娜多姿。牡丹髻上插了簪子，環佩叮當。

左下首的女子，坐在方格的席子上。瓜子臉，敷了白粉，淡淡一抹胭脂，臉上輕逸，古拙中透出嫵媚。她披了披肩，衣襟里兜著花草，腰間的玉佩垂在地上，看上去愉悅恬靜。

對面的女子是側身，纖細的手指正舉著一枚花。臉寬長，尖細的下巴，自有一種疏曠散逸的神情。她坐的毯子很有意思，像一朵綻開的花朵，古典而柔媚，教人心生喜歡。

最下首中間的女子，年齡還小，一臉輕松歡躍。衣襟里兜著花草，手拿執扇，黛眉紅唇，衣裙堆疊散落在毯子上，髻角斜斜插著簪子。

這斗草，斗什么呢？女孩們采來百草斗玩，其實就是學識修養的較量。像對對子一樣，報上花草名，以對仗的形式互報草名。你有豬耳朵草，我有鳳尾花;你有金鈴子，我有連翹實。誰采的花草種類多，對仗的水平高，反應敏捷，堅持到最后，誰便是贏家。

其實我小時候也是天天玩斗草的。不過，玩法不一樣。我們河西地域，古時候是大王們打仗的地方，隨便哪個游戲，都跟軍事有點兒關系。馬蓮草要辮絆馬索，拴在暗處使絆子;芨芨草要擰馬鞭，一起趕石頭，誰的鞭子抽打散架誰輸。至于斗草，很直接，兩人坐在草地上，懷里揣著一大把狗牙草，草莖互相勾搭，往回拉扯，草莖折斷者為輸，不斷者為贏。年幼的我在樹林子搜尋花草，嘟囔著要斗敗王丫頭，她太強悍了。大概，我性格里喜歡斗狠，不服輸，大概與年幼的生活有關。現在，被光陰拔光了身上的硬刺，被人使了無數的絆子，摔打得鼻青臉腫之后，才能平靜柔和地看待光陰，才能靜下心來讀老蓮。

老蓮的畫風干凈清瘦，天清地明。一卷畫，一塵不染，讀來有清幽的香味，淡淡的，得細細回味。不過是孤松仕女，卻是讓人陷入深思，神馳于時空深處，無法自拔。是的，打動我的，是仕女的牡丹發髻，那樣精致古雅，好得教人無奈。再有，便是仕女們身上散放的恬然寂靜了。神態淡定，心神合一，多么好。都微微笑著，淡淡的。天地之間，只回歸一個淡字就好，便是天青色的境界了。

若是說聽琴修身養性，讀老蓮的畫，亦有此功。心靜下來，刪繁就簡，慢慢讀來，真是好。有人說，筆下水墨，不過是藝術的皮毛。真正深邃的，是藝術的精神和思想，是那種自由馳騁的高貴精神。老蓮這個人，是佛性的，一旦執筆，便悠然入定，神游在他孤高的境界里。我這樣愚笨的人，怎么能懂得？只是遠遠地仰望著罷了。

細想起來，這天底下，但凡有成就的人，誰的一生不是寒山策仗行呢？苦過，寒過，傷過，哽咽過，不肯俯就過。都經歷了，這百感交集的人生。陳老蓮的一生，何嘗不是如此呢？

松下論道圖

山中也沒什么閑草，只有松柏，巖石，連青藤都不見哩。偶有幾叢卷柏，在石頭縫隙里悠然入定，都不看山色一眼。山澗水流似乎像野馬一樣疾馳而來，有長嘯的味道，撞擊在巖石上，飛卷起水花，霧氣蒙蒙。

遠處，云霧中似有似無的峰岫，倒也不虛渺，山頂上的草木尚可依稀可辨。近處的山崖上，憑空伸出一塊平臺來，干干凈凈的赭石色，清幽，寂靜，些許殘葉都不曾有，水洗過一般。松樹斜斜逸過來，虬曲如蒼龍盤空，絲絲縷縷古意，好不瀟灑飄逸，看著教人心里清涼。

橫探過來的樹干蒼黃老澀，堅挺豪放，似乎生長了千年不歇的光陰。枝葉老綠，黑蒼蒼的，也無寒風蕭瑟的韻味，只是一種粗疏和勁厲，在空氣里呼嘯。

柏樹的色澤淡一些，一種明艷的青綠，生動鮮活，恍若青綠的氣脈浮動于水聲里。松密，柏疏，赤褐色的巖石隱隱透著黛青，蒼黃的背景，頗為蒼茫的氣勢就在紙上嘩然揭起，撲面而來，擋也擋不住。甚至覺得水珠都紛紛甩灑出紙頁，恍若松露滴身，清風吹面，清美到絕境。

淡墨濃墨落紙，都一塵不染。天地之間，有美而不言。聽從于內心，歸順于自然才好。隱淡的美，都不必細說了。物來則應，物去不留。最清美的境界，就生長在枯而空的內心里。

蒼松下，隱士對坐。不撫琴，不彈撥古箏，一人長吟，一人傾聽，面對著山澗清水，容貌淡定閑逸。心有靈犀一點通，大概就是這樣的境界吧。兩人都是青白的交領長袍，一人為天青色的領口袖口，一人為玄色的領口袖口，衣紋水波一般柔和，腰里束了墨色飄帶，簡樸自然。

旁側，一青衣童兒捧了古笈，神態清麗秀雅。不遠處，山崖邊的石橋上，另一天青色衣裳的童兒負琴而來，梳了垂髻，神采生動。他的步履也不匆匆，不緊不慢的樣子。反正，隱士也不急著彈琴，有天籟之音可聽呢。

古人說，人有一字不識，而多詩意;一偈不參，而多禪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曉，而多畫意。淡宕故也。

松下兩位溫雅隱士，琴弦未撥，已是滿谷雅音。一壺不酌，亦是草木微醺。人生快意事，高山流水遇知音。知己促膝清談，是懂得彼此淡泊而無拘無束的心境。是的，詩意并不在字，禪意也并不在偈。正如酒意之不在酒，畫意之不在石一樣。所有的詩意禪意，都在雅士無所束縛的心靈心中霍霍生長，花朵一樣紛紛綻放。

蒼松古樹，倚坐的高士觀云閑話。秀逸的童兒侍立樹下，松風柏韻，淡淡裊裊輕煙水霧。黛圖黃紙，落筆亂真，可謂繪事之絕境。

《松下論道圖》為仇英所作。仇英，字實父，明朝畫家。雖出身工匠，早年為漆工，但畫風勁麗艷爽，卑微的出身絕不影響他留名青史。仇英與沈周，文徵明和唐寅并稱“明四家”，亦稱“天門四杰”。

水墨山水多少重，畫里幽古讀不盡。因其幽，更讓人覺得一團暖意在心間拆開彌散。古人留下的大美，紙上葳蕤，就是拿來讓我們深愛的。這才是慈悲的光陰，多么好。

責任編輯 盧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