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亞生
江蘇省濱海縣一位打工仔坐車返鄉途中,行駛中的客車突然冒出一股股濃煙,車內乘客紛紛從車門逃出車廂,而坐在后排的他因為擔心安全,驚慌失措地從車窗跳出,致雙足粉碎性骨折,構成了八級傷殘。其行為是緊急避險,還是緊急避險過當?其巨額傷殘損失該由誰承擔?
日前,記者從江蘇省濱海縣法院獲知了答案。
返鄉途中車廂突然冒煙
打工仔跳車受傷
2013年9月30日,國慶長假在即,在江蘇省蘇州市一家精密工業公司打工的許海濤,攜妻子坐上了蘇州開往蘇北濱海縣城的大巴,準備利用國慶長假回老家濱海縣看望父母、親友。
由于購買車票時間較遲,許海濤和妻子被安排在了車廂的最后一排。剛上車時,許海濤和妻子還有說有笑,但由于上了一夜的夜班,大巴開出蘇州城不久,勞累疲困的他便慢慢睡著了。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睡夢中的許海濤被一股嘈雜聲驚醒,只聽見有人在大喊大叫:“不得了,車子著火了……”他睜開眼睛一看,發現車廂內冒起了一股股濃煙,周圍的乘客驚慌失措,正紛紛向車門口涌去……睡眼惺忪的許海濤慌不擇路,從旁邊已被乘客砸碎的車窗猛然跳出。由于用力過猛,他雙腳落地時感動一股鉆心般的疼痛,坐到路邊后再也無法站立。
聞訊而來的120急救車將他送往附近的泰州市第二人民醫院救治。經過醫生檢查,他被診斷為雙足跟粉碎性骨折。10月3日,他又被轉院到鹽城市第一人民醫院手術治療,予以雙足粉碎性骨折切開復位內固定和消腫、補液、抗炎等治療。
原本想愉愉快快度過一個國慶長假,沒料到整個假期卻被迫躺在病床上,直到10月24日方才出院。出院時,醫生叮囑他,要注意休息,及時康復訓練,不能做劇烈運動。
許海濤后來了解到,當時的濃煙是客車發動機過熱導致的,“火”實際上沒有燒起來,其他沒有跳窗的乘客均安然無恙。
這次意外傷殘,徹底打亂了夫妻倆正常的生活。許海濤在精密工業公司打工,每月能掙五六千元,妻子每月也有兩三千元收入,傷殘發生后,許海濤不但自己不能繼續打工了,而且妻子為了照顧他也不得不中止上班,家里一下子斷了生活來源,僅靠精密工業公司出于人道主義,每月補助的1500元維持生活。
夫妻倆找到大巴車主,要求其賠償醫藥費、誤工費、護理費、傷殘賠償損失。然而,車主給了他2萬元醫藥費后,再也不肯拿錢了。繼而,夫妻倆又找到大巴掛靠的無錫一家客運公司,要求賠償損失。客運公司拿出與車主簽訂的協議表示,出了問題與掛靠公司無關,責任由車主承擔。
構成八級傷殘
打工仔索賠28萬余元損失
見遲遲討不到補償,許海濤一紙訴狀將大巴車主、駕駛員、大巴掛靠的客運公司以及大巴投保的保險公司告上濱海縣法院。
2013年7月下旬,濱海縣法院委托鹽城市東方司法鑒定所對許海濤的傷殘進行鑒定。經司法鑒定,許海濤構成八級傷殘,營養時限為3個月,護理時限為4個月,誤工時限為7個月。
法院開庭審理時,許海濤認為,原告支付車費,被告收取車費,雙方締結了運輸合同,存在合法有效的客運合同關系,被告應負有安全運送原告到目的地的義務,而被告卻未能完成安全運送原告到目的地的運送義務,構成違約,應承擔違約責任;客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時,因被告運輸工具存在安全隱患,車輛發動機故障冒煙,引起重大險情發生,導致原告跳窗受傷,造成人身和財產損害,被告依法應承擔侵權責任。
然而,審理法官聽了許海濤的陳述后指出,此案存在違約責任和侵權責任的法律責任競合,依照法律規定,原告只能選擇其中一種起訴。
許海濤與代理律師田同玉協商后,決定選擇提起侵權責任之訴,向四被告索賠醫療費、誤工費、護理費、傷殘賠償金、精神撫慰金以及二次手術費等損失28萬余元,其中精神撫慰金2萬元。
正當法院準備繼續審理此案時,被告客運公司又對法院的管轄權提起異議,認為其所在地在無錫市新區,許海濤跳窗受殘發生地在泰州市姜堰區,原告既然選擇侵權之訴,依照法律規定,侵權案件應由被告住所地或侵權行為地法院管轄,也就是說原告應該向客運公司所在地無錫市新區法院或者侵權行為地泰州市姜堰區法院起訴,不應該向原告住所地濱海縣法院起訴,濱海縣法院對此案沒有管轄權。
然而,該管轄權異議卻被濱海縣法院駁回了。
濱海縣法院第二次庭審時,四被告承認車廂當時出現濃煙,但認為駕駛員處理及時,立即將車靠近路邊,打開車門,指揮乘客有序疏散。而許海濤卻反應過激,撬窗戶,強行跳窗。
為了證明跳車行為沒有過錯,許海濤以“2013年廈門公交車起火案造成47人死亡、34人受傷”為證據,來證明公共汽車著火后燃燒很猛烈,后果很嚴重。他還認為,汽車裝有安全錘,就是便于乘客逃生時砸碎車窗,故其選擇第一時間跳車,是首選的逃生方式,屬于緊急避險。
但四被告對于該說辭與本次他跳窗傷殘的關聯性予以否認,認為廈門公交車起火案件屬于人為縱火,是一起刑事案件,不能和這起事故相提并論。
許海濤辯稱,車里坐滿了乘客,車廂內空間狹小,過道都被堵住了,靠前的乘客中有的還拿著行李,他坐在后面,根本走不動,加上濃煙嗆人,情急之下才跳車的。
被告拿出各種檢驗報告抗辯指出,客運公司平均3個月對車輛安檢一次,涉案大巴年檢、安檢也是合格的,被告已盡到了安全義務;事故發生時,處理險情也是及時、妥當的。事故發生時,車廂內根本沒起火,車上有很多老人、孩子包括許海濤的妻子都是從車門疏散走出去的,平安無事。許海濤遇事不冷靜,倉促跳車,有一定的過錯,屬于緊急避險過當,其本人應承擔主要損失。
對此,許海濤及其代理律師認為,客車經過了安檢,不代表就一定不會發生故障,險情出現后,他并沒有看到駕駛員及時組織逃生,被告沒有將乘客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屬于處理不當。
被告客運公司抗辯稱,發現發動機過熱產生濃煙時,駕駛員立即減速、靠邊停車、拿出滅火器對發動機做噴射處理。當時,車門已打開,乘客完全可以自己出來。憑多年的行車經驗,他們認為險情在可控制范圍內,不需要組織逃生。
被告還對原告的索賠金額提出質疑,認為原告索賠精神撫慰金沒有依據;誤工期達7個月,不合常理;護理費也不合理,又不是重大傷殘,住院期間不需要兩人護理。
由于原被告雙方對過錯責任分擔、賠償金額大小分歧較大,法院沒有當庭宣判。
生命安全至高無上
法院判決被告承擔全部責任
2014年12月6日,濱海縣法院對此案作出了一審判決。
法院審理認為,因緊急避險造成損害的,由引起險情發生的人承擔責任。被告客運公司的客車在高速公路上發生險情,致使乘客在緊急避險過程中受傷,應當承擔賠償責任。
對于被告提出的車廂內并未著火,原告反應過激,倉促跳車存在明顯過錯。法院認為,緊急避險針對“現實的”、“急迫的”危險,這種危險理解為已經發生或者雖然未發生,但隨時可以轉化為現實的危險。本案中,行駛的客車車廂內突然冒煙,按照一般人的理解,該危險發生的可能性較大,即避險人有確切的證據表明可以相信該危險發生。因此,車輛雖然未著火,發動機故障也被及時地排除,但許海濤當時的逃生行為顯然是合理的、恰當的,故被告提出“原告倉促跳車存有過錯”的辯解,法院不予采信。
對于被告提出的原告應當選擇從車門疏散,跳車行為不當。法院認為,生命權優先于身體權、健康權。緊急避險的合法性,根源于兩種合法權益不能同時保護的情況下,犧牲較小的權益而保全較大的權益。乘客在生命安全遇到危險,即生命權遭受侵害時,有權選擇最為便捷的逃生方式離開危險源。原告許海濤在車廂后部,車內坐滿乘客,從前邊車門疏散,客觀上需要過程和時間,容易耽誤逃生的最佳時機。而從靠近的車窗跳出,雖然可能導致身體受到傷害,但該避險行為所保護的價值明顯高于所損害的價值,故不屬于避險過當。
對于被告辯稱的客車通過了年檢的定期安檢。法院認為,安檢是客車營運的前提條件,該條件不能替代承運人在運送過程中對乘客的安全保障義務和高度注意義務。
許海濤要求被告承擔全責的訴求得到了法院支持。但法院認為,被告保險公司并未直接侵害原告的權益,故法院不予支持原告向保險公司主張的訴求;被告駕駛員為車主所雇,屬于履職行為,侵權責任應當由單位和雇主替代承擔。
不過,法院對許海濤主張的28萬余元的賠償金額中過高的項目及標準,依法進行了調整。最后,法院判決被告客運公司和車主連帶賠償原告許海濤26萬多元,其中精神撫慰金1.5萬元。
選擇侵權責任起訴
方可獲賠精神撫慰金
審理此案的法官接受記者采訪時指出,我國《合同法》規定,承運人應當對運輸過程中旅客的傷亡承擔損害賠償責任,除非乘客存在故意或者重大過錯,否則承運人不能免責。這體現出法律將生命安全放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
此案出現了違約責任和侵權責任的法律責任競合,法院為什么要求原告只能選擇其中一種起訴呢?
法官解釋說,責任競合,是指由于某一法律事實的出現,導致產生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民事責任,這些民事責任被數個法律規范調整,彼此之間通常出現相互沖突,在民法中,責任競合常常表現為違約責任和侵權責任的競合。因此,原告只能選擇一種法律責任起訴。我國《合同法》第一百二十二條規定:“因當事人一方的違約行為,侵害對方人身、財產權益的,受損害方有權選擇依照本法要求其承擔責任或者依照其他法律要求其承擔侵權責任。”
與違約責任相比,選擇侵權責任起訴,賠償范圍有何不同呢?
法官解釋說,違約責任的損失賠償額可由當事人在合同中約定,如果沒有這種約定,依我國《合同法》的規定,賠償損失額應當相當于受害人因違約而受的損失,一般只包括直接損失。而在侵權責任中,賠償范圍原則上包括直接損失和間接損失,在侵害人格權時,可進行精神損害賠償;不法造成他人死亡的,其賠償范圍可擴大到死者所撫養人的必要生活費用等。此案,如果許海濤主張違約,則訴求的精神撫慰金沒有法定依據。經法院釋明后,許海濤因為選擇提起侵權責任之訴,法院在判決中才酌情支持了1.5萬元的精神撫慰金。
被告客運公司在訴訟過程中提出了管轄權異議,法院予以駁回有道理嗎?
法官說,雖然我國《民事訴訟法》第二十九條規定:“因侵權行為提起的訴訟,由侵權行為地或者被告住所地人民法院管轄。但運輸合同糾紛較一般合同糾紛復雜,它涉及到承運人是否正確履行合同、是否造成貨物毀損、是否按時運到,收貨人是否履行收貨義務等。”從便利審判與訴訟以及存在實際聯系的角度出發,我國《民事訴訟法》第二十八條規定:“因鐵路、公路、水上、航空運輸和聯合運輸合同糾紛提起的訴訟,由運輸始發地、目的地或者被告住所地人民法院管轄。目的地是指客、貨運輸的最終到達地。”此案客車從蘇州出發,目的是濱海縣城,所以濱海縣法院管轄是適宜的。
法院駁回了原告向保險公司主張的訴求,是不是說明保險公司無需賠償了呢?
法官指出,雖然法院駁回了原告向保險公司主張的訴求,但保險公司仍需承擔賠償責任。我國《道路運輸條例》第三十六條規定:“客運經營者、危險貨物運輸經營者應當分別為旅客或危險貨物投保承運人責任險。”由此可以看出,承運人責任保險是由《道路運輸條例》規定的一種強制保險。我國《保險法》規定:“在保險期間內,旅客在乘坐被保險人提供的交通工具的途中遭受人身傷亡和財產損失,依法應由被保險人承擔賠償責任的,保險人按此保險合同約定負責賠償。”因此,保險公司不能免賠。法院之所以駁回了原告對保險公司的主張訴求,一是因為原告與保險公司沒有合同關系,也未直接侵害原告的權益;二是因為客運公司在投保承運人責任險時與保險公司約定,客運公司先向受害人賠償后才能向保險公司申請賠償。屆時,如果保險公司拒賠,客運公司和車主可訴求于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