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開元


即將退休,收拾辦公室,在那些“陳糠爛谷子”里發現一本吉格利的畫冊,翻了翻,頗為感慨。奧爾蒙德·吉格利是土生土長的紐約攝影師,并非 “著名的”攝影大師,且不說中國人,就是在美國也沒幾個人知道他。在美國,真正著名的攝影師少之又少,何況美國人跟咱不一樣,比較慎用“著名”這個詞。記得前幾年,中國著名攝影師李振盛跟我講過他親身經歷的一件事:在紐約中央公園附近,他的一位美國友人向當地人介紹說李振盛是一位著名的攝影師。那位當地人說:“那我怎么不知道?”可見一個攝影師要想在美國“混”到“著名”這一地步,有一定難度。
攝影師不著名,不等于他照片拍得不好,相反,被稱為著名的也不代表他的照片一定就拍得好。至于奧爾蒙德·吉格利是不是著名攝影師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一個真正出色的、通才型的攝影師。
作為職業攝影人,吉格利趕上了攝影的好時候——1960至1990年代,再加上自身努力,成就了自己。對于攝影師來說,端個相機就能“混碗飯吃”的好時候一去不復返了。在那40年里,別說職業攝影師,就是業余拍手,拿出來的貨色也能迷倒一大片只見過“熒屏畫面”、沒見過真正照片的人。當年吉格利主要為美國多家暢銷雜志拍攝封面人物和插頁,也兼拍新聞、廣告、家庭甚至科技類題材的照片,產量頗高。當年的暢銷雜志應該算是職業攝影師的第一大雇主,無論是拍新聞的還是拍廣告的,都把眼光投向財大氣粗的雜志。特別像《生活》周刊或《新聞周刊》這類新聞雜志,雖然所刊登的照片不多,但銷量極大,動輒幾百萬份,而且還是周刊。即便只是在封面給攝影師一個施展的機會,其影響力還是很大的。吉格利當初就是游走于這幾家雜志拍攝封面,哪家都看好他,使他從中賺到不少名聲和金錢。
1924年吉格利出生于紐約,也在那兒長大。當時家窮,他雖然沒受高等教育,但極有靈性,特別是在攝影方面,天分很快全用上了。他的第一架照相機是他父親借錢買的。上高中時他已是個熟練的小記者,帶著照相機滿處拍。1950年代,吉格利已是雜志攝影插頁的自由撰稿人,主要投稿大戶是當時如日中天的《生活》畫報。說《生活》畫報是報道攝影的一面旗幟或里程碑毫不過分。這份曾經發行量極大的新聞類畫報實際上就是當時“印在紙上的電視”,美國人吃完晚飯后的視覺消遣主要來自于《生活》畫報。英國出版的《展望》畫報專門報道上流社會生活為主,曲高和寡,無法與《生活》畫報一爭高下,但也是吉格利的投稿對象。另一家雜志《星期六晚郵報》也是新聞照片的大用戶。雖然是報紙,但它的周末版不遜于任何一家雜志。1933年,曾在延安采訪過毛澤東的美國記者斯諾就收到《星期六晚郵報》一次性支付給他的750美元稿費,讓他大吃一驚,而這只是一篇文章的稿費。僅憑這一筆稿費,斯諾兩口子就夠在北京鼓樓大街附近租一個獨門四合院,過上整整一年出入黃包車,天天下館子,買一般東西不問價的天堂般的日子。斯諾還不曾料到,對照片和手繪插圖都懷有極大興趣的《星期六晚郵報》在其后的15年中,向他這樣一個并不知名的記者和非職業攝影師,總共支付了大約25萬美元的費用。在當時,用這筆錢在北京的好地段買三個四合院,或在上海的好地段買三層小洋樓都綽綽有余。敢問現在哪位攝影師能在15年里僅靠攝影的合法收入攢足這筆錢?可見當年,吉格利同時給幾家當紅雜志供稿,收入應該是很可觀的。
吉格利擅長報道攝影,所以主要使用比較靈便的小型相機——徠卡和哈蘇。如果雇主需要,偶爾也用大中畫幅相機。但他并不情愿用大體積的相機,因為攝影的隨意性、隱蔽性和拍攝數量只能用小型相機來體現(多像今天的拍攝手機)。事實上,1960年代以后,顆粒細幼、顏色飽和的反轉片,在技術指標上已能達到多數雜志在質量上的要求。
作為一個完全靠自己本事吃飯的攝影師,吉格利既需要具備新聞攝影記者的職業敏感,也要力求將照片拍出廣告人像攝影的效果,這樣的照片最賣錢。在拍所謂的“新聞”照片時,適當的擺拍和置景也是他慣用手法之一??傊?,雇主說照片一定要拍得好看,沒有多少人會在意這張照片是擺拍還是抓拍,或是其他什么古怪手段。1972年,一家電話公司讓他拍一個廣告,給的錢不多,時間卻很緊。吉格利最終在攝影棚里用玩具汽車模型加人工置景完成了拍攝。在他的40年職業生涯中,他將一個攝影師的天分和機會用到了極致。
從已發表的海量作品可以斷定,吉格利的確是一個攝影方面的通才。二十世紀前中期,西方國家的雜志尤其是畫報類雜志銷售火爆,對照片需求量很大。吉格利曾回憶他第一次從事攝影師工作的經歷:那是1941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當時他剛17歲。一家以家庭婦女為主要受眾的雜志需要一名攝影助理,正式攝影師則是一位女性。他鞍前馬后地跟著這位嚴苛的女攝影師干了幾年,不僅增長了攝影技能,還順道熟悉了攝影江湖的一些潛規則,尤其是怎樣攀上那些著名的模特和電影明星。入道后,他很快知曉了一個教材上沒寫,明白人嘴上不說的道理——給漂亮的女名人拍照,哪怕拍得不怎么樣,也不愁用戶;而反之,即使你拍得再好,照片也賣不上價。所以說,拍商業人像,最大的資源就是與明星和名人的人脈關系。對大多數商業攝影師來講,這一條到現在還管用。別說把名人請到你的影棚里,就是狗仔隊在街上偷拍的照片都能賣出好價錢。
1950年代,吉格利來到時尚之都巴黎,吃的還是攝影這碗飯。剛到巴黎的時候他沒什么錢,只能住在廉價旅館里,在亭子間(方言,指上海等地舊式樓房中的小房間)沖洗放大照片。巴黎和紐約不一樣,他人生地不熟,也不通法語。好在《生活》畫報駐巴黎有一個辦事處,他決心到那兒去碰碰運氣。他帶著幾十張得意之作,其中有新聞照片也有商業照片,見到了辦事處的負責人。對方一看,說:“我如果給羅伯特·卡帕派活,廢話不說,馬上就到,最終他拍出的照片總能好于我的預期。如果我要雇用你,你能否做到這一點?”吉格利說:“那就試試吧?!贝藭r恰好趕上1952年巴黎的一場春裝發布會,吉格利去拍了,回來把照片交給負責人,對方一看,果然不錯,便挑了4幅發表在3月某期的中心插頁上。
但是,畫報的好景不長。到了1972年,那些“印在紙上的電視”再也敵不過真正能放出影兒來的電視,盡管當時后者都是黑白的,但它對人的誘惑力還是要遠大于印在紙上的照片。這一年三家最著名的圖片用稿大戶相繼關張,《星期六晚郵報》《科利爾》雜志和《展望》都從歐美國家的報亭中永遠消失了。只有《生活》畫報還硬挺著,但已改成月刊,銷量也大不如前。這對當時攝影人的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吉格利因為是攝影通才,“西邊不亮東邊亮”,什么活兒都能接,所以未受太大影響。
到二十世紀接近尾聲的時候,他放下了手中的照相機,而恰恰也在這個時候,膠片攝影的黃金時代也即將走到盡頭。吉格利跟著名的《生活》畫報一樣沒有趕上攝影的數碼時代。即便趕上了,他們也不一定喜歡這個時代。而這個時代也不會因為曾經的成就而留住他們。世事不會被拒絕接受新事物的人所拖累,但也會給這些人一小塊生存之地,僅僅是一小塊。還在用膠片相機拍反轉片的職業攝影人就是在這一小塊孤島上的堅守者,雖然令人敬佩,但效仿他們的代價是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