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涌
第二巡回法庭直接設到東北,在地方法院的家門口辦公,構成了一種空間上的壓迫感。巡回法庭與地方法院將形成一種張力,巡回法庭有做模范的壓力,地方法院則有被監督的壓力。
十八屆四中全會決定提出,最高人民法院設立巡回法庭,審理跨行政區域重大行政和民商事案件。第一巡回法庭設在深圳,第二巡回法庭設在遼寧沈陽。
據介紹,最高法院設立的巡回法庭,相當于最高法院的派出機構,在審級上等同于最高法院。巡回法庭的法官由最高法院各業務庭選派,按一定的時間輪流派駐巡回法庭。巡回法庭的判決效力等同于最高法院的判決,均為終審判決。
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座落于沈陽市渾南區,從法庭向北眺望,可見不遠處碧波淼淼的渾河。
第二巡回法庭的接待大廳很寬闊。從接待大廳一側進,是九間接待室。每間接待室約30平方米,在法官和訪民之間有一面透明玻璃隔開,內墻上寫有“最后一問”四字,這是胡云騰大法官的名言,意在提醒法官面對訪民要有耐心,讓訪民言無不盡,即使訪民沉默了,法官也不要忘記最后一問:“還有需要陳述的嗎?”
巡回法庭是干什么的?帶著這一疑問,我觀摩了第一槌開庭。
胡云騰大法官宣布的兩條規矩
2015年3月10日清晨,陽光明媚,薄雪未化,小面包車停在渾南區世紀路3號,各方代表紛紛入場,這是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日子。
9點,胡云騰大法官敲響了第一槌。
槌落開庭,他首先宣布:“本庭實行法院內、外部人員干預案件處理的記錄曝光和責任追究制度,如有向本庭打招呼、批條子、遞材料,干預或過問案件處理的,本庭將將此行為記錄在案,存入正卷,同時要向其他當事人公開。”
條子存入正卷?這是一個相當厲害的招數。我一直主張高度重視司法改革的技術主義維度,有時一項微觀上的制度設計,可以解決許多司法沉疴。實踐中,法官裁判被很多力量所左右,最為混亂的時期,黑袍口袋里裝的都是條子。
現在看來,這不僅僅是巡回法庭的改革措施,胡云騰大法官其實是提前宣布了一項全國性的司法改革措施。開槌后不到三周,3月30日,中辦、國辦頒布《領導干部干預司法活動、插手具體案件處理的記錄、通報和責任追究規定》,中央政法委頒布《司法機關內部人員過問案件的記錄和責任追究規定》。
胡云騰大法官對當事人宣布的第二項紀律,是誠信訴訟。為什么誠信訴訟很重要?需要在第一槌庭上來宣布?
在審理中,誠信訴訟是一個難題嗎?法官只需要認證據,大可不必費心揣測所謂真相,例如美國大法官霍姆斯則只重視證據顯示的事實,不關心背后的原因和背景,認為那是法官“可不知的領域”,所以,裁判可以是一件高效率的事情。
13世紀的英國綜合巡回法庭(The General Eyre)是將誠信訴訟發揮到極致了。審理時,如果當事人表現緊張、猶豫,說話吞吞吐吐,法庭即認定其有罪,嚴厲懲處。
在當今中國的法庭上,當事人大言不慚地編故事,甚至口吐穢言,法官卻無可奈何。巡回法庭在自己的試驗田中,完全可強化“禁反言”原則,并加大對“藐視法庭的行為”的懲處,也可做成一篇大文章。
第一槌面對的案子
庭審正式開始了。這是一起貸款案件:
鞍山市電業局與農行立山支行簽訂借款合同,借款4000萬元,東北電力集團財務有限責任公司業務七部為保證人。
1998年12月31日,農行立山支行向電業局發放了全部貸款。同日,電業局將4000萬元轉賬給業務七部。1999年3月3日經農行支行行長王忠利及電業局領導的授意,業務七部主任金玉科將4000萬元轉給泰隆公司。
2000年4月30日,泰隆公司與鞍山市正龍公司簽訂借款協議,王忠利為該借款協議做了書面擔保,泰隆公司將業務七部轉入的3500萬元又轉借給正龍公司。此案另有以房抵債和公安廳扣押等情節。
2005年4月15日,行長王忠利因該筆貸款,被鞍山市立山區人民法院判決認定構成向關系人發放貸款罪,判處有期徒刑6年。
庭審中,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被合為一個程序,效率很高。胡云騰大法官掌控有度,游刃有余。雖然中間突然停電時,觀眾面面相愕,也未影響他的節奏。
審理的焦點是:貸款合同是否有效?誰應當被認定為本案的債務人?債權利息如何計算?
此案涉及合同法上的一個重要問題:法定代表人在合同簽署過程中的犯罪行為是否必然導致合同無效?其實,商法學者和刑法學者看法不盡相同。商法學者傾向于保護交易安全,主張有效;而刑法學者則強調合同的非法性,主張無效;民法學者可能搖擺于其間。
胡云騰大法官是刑法專業出身,他的博士論文是《存與廢——死刑基本理論研究》,以刑法思維看合同效力,應判無效,果然如此。
巡回法庭的判決堅持了合同的相對性,未判泰隆公司承擔責任,但明確宣布:“電力局可以向它追索,追索的訴訟時效從本判決生效之日算起”。追索的訴訟時效本應在另案審理中確定,但本案判決卻為電力局的追索權明確了訴訟時效的起算點,以保證追索的成功,避免電力局因年代久遠而陷入訴訟時效問題而無法獲得救濟,可見裁判者的良苦用心和底氣。
利益衡量的方法,一定要在法律的框架下和法官的自由裁量權的限度內行使,否則,突破法律的內在統一性,所謂利益衡量就會成為一道東北名菜——亂燉,既不尊重規則,也不創造規則。
巡回法庭第一案的判決是在嚴格的法律體系內運用利益衡量方法行使自由裁量權的,值得贊賞,但是,本案涉及的一個重要問題——法定代表人在合同簽署過程中的犯罪行為是否必然導致合同無效?判決沒有對此從法理上予以澄清,沒有確立規則,留有遺憾。
巡回法庭與地方法院
關于開錘第一案的選擇,其實完全是可以有狡獪的政治考慮和安排的。可選擇一個明顯錯案來審,以樹巡回法庭之威風。如果不宜選東道主遼寧省高院的錯案,可以選邊遠的黑龍江省高院的錯案,在庭上一刀一刀地解剖之,推翻之。
但胡云騰大法官顯然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他按部就班地讓電腦自動派案,他是001號法官,001號案就自然由他審理了。所以,第一槌中自然也就沒有想象和期待中的“包青天”式的情節了。
也許,他的策略是“平緩開場,漸漸發力”,但不管是怎樣的策略,他都無法回避一個敏感問題——巡回法庭與地方法院的關系。
第二巡回法庭直接設到東北,在地方法院的家門口辦公,構成了一種空間上的壓迫感。巡回法庭與地方法院將形成一種張力,巡回法庭有做模范的壓力,地方法院則有被監督的壓力。
巡回法庭的使命是艱巨的。也許,設立巡回法庭的決策時間是短促的,但是,既然已經寫入十八屆四中全會決議中,開弓豈有回頭箭?可以預計,在2022年之前,巡回法庭必將在全國鋪開,延至西北、華北、華東、中南、西南等地。
試想,同樣一群法官如果仍然深深嵌在或隱在最高院的正義路大院里,他們如何煥發出這般力量?我們期待一種競爭格局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