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一度大紅的官場小說逐漸式微,只是因為作者的想象力跟不上一日千里的現實嗎?
官場,有太多的貓膩。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是不可言說的秘密,不可觸碰的禁區,直到1998年,湖南作家王躍文50萬字的長篇小說《國畫》出版,才揭開了這層神秘的面紗。
官場是個大染缸,官場還是個斗獸場,各色人等各懷心事,正直、虛偽、陰謀、陽謀,都成為小說家絕好的素材,才使得王躍文之后,陸天明、張平、閻真、周梅森、黃曉陽、小橋老樹等一大批作家投身到官場小說的寫作之中,使得這類小說迅速成為中國類型文學的一個重要陣營。
有人說:“《國畫》與其說是官場揭秘,不如說是官場百態圖。”其他的官場小說何嘗不是如此?它們以自己的方式刻畫揭露著中國官場的現實,這是一種寫作,也需要一點勇氣。
不去清源,哪來河清有日?
導演陸川的父親陸天明是官場小說中的一員猛將,自《蒼天在上》一炮而紅至今,陸天明這個名字就和反腐敗文學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現如今,好像大伙兒都在罵腐敗,但一到了各自的實際生活中,又有多少人沒有圍著他們轉?公眾為了自己的利益,哄著他們、寵著他們、媚著他們,爭先恐后地表忠心。就像陸天明在《高緯度戰栗》這本書里寫到的代理省長顧立源,他是如何從一個政績突出的領導者蛻變為一個聽不進任何反面意見的一意孤行者的?正是社會土壤和社會空氣造就了顧立源的人生和人性的轉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陸天明大聲疾呼:“不去清源,哪來河清有日?我想我們每個人都是有責任的!”
從社會身份的角度來說,《高緯度戰栗》中的“勞爺”這個人物在辭職離開公安系統之后就只是一介平民,可是這樣一個沒有組織背景的人卻對一個代理省長展開調查,有讀者說,這不對呀,難道不應該由組織出面來進行對一個政府官員的審查嗎?陸天明的解釋是:“當然,一開始勞爺辭職以后,還不是孤軍奮戰,他有原省委書記的授意。我之所以要讓勞爺置身于這樣一個處境之中,還是從刻畫人物性格的復雜性的考慮出發做出這樣的選擇的。勞爺在調查的過程中,原來一邊倒的想法逐漸動搖了,他感到困惑,不知道代理省長顧立源究竟算是一個可以稱之為‘惡的腐敗分子,還是一個為陶里根市做出過巨大貢獻的有功之臣?我想如果他還在公安系統中,恐怕不會有這樣劇烈的思想斗爭。”
人性的復雜性恐怕也正在于此。最終,勞爺還是死了。勞爺的幻滅感來自于他找尋不到出路、無法明辨是非的痛苦。正義有社會正義和法律正義之分。社會正義是一種實質正義,法律正義是一種形式正義。
官場中的一切,古人早已玩過
黃曉陽《二號首長》的副標題是:當官是一門技術活。這句話的潛臺詞是:當官,需要技術,也就是說,你得熟悉這里的規則。
今年,因《二號首長》一舉成名的黃曉陽在漓江出版社出版了最新長篇小說《高參》,卻將小說的背景搬到了民國。黃曉陽說他正是因為對中國歷史的興趣,才開始寫官場小說的。至于官場中的勾心斗角,他坦率地說:“我不懂。”但他在研究春秋戰國歷史時,懂得了陽謀和陰謀,把這些規律作為一把尺子,量一量今天的社會,他就發現,今天官場中人玩的一切,古人其實早已經玩過,幾乎沒有什么新東西。至于在權力學規律層面,更是沒有任何創新。
參謀有道,高下立分,《高參》中的主角是參謀,黃曉陽似乎一直對秘書、參謀、幕僚這一階層非常感興趣。黃曉陽不認為這些智囊角色是腐敗的根源:“在中國,秘書、參謀一類,和舊中國的幕僚制度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特別是在今天大反腐的背景下,很多秘書出身的人出事了。而幾乎所有的媒體人看到的卻是另一面,將其和過去的幕僚制度進行了鏈接。因此得出結論,這樣的職位設計是有問題的。而實際上,這是一個大誤解。在西方政治體制中,也存在一個類似于中國幕僚的體制,他們稱為智囊。一個高級官員大到管理一個國家,中到管理一個省,而事實上,他們又不比別人多幾個腦袋,靠一個腦袋來決策,絕對是不科學的,也絕對是獨裁的。所以說,參謀團隊或者西方所說的智囊團隊的存在,是必要的。我之所以一再寫與此有關的小說,就是想讓普通民眾也明白這個道理。”
官場小說:這樣真的好嗎?
陸天明已經很久沒有推出新作了,黃曉陽的這本新作,將背景搬到了民國,和我們嚴格意義上所說的官場小說,還是有一點區別。
在中央大力反腐的大背景下,官場小說的前景卻似乎變得有點暗淡不清了。2013年9月,《人民日報》發文:“近幾年流行的官場小說、宮斗劇就是這種社會風氣投射到文藝創作中的一個結果。這些作品的一個共同主題是權謀:誰的權術高明誰就能在社會或職場的殘酷‘競爭中勝出;好人斗不過壞人,好人只有變壞、變得比壞人更壞才能戰勝壞人。”這篇文章主要批評《甄嬛傳》,卻連帶著將官場小說一并納入討伐的對象。
寫作環境,似乎沒有那么寬松。可是你也不能說《人民日報》說得不對,這些年官場小說日漸式微,究其原因,恐怕還不是外部政治勢力的壓制,而是內部文學寫作的崩盤。
借著官場小說的名頭,從揭秘仕途進退,官場沉浮,演變為泛濫成災的渲染權色交易,官場小說,不再是反腐先鋒,而成為了晉身官場的初學者學習權謀之術的葵花寶典。一時間,泥沙俱下,官場小說嚴重變味,當然影響到讀者對它的閱讀期待和市場表現。
就是具有代表性、曾經引起轟動的官場小說,我們也不難發現這些作品的軟肋。就像當年的階級斗爭小說,壞人就是壞人,好人就是好人的臉譜化現象比比皆是。張平《國家干部》中的嶝江市常務副市長夏中民,還是“清官模式”中的青天大老爺,高風亮節,嫉惡如仇,似乎沒有人性中的弱點,也不依靠民主政治的建設,最終還是“省委書記解決問題”的老套路。許開禎的《政法書記》像是新時期的黑幫小說,王曉方《駐京辦主任》中的人物,不出聲則已,一說話就滔滔不絕長篇大論,而且都是革命大道理,不免讓讀者厭煩,同時也讓他們猜疑,這是不是作者為了湊字數而想出的一招?
一定是東風壓倒西風,沒有例外,新一輪的高大全的光輝形象冉冉升起,人民的好干部經過一番腥風血雨,總能讓反方惡人束手就擒,實現圓滿的好萊塢式大結局,問一句:這樣真的好嗎?這真的是中國官場的現實嗎?
如果官場小說就是意淫中國官場,給讀者一個虛無縹緲的亮色未來,那么這樣嚴重脫離現實土壤的文學之花,也是必然要枯萎的吧?
在作家葉兆言看來,腐敗根本不值得小說家去描寫,因為反腐必須要靠法律,靠制度,讓文學來反腐,就有點當然了,恐怕也未必有什么效果。不過話又說回來,有一些反映官場現實或者說潛規則的小說,通過出版以及改編電視劇的方式公之于眾,總比完全包在紙里繼續黑幕來得好吧?
有一點光明,就讓這光明沖破黑暗,走向光明的未來。
摘編自833期《新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