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智博
去年一年,許知遠在寫作者和創業者的身份分裂上焦慮了一年,在微信的工作群里,他“一喝高了就說自己焦慮”,會因為在雞尾酒會、產品流程設計中自己的各種小失誤而發火,但想想每天員工的薪水開銷,他只能慢慢收起脾氣,埋怨自己的毛躁和不成熟。
許知遠,“單向空間”創始人、CEO。2006年,和另外12位朋友創立“單向街”書店,今年,依賴合伙人自掏腰包供養9年的“單向街”獲得千萬美金投資,正式進入商業化運作,在“單向空間”的大框架下,衍生出“單系列”產品和“微在”新媒體平臺。
在“形勢一片大好”的背后,是許知遠長達十年的自我糾結和蛻變——在“單向街”即將快十歲的時候,許知遠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勉強的創業者”,盡管他只自封為“單向空間”的“首席哲學家”,但卻沒有了從前拔腿就走的自由,好在他自我分裂得還算不錯,坦然面對著商業領域里沒完沒了的焦慮。
“我在假扮成一個我不是的人”
從圓明園、藍色港灣再到朝陽大悅城,“單向街”作為一個文藝烏托邦的圖騰,在一片實體書店的哀鴻聲中借助資本的青睞完成了自己的進化,暫時告別了那游走在破產邊緣、因為房租高漲而頻頻搬家的日子。如今,完成一階進化的“單向空間”旗艦店已經在花家地社科院研究生院的老圖書館里營業了一年多,它的粉絲們也習慣了這里除了書籍之外的“產品”:沙龍、Mook、app、駐店作家以及關于他們的視頻訪談。
“單向街”另外一個創始人張帆是這次進化的始作俑者,他曾與許知遠在《經濟觀察報》共事,后來去了搜狐擔任新聞中心主編。在2013年快要過完的時候,張帆與許知遠商量把“單向街”做大一點,從資本市場借力,將現在“單向空間”的CEO于威從德國的豪宅拉回了北京。
三個人就在朝陽大悅城的“單向街”,在滿柜子西方文學作品的前面,見了摯信資本的投資人。摯信資本投資過豆瓣、果殼、窮游、雕刻時光,在許知遠看來,這家金主偏好“小清新”。
雙方的效率很高,第二次見面,投資人希望“單向街”能再做一個新的媒體,他們的判斷是,中國互聯網現在渠道布局已經定型,單缺好的內容產品。于是,許知遠的團隊從Buzzfeed、“貓貓狗狗”到嚴肅新聞的路線得到了啟發,搞出了“微在Wezeit”——we是英語的我們,zeit是德語的時代。
那時的許知遠其實對“單向街”的商業化并不熱心,甚至從心底有些排斥,“微在”在微信上試水的時候,他拿著剛剛取代了諾基亞功能機的iPhone,在美國伯克利接受著新舊習慣的糾結,最終,他發現他無法離開微信了,也開始承認智能手機的魔力。
盡管如此,當他從美國回來后,在花家地的辦公室里,他依舊躲著“微在”團隊走,害怕這群90后將他視為陳年舊物,而年輕的員工在回答“哪個部門工作量不飽和”時,投給許知遠的票數僅次于店里的流浪貓。
去年一年,許知遠在寫作者和創業者的身份分裂上焦慮了一年,在微信的工作群里,他“一喝高了就說自己焦慮”,會因為在雞尾酒會、產品流程設計中自己的各種小失誤而發火,但想想每天員工的薪水開銷,他只能慢慢收起脾氣,埋怨自己的毛躁和不成熟。隨著他慢慢收斂了知識分子的隨性,“單向空間”也走向了商業上的正軌。
現在,在這個“書店”的產品規劃里,有一個“單系列”產品,比如許知遠和一些知名知識分子定期就一個話題撰寫的文章合集《單讀》、歷次活動嘉賓們精彩演講匯聚成集的《單談》,與一些設計師合作在店里出售的生活用品叫“單品”,口味越來越地道的咖啡和西點則是“單廚”。
“單向街”更名為“單向空間”,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打破實體書店在空間上的藩籬,融入互聯網時代,按許知遠的話說,要“創造一個更大的、立體性的精神空間”,讓現在的讀者即便沒有時間來這里,也同樣可以每天通過微博、微信和app“隨時了解和閱讀”。
不過許知遠一直在試圖影響“單向空間”下面媒體產品的方向,希望它們去引導讀者而非迎合讀者。曾有人問他:“微在”難道不是迎合讀者的娛樂至死嗎?他回答說:一方面我們需要尋找時代新的語言,和胡適、魯迅、嚴復不一樣的語言,并且如何讓我們的心理語言有更多的能量。“微在”是我們的嘗試,現在還在嘗試之中,不知道結果會怎么樣。
于是在今年3月開始,他拋開了自己不熟悉的網絡語言,親自上陣,與喜馬拉雅FM合作推出一檔音頻廣播節目《單讀》,一周兩期,一期20分鐘。
在節目還沒有太受到關注的第三期,許知遠回憶了一年前自己在舊金山讀到波蘭詩人米沃什的情景。許知遠不無傷感地說,就像“不得不”生活在美國的米沃什一樣,他覺得自己生活在這樣一個困境:一方面,他開創了“單向街”,投身創業潮,希望用商業維系文化理想,聚攏一批年輕的知識分子、作家,生產這個時代最好的精神產品;另一方面,創業的歷程中,他不斷逼迫自己學習商業,適應商業,最終他發現,自己距離“作家”這個角色越來越遠了。
他引用米沃什的話,作為這一期的標題:“我最大的恐懼是,我在假扮成一個我不是的人。”
“第一次談一個我不喜歡的人”
與現在一些名聲如日中天的名流去搞“一書一議”的讀書節目相比,許知遠的《單讀》音頻更加“私人化”,頗像歐美的個人電臺,完全沒有圖書營銷的目的。聽歌,讀聽眾評論,慢慢切入到談一本書,然后再讀上幾分鐘書里的章節,他的聲音緩慢,主持風格令人想起曾經在北京音樂廣播的DJ伍洲彤。
許知遠曾經的責編說,他在《單獨》里自說自話,感覺狀態比他在公開場合講演還要好很多。他聽過之后笑著說,因為我本來就是一個不喜歡面對人多的人啊,我更愿意在店里,每天跟朋友聊聊。
就像許知遠在公開場合解讀自己作為作家和創業者的雙重身份時說的那句“分裂是人生的常態”,表達欲望和希望與公眾保持距離感這種矛盾,在很多還帶有理想主義的人身上存在,而看起來老掉牙的“廣播”,似乎更能調和他們的這種分裂。
從第9期談村上春樹開始,《單讀》在喜馬拉雅FM的聽眾穩定在每期22萬到25萬人之間,但估計他們很少知道,這個聽起來溫和、平靜的讀書節目,并不是來自專業的錄音棚,而是“單向空間”二樓入口處左手邊的幾平方米的庫房。每當許知遠要錄音,編輯小高便要把庫房里亂七八糟的東西歸攏到一邊,擺好高腳的桌子和椅子,支好拾音的麥克風,看著許知遠夾著要讀的書、踩著人字拖走進來,坐下,手邊還要備著咖啡、茶或者是一小瓶啤酒。兩扇拉門一關,屋子里便只有二人,許知遠負責說,小高負責錄,如果許知遠自己說嗨了,小高就要提示他時間。
有時談到的書過于“古老”,遇到拿不準、記憶有些模糊的地方,許知遠便要起身,找書核對,20分鐘的節目通常要錄35到40分鐘,然后再由小高剪輯、上傳給喜馬拉雅FM。
《單讀》每一期的話題幾乎都是許知遠日常生活的映射,比如許知遠現在一直在籌備寫梁啟超的傳記,于是他在讀的史料和書籍,會經常作為分享的話題;比如他馬上要去美國,就會為大家講硅谷的百年;又比如每次節目開頭的音樂,他喜歡找一些小語種的歌曲,聽不懂,就因為旋律好聽,而且他最近還在單曲循環。
在節目的前一階段,小高一直在為許知遠整理每期的聽眾評論,建議許知遠談談熱門話題,看看能不能增加點播量。今年4月26日汪國真去世,許知遠便嘗試著聊聊汪國真與90年代的中國。雖然死者為大,但他在節目里還是會說,“這是我第一次談一個我不喜歡的人,算是一種妥協吧”。
事實證明,聊這樣的熱點話題,并沒有明顯提升節目的點播量,許知遠似乎對這個結果很開心,隨后談了一期自己欣賞的北島。盡管許知遠在《金門的奶茶》那一期節目里說,有時不知道跟大家分享什么書了,就只好說自己寫的書(其實聊的是在臺灣出版的書),但小高提到這個話題卻說:“許老師最不愛聊的就是他自己的書,這么多期節目里,就聊了兩次。”
作為一個曾經的媒體人,許知遠的新聞敏感從未退化,在話題的選擇上有時會無意識與新聞熱點同步,李光耀逝世,他會深度談李光耀和南洋,從一個華裔拉美記者朋友,他可以聊到胡里奧科塔薩爾,然后借著他的著作批判“非虛構寫作”,即便是面對著記者,他也會微笑著說:“‘非虛構寫作就是個偽概念。”
“希望這節目像BBC那樣陪伴幾代人”
60多期節目下來,《單讀》已經具備了一個相對固定的模式,但許知遠對錄制節目的熱情卻正在劃出一條下滑的曲線,“厭倦”是一個經常掛在他嘴邊的詞,他毫無顧忌地對記者說:“我現在對錄節目有點厭倦了,它的模式越固定,我越沒有熱情。我哪有那么多感悟天天跟大家說呢?”
這種厭倦從他最近從美國回來開始,一直在持續,最近幾期節目,都是小高在他屁股后面天天追著,逼著他錄音。許知遠錄音時的狀態好壞在節目里能被感覺出來,9月份講《黃金時代》,他繪聲繪色讀著小說,為聽眾點評著王小波是如何將耍流氓寫成了一種性感,滔滔不絕,急得旁邊的小高直給他打手勢。
《單讀》雖然是一檔互聯網廣播節目,但節目在與聽眾互動的環節,更像是15年前的廣播,與如今每天都在播音間里忙著刷微博、微信的電臺直播主播相比,雖然許知遠也可以讀著留言,調侃著自己和那個聽眾一樣,每天早餐都要就著老干媽,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對《單讀》的聽眾有著自己的期待,這種期待不是看著他們長篇巨幅描述著迷茫的生活狀態,而是希望聽眾也跟他一起,分享關于讀書和獲取知識的一切。
問到60多期節目里,他最喜歡哪一期,他竟然沒有任何遲疑,說:《勞動者的blues》。
而那一期節目,許知遠沒有談任何一本書,而是用鮑勃·迪倫的workingmans blues做了開場音樂,這首歌被一封寫給他的匿名讀者來信提及,來信里則是講述著一個文筆極好的年輕人對社交網絡和自己迷茫生活的分裂。
因為籌備《梁啟超傳》,他幾次在節目里提到“崖山之后無中國”,最后終于有人為他提供了這句話的準確出處;他有次在節目開頭放了一首羅馬尼亞的歌曲,幾期之后,有人便給他提供了一份歌詞的聽譯,他看過之后感慨說:原來不同民族在抒發情愛時的歌都還是挺直接通俗的;在講完《紅玫瑰與白玫瑰》,很多聽眾在下面留言說,又回去翻了一遍小說,重看了一遍電影。
這樣的分享和回應,正是許知遠需要的,也是支持他還能錄著《單讀》的動力。3月準備做《單讀》的音頻時,他從未多想,只是將節目作為一種表達渠道,希望能陪著年輕人“一起閱讀這個時代”,讓更多的年輕人從碎片化閱讀逐漸回到嚴肅閱讀。
很多讀書節目的終極目的是圖書營銷,但《單讀》對于“單向空間”的運營能有多大的帶動,則根本無法量化,許知遠也壓根兒沒想去計算——雖然幾十期節目下來,已經有很多聽眾在評論里開始“籌劃”,說應該將《單讀》的音頻整理成文字,以筆記本或T恤衫的形式做出來,可以在“單向空間”的沙龍上請許知遠簽名。
當然,還有不少沒有去過花家地的聽眾,聽完節目后還專門去了趟“單向空間”。
或許也是這些越來越積極的聽眾,讓許知遠相信自己的“厭倦期”會很快過去,在節目剛開始時,他就說:“我希望把這個節目做到80歲,像BBC那樣陪伴幾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