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
天堂樂
天堂落土人間,名蘇杭,與那個叫蘇軾的男子兩度結緣,讓他在此收獲了一生最好的時光。
杭州有西湖,水色天成,潤澤他情懷。他含笑舉筆,如有神助,回贈西湖貼切好詩。兩者絕妙遇合,后人再難超越。
在杭州,除了數量可觀的詩詞字畫,他還留下些許佳話與一道長堤。名妓、高僧,世間本難容合,詼諧如他,偏讓兩者言語交鋒,坦然相對;玉皇、乞兒,天上地下本不可及,寬和如他,偏是兩者都可陪得,都可笑談。在他眼里,世間萬物彼此無界限。
人間天堂,畢竟在人間。率直如他,看不得百姓悲苦,對新政弊端不吐不快,對群小惡行不指不休。
一道道奏折上達天聽,字里行間都是為民憂為民急為民請命,勒得群小喘不過氣來。卑鄙報復如群鴉飛至,然而手中的筆卻從未停下。
至今端臥西湖上的長堤,名蘇。與另一名白的長堤隔湖而望。紀念著兩個與杭州結緣的男子。
烏臺劫
群鴉飛掠,仿佛黑夜碎屑灑落在御史臺府衙的翹角屋檐。御史臺,別名烏臺。1079年,一粒黑屑落在他額頭。
他的文字一度被人在喧街陋巷傳唱,亦被帝王捧讀。這年,群小粗暴翻檢,他的文字碎成點點墨屑傾倒在皇座前。文字自身的豐富包容為小人提供了置喙的可能,一點點將嘉木鑿得千瘡百孔。他從湖州太守淪為囚徒。從湖州到汴梁,身后官差一路催逼,他正經歷一生最疾速的下墜。
船停太湖,那夜的月光見證過他的猶疑,縱身入水還是全身為囚?四十有四的他最終選擇面對。于己,死是瞬間解脫;于親,是無窮后患。烏臺案前受審的命運,他無可逃避。
一百多個日夜,日升月落,足以讓愁緒蔥蘢落土,白發匆匆生長。從最初的抗辯到最后的服罪,無人知他內心的轉折。
好在他生性豁達,千鈞壓力之下,坐臥間從容不改。這一切被一無名太監看進眼里,傳達于皇帝耳畔,成為命定的救贖。皇帝無視群小喋喋,朱筆圈定——貶黃州。
出得烏臺門,他馬上率性揮筆,兩首詩文即出。難怪侍妾朝云言:滿腹不合時宜。一生不合時宜的他仰面大笑,而后長袍飄飄,漸離烏臺遠。
赤壁游
1080年,他來到黃州,在這里將用三年時間完成另一個生命姿態——放下。放下錦袍,放下經世儒學,放下塵間恩怨,做個貼近泥土和山水的人。
黃州吹送過一陣經典東風,燃起過一場經典戰火,而今又將承接一個男子外在與內在的磨折。
那夜,他與好友泛舟而下。江流月光,如夢浮載。白霧深處傳來空明擊弦聲,伴以低幽歌吟。天地似無限擴展,心魂一縷飄蕩,渺如輕蠅,微如沙塵,引發一腔虛無感嘆。友人握簫,悲聲驚起如煙舊事,鄰船一位婦人竟抽噎出聲……
那一幕在一幅字間隱現。字出白千年前他的筆端,帶著他的氣息在世間流轉。
此時的他似已放下,看天地萬物不再私有,達觀于中,透徹于中。三年錘煉,他的文字已鉛華洗盡,渾樸純然。他脫去官衙腐氣,芒鞋竹杖,一襲蓑衣,在黃泥小路上自在來去。磕腳,磨心,來去間完成人生最艱難的轉折。
平淡趨向繁華,易;繁華歸于平淡,難。他從最高點直墜而下,而黃州不動聲色地以安然的貧瘠承接他,以流動的江、凝定的山撫慰他。他日日起臥于農合雪堂,江從眼底淌過,一顆心漸漸安于胸腔,一片澄明。
青神淚
眉州有三萬棵松,像三萬顆眼淚懸垂天地間。它們被他種滿一片山坡,山坡下埋有一個名叫王弗的女子。某夜,三萬棵松連同月光一起進入他的夢境,又以淚的形態滴入一闋辭章——夜闌人靜時,誰在說斷腸。
少時不欲婚娶的他未逃出俗世情緣,一生分贈給三個女子,又親手將她們埋葬。
三位女子——王弗、閏之、朝云,分享了他一生的淚水與癡情,又給了他一生最美的華年。王弗的端莊,閏之的賢良,朝云的體貼,他都贊美,詩里和詩外。
情多情寡,情濃情淡,情短情長,已無選擇的必要。以他的性情,心中的癡有十分,不會體貼一分。三個女子的生命被包蘊在他的生命中,與這樣的男子相伴一程,不論他身受榮耀還是貶謫,都是幸福的。
對于她們,幸福是真切的日夜,是耳邊的呼吸,是那男子的微笑或一聲嘆息。在世間游走的他常將她們托于弟與友,只身奔命途。那時,幸福是糾結于臟腑、見或不見都沖淡不了的疼惜。有了她們的目光澆灌,他的一生不枯瘦,不貧瘠,不委屈。
還有一道目光來自弟弟蘇轍。一世兄弟不易,何況世世兄弟,那是他的祈愿。雪地相牽的手,難時無怨的扶,兄弟兩人一曠達一沉斂,卻是凸凹相合,不離不棄。情分幾處,都不薄瘠。只能讓人感嘆,他情懷的厚與實,讓人可以放心依偎。
天涯別
他一生以文獲名,也以文獲罪,更以文獲后世牽念。
1094年,他命中第二輪罪到來。此時他登過高位,入過烏臺,代筆的圣諭寫過數百,服罪的供詞書過幾疊,可謂榮辱嘗遍。看夠月圓月缺、嘆過冷暖陰晴的他,早有在高處望見低谷的眼力。風云來前他一再上折,請求外調。
英州、惠州、儋州,一貶再貶,他顛沛千余里,腳不停歇,從中原腹地一再向南。與被貶黃州時不同,離汴梁越遠,他內心越安謐。身如脫鉤的魚,他驟感解脫。身心安處都是故鄉,他安享淪落波折,安享貧苦寂寞,訪古寺,聽鳥鳴,釀桂酒,熬焦墨,采野藥,研藥方,自比陶潛。
輾轉七年,他遇赦北歸。此時,昔日政敵正背向南行,被逐出京城。
北歸途中,他卒于常州,臨終時曾喚子于床前言:我未為惡,自信不會進地獄。坦率如此,自信如此,唯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