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龍的孩子

李虹

老龍是位退伍軍人，已是91歲高齡，但身體還算硬朗。

這天晚上，老龍走到小區后門，看到有賣芝麻糊的小推車，便想買些來吃，他剛把錢從口袋里掏出來，突然身后沖過來一個臟兮兮的小孩，一把搶過老龍手里的10塊錢就跑。誰知，小孩腳下無力，居然跑了兩步之后，自己絆倒了自己，摔到腦袋，暈了過去。

老龍憤而上前，罵道：“小賊！活該摔死！小小年紀……”突然，老龍看到小孩手臂上的一塊胎記，心中一動，當下就把這個小乞丐抱回了家。

這塊胎記，讓他想起了自己的老戰友。70年前，老龍是抗日主力軍第五十二軍第二十五師下轄的南浦部隊的一個小兵，他在部隊里有一個好兄弟，叫馮家安。兩個人都知道戰爭有多殘酷，于是相約，如果一方死去，活下來的那個人就會照顧死者的家屬。

等到抗戰勝利，內戰爆發，老龍跟著部隊東奔西打，他都沒想到自己能在槍林彈雨中活下來。因戰事流離，他和馮家安失去了聯系。

新中國成立后，他曾經試著尋找過老戰友，但是馮家安住的狗牙村，已經不知何時被戰火燒毀，村民不知所蹤。他死了嗎，在哪里死的，哪天死的？老龍都不得而知。

而此時，躺在老龍床上的小孩手臂上有著和馮家安一模一樣的胎記，老龍的直覺告訴他，這就是馮家安的后代！

孩子醒來后，老龍輕輕撫著他的頭問：“孩子，你叫什么？”孩子怯生生地回答：“我叫馮盛……”老龍眼睛一亮：“你姓馮？”孩子點點頭，老龍又問：“你的家人呢？馮家安是你什么人？”提到家里人，孩子咧嘴就哭了，豆大的眼淚吧嗒直掉：“都生病，都死了，都不管我了……”

抗戰那會兒，馮家特別貧困，馮家安在外打仗，家中只靠其妻一人操持，日子過得格外艱難。這么些年怕是越來越難過，到了馮盛這一代，竟然淪落成了乞丐。老龍將孩子一把攬進懷里，老淚縱橫：“孩子不怕，以后爺爺管你！”

但是，老龍的女兒玲珊并不同意留下這個孩子，她覺得最好的辦法是送到公安局或者孤兒院，該怎么安排怎么安排。

她想，自己這一家也不富裕，過去條件困難，家里人連結婚都晚，孩子更是要得晚，如今自己每天起早摸黑，辛辛苦苦，都是為了一家人的生活?，F在這個小孩突然出現，吃起了家里的米飯，穿起了家里的衣服，這算是什么道理？家里有三個大人，還有一個孩子，一切都靠自己開的小甜品店，根本不富裕。但是父親的態度如此絕決，自己還能怎么辦呢？

過了幾天，老龍又提出了讓馮盛上學的事情。這可氣壞了玲珊！他還想要上學？雖然馮盛已經到了學齡，但是這一上學就得花掉多少學費??！上完小學還上不上初中啊？這個數目不是說要報恩講義氣就能給出去的啊，這都什么年代了，以前的約定是以前的了啊。

可是老龍堅決不讓步，已經幫馮盛買了書包，還提前教馮盛識字。

這天吃過晚飯，老龍出門又買了幾本圖書，想拿回家給馮盛。剛走進小區，就看見女婿黃斌慌張地跑過來，說：“爸，馮盛不見了！”

老龍還沒反應過來，玲珊就從后面趕過來打黃斌，罵道：“你跟爸說這個干什么！驚到爸小心我收拾你！”再轉過頭對老龍說，“爸，沒什么，孩子出門玩得晚了還沒回來，我們找找就應該找到了?！?/p>

老龍大吼道：“到底怎么回事？孩子呢？”黃斌看了一眼玲珊，才怯怯地說：“晚飯后，他自己在小區公園玩，平時7點就知道回來了，可是現在都9點了還沒回來，我們怕他是出了什么事?！?/p>

老龍聽后憤怒地瞪著玲珊，玲珊一下子也火了：“爸，我是不同意馮盛住家里，可是我不也一直讓他住著嗎？我也是人啊，我怎么可能把一個孩子往外趕？”

三個人以小區公園為中心，到處尋找馮盛，驚動了小區其他人，陸陸續續地有人幫忙找馮盛，只是一直都沒有消息。老龍心急如焚，后悔自己沒有帶著馮盛一起去買書。

夜里下起了淅瀝淅瀝的小雨，老龍依舊沒有放棄尋找。終于，冒著冷雨、又不住顫抖的老龍在小區旁的一片工地里看到了馮盛的一只小鞋。他趕緊走進工地，拖著疲憊酸痛的骨架子，終于在一條大泥管里找到冷得縮成一團的馮盛，孩子的手里還緊緊抓著一份報紙。

馮盛一看到老龍，就大聲哭了起來。老龍走過去輕輕抱住受驚的孩子，安慰道：“小盛啊，怎么跑出來了？誰欺負你啦？”

馮盛一邊哭一邊說：“爺爺不要我了，爺爺不要不要我啊，爺爺……”不管老龍怎么問，馮盛就一直說“爺爺不要不要我”。老龍注意到馮盛一直抓著的報紙，就拿過來看。只見報紙右下方登著一起不大不小的尋人啟事：

XX省XX市XX路XX小區有一名6歲孤兒馮盛，其是抗日國民革命軍第五十二軍第二十五師下轄南浦部隊的來自XX省狗牙村的馮家安的曾孫子，希望相識之人能前來相認，讓孩子能夠早些回家。聯系電話：137XXXXXXXX，龍先生。

老龍還在奇怪怎么會有這個尋人啟事，其他人聽見這邊的動靜，也都趕到這邊來了。玲珊見到馮盛，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說：“好了好了，找到了就好，謝謝大家啊，快回去吧?！崩淆垍s扯住她不讓走，把報紙拿到她眼前，問：“這個電話是你的吧，是你登的尋人啟事？”玲珊無言以對，只好說：“爸，我，我也是，想讓馮盛找到親人啊，你又不讓我報警，送福利院也不行，我登個報紙也不行嗎？”“小盛就是看到這個報紙才離家出走的！他以為我不要他了！他除了我，再沒有別的親人了！”不等玲珊再說什么，老龍拉著馮盛的小手，毅然走進雨幕。

馮盛洗了熱水澡，躺在老龍的床上安心地睡著了。老龍知道玲珊和黃斌一直在房門外，但是他就是賭氣不見他們。

自從老龍決定讓馮盛上學，玲珊就抑郁地快崩潰了。一天，她終于想到既不用自己做壞人，又不用付那堆無緣無故的學費的辦法，就是找到馮盛的親人。遠親都好，他們才是有義務教養馮盛的人?？墒菦]想到小馮盛會看到這個尋人啟事，憑著老龍之前教的那些個字，大概也知道了尋人啟事的意思，才導致了他離家出走。玲珊現在是一百萬個后悔，她也不想傷害到孩子??！

玲珊敲敲門，下定決心說道：“爸，我們，我們想過幾天就去給馮盛報名上學?！遍T里沒有回應。就在她和黃斌在老龍房門外躊躇的時候，手機響了。

“喂，你好，我看到了報紙上的尋人啟事……”

老龍緊緊牽著馮盛，玲珊和黃斌在前面帶路，走到了約定的酒店門口。玲珊回頭說：“爸，我答應你，無論對方是誰，只要馮盛想要留下來，我就一定把他當作自家人來養。”老龍看看玲珊，知道了她的心意，點點頭說：“走吧，見見馮盛的親人?！?/p>

酒店二樓的包間里，老龍四人驚得呆了，那一個電話，居然來了10多個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馮盛更是不知所措，躲在老龍身后不敢見人。

當中為首的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站出來說：“這位是龍老先生吧，你好，我是龔家耀的孫子龔勤之。這是我的妻子和女兒?！苯酉聛碓趫龅娜艘粋€一個向老龍自我介紹，握手鞠躬。“我是南浦部隊劉阿七的孫女”“我是南浦部隊李恭順的外孫”……走完全場，全是當時在南浦部隊共同血戰的戰友的后人。

龔勤之說：“老龍前輩，我在報紙上看到你們的尋人啟事，注意到‘南浦部隊的龍先生，就在網絡論壇上發了消息，今天來的人里，有我通知的，也有主動聯系我的，于是我約了大家，一起來見你，老龍前輩?！?/p>

玲珊不解：“你們為什么要見我爸爸？”

“感謝。我們的先人都在戰爭中去世了，別說墓碑，連死都沒人知道。在戰場上死了一個人，在后方就會哭死一家人。由于條件艱難，甚至后方都不知道誰戰死了，要去通知誰的家人。老龍前輩一個人，不辭辛苦地為戰死的戰友在各個政區東奔西走，為他們正名，為遺留下來的家屬爭取生活保障。我們都是那些受了老龍前輩幫助的家屬的后人。家里的長輩在世時，一直叮囑我要感恩?！饼徢谥f著說著眼圈紅了，有些哽咽。他們千里趕來，就是為了至誠地說出欠了兩代的“謝謝！”

老龍說：“我怎么沒有義務，他們都是我的戰友?。∪绻耶敃r也在抗日戰場上戰死了，倒也罷了。既然我活了下來，就不能看著我的戰友日夜牽掛的家人活得無依無靠?。‰m然他們不像那些大將軍一樣可以留名青史，但是他們的命也一樣有重量！就算他們的名字留不下，他們也都有自己的心愿啊！”在場的人都聽得感慨不已。

老龍拉出躲在身后的馮盛，問：“你們，有誰是這個孩子的親人嗎？”

現場陷入了沉寂，沒有人與馮盛有血緣關系。

馮盛低下頭，心里難過得很。玲珊蹲下去，輕輕抱著小馮盛，說：“小盛，我們是你祖父戰友的后人，我們就是你的親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