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蜜 汪雋琪



徐忠把一疊白紙和他慣用的鋼筆放在桌前,這是他接受采訪的習慣。思索時,他會轉動筆;談到關鍵處,會“唰唰”在紙上疾書關鍵詞;當問與答的思路出現偏差時,一連串“No”會從他的嘴里蹦出。
那個曾經桀驁不馴、長發披肩、以成為中國商業攝影牛人為目標的文藝青年,已真正煉成龐大企業的掌舵人。但商業與文藝、霸道與慈悲,在他身上從未發生過沖突。
“我的內在其實是一個詩人,是懷菩薩心腸,使霹靂手段。”
不做匠人,要做達人
“直到現在,我在公司還保持著的最大特點是書。”徐忠比劃出一張巨大書桌的模樣,“十幾米長兩米寬的厚玻璃桌,堆滿了過去和現在的各類創意書。”對書的嗜好,讓他將曾經桀驁不馴的靈魂沉淀為謙和沉穩。
上世紀九十年代,攝影藝術在中國剛剛起步,徐忠在武漢石化旗下的仙娜廣告影像公司工作。8年商業攝影的經歷讓他在業界闖出了不小名氣,還被故宮博物院邀請前往拍片。
“想做一個有藝術情懷的商業攝影達人。”一個特立獨行、出類拔萃的年輕人呆在體制內——想象一下韓寒在文聯工作——被眾星捧月,傲氣潛滋暗長。直到有一天,他和父親發生了口角,那份良好的自我感覺才被戳破。
全家出國旅行,辦理簽證時要填報家庭結構與成分,父親將他的職業寫成了“攝影匠”。年輕氣盛的徐忠忍不住申辯:“我明明是攝影師,你為什么把我寫成攝影匠?”父親有些不以為然,“在我心目中你就是一個攝影匠。”
被認為是匠人,他起初感到憤怒,冷靜后卻開始深省:“比攝影技術嫻熟更重要的,是攝影師本人和作品要富有思想。”
讀書、進修,兩年后他回到廣告公司擔任副總。視野被打開,他的心也“野”了起來。時值1998年,下海的誘惑浮動著人心,但不是人人都有勇氣放棄國企的福利——“除了老婆不發,什么都發,連冰箱也發。”
依然是書,給了徐忠破釜沉舟的勇氣。從一本關于美國消費市場的圖書,徐忠找到新的發展方向:美國商業攝影市場的頭號消費者是兒童,每年消費金額高達500億美元;而國內的商業攝影市場雖已非常成熟,給孩子拍照卻幾乎是一個空白。他嗅到了兒童攝影將在中國大地遍地開花的先機。
向父親借了兩萬元后,他與朋友合伙在武漢最繁華的商業街江漢路租下了二十平方米大的一間門面。這家攝影門店被取名為“安琪爾”,因為孩子就是天使。
16年后,帶著美好意愿的安琪爾,成為中國最負盛名的兒童攝影機構。
可以“心狠”,但不可“心黑”
向父親借錢時,父親送給徐忠一句話:“你可以‘心狠,但不可‘心黑。”
心黑與心狠,與其說是商業之道,不如稱為做人之道:凡事都要有底線,有原則。“父親的意思是,我賣的東西值這個錢,就老老實實告訴別人,讓別人知道它的價值,不能讓自己吃虧。而心黑,就是不能超出底線,不能貪婪。”
中國的父母迫切需要一種有意義的東西來體現其對孩子的重視。安琪爾迎合了這個需求,開業沒多久,門店就經常爆滿,徐忠夫婦和合伙人往往要同時接待五六個或咨詢或拍攝的家庭。
妻子負責銷售與服務,合伙人負責拍照,彼時還未辭職、只能算半個員工的徐忠,貢獻更多的是經營點子。“我總是能想出一些‘金點子。比如免費券啊,做一個小小的相框掛在胸前啊,要求能第一時間喊出每個孩子的名字。可是做起銷售來,我就‘害羞。”
店里的第一筆生意卻是他拉來的。那天,他看見店對面的馬路上有人推著一輛童車路過,徐忠鼓起勇氣跑上前推銷自己的免費試拍服務:“你帶孩子試嘛,我們專為兒童攝影,孩子一定能夠拍得開心!”
他至今都記得這筆單子的成交金額:286元,是當時市場人均消費額的兩倍。
但這并不能掩蓋他在銷售上的弱點。妻子從來都是讓他避開銷售,“你不準我站旁邊。等銷售完了,可以來跟客人交流。”連員工也愛與他打趣:“你總是不好拒絕人家,又賣那么便宜。”
徐家世代知識分子,在徐忠之前,唯一與“商業”或“經營”沾邊的,唯有當時任企業一把手的徐父。但即便在企業浸淫多年,父親的骨子里仍有“把東西賣給別人很不好意思”的羞赧。徐忠也深受這種思想的影響,他坦承自己對其沒轍:“骨子里的東西,克服不了。”
他曾拜訪過一位陶藝家朋友,那是一個羞澀的男人,制得一手好陶器,但一談到自己的作品該值什么價,臉便漲得通紅,怎么也開不了口。所有的包裝、推廣和銷售工作只能交由“外行”的妻子來打理。徐忠在朋友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但成為管理者后,他找到了解決辦法:何必與自己的弱點死磕?讓擅長銷售的人來做不是更好!
做百年老店該具備的品質
雖然嘗到了挖金兒童攝影市場的甜頭,但商業廣告攝影的野心短期內并沒有熄滅。徐忠去了深圳,成立賽肯攝影設計公司(第二工作室),準備大展拳腳。合作多年的朋友卻在此時提出了分家。對方帶走了看似最有“錢途”的廣告攝影業務,把兒童攝影這塊留給了徐忠。
他極度受挫。多少年來,他始終堅持“只要你對我好,我就會對你好”的理念,對友人、對客戶皆如此。分家的痛苦,讓他在早上七點獨自坐車到大梅沙海灘,一動不動地坐到晚上八點。
他回到妻子的家鄉重慶。2000年,他們在沙坪壩的重慶八中旁開了在重慶的第一家門店,相準的是“文化之區”的文藝氛圍,這讓他覺得很親切——他依然是一個藝術家。
重慶的安琪爾復制了武漢店的經營之道并流傳至今,成為日后安琪爾的重要企業文化。沒有一個創業者不想把基業做成百年老店,但百年之路注定坎坷,“任何一家百年老店,都有超出這個時代的核心理念,比如3M公司,‘創新始終是它不變的核心。”
下一步如何發力?徐忠做的第一件事還是看書。徹底告別深圳前,他擲下五萬多元買遍深圳大小書店里所有關于創意的圖書,打包一并飛回重慶。
他開始真正從管理者的角度研究企業發展。兩年里,安琪爾從單獨的一家門店發展成擁有五家分店的攝影機構。他掩飾不住喜悅,在博客上自稱“安胖”,安琪爾的胖子,嘚瑟之極。
只是很快就有否定的聲音出現。“你們影樓服務很差,”一位顧客憤怒地拿出一本《水煮三國》對徐忠說:“你該注重安琪爾的管理了。”安琪爾不差技術,但從看樣片到拿成片,每個環節都磕磕絆絆。
“安琪爾在管理上已經完全脫節。”徐忠如夢初醒。在他身上,藝術家的痕跡太重,太滿足于技術領先于市場的優勢,卻忘記這個市場已經出現太多逐鹿者。如今,拼的不只是技術,是服務,是管理水平。
做員工手冊、建立各種制度、完善部門構架……除了借助咨詢公司等外力,徐忠把提升自己和團隊也列入企業發展規劃。2008年,他到中國人民大學讀MBA,到重慶大學讀國學班,攻讀哲學博士。在他的努力下,2009年安琪爾成為PPA(美國職業攝影師協會)團隊會員,“我看重的是借此獲得與國外頂尖攝影師交流的機會,他們的理念,領先我們太多。”
哲學是最好的精神食糧。采訪中,他不再提及自己在2003年拍的那張得意之照,“不是說那張小孩滴口水的照片就拍得不好,是看的角度不一樣了。”他不想再從技術角度看自己的成長變化,“光線、構圖、角度”這些專業術語只會彰顯自己的坐井觀天。他更想在照片里抓住每個孩子的生命特質,“風格、技巧,都不重要了。”
徐忠不會錯過每一堂新員工培訓課。課上,他會極其細致地闡述如今安琪爾的企業理念——贊美生命。“我們的優勢就是去發現、抓取、展現生命的獨特,用照片去贊美它。”這讓他無懼于競爭對手。
我不想被稱為“商人”
徐忠覺得自己找到了一條可以平衡骨子里的藝術情懷與現實里的企業管理者身份的道。一切矛盾,其實都能如太極,剛柔并濟,黑白和諧。
平常時候,他溫柔慈祥,公司員工都叫他“徐爸爸”;但溫和的外表下面潛伏著“獅子”的野心,關鍵時刻他總能以雷霆之姿推進企業決策。
2011年,重慶安琪爾和廣州QQBaby兩家兒童攝影行業龍頭合并,正式成立同遠攝影集團;2013年夏天,同遠集團成功收購成都兒童攝影第一品牌“超級童星”。三座城市,三個品牌,被他嗅出三種攝影風格:重慶,火辣,有活力,安琪爾就專注打造精致童話;廣州人消費力更強,前衛時尚,QQbaby就走高端藝術路線;而超級童星有濃濃的成都生活味道,閑適、清新,所以更文藝范兒。他的獨到眼光很快得到證明:在2014年11月20日舉行的全國十大兒童影樓年度會議中,三個品牌全部獲得行業最高獎。
電商時代到來,徐忠又變成了兒童攝影行業的弄潮兒,每個人都是一個品牌,一個媒體,何不讓員工們建立自己的客戶關系網?
作為業內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他帶領電商部門將“新媒體”概念植入到每家門店,每一個門店員工都是一個極富潛力的自媒體。安琪爾為每個員工都配了智能手機,讓她們用微信朋友圈維護自己的客戶群。
銷售的內容是充滿文藝氣息的圖文信息,銷售的手段是最有效果的以情動人。借助微信朋友圈,零散客戶被聚集到了一起,隨時更新、了解和分享彼此的動態。這個創舉是安琪爾一次“自上而下”的務實改革,制造的效果十分明顯,“未來,電商將代替門店成為最大的客戶來源地。”以前的顧客來源靠客人介紹,而現在通過朋友的朋友圈,或顧客直接把微信號推送給朋友,就能帶來新客戶。
商業之外,徐忠還一手打造了他的公益事業。他現在把一部分工作重心放在了同遠集團旗下的公益活動組織“同遠會”上。這是一個改善親子關系的活動平臺,“當孩子長大后回看自己哭笑怒罵的表情、每個階段的成長故事,肯定會很震撼,要一輩子珍藏。”
他露出舒展而滿足的神情。這個飽經商戰風霜的中年男人眼里含著光,像個追夢的孩子一樣,臉上寫滿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