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念國



王闿運(1833—1916),晚清經學家、文學家。字壬秋,又字壬父,號湘綺,世稱湘綺先生。
據王氏族譜記載,其先祖于明代自江西徙居湖南衡陽西鄉,后于憲宗成化年間遷居湘潭城外云湖橋。
王闿運生于道光十三年(1833年),少孤,為叔父教養。自幼資質駑鈍但好學,《清史稿》說他“昕所習者,不成誦不食;夕所誦者,不得解不寢”,“經、史、百家,靡不誦習。箋、注、抄、校,日有定課”。9歲能文。
咸豐七年(1857年),湖南補行壬子(咸豐二年)乙卯(咸豐五年)兩科鄉試,他中第五名舉人,獲學政張金鏞賞識,一時頗負時譽。
咸豐九年(1859年),王闿運赴京師應禮部會試,落第,應肅順聘,在其家任教讀,甚受禮遇。不久辭去。十一年“祺祥政變”,肅順等顧命八大臣被誅,他曾撰《祺祥故事》,為肅順被殺辨解。
同治元年(1862年),王闿運入曾國藩幕,所議多不合,不久離去,專門從事講學。光緒五年(1879年),王闿運應四川總督丁寶楨之邀來到成都,擔任尊經書院山長,既愛護學生又要求嚴格,每天有日記,每月有課卷。后回湖南,先后主持長沙思賢講舍,衡州船山書院。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主辦南昌高等學堂,但不久即辭退回湘,在湘綺樓講學授徒,有門生滿天下之譽。
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湖南巡撫岑春萱上書表其德行,清政府授于他翰林院檢討的官職,宣統三年(1911年)又加封他為翰林院侍講。
民國三年(1914年)受袁世凱聘入國史館任館長,編修國史。兼任參議院參政,復辟聲潮中辭歸。民國五年(1916年),83歲高齡的王闿運在家鄉無疾而終,自題挽聯:“春秋表未成,幸有佳兒述詩禮;縱橫計不就,空余高詠滿江山。”逝世后,當時總統黎元洪親作神道碑文,湖南、四川等省均致公祭之文,享譽極盛。
經、史、文、聯“四棲大咖”
王闿運為學主治《春秋公羊傳》,他早年先從《禮》開始,詳盡考察三代的制度,20余歲即作《儀禮演》13篇;而后再探討《公羊春秋》中的微言大義,申張東漢何休的學說。
他見清代乾嘉學者專習注疏,只有對經書的解釋但沒有紀述,僅僅重考證而忽略了論辨,閱者往往未竟十行就想睡覺的狀況,深為感慨地說:“文者圣之所托,禮之所寄,史賴之以信后世,人賴之以為語言,詞不修則意不達,意不達則藝文廢。……今若此,文之道幾乎息矣。”
所以他作經籍注解,既不效宋儒的侈談義理,也不效乾嘉學者的專尊古注,而是根據自己的體會作簡要的詮釋。對古書文字連自己都實在難弄懂的地方,他也就不強作解釋。
王闿運曾表明自己治經的目的只在“尋其宏旨”,用以“佐治道,存先典,明古訓,雄文章”。為使讀者有所解悟,發蒙悅心,他的著作文字汪洋縱肆,頗具莊子散文的風格。這種治學的方法,對當時的學風有一定的影響。
終其一生,王闿運的經學著作有《周易說》、《尚書箋》、《尚書大傳補注》、《詩經補箋》、《禮經箋》、《周官箋》、《禮記箋》、《春秋例表》、《論語訓》、《爾雅集解》等10余種,200多卷。著述之眾,用力之深,影響之大,近代罕見。
王闿運在史學方面亦頗有撰述。他在同光年間主編和定稿的地方志有《桂陽州志》、《衡陽縣志》、《湘潭縣志》等。這些方志敘述翔實,文筆優美,其中的《山水篇》尤為精彩,描繪景物的風韻不減《水經注》。
他自認為最得意的史學著作,是應曾國荃之請而寫的《湘軍志》。
為寫此書,他還設法借閱了軍機處的大量檔案,并請人制作了地圖,先后花了7年時間才完稿。
王闿運本人與許多湘軍將領關系很深,對曾國藩也頗為推崇,但在書中除褒揚湘軍的功勛戰績外,對太平軍前期聲勢的凌厲,清朝內部各派勢力的矛盾,湘軍初期曾屢戰屢敗的竭蹶之狀,以及曾國荃攻破江寧后縱軍擄掠,吞沒財物的情況都不加掩飾,一一加以敘述。
所以此書一刻印,就遭到一些湘軍將領的攻擊,認為它是“謗書”,迫使王闿運將原版交郭嵩燾毀掉才得以免禍。
以后曾國荃又請幕僚王安定另撰《湘軍記》,試圖抵消它的影響。《湘軍記》雖然記事詳盡,可補《湘軍志》的缺略和偏頗,但它對曾氏兄弟一味奉承,故意回避或彌縫各方的矛盾,因而無論是真實性,還是敘事的簡潔,文筆的雄健,都比不上《湘軍志》。
為此,后代有學者稱《湘軍志》“文筆高朗,為我國近千年來雜史中第一聲色文學”,“是非之公,推唐后良史第一”。
王闿運還是一代詩文大家,民初汪國垣作《光宣詩壇總錄》列他為詩壇頭領,冠于一代詩人之首。他幼年初學詩時就嚴守格律,矩步繩趨,不失尺寸,他作詩強調從擬古著手,五言長詩宗魏晉,七言長詩及近體詩兼宗盛唐,但并不單純模擬古人,而是“盡法古人之美,熔鑄而出之”,能自成一家風格。他的詩作“于時事有關系者多”。《獨行謠》、《圓明園詞》等都是反映社會現狀的鴻篇巨作。
王闿運撰文駢散兼行,既不堆砌辭藻,又不故作高深,所以能自然渾成,不落俗調,并多警策之言。他的《湘綺樓文集》中,多有傳世之作。
他的楹聯功底也頗為后人稱道。
岳麓書院有一副“盜”來的對聯:吾道南來,原是濂溪一脈;大江東去,無非湘水余波。
此聯乃王闿運的手筆,當時他游歷南京,居友人家,聞金陵名士多自負,輕慢外省文人,遂題贈此聯高懸于友人客廳。此后岳麓書院濂溪祠,亦懸掛此聯。
彼時的王闿運對江南才子肯定有些小覷,他另撰題南京關圣廟對聯時,亦不忘暗諷一番:匹馬斬顏良,河北英雄皆喪膽;單刀赴魯肅,江南士子盡低頭。
袁世凱竊取大總統職位后,聘請王闿運為國史館館長,對他優禮有加,待為上賓,并大開宴席款待。宴會結束后路過新華門,王闿運仰視門匾,驚訝地說:“這門匾為什么題得如此不吉祥呢?”
同行的人問何故。他回答說:“吾老眼花,額上所題,得非‘新莽門三字乎?”
人們聽了不禁冒冷汗,再也不敢接話。
一天,王闿運去拜訪徐世昌,從袖口抽出一紙說:“以此為贈,可乎?”打開一看,原來是“清風徐來”四字,暗喻清代風氣又盛。
還有一次,王闿運路過內閣衙門,時湖南人熊希齡任內閣總理,陪同者隨意問去不去拜訪同鄉,不料他卻說:“此動物園也。”
隨從不明其意,王一本正經地回答說:“熊希齡者,湖南鳳凰人也。鳳凰者,飛禽之類也。飛禽棲止之地,非動物園者何耶?”
當然,王闿運最出彩的,是這樣一副幾乎家喻戶曉的對聯:“民猶是也,國猶是也,何分南北;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暗喻民國南北爭斗無意義,總統不是東西,表現了他對民國政局的不滿。
門生滿天下,“策反”曾國藩
王闿運長期從事教育,先后執教成都尊經書院、長沙思賢講舍、衡陽船山書院和南昌江西大學堂,加上家中私授的弟子,學生達數千人,其中名弟子楊度、夏壽田、廖平、楊銳、宋育仁、劉光第、齊白石、張晃、楊莊等,都卓有成就。
他就任尊經書院的第一天就對學生傳授學經的方法:“治經於《易》,必先知易字含數義,不當虛衍卦名;於《書》,必先斷句讀;於《詩》,必先知男女贈答之辭,不足以頒學官,傳后世,一洗三陋,乃可言《禮》,《禮》明然后治《春秋》。”又說,“說經以說宇為貴,而非識《說文解宇》之字為貴”,“文不取裁放古則亡法,文而畢摹乎古則亡意。”
當時蜀學的晦塞,少有通儒,聽到王闿運的這些議論,士生才知道研誦注疏諸史文選。
尊經書院日有記,月有課,暇則習禮,三年士風丕變,出現了廖乎、胡從簡等影響較大的人物。所以,稱王闿運為近代的一位大教育家并不為過。
王闿運早年懷抱帝王之學(大白話就是教人如何稱王稱霸),曾試圖參與治世,大有作為,然而屢遭挫折,無法施展抱負。最經典的橋段,莫過于“策反”曾國藩。
王闿運曾作客兩江總督府,大談王霸之道,講到動情處,仿佛風云際會,要為曾國藩造反稱帝指一條明路——王認為平定太平天國后,曾氏亟應利用因此獲得的天下重望,揮軍北上,推翻滿清。
曾國藩聞此,一語不發,端茶送客。
后來,收拾桌椅的下人發現,滿桌都是曾國藩用手指蘸著茶水寫下的“狂妄”二字。
王闿運后來絕意仕進,歸而撰著授徒,不過他“縱橫志未就,空余高詠滿江山”的傲岸之氣未有稍減。平時嘻笑怒罵,譏彈嘲弄,無所不至,人常憚怕而避之。但他對學生真誠和易,勤于教誨,常常正襟教授,侃侃而談,終日不倦。他著書一律親筆抄錄,其書法凝厚,無一筆茍且,也不輕有誤字,直到晚年的應酬文字都絕不潦草。
王闿運一生居長沙的時間為多,他對長沙文化的發揚光大,起的作用是巨大的。
不逛青樓,愛老媽子
過去,對讀書人的道德要求是很高的。不過,如果一個人被視為名士,情形就變了,好像是有了某種行動的自由,別說出點格,就是荒唐一點,人們也以為當然。凡是名士,好像一齊約好了似的,大抵都將“特權”用在男女之事上,所謂自古名士盡風流是也。
不過,名士的風流,往往是犧牲掉仕途前程換來的,也就是說,大凡一個人被人看成是名士,他也就甭打算在政界官場一顯身手,比如像明代的唐寅,被莫名其妙的科場案攪了進去,從此再也別想考試做官;當然也有這樣的,人還沒有踏入仕途,就比較火,文名與青樓薄幸之名一樣大,比如柳永,只能做“奉旨填詞柳三變”。
晚清的王闿運,屬于仕途受到挫折,憤而化為名士的一個人。他很早就中了舉,踏入高級士人行列,雖然幾次會試不售,也屬正常,那個年月,科考聯捷的跟白烏鴉一樣稀少。他的霉運在于才華早露,而且上達中樞,為咸豐皇帝的智囊肅順看上,收入帳下,成了大清智囊的智囊。
而咸豐恰屬于那種氣性過小,又偏偏趕上多災多難的皇帝,長毛沒有平,英法聯軍又打上門,兩下夾攻,一口氣沒上來,窩囊死了。
咸豐一死,肅順一時大意,被葉赫那拉氏聯合咸豐的兄弟恭親王搞掉,王闿運則從此被打上了“肅黨”的烙印,不得超生。
在中國就是這樣,跟錯人與站錯隊,對于文人來說,都是政治生涯中最致命的失著,王闿運站錯了隊,沒有搭上小命已經屬于皇恩浩蕩了,要想出頭,只好等西太后死掉。可是,偏偏這個對頭命特長,一直統治了四十多年。在這期間,王闿運就只好做名士了。除了傳說他曾經勸說過曾國藩自立為帝之外,基本上沒有參與過政治活動。
跟其他名士一樣,王闿運也有大量的風流韻事。不過他的韻事無關于名妓或者名媛,只跟老媽子有關。大概是由于晚清的名妓,早就沒了前朝柳如是、李香君輩的文韻風華,縱然八大胡同的頭牌蘇州小妞,也不過會點彈詞小曲罷了,所以,王大名士不屑在她們身上下功夫。因此,王闿運在傳統名士施展風流技能的兩個方面,都沒有任何成績,都使在了身為傭婦的老媽子身上。
跟那個時代的紳士一樣,王闿運享過齊人之福,有妻有妾,不過都死得較早。喪偶的王闿運,沒有續弦或者再討個妾的意思,不過,此老雖然七老八十,卻每夜非有婦人侍寢不可,否則就難以入睡——他既不打算再要妻妾,又對青樓女子沒有興趣,侍寢的事,就只好由老媽子來承擔了。
王闿運的老媽子,最有名的是周媽。其實在周媽之前,也有過別人,可是自從周媽來了以后,“后宮”就是她一人的天下了。王闿運不僅睡非周媽不香,飯非周媽不飽,而且頭上的小辮子,非周媽梳理侍弄不舒服,梳理完了,還扎上一個大紅的頭繩。進入民國之后,依然如此,成為長沙一景。關鍵是,此老跟老媽子的事,從不避人,不僅在日記里寫,而且雙入雙出,甚至當著弟子的面親親熱熱。
話說清朝完結,袁世凱請王闿運進北京做國史館的館長,王闿運偕周媽上路,途經武漢,湖北督軍王占元請飯,周媽上席,陪座的大人先生們一臉尷尬。
到京之后,大總統設宴招待,周媽也有座位,而且就在王闿運的旁邊,席間,王闿運旁若無人,一個勁地把好菜往周媽碗里夾,連跟總統說話都有一搭無一搭的。
可是周媽也有麻煩,不僅她的兒子和兄弟老上門來要錢,而且她自己,有事沒事,總要弄出點動靜來。她雖然僅僅是個鄉下的中年寡婦,大字都不認得一個,但天生對政治,尤其是家庭政治,無師自通地門清。
周媽的政治才能,在王闿運在家做名士、開門授徒的時候,不過展現在把持家政、操縱館務上,問題還不大,可是一旦王闿運進京做了官,可就麻煩了。首先是在國史館的雜役人員的安排上,周媽要插手,要用自己家鄉的親戚。這倒也有情可原,照顧鄉親和族人,畢竟是國人的通病,只要有人出息了,大家自然會貼上來,要求利益均沾。周媽成了國史館館長大人的內寵,雖然無名無分,但“出息”二字還是談得上的。
可糟糕的是,周媽的手越伸越長,有人見識了周媽跟王闿運的親密,也見識了周媽的神通,于是只要有事求到王闿運,用得到國史館,就走周媽的后門,結果害得原本還算本分的周媽,在京城大出風頭,為了方便跟人打交道,據說還有名片,名片上是王闿運的親筆,六個大字:王氏侍傭周媽。雖說名頭不響,但管用。世面見得多了,周媽膽子越來越大,甚至敢假借王闿運的名義,替人求官。
終于有一天,周媽納賄的事敗露了,王大名士生了氣,要周媽把吃進去的吐出來。周媽遂就地打滾,又哭又鬧,一如潑婦,弄得王大名士無可奈何,只好不了了之。周媽吃的賄賂吐不出來,周媽引進的人就退不出去。
摸著了王闿運的軟肋,知道自己只要一哭二鬧三上吊,王大名士就得讓著她,周媽越發囂張,最后,一個泱泱大國的國史館,居然是大字不識一個的周媽當了家。
幸好,就在王闿運感到有點為難的時候,由他的學生楊度帶頭鬧起來的帝制風潮,已經有點成氣候了。有意思的是,在帝制的鼓噪中,有些遺老遺少錯會意,以為袁世凱這么鬧,是為了讓清帝復辟,未免得意忘形,放肆亂叫,其中就有王闿運的學生宋育仁。
為了不讓帝制運動亂了方向,宋育仁被抓了起來,或者說被客客氣氣地請到了警察局,然后解遞原籍,對于冒冒失失闖禍的弟子,王闿運沒有話說,只有嘆息,還讓周媽送了二十元錢給他。
這種捉放曹的把戲,通曉帝王術的王闿運,大概是看出了其中的貓膩,也看出了其中的危險。老謀深算的他,可不打算蹚這趟混水,于是拿周媽說事,上書袁世凱說自己“帷薄不修”,約束不了家人,辭掉了國史館的館長,沒等老袁照準,就夾起行李走人。
在晚清和民國,王闿運屬于那種才大志高、目無余子的人物,連曾國藩、左宗棠都不在眼里,何況其他。無奈,命運不濟,站錯了隊,只好去做名士,既做名士,心中塊壘難平,非得有點驚世駭俗之舉不足以自顯。
事實上,王闿運抬舉老媽子,除了滿足生理需求之外,還附帶有笑罵官紳貶損官場的意思,管你什么大場合,有什么高貴的人出席,咱就帶周媽一起,款待我,就得款待這個鄉下來的粗鄙的仆婦,關鍵是,我帶這個粗婦,還沒有任何名義,沒有任何名分,僅僅是賤人老媽子而已。達官貴人、夫人名媛,包括民國總統,一并被捉弄了,又無可奈何,王闿運也正好借此一出自己不得施展的惡氣。
從某種意義上說,抬舉周媽,跟他找三個匠人做弟子(木匠齊白石、鐵匠張仲飏、銅匠曾招吉),道理是一樣的,就是偏要找這些底層的人來和士子做伴,抬舉了他們,就貶低了你們。骨子里,他并不真的看得起這些人,比如在日記里,就嘲笑齊白石的詩是薛蟠體(而在齊白石自己看來,他的詩是第一流的,而畫倒在其次)。
王闿運討厭當時官場的一切,尤其討厭春風得意的大人物,但卻從來不出惡聲,一切厭惡,從嘲謔出之,在近乎惡作劇的戲謔中,發泄著自己的不平。只有在自己親人遭受磨難的時候,他才會偶爾顯露出金剛怒目的本來面目。
晚年,他最喜愛的女兒所托非人,女婿不僅吃喝嫖賭,不務正業,而且大搞家庭暴力,對女兒大打出手,女兒寫信向他哭訴,他在信旁批道:“有婿如此,不如為娼。”憤憤之情,溢于言表,這樣的話,大概也只有王闿運說得出來。
編者按:士和紳是構筑中國古代社會的兩大中堅力量,不論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他們都是中國社會穩定和文化進步的重要基石。而在鄉村文化日益沉陷的今天,鄉紳又有著現實意義。本期起,我們陸續為您呈現湖湘著名鄉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