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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坡我的塬我的家

2015-07-06 00:13:29韓小英
延河 2015年7期

韓小英

多年前,奶奶口中的那個“細腰渠”阻斷了我和哥哥偷偷去縣城的想法,卻阻擋不了我們走出山村的夢想。當年那個懵懂的孩子最終還是逃離故土,走向外面更為精彩和廣闊的世界,后來總算在城市站住了腳,學會了說流利的普通話,學會了在城市生存,看起來似乎比城市人更像城市人。我慢慢消除著村莊留在我生活里的微小證據,將自己連根移植到了城市,而我遺落在村莊的少許根須末梢,卻沒有隨秋天的落葉潰爛成泥,他們依然枯瘦地活著,不時讓我疼痛。在那些被月亮侵染的夜晚,他們在荒蕪、寂寞的角落,輕聲而尖細地喊痛,我在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咸陽,耳根緊貼著夜,看他們在我網狀的聽覺系統里纖毫畢現。

1

我有兩個家,一個在城市,一個在鄉村。城市的家安身立命,鄉村的家修復心靈。在城市,我最幸福最安逸的時刻,就是每天把老公和孩子都送出家門后,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窩在沙發上看書,偶爾抬頭環視這個住了十幾年的、我燕子銜泥般一點一滴建立起來的家,心里滿溢著寧靜的喜悅。然后,安靜地沉靜在文字中。

在鄉村,我最舒服最愜意的時刻,就是午后或傍晚,搬個小凳坐在藍天白云下的老家的院子,膝頭放本書,有一句沒一句地看看,抬頭望望遠處的群山,身旁的花草,看雞在地里覓食,狗在院里撒歡,肩頭什么負擔也沒有,心里什么責任也沒有,那一刻的安寧靜好真是無以言表。

從青春期開始,我對自然就有著遠親般的親切感。童年在田野留過足跡的人大多有類似心結吧。20多歲時,每次回家都很積極,我會時常坐在田埂或樹蔭下發呆,什么也不想,只是很享受那種眼中有綠野、鼻中有花香、耳中有鳥噪的自得。尤其是坐在院子大槐樹下吃飯的時候,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來,映在我們的飯桌上,知了在樹上唱著永不厭倦的歌,聽老媽細細的嘮叨,看門前大片綠油油的麥田,有風吹過,田野里微微蕩漾的綠仿佛可以一把擰出汁液來,這種鮮嫩的綠讓我激動和欣喜,那么清新,每一聲呼吸都散發芬芳,每一根血管都流淌著春的希望。

我的老家在彬縣韓家坡村,村子依山但不傍水,整個村莊呈半凹型,總共不足百戶人家,家家在層層梯田挖出一孔孔窯洞居住。記憶中,鄉親們吃飯時端著碗蹲在自家的場院邊邊吃飯邊和坡底下另一戶人家諞閑傳,村里的人都住在坡里,20世紀 80年代初,我家第一個在塬邊上蓋房搬離。老家圍繞坡頭的地分上塬、下塬和四十畝地,這都是好地,比半坡上和坡底那小片小片自留地平整、好耕種,產量高。這些好地每家每戶都會分一些。2000年后,村民陸續都在塬上自家自留地里蓋起了新房,談不上什么規劃,一戶一戶連成一片,也就是現在所謂的新農村。

我一直認為,爸當年給我家選的這個莊基地是全村地理位置最好的。離公路幾十米遠,凹在最朝陽的一個坡頭,院子有兩畝見方,房前開闊處是用籬笆隔開的菜地,菜地邊就是溝邊,一眼望去,視野十分開闊,坡里樹木掩映、梯田層層。倘若正值春天,大塊大塊綠油油的麥田和金黃的油菜花交相輝映,美不勝收。遠處溝對岸的群山連綿起伏,半山坡上隱約有幾孔窯洞,住著三五戶人家,站在溝邊,那真是面朝山谷,春暖花開。

這是我對老家一直魂牽夢繞總想回去的最根本原因,要是搬離到現在所謂的新農村,離開我魂牽夢繞的溝邊的家,那的確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每天,當我在城里家中廚房做飯的時候,我都會望著窗外老家的方向。晴天,我想念老家干爽的空氣和遼遠的天空;雨天,我想念院子樹葉上滾動的雨滴,想念那濕潤清冽的空氣和蒙蒙煙雨下的田野村莊;春天,我惦記著院子里的果樹是否發芽開花;夏天,我盼望著帶孩子們回家采摘爸媽種的蔬菜瓜果;秋天,我在幾百里之外的咸陽也聞得到柿子、棗、梨、核桃的香甜;冬天,老家靜謐的村莊和熱炕更是令我無比神往。

老家,在距咸陽一百多公里的彬縣,在一個可以棲息眼睛和心靈的地方,在一個可以安置夢的地方。這些年,無論在哪里,我睜眼閉眼都看得到我的韓家坡,每當想到老家,我的記憶之門就“吱呀”一聲緩緩開啟,那些景象總是固執而清晰地刻在我的記憶里。老家左邊的鄰居秋霞住在十米開外,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只留妻子種地看娃。記憶中,秋霞提著草籠從我家門前走過,眉頭苦惱地擰成一疙瘩,說:“好姑呢,龜兒子羊又把碎貧家麥吃了……”黑黑紅紅的臉膛看起來健康又淳樸。我家右邊大槐樹后是一條羊腸小道,曲里拐彎走約四五分鐘就到引娣家,她男人寶斌也是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媳婦帶著一雙不滿十歲的兒女生活。農忙的時候,寶斌回來收麥,無風,場里的麥子揚不出去,寶斌撂下锨把就去村里打牌了,晚上月黑風高,寶斌從村里回來,路過我家,墹畔上一路高歌:“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家門……”來來回回老是這一句。爸說,你聽,寶斌打牌回來了,不管輸贏,每次都唱著回來。家門前坡底下住著勤才哥一家,我時常站在院邊看他家崖背上長得紅紅的野酸棗,有時還會踮起腳尖勾過樹枝摘幾個含在嘴里,酸得一擠眼睛就成了雙眼皮。勤才哥家的果樹和菜地也是我目光常常流連的地方。當然,我更喜歡聞傍晚他家燒炕時炊煙的味道,那淡藍色的縷縷青煙從他家窯洞的煙囪散發出來,頓時,溝邊飄蕩著一股只有鄉村才能聞到的那種家常的香噴噴的煙味。勤才哥不時扛著鋤頭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笑咪嘻嘻從我家院子走過,他媳婦銀花頭戴帕帕挎著草籠緊跟其后。

最享受的是夏天的傍晚,夕陽西下,微風佛面,我端個凳子坐在院里大槐樹下,手里拿本書,隨便翻著,書看累了,只需抬眼一望,山巒就映入眼簾。都說青山悅目,其實藍天白云更悅目。爸此時一般都是坐在小凳上抽著旱煙,看他作務的果蔬,愜意地算計著一年的收成。媽不是納鞋墊就是撿豆子,間或拉呱著村里的家長里短。暮色漸濃時,偶爾有村里下地的人從院子經過,爸遞根煙,媽端杯水,招呼坐下歇歇,不論是叫嬸的還是叫哥的,都卸下擔子,掬一把剛從地里采摘的鮮菜鮮果讓我們品嘗。歇歇腳、諞諞閑傳,那地道的方言聽起來如此親切生動。

每當回到老家,我就覺得自己進入了另一個天地,漂亮的水泥路在鄉間的田野里蜿蜒,有露珠的春天早晨,彌漫著青草和牛糞混合的味道,人的內心溫暖安寧,靜若止水。麥苗在風中起伏,不時有燕子掠過開花的桃樹,褐色的煙筒里冒出蔚藍的炊煙,我的心就像放棄了所有警惕和抵抗的絨毛動物。翻過山腰,回到村里,看到熟悉的景物,心就會感到無比的妥帖,院子里的青磚碧瓦,和著被時光打磨的土墻壁;古樹掩映下若隱若現的老莊子;慵懶日光下扎堆嘮嗑的老嫗;溫軟的鄉村、田野和山脈,老人和孩子;牛羊以及送葬的隊伍;馬路上晾曬的谷物;恣肆汪洋的油菜花,伴著溫暖的春風,在午后的陽光里穿行。

記得那年清明帶女兒回家,天空飄著小雨,當走到“細腰渠”時,看到小時候曾跟著老爸收割麥子的那塊地,我指給同行的人看,我說,你看,這個地方就是我奶奶經常說的“細腰渠”,這塊地就是我家的麥地。小時候,奶奶怕我們胡亂跑,總是拿“細腰渠”來嚇唬我們。她說,那“細腰渠”就是個弦弦子,只能容一個人走過,兩邊都是深溝,一個人走上去搖搖晃晃,走不好就掉深溝里了。在她的“恐嚇”下,我和哥哥徹底斷了偷偷往城里跑的念頭。

回到老家,我站在溝邊眺望,滿眼的綠,綠得那么氣勢磅礴,忽然記起冰心說過的一個句子,雨后的青山,就像淚洗過的良心。我的靈魂仿佛經過了青山碧水的過濾,無牽無掛,透明清澈,這是不是禪學里說的,清寧處可洗凡心。

在紛紛細雨中,我瞇著眼睛凝望著多少次夢里才能回到的故園,貪婪地呼吸著甜潤芬芳的空氣,頓覺神清氣爽,積壓在胸中的郁悶頃刻間一掃而光。我久久站在村口,看著溝邊這個古舊的農家小院,幾間沒有院墻的老屋支起的簡陋的家。從院邊遠眺,過去的村莊被四周的山巒包圍,有些荒蠻和空蒙,枝葉婆娑,老屋安詳。我默默地像凝視親人一樣凝視著老家的土地、道路、房屋、樹木,深深地呼吸著老家初春清冽的空氣,連嗓子眼都是甜的。走到院子,見老屋門前的桃樹長胖了,枝頭盡是待放的花蕾。杏樹更甚,滿樹亢奮,一團團的密葉綠云似的死命逗引過路的風。梨樹倒矜持,頂著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靜靜地候著自己的花期。

有時會碰見村上幾個熟人,笑嘻嘻地打著招呼說,“曉英回來了”。是啊,曉英回來了,曉英回家了。事實上,當我一踏進這個小山村,我就得到了滋養和撫慰。但是我不可能經常回去,我只好在城市的喧囂中找到內心暫時的安寧。

回到老家,女兒毛豆豆就像飛出籠子的小鳥一樣,撒腿就往爺爺奶奶身邊跑去,小小的身影在院子歡呼雀躍,“媽媽,我高興得把地都能跺一個洞。”這是我聽到的孩子最形象的表述!毛豆豆興奮得直叫,烏黑的眼珠閃閃發亮,顧不上喝口水就掀開柵欄沖進爺爺的菜園,“小心踩壞了辣子。”奶奶急忙追過去,毛豆豆蹦蹦跳跳避開果樹菜苗已跑到溝邊去了,正攏起雙手沖著山溝大喊:“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清脆的童聲撞得滿山溝都是回音。

在老家,我換上最為家常的衣服和老媽做的布鞋,踏踏實實地踩在黃土地上,渾身就像卸掉了枷鎖一樣輕松。我總是喜歡搬個小凳,長時間坐在院子里,望山望樹望斜陽。那時候的心情是那么的平靜和安逸。這種狀態實在是在體悟了人生的很多況味后,達到的一種充滿活力的平靜。

老家屋子里的家具、電器、鋪蓋、床單等大小零碎幾乎全是我從城市退回來的東西。在咸陽,我總是把用不上又舍不得扔的大件小件整理好,等回老家時帶回去。過時的衣物,孩子們的玩具,更新的家具等,回到老家,那些舊家具在老家又煥發了新的光彩,就連那在城市不再穿的舊衣服也有了新的味道和感覺,你沉浸在老家的氣味里,沉浸在舊家具舊衣物里,就像是沉浸在往事中。那件衣服,那件家具總會喚起你對往昔的追憶,情不自禁地把自己陷進去,沉迷。

在鄉村世界,簡單的物質就能保障生活,只要有一塊地,種幾樣時令蔬菜,任由瓜果飄香,那完全是自給自足的生活,純粹是自然的饋贈。你在菜地撒下一把菠菜籽,一場透雨后,就綠油油一片,土地真的是非常神奇,非常慷慨。在老家生活,你會摒棄很多不必要的物質追求,在最簡單質樸的生活中,得到平實的人生快樂和內心的寧靜喜悅。我的父母在那里默默無聞,與世無爭地用辛勞和堅韌在這綠浪如波的田野,安詳地守候著他們命運的尾聲。

老家的樸素和寧靜是最吸引我的,我在老家感受到別的地方感受不到的東西,我特別感謝上蒼把我降生在這個地方,使我有“家”可回。只要回到老家,我的目光和心靈就有可棲息的地方,我的筆也有最動情的觸點。我對于老家的懷念,達到癡迷的程度,前些年一年回去三四次,現在頻繁得無法統計,有時一兩個月去一次,有時一個月去好幾次。希望退休以后,可以自由支配時間,像爸媽那樣,盡享“兩棲”之福。(由于老家冬天太冷,哥哥就給爸媽在咸陽買了房子,每年一開春,我的父母就會回到老家,天冷就回咸陽過冬。)

對老家,我從當初的親切“升級”到現在的迷戀,還是經歷了十多年的時間。人在 20來歲時,愛的更多的還是理想的東西——理想的工作、理想的城市、理想的愛人、理想的自己。到四十歲后,當這些“理想”實現或者幻滅后,人才會把目光投向生命的本源,這個本源除了人最初的家園田野,還有鄉情、親情以及更重要的精神信仰。這些年,我之所以一次次地回到老家,走向田野,其實想找的也就是還鄉的慰藉。

這些年,我曾不止一次想道:在那個狂妄的年齡,在我剛剛認識這個世界的時刻,我的內心其實還沉睡在一個謎蒙的遐想中。當年,我要離開我的故鄉時,心情多么急切。“跳出農門”的魔咒籠罩了我的童年。我逃離故土,奔赴城市,我要離開它,永遠離開!我不稀罕那樣粗糙、落后的擁抱,那樣的飲食,那樣的人生,那樣細小的河流與苦澀的空氣對我是不可容忍、不可原諒的。最終,我被自己的狂妄深深傷害。

總有一天,我要回到那片土地,我請求她原諒我當年急切的逃離,我要把我的頭顱深埋在她的后花園里,把束縛我的繩索和盔甲統統解除,我要在故鄉的土地上做一個樸實的農婦。我要回到生命的最初,重溫生我養我的源頭。

2

記得那年,省作協黨組書記雷濤去彬縣參加讀書筆會開幕式,其間,去苻堅墓時路過我家,晚上,在縣文聯一幫朋友的陪同下坐在院子吃了一頓我媽搟的煎湯面,打著手電在菜地摘青辣子,綠西紅柿。雷書記站在我家院子,在朦朧的月色下,面向溝邊,臨風而立,說,此刻,要是有個躺椅靜靜地在這躺半個小時多好,再帶上蕭,吹一曲那就更好了。當時已經晚上九點多了,雷書記執意要下到溝里我家的老莊子看看。老莊子在坡底下的半山腰,我已經十幾年沒去過了,自村上人都搬到塬上后,原來的窯洞都廢棄了,蜿蜒崎嶇的山路也因人跡漸少荒草叢生,天黑道窄,真的很不安全。見父母極力阻攔,雷書記還是下到坡里勤才哥家廢棄的院里,縣文聯幾個朋友急忙跟著,在微弱的手電光下,他們居然在崖背一棵李子樹上發現幾串熟透的李子,摘來手里一搓,咬一口,甜脆爽口,他們一邊吃意外收獲的李子,一邊看那廢棄的三孔窯洞,月色下,站在溝邊紛紛抒懷,感慨不已。

有次,西安一幫文友去過我老家后,其中一個發來如此短信:“感謝你的故鄉彬縣之行,因為時間倉促,行程較緊,許多想要看的都未細覽,因此感受粗疏,我至今未著一字,不過給我心頭重重一擊的是那日中午,在你娘家的短暫停留。我看到年屆古稀的一雙父母,特別是令尊大人衾榻旁側的兩口雕龍附鳳的棺木,再看到屋前小院中,數畦鮮綠,桃杏雖青卻顯蓬勃之勢,果蔬欣然性狀經由你的盛情引見可期碩果時節的美不勝收。站在院邊佇望,滔天的蒼茫,千溝萬壑、綿延起伏,令人俯仰之間情不自禁頓生‘抱風而眠‘攬日月在懷之心境。這是上蒼神奇的賜予,我想此番感受相比‘侍郎湖有過之而無不及。”

《延河》雜志編輯一行從侍郎湖觀光路過我家,進去轉了一圈,

熱情厚道的父母,蔬果飄香的菜園,干凈溫馨的小院,令他們感慨多多,主編閻安說:曉英,你真的讓我感到慚愧,這幾年,好多次,我隨省作協領導去老家陜北參觀,路過家門口,我都沒有請他們去家里坐坐,我想,家里就那個樣子,沒啥看的,父母年紀又大,說不了啥……

人若向朋友介紹他(她)的故土和故人時,往往是有點羞澀和話癆的,羞澀意味著精神的坦誠,話癆意味著很容易觸發真情,坦誠和動感情之后,交流就不再流于表面和客套了。對于真正走進我心里的朋友,我最熱切最隆重最豪華的心思就是希望有機會能帶他(她)去我的老家看看,后來發現國家元首之間的交往竟然也是如此,進入蜜月期,就會把會晤地點從總統府改為總統老家的農場,服裝也改為便裝,交談由交鋒演變為密談,密謀由此產生。后來,的確有過一些朋友,從文字里洞悉了我對老家的纏綿,來彬縣后先不去看那些山水湖泊,一見面就表達想去我的老家看看。不管最后是否成行,這樣的請求總是讓我忍不住有點感動,他(她)至少懂得我的軟肋在哪里,而且還表現得愛屋及烏。

實際上,現實中老家那個名叫韓家坡的村落是普通而乏味的。離縣城還有十里路,我心心念念記掛的那座老房子,已經破敗不堪。每次回去,不過是在院子轉轉,在溝邊看看,在村上遛遛。這對于我,每次都能觸發不同的回想,每次都有暗流在眼底波動。對于客人,難免有些走馬觀花,除了溝邊的滔天蒼茫很難捕捉到更多東西。幸而,坡上塬下總開著各色各樣的花,花瓣里總嗡鳴著各式各樣的昆蟲,竹籬后的樹干上,總有松鼠探頭探腦表示歡迎,我只好抱歉地自嘲:只是空氣還可以哈。

去過我老家,那些發現風景確實不錯而步履留戀的人,我視之為知己。那些呼應了我并給我規劃建議的被我視之為摯友。那些見了我老爸老媽,意識到這是我血脈的源頭,情不自禁表示還要跟我再去的人,我此生再不會忘記他(她)。

說實話,我的老家可以說是家徒四壁、墻壁斑駁、桌椅簡陋,甚至連屋檐都是那么的低矮,除了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父母精心任務的菜園、整潔的小院、簡樸的幾間老屋外,其他的,實在難以成為我亮給別人的名片,與鄰村有莊園式別墅的下長祿村根本沒法比,可我卻是那么熱誠又隆重地把我的那些朋友帶去,絲毫不覺得寒酸羞愧。那是因為,這個地方有愛作為支點,有血脈作為牽引,再樸素的懷念都足以成就生命傳承的經典;那是因為,在心里,這是我的精神家園,是我靈魂的棲息地,這里遲早會被我建成莊園。是的,那是我的莊園,我夢中的園子。

我總是在心里計劃著,要在老家建一座房舍,不求豪華,只需舒適,我會在合適的時候丟下一切——愿望、期待、網絡、應酬、機會和聲名,靜靜地在老家住下來,種一畦瓜果蔬菜,養幾只小貓小狗,寫寫心里的句子,曬曬往后的光陰。總有一天,我要像海子詩里寫的那樣,回到我的那所房子。

面朝山谷

春暖花開

從那天起

做一個幸福的人

回到老家

喂雞、劈柴

從那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從那天起,和每一個親人朋友通話

告訴他們

我的幸福

給每一段坡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我只愿面朝山谷,春暖花開。

我要在院子靠近溝邊的地方建一座茅草亭,煙雨蒙蒙或者陽光燦爛時,坐在亭下讀書、品茗或眺望。我也會在果熟菜豐的季節,邀請三五知己,來老家度假消夏。那時,我會系上圍裙,像個好客的主婦一樣,為我的朋友們做一頓地道的農家美味。

去年,我和愛人商量,下決心回家收拾這座老房子,收拾院落,只為回去休閑度假,門前菜地邊裝上柵欄,溝邊建個觀景亭,閑來坐下喝茶聊天,讀書寫作。父母年紀大了,現在每到冬天就來咸陽居住,看現在的身體情況,回老家避暑的日子怕是沒幾年了,因此,房屋重建設計就按爸媽不回去住解決好安全問題。我想把它打造成一個供文人墨客修身怡情的絕佳創作基地,文友知己任何時候帶上鑰匙即可入住休閑創作,房前屋后溝里土僉畔油菜金黃,麥田碧綠,有米有菜有風有月……翻新、重蓋的方案我和愛人反復論證,并和朋友去戶縣迎洞山中考察了旅游接待別墅式的設計結構,又找人做出方案和預算,做成一個大客廳和五個套間帶臥室、廚房、衛生間一應俱全。這樣,每年暑假,我和哥哥兩家就可以帶孩子回去度假,住得舒舒服服。哥哥能干心細,點子多,請他花幾天時間幫我設計,出主意完善方案就行。

我給哥哥發了一千多字的“短信”,陳述我要重建老屋的理由必要和具體方案,他本來對老家興趣不大,在我的極力煽動下連夜趕來和我商量,半夜一點鐘,我們兄妹倆還坐在書房畫圖紙搞預算。

我提出要在院子端眼前的溝邊建一座亭子,臺階式的,稍微高一些,便于觀景。哥哥說,建亭子就把回廊帶上,周邊栽植藤蔓,竹子,修個魚池,用石頭砌起來,庭院深深,回廊藤蔓、曲徑流觴……想想多美呀!侄子天天說,干脆蓋成兩層,你家一層,我家一層。到時,爸爸在樓上練書法,姑姑在樓下寫作,多好。哥哥的硬筆書法在同行眼里,已到了出字帖的水準。兒子文文說,一定得有車庫,車停在院子不安全。到時,想買啥,車一開十多分鐘就到縣城了,在家待悶了,咱就晚上開車去城里 K歌。

那年董信義老師母親去世,一幫文友前去吊唁,在悲悲戚戚的哀樂聲中,我忽然發現他家院子的竹子少見的青翠、挺拔,有小孩胳膊那么粗,蓬蓬勃勃,高過院墻。這是我在北方見過的最好的竹子,那種旺盛的生命力叫人感慨。人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從此,就惦記上他家的竹子了,強烈要求董老師給我家移植幾棵,據說,這東西印得很快,今年栽幾棵,明年就可能印成一片,董老師說得到春天才能移植。于是,回老家規劃出栽植地點,眼巴巴地盼著春天動工。

彬縣一同學美化他家院子,說還剩一些牡丹和杜鵑花沒栽完,知道我戀家,問我要不?我自己回不去,給在縣城的堂妹打電話讓她帶我同學回塬上給我栽到院子,讓先長著,隨后再統一規劃移植造型。栽花要用頭、鐵锨,還要澆水,于是還得連累七娘幫忙。七爸是我爸的親弟,他家是我在老家最親近的人。費盡周折,花總算是栽上了,可七爸說:“栽那干啥呀!人家都往城里走,你成天想回來!”

記得那年去永壽采風,一村民拿出他家新鮮的核桃請我們品嘗,說這是從石家莊他兒子家帶回的新品種,個大,皮薄,種在地里,第二年就掛果。于是就想給家里也種幾棵核桃樹,好客的主人就給了十幾個種子,老家的核桃樹是老品種,樹冠很大,結的果小,我們那里叫格格核桃,皮多肉少,急忙吃不出果肉。彬縣人形容十分難纏的人時就說,外是格格核桃,要砸著吃呢。有次回縣上開會,盡管爸媽不在老家,我還是一個人回到家里,選了合適的地方,在院子種下了核桃,雖然談不上總體規劃設計,但種上了,來年就會發芽、開花、結果、長大。

有次去廈門,道旁四處盛開的紫花優雅得如同揚翅飛舞的鳳蝶圍繞枝頭,非常顯眼,幽柔華麗,極為壯觀,頗有櫻花的風姿,讓人驚艷不已。導游說,這花叫大葉紫薇,耐熱、耐旱、大樹較難移植。對土壤選擇不嚴,抗風,耐寒,耐干旱和耐瘠薄。于是,就想把這花引進到陜西老家,不知能成活嗎?到了鼓浪嶼,那些島上的二層民居,家家戶戶圍墻屋頂鮮花盛開,美不勝收,我想,我終究是要在老家建這樣一棟房屋的,不求豪華,但求舒適。導游見我對這花如此感興趣,吃飯時,選的海鮮大排檔隔壁就是花木培植區,想想,這花不耐寒,即便是我現在費盡周折把它弄回老家,家里沒人,一個冬天,怕也是凍死了,遂死了心。還是等合適的時機再做打算吧。

我像個勤勞戀窩的燕子,經年累月永不厭倦地將一枝一葉銜回老家給自己筑巢。一切準備停當,我給在張家堡當村主任的表哥打電話,請他給我們找工匠,表哥卻說:“啥(頭)得是失塌咧,往咼干墹墹上蓋房呢!人家都往城里走,你還往回走!再說,村上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蓋房連個小工都不好找,蓋咼弄社呀!”

我不死心,幾百里路一趟又一趟跑回去考察、設計、論證、丈量 ,毫不死心繼續做著我的度假山莊夢。

舅爺得知我想翻修房屋,很支持。他老人家前些年承包煤礦,有膽有識有魄力,如今退休后,只比父親小一歲的他身體很好,經常開車帶舅奶出去逛,前幾年在老家祁家崖村蓋了一院地方,每年夏天和舅奶住在農村老家避暑,在縣城工作的兒孫每到周末就開車回家采摘、打牌度周末。

有次,舅爺去我家看比他僅小一歲卻因腦梗行動不便的老外甥,見我家房子地面潮濕,轉到后院一看,原來是屋后的泥土塌陷,堆在房跟,日積月累,造成房間潮濕。七十多歲的舅爺自己開車拉上籠擔,帶著舅奶去給他外甥家擔土。后來,舅奶說:“那天你舅爺一口氣挑了十幾擔土,他一輩子都沒干過這么重的體力活。”老舅給老外甥家成十幾擔地擔土,在我們村傳為佳話。

找匠人的事,我看搬不動表哥,我就請舅爺給我找匠人,舅爺很熱心,親自到老家,和我一起丈量、規劃。舅爺說,我要是你們村村主任,當初就把村民的房屋都規劃在溝邊,一字排開,連成一片,這樣,家家戶戶都能享受到溝邊的風景,還能把上塬的四十畝好地全騰出來,用來耕種,產量高,村民住得也舒服。哪像現在這樣,蓋的房屋亂七八糟,村道窄得沒法會車。

按照地形,我和舅爺反復商量、討論,結果還是安全問題沒法解決。最后,舅爺提出,如果和我家崖背上那家人把地一兌換,把通往我家的這條路跟村上的路連在一起,這樣就和通村路打通了,路通了,村里人來回就必須經過我家,住在那里就不孤單不害怕了。我家在上塬全村最好最肥沃的地段還有兩畝地,用那么好的地兌換他家的地應該沒問題。我打電話請七爸去和那家人談。沒想到,七爸一點也不支持,過來過去就一句話,“在外干墹墹上蓋房弄社呀!”我一再堅持,傳來的話是,“不兌,多好的地都不兌”。嘿!這就奇了怪了,當我準備親自回家找他們談時,人家說,你是女子,嫁出去的女子,潑出去的水,你不能在娘家蓋房!

我徹底懵了,我只不過是想翻修老家的房子,趁父母健在,還能住一住,以后父母不在了,我每年回去休幾天假而已,怎么會弄得如此復雜!

3

正當我陷入困境不知如何是好時,媽打來電話,說她最近感到氣短,手腫,去醫院檢查,冠心病又犯了,心動過緩,心率每分鐘只有 44次,而正常人每分鐘心率在 60左右,看來得住院。媽說,她自己能吃能睡,問題不大,不想驚動你姊妹倆,準備自己去縣城住院,讓表姐家的閨女捎帶著照顧她。我問爸咋辦,她說,給蒸一鍋饃,他自己能做簡單飯,隔三天她再上塬回去看一下。我說,不行,你先別急,等我周六回來,送你去醫院。實在不行,你先去住院,我爸在家一個人不行,最起碼在村里找個人,讓每天去家里看一下爸,不然,萬一跌倒了自己起不來咋辦?媽說,村里找不下人,鄰居都搬走了,村上年輕人都去外地打工了,家門中你幾個哥白天在縣城干活,晚上回家很晚,指望不上……

我準備回去,接媽去縣城住院,可我回去了,女兒沒人照顧,再說,我在城里陪媽住院,爸一個人在家還是不行,于是就叫上哥哥,說服媽接他們倆來咸陽住院。可是,爸媽不想來咸陽,哥哥說,讓媽把東西一收拾,這次接來,就別再回去了,可爸媽都不同意,想十天半月把病看好就回去。怕我們不送他倆回老家,爸媽只給自己帶了換洗的衣服,其他啥都沒帶。

在咸陽陜中附院,一檢查,媽心率每分鐘只有 41次,已很危險,大夫建議裝起搏器,我和哥哥站在樓道里,給媽做工作說,這次把病看好,再不敢回老家了,不然,你這院就白住了,回去又閑不住,一勞累一感冒病就又犯了。媽說,我一定要回去,柿子、棗、核桃都沒收,咱屋里美很,一早上起來,只要天晴著,把院掃得白白光光的,站在溝邊,太美么,我一點都不想到咸陽來。媽說的畫面,就是我心里想的畫面,哥看勸不下媽,氣得蹲在醫院樓道半天不吭聲。媽看實在不行,只好妥協,說,病看好了,我回去把柿子棗一收,就來。

柿子、棗紅了,那是多美的景象!那時,整個韓家坡,不,整個回韓家坡道路兩邊的柿樹葉子全掉光了,只剩下紅紅的柿子像一盞盞紅燈籠一樣掛在枝頭,滿山遍野,蔚為壯觀。我在醫院樓道似乎都能聞到滿山坡柿子的香甜,還有九月干爽清甜的空氣。

哥哥說,柿子、棗總共賣不了 300元錢,回去一趟,來回過路費加上油費和花費,1000元都擋不住。媽說,那不能這樣算。我們回去,心情就好,心情好了,病就輕了。看他們僵持不下,我對哥哥說,孝順孝順,不光要孝,還要順,就順著他們心思吧。

如果說,生命的構成元素是時間,那么思想的構成元素就是情懷。久居城市,當很多目標和意義開始花白以后,我才明白能夠喚醒生命力的依然是故鄉的田野和村莊,以及老屋里那些已經廢棄或即將消逝的舊物,墻角里的鋤頭籠擔,屋檐下堆積的柴火以及門框上飄飛的柳絮。這些年,我像一脈浮萍,我要聚攏、尋根、尋一個感情的支點。

因此,每到過年或重大節日,老家牽系著血脈相同的我們兄妹兩家相約急不可耐地從不同的地方奔赴,風雨無阻。在一目十行的生活中,因為這種執著,讓我認識到在這個世界上,誰是我最親近的人,誰是我最沒有保留的后方。老家那所散發著泥土芬芳的老屋就是一個宇宙,里面端坐著心思樸素、面容安詳的父母,每當此時,我都會在心里完成一次虔誠的回歸與朝拜。

記得以前每次回家,父親臉上總是樂呵呵地,把兒孫跟前攆后,不停地給我們往出拿各種美味。那種純凈地帶著內心光亮的笑容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他穿著白色的汗衫,手上甚至還沾著泥巴,但他的笑容是歡喜的,發自內心的。

父親身體好時,把自行車騎得滴溜轉,媽想去哪,他就飛身上車送到哪。跟一趟集,媽要的針頭線腦,瓜果時蔬,日常家用,他不到半天時間,全部采買回來。經常是,媽剛把飯做好,爸就把車子騎到了房門口,飯后,抽一鍋旱煙,美美地睡個午覺,勤快得總也閑不住的老爸就開始給自己找活干了。那些年,我家麥子、油菜、蔬菜都是村里長勢最好的,通往家的那條路總是修得平整光潔。爸不僅是種莊稼的好手,前些年還是村里的會計,打得一手好算盤,毛筆字寫得也是頂呱呱,村上的紅白喜事,老爸當仁不讓不用說都是禮鋪桌子上“上禮的”,誰家有糾紛或者分家,老爸就是“說事”的能行人,每年春節來我家寫對聯的都排隊呢。

近幾年回老家,爸經常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一邊,臉上再也看不見那種閃著亮光的笑容。爸老了,腦梗使他的神志不是很清醒;爸掌心里的老繭越來越厚實;爸走路的步子越來越遲緩;爸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稀少。有幾次,我發現以往總是樂呵呵跟著兒孫忙前忙后的老爸竟然一個人悄悄地坐在隔壁房間,滿懷心事。看到我時,他居然像受到了驚嚇似的,有些呆滯的眼神里深藏著焦灼和慌亂。我知道,爸在竭力掩飾自己的病痛,當他無力再參與兒孫的歡宴時,他只好選擇默默地躲避。

記得那年給爸媽做壽材,交木那天,我們在縣城酒店待客,親戚朋友都來了,舅舅問爸打棺材的費用,爸一會說五千八,一會說三千二,反正問一遍是一個數字。哥哥說,你看,爸已經糊涂了,當了一輩子會計連這都記不住了。我按鄉俗遵囑給匠人買了一套衣服、鞋,姊妹們在司儀的主持下跪拜叩謝時,看到老爸佝僂著背、神情恍惚、眼神呆滯,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強忍著,禮畢,我奔到酒店門口,站在臺階上,面向墻壁狠狠地釋放了憋得眼睛生疼的淚水和無法言說的難過。

有次和同事聊天,提到放假,同辦公室的佳欣說,中秋節三天小假,她回婆家。佳欣婆家在戶縣,用她的話說,下午六七點開車,一個多小時就到家了,家里所在的村子是剛建好不久的新農村,家家戶戶都是小二層,房前的水泥路面直通向村口,屋后是她公公種的西紅柿、黃瓜等蔬菜,離家十幾分鐘路程就是太平森林公園,溪水清澈見底,可以摸魚、撈泥鰍。閻莉羨慕地說,你也太會嫁了,回一趟婆家等于去旅游一次,離得這么近,每周都可以回去。說起國慶長假,佳欣說,她要回韓城娘家。我問,你娘家是新蓋的房子嗎?是,蓋好的一院新地方,院墻、門樓、客廳、臥室、廚房、洗澡間一應俱全。我又問,你們家和村子其他人家是連在一起住嗎?佳欣說,是,一家挨著一家。我只能望洋興嘆,幽然神往了!

現實中,令我魂牽夢繞的老家離咸陽有幾百里路,開車最快也得三個小時,八十年代蓋的三間房子,在風雨的侵蝕下早已殘破不堪,沒有院墻、門樓,甚至沒有鄰居。空曠、遼遠、蒼茫的幾間老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溝邊。這幾年,父母每年國慶后就來咸陽,老家冬天太冷,沒有暖氣,老人住著很不方便。每年一開春,清明節剛過,他們就要回家,掐指算來,每年在老家呆的日子不到半年。前些年,父母年富力強,倆人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這兩年,二老身體一年不如一年,眼看著路荒成那樣,自己卻沒力氣再修。兩邊鄰居都搬走了,一個撿就剩我們一家人住在那里,離村子還有十幾分鐘的路程。現在,即便是我能排除一切障礙和阻力,在老家翻修房屋,重建裝修,那么,鄰居的問題怎么解決?沒有鄰居,你一家孤零零地住在那個山頭怎么行。安全就是最大的問題,既然安全都成了大問題了,其余一切免談。

半個月后,媽出院了,我們決定送爸媽回家,我和哥哥商量,趁孩子們還沒收假帶回去好好陪爸媽待幾天,明年說不定就回不去了。我們就像被迫將要上岸的魚留戀大海一樣帶著無限緬懷的心情再次回到老家。

一上塬,路過朱家山、廟漢,新修的柏油路寬敞平坦,一路上,紅墻綠樹,瓜果飄香,村莊安詳。風吹草動的樹林,可愛、親切的山坡,都是招展在眼前的傾訴。

回到故鄉,我又看到了老家真切的樣貌,心旌搖蕩,喜不自勝。在村莊行走,是頤養身心的一服良藥。草木上輕輕掠過的微風,是柔和寧靜的心事。我喜歡那些散養在院子咕咕叫著亂跑的母雞,它們用肥大有力的兩條腿刨食、撓土的樣子,讓我想起奶奶說的話,她說:“人這一生,就像一只土堆里刨食的雞,啥時候刨不動了,啥時候也就把自己交代了。”

車到村口,回家的那條小路荒草叢生,轉彎處已經塌陷,車開不下去。前些年每次回來,這條路平平坦坦,父親總是在農閑時提著一把鐵锨在這修路,這兒鏟鏟,那兒墊墊,抽著旱煙,見公路上汽車駛過就停下來張望,看是不是自己的兒女回來了。現在,父親年邁體弱,再也修不動路了。表哥說,他每次路過我家,看到那條荒草叢生的路,想起我爸現在的身體,心里就很難過。車開不下去,我們只好把車停在公路邊,大包小包一件件螞蟻搬家似的往回搬東西。

到了院子,隔壁秋霞家搬到新農村大兒子家去了,屋前荒草長得比人都高。右邊引娣家也搬走了,住到村子中間蓋的新房去了。勤才哥家也搬到塬上新房了。只留下我們孤零零的一家,以往光光堂堂的院子干得起了一層層皮,像魚鱗一樣,房檐上磚縫里生命力極強的雜草探頭探腦,朱紅的房門長期風吹雨淋已經油漆斑駁。塬下不見炊煙,左右不見鄰居,連個打招呼的人都沒有,我看著高遠的藍天和終日魂牽夢繞的院落,開始在心里規劃我新家的模樣,我是一定要把老家的房子建好的,我是一定要每年都回老家住一段時間的。不管別人是怎么想的,我就是愛這個地方,只有回到這個地方,我的心才會感到真正的安寧。

東西卸完后,開屋門時,卻見窗上幾塊玻璃被打碎了,打開房門,房子落滿了灰塵,我頭上頂了一塊手帕,挽起袖子下勢收拾。哥哥和老爸拿出水管,打開院子的水龍頭給甕里接水。女兒和侄子滿院子瘋跑,新奇地這兒看看,那兒瞅瞅,居然在隔壁秋霞家屋門口廢棄的水甕里發現了一條蛻下來的蛇皮。老媽急著給我們翻曬被褥,揭起床單卻發現炕上鋪的電褥子不見了,一看連炕的窗子上被打碎的玻璃,分明是把玻璃打了,從窗子把電褥子扯出去了。爸媽走時考慮到老家無人看門,就給家里裝了防盜門,這下可好,門打不開,就打玻璃偷東西。媽說,肯定是村上那幾個壞慫娃干的,他們有次把寶斌家門鎖扭開,在人家屋子中間點火燒玉米吃。爸打開廚房門,準備燒水泡茶,一看,電磁爐又不見了,原來廚房窗子也被撬開了。老爸氣憤地說,這幾個瞎慫簡直把人能氣死,不好好上學,成天在村子偷雞摸狗。我說,那電褥子和電磁爐就算是他們偷走,拿回家,那他家里人咋就不管呢?媽說,管,誰管?他爸他媽都去外地打工了,幾年都不回來,他爺他奶給吃飽穿暖就不錯了,還管這個!恨不得給他們多偷一些回去!在農村,這種小偷小摸根本不算啥,沒人重視。我說,這也太過分了,東西偷回去,家里大人不管,一天擰門撬鎖,還在人家家里點火燒玉米吃,萬一把房點著可怎么辦?這也太沒法制觀念了!現在整天講送文化下鄉,我看最應該送法律下鄉。

擦洗整理完房間,我開始掃地,誰知,鋪著磚塊的地面卻被老鼠打了許多洞,土一锨一锨端不完。我換上平底鞋,家常衣褲,挽起袖子,起勁地和媽收拾,跑著往溝邊倒土。一想到我們馬上就可以把家里打掃得干凈舒適,我渾身是勁,擦桌子、鋪炕、掃地、端著土一趟又一趟往溝邊跑。爸說,你歇會,慢慢干。不累,我抹一把額頭的汗珠,感覺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不明白,在城里一天懶洋洋的,渾身沒勁,回來身上咋這么大勁呢!

在咸陽,爸媽住在哥哥給他們買的房子里,整天待在樓上,很少下樓,即便是下樓也很少和人交流,一天眉頭緊鎖。媽讓爸拖個地,爸說受不了,可是一回家,回到爸的天地,爸卻可以輪起钁頭挖地,眉頭也舒展了。你說怪不怪!

哥哥已在院子撐起大大的天藍色太陽傘,搬出經營酒水飲料生意的朋友送我的白色休閑座椅,洗干凈我們在縣城買的葡萄、蘋果、梨等水果,泡上一杯綠茶,坐下享受呢。侄子天天和女兒毛豆豆在院子中間搭起帳篷,兩個人鉆在里面樂得直打滾。媽在廚房案板上切菜,爸給灶里添柴。我和哥哥坐在太陽傘下歇息,頭頂天空瓦藍瓦藍,白云飄蕩,風吹得梨樹葉子唰唰作響,青煙裊裊,山村安詳。

這一刻的安寧愜意我向往了多久啊!

這些年,我之所以這么喜歡回老家,就是因為,在老家,我的眼睛、心靈與雙足都有理想的漫步之處。從我家院子去塬上最美的地方散步,只需三五分鐘。我通常選擇黃昏的時候帶女兒和老媽一起順著村道去塬上散步,夕陽西下,晚霞滿天,母女三代一起,總會叫人覺得異常甜美并感慨生命的神奇。近些年,每次回家,我總是執意把女兒帶上,想把眼下還算自然的一些自然作為禮物儲存在她的記憶里。等她長大之后,這個地方或將被“開發”,變成另外的樣子。

我家房子后邊這條路因通向侍郎湖,近幾年,縣上在路兩旁都栽上了花,也拓寬了許多。順著家門口的那條小路往前走,看晚霞在路面鋪下一層橘紅的霞光,西邊,殘陽如血,太陽一點一點從天空向山巒靠近,由圓形變為半圓,變為一瓣,變為一點,然后完全消失。老媽抬頭看天,說,瓦渣云曬死人。女兒蹦蹦跳跳在陽溝邊揪狗尾巴草,夕陽給她稚嫩的臉上鍍上一道溫暖的弧線。霞光從西天一路流溢,柔柔地鋪滿整個山坡,人置身其中,心情也變得柔和飽滿。我靜靜地看著毛茸茸的像百合花一樣芬芳的女兒,和老媽一起感受著這一刻的安寧靜好。當徐徐的風拂過我的臉孔,媽媽的嘮叨變得那么珍貴,看著滿頭花白皺紋叢生的老媽,我多么希望她能健健康康、精精神神地多活幾年,一旦老媽身體不好,在老家就呆不成了。媽不在的家,哪里還是家!

我喜歡黃昏時的漫步,喜歡看塬上的落日,喜歡看風中的落葉。行走在故鄉蜿蜒的土馬路上,我能時時感覺到,我在呼吸,我在咀嚼,我在含納和吐出,這是一種久違的感覺!回到老家,我回復并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在這里,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睜開眼去“看”,這看到的景象令我滿足。我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那么貪婪,也不像原本設想的那樣矯情,我發現我還可以赤裸著面對這個世界。這個發現令我激動。我在自然萬物面前還葆有一絲童真趣味,心還沒有銹蝕,它還能夠坦然地打開,并且供我觀察到自己靈魂深處的東西——那些流動的暗夜間才會運行的泉水并未干涸。我發現我還有力量,愛的力量。而原來,我一直以為我已經喪失了那種本源的事物。我在故鄉這片廣袤的大地上不僅打開了自己,也打開了我靈魂的渴求。

朋友,說真的,倘若你也有過這樣的經歷,你就會了解我說的意思,我是說,我們是可以這樣活著的——真誠的、一貫的、不自欺欺人地活下去。做一個像孩子一樣的成人,感受到愛,感受到大地深處母性的召喚。

暮色下,回到院子,哥哥已在屋前菜地邊架起燒烤爐,從車子后備廂拿出他自制的小冰箱,取出雞翅、羊肉、烤腸、面筋等開始燒烤,田埂里,青蛙和不知名的蟲子在合奏著永不厭倦的歌。

天徹底黑了,哥哥想給院子掛上燈,媽說,燈泡閃了,哥哥要到十里外的水口鎮買燈泡。我說,都快十點了,鎮上商店早就關門了。哥哥說,我就不信,還買不來個燈泡!開了車,十來分鐘就買回了十個燈泡,遞給媽說,“閃,你叫它閃,十個,看它閃得完。”掛上燈,黑乎乎的院子瞬間燈火通明。想起那次省作協雷書記在我家院子點著蠟燭吃飯的情景,我想,難怪農村人都要生男娃,這男娃還是管用。

哥哥從柴垛上抱來一捆硬材,在院邊點起篝火,火苗噼里啪啦歡快地燃燒,車載音樂里,侃侃的《老家》在晚風中緩緩流淌……

那年我離開老家 /天空中有雨在下 /肩上的背包沉沉的啊 /裝滿媽媽的牽掛 /我看到她眼中有淚花 /風中飛舞著她的白發 /拉著我的手啊緊緊地 /還有說不完的話 /小鳥兒在嘰嘰又喳喳 /催我出發 /田間的小路坑坑洼洼 /我走走又停下 /老家/老家 /腳步踏遍海角天涯 /心兒卻系著她。

與其說侃侃在唱歌,倒不如說她是在用心撫慰你的靈魂。她用每一個詞兒、每一個音符,勾起你的回憶,探觸你的心底。于是,回味、憂傷、心碎,接踵而至,這歌詞仿佛從我心里流淌出來一般,輕松地將人內心深處埋藏已久的真實情感與自己的真實經歷翻攪出來,大白于心。那些由于生存的壓力與快節奏的生活已經無暇顧及的青春剪影一幕幕再次放映。侃侃用最樸實簡單的音符輕吟低唱著自己對生命的感悟。聽著這樣的歌,我會突然想流淚,只為那份坦然,那份親近,那份推心置腹。聽侃侃唱歌,在腦海的褶皺間,在心的塵埃里,很容易被她沉郁芬芳的聲音喚醒。其實,我們更需要把心的回憶或者未來都珍藏好,在月夜、在雨天,或者在白發蒼蒼時,將眼睛的潮濕再次在歡笑里磨礪。

晚上,月色撩人,我將窗簾拉開,躺在炕上賞月。明亮的不可思議的月亮爬過山坡,翻過屋檐,吊在窗外的樹梢上。此時,一家人都已進入夢鄉,只有我一人眼睛睜得大大的,靠窗躺著,望著窗外明晃晃的月光,毫無睡意。只有在鄉村,才看得見真正的月光。能感覺到有月光的日子并不多,渴望把心靈一角翻出來熨晾的動機和沖動也不多。今夜,我在如此安寧,接近自然和本質的伴隨不斷瘦下去的月光,燃盡指尖清冷,深深呼吸,風和氣清,云在青山月在天,天已黎明。

給女兒蓋好她蹬掉的被子,聯想起最近新聞上不斷播放農村偏遠地區的兇殺案,想著這一個墹,如今只剩下我們一家人住,心里不禁害怕起來,看看身邊這一大家子遂放下心來。但想想平時,這里只有爸媽兩人,晚上萬一來個不速之客,嚇都嚇個半死,出個啥事,可能幾天村里人都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起床灑掃庭院后,一如往常踩著菜地邊的露珠來到溝邊,像《人生》里的劉巧珍一樣站在墹畔上一邊刷牙一邊看溝里煙霧繚繞,真是如臨仙境,站在溝邊,可吸盡天地之精華,看紅日從東方冉冉升起,濃霧緊鎖的村莊隨著太陽緩緩升起漸漸變得清晰起來。記得哥哥每次和嫂子回老家,每天早上起床,嫂子梳洗打扮好,就端一杯茶站溝邊看霧去了,一看就是好半天。

摘些鮮菜,熬好稀飯,切好菜,等哥哥散步回來就炒菜開飯,趁老媽在廚房忙活時,我和毛豆豆已經偷偷溜到村里逛了一圈,回來時,滿心喜悅的娘倆抄近路順著崖背從寶斌家的麥地里跳下來,差點崴了腳,站在地上快樂地疼了一陣子,撒腿就往回跑。

哥哥散步回來后,沒想到餾饃時,昨天回來時在縣城買的一大包饅頭卻不翼而飛,死活找不到了。

媽說,天太熱,怕放壞,就在廚房窗外晾著,晚上睡覺時忘了收,可能被誰順手溜走了……這真叫人哭笑不得。沒辦法,哥哥只好開車去鎮上買饃。哎……

媽說,農村這小偷小摸太氣人了,現在左右鄰居都搬走了,以前,秋霞家沒搬走時,雞下個蛋,經常是你還沒來得及收就不見了;院子樹上的桃杏等,他們去一趟城里就少一些;人跟一趟集回來,韭菜不是被割了,就是麥草被撕了……我無奈地說,這些都是小事,只要他家還住這,人還能串個門,就當給咱家做伴。

媽說,村里動不動就是把誰家核桃打了,把誰家玉米掰了,你愛群嫂子種的豆豆被摘了,她站在溝邊扯著嗓子跳著腳能從下午罵到天黑,那種連娘帶老子問候祖宗十八代的陣勢我不是沒有見過。我的父母住在這里,遠離村上的是是非非、紛紛擾擾、倒也平靜安寧。

媽說,你不知道,咱屋里到底美滴很,我一天坐到炕上,想吃果子了,自己下去到門前樹上一折,啥都有,又新鮮又沒農藥,太美么……

媽說,五月,你七娘領著兩個孫子下來,她急著又是給摘桃又是給折杏。媽對七娘說,你看我鋼蛋、曉英老是叫我倆住到咸陽去,再不要回來了,你看,咱屋美滴,我咋撂得哈這個攤攤么……沒想到,七娘沒好氣地說,那死了哩……一句話,噎得我媽沒說出話,心口疼得幾個晚上沒睡著。我知道,媽當時說這話時,一定是熱切地滿含深情望著她苦心經營的院落給她的妯娌說她的心里話。沒想到七娘生硬又嗆人地端直給她來了這么一句。半年后,媽給我說這話時,還難過地又哭了一鼻子。媽說,我對你七娘一家多好,她咋能說這么氣人的話!媽一邊給我哭訴,一邊又找出塑料袋,像以往那樣把我拿回家的糕點、水果、吃食、菜等東西見樣給七娘家又分了一半。我看著老實又善良的媽,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我知道,我那已經七十多歲風燭殘年拖著滿身疾病仍在地里刨食、伺候生病的七爸一輩子、很可能剛受了七爸氣的、拉扯著兒子兒媳外出打工留下的兩個沒上小學的孫子,已被命運壓垮的七娘可能當時也并無惡意。我知道,媽丟不下她所謂的這個“攤攤”,指的并不單單是院子幾間舊房子,幾棵果樹。媽和我一樣,丟不下的是韓家坡的溝,韓家坡的塬,韓家坡的風,韓家坡的月……

媽說,你要修房子,就趕緊,趁媽還精神,還能住幾年,再享受幾年。一旦稍有點什么事,媽就無奈地說,這地方,確實住不成了,村上青壯年男女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老年人照看孫子,娃他爸媽常年不回家,他爺他奶只要給吃飽穿暖就不錯了,教育根本談不上。現在,偷雞摸狗的事在村里很普遍,時常丟東西,家里情況好一點的都在縣城買了房,住在城里,經管娃上學。村上沒人了,家里有個事,想去村里找個人幫忙都找不到。

媽說,村上沒商店、沒藥店,想買個啥很不方便。有次,你爸頭疼病又犯了,下雨天路滑,買藥得走幾里路到鄰村去,把人急得沒辦法。媽說,有次天快黑時,爸突然在門檻上摔倒了,掙扎了半天自己起不來,她去扶,爸身子重,自己又使不上勁,折騰了大半個小時,怎么也扶不起來,想找人搭把手,可院子沒人經過,想去村上叫人幫忙扶,可是天已黑了,她眼睛不好,又怕再跌跌絆絆,即便是打電話,一時半會也難以找到人幫忙,萬般無奈下,爸說,實在不行,你給我在地上鋪上被褥,我晚上就睡這,等天亮了叫人……你爸原來身體多好……媽說這話時,難過得泣不成聲。

哥哥說,你看,這情況,家里還敢再呆么?爸已經半癡呆了,媽一個人,有急事著急連個人都叫不到。看來,明年他們是不敢再回去了,在咸陽,要是病了,咱倆都離得近,照顧起來也方便。爸媽明年不能再回去了,他們不在的家那還是家嗎?就算咱們把老家的房屋裝修好,爸媽不在,回去也沒意思。如果僅僅每年只為度幾天假翻修房屋,那代價未免太大了。就算是修建好了,每年全家人能有幾天假去住?太遠,回去單趟得兩三個小時,每個周末回去也不現實。再說,回去一家人住在那里,車停在院里,安全就是最大的問題。你沒看新聞,最近經常播農村偏遠地方接連發生的滅門兇殺案。

這就是殘酷的現實,前些年,父母年富力強時,我們兄妹正在城市打拼,那時沒有多余的閑錢重建裝修老家的房屋,也沒有多余的時間回去休閑度假。現在,當我們在城里站穩腳跟,略有積蓄,可以拿出一部分資金投入,并且有閑暇時間度假時,父母卻老了,老得那么的令人無可奈何。這才深切地體會到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是何等的悲涼。

今年隨市政協回彬縣調研農村文化建設,縣上推薦看全國道德模范盧效平所在的下長祿村。下長祿村是我們韓家坡村的鄰村,相隔僅五里地,這幾年被劃歸為一個村,但仍然是兩個天地,下長祿村村委會、廣場建得十分漂亮氣派,有一個道德大講堂,有舞臺、燈光、音響,里面可辦三十桌酒席,村上有紅白喜事,就在這里待客,經濟實惠,村民也很省事。村子所有住戶由盧效平出資,集體設計規劃建成門樓風格統一的民居,干凈,整齊。盧總家就在村委會斜對面,一棟歐式別墅,裝修豪華大氣。早就知道,他們村實行交鑰匙工程,盧總蓋了六套房屋,給村里的困難戶,一分錢不要,直接領鑰匙住,村上今年還給七十歲以上的老人發就餐券,持餐券在村委會灶上一日三餐全年免費就餐。不得不讓人感慨盧效平的樂善好施,的確感動中國。

去侍郎湖時,路過下長祿村,經常能碰上水口鎮王書記帶著來自省上市上縣上的領導在這里參觀調研,而與之相鄰的僅僅五里地相隔的韓家坡村這些年來沒有絲毫變化,就像后媽養的被忽略的苦孩子,雖天生麗質但缺衣少穿,只能眼巴巴地望著人家的風光熱鬧。

爸媽在老家住時,每次我給打電話,媽都說,一天忙得很。我問都忙啥?媽說,忙飯不得熟,炕不得熱。的確,農村晴天還好,干硬柴往鍋底一塞,鍋里的水一會就煎了。要是遇上雨天,柴垛濕嗒嗒地,煙熏火燎,好半天生不著火。再遇上西北風,逆風,炕老半天燒不熱。后來,給媽買了電磁爐,電褥子,總算是解決了這個問題。每年,還沒到天太冷,我和哥哥早已經把爸媽接到咸陽暖氣充足的房間。春暖花開時,再把二老送回家。候鳥一樣享受退休自由生活、每年都能回老家避暑的爸媽令我十分羨慕。媽常說:“我和你爸是韓家坡福最大的人,有你姊妹倆,一天給媽把啥都弄好了。”媽說,你不知道,村上人太可憐么,冬天,干冷干冷的,農村人燒不起煤,舍不得搭爐子,硬凍。廚房水翁、油、醋凍得實實地,好半天化不開。冷,把炕燒得把人能烙熟,身子燙得睡不著,露在被子外的頭凍得冰冷發疼。你七娘七爸冬天可受罪了,七十多歲的人,每天飯不得熟,炕不得熱。還要送偉偉兩個娃去下長祿村上學,天天早上天不亮就得去送,中午還得再給送一趟飯,五里路呢,晚上接回來,一天來回得跑六趟。偉偉是七娘唯一的兒子,兩口子都在外地打工,一年回來一次,兩個孩子都由七娘照看。因小學合并,我們村的娃只好去鄰村下長祿上學。

我的家鄉彬縣今年已位列陜西十強縣第六名,我們縣上的孩子現在上學從小學到高中全部免費,幾乎所有的學校都有暖氣,涇河長堤、新區體育中心、豳風風情園、縣城每一個廣場都那么漂亮……縣城哪怕是修鞋的、收破爛的都能享受上城市基礎設施大發展帶來的便利。彬縣有全咸陽市最好的敬老院,彬縣有韓家鄉的“幸福苑”,彬縣縣城基礎設施和城鎮化建設早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幾乎村村都有漂亮的水泥路、村委會、活動健身廣場、超市、藥店等基礎設施。彬縣農村幾乎家家都安裝了太陽能熱水器、使用上了沼氣……哦,彬縣的好,我一時半會說不完。

有次,隨省作協去縣上采訪,得知讓彬縣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我們縣的父母官李建民書記經常自己去農村偏遠小鎮,解開農民的鍋蓋看看吃的是啥,揭開農民的被子摸摸看炕熱不熱,問農民低保能不能按時領到手……那時,我就在想,如果李書記和縣上鎮上的領導,從萬眾矚目的下長祿村經過時,能順路看看與之相鄰的我那除了古樸秀麗的自然風光、幾十年來沒有一丁點變化和發展的、離縣城僅僅十里路的韓家坡,看看祖祖輩輩生活在那里的村民的生存現狀。

我們村村民缺乏引導和管理,在自家田地隨意自建房屋,沒有整體規劃,有的過于零散,有的過于集中,村上的路又窄又爛,村上的人又窮又封建。每次去七娘家,進村路窄得倒不開車。我不知道我們韓家坡的村委會在哪里?廣場在哪里?農家書屋在哪里?農村文化站在哪里?更別提什么超市、藥店等基礎設施了。這與我們美麗的彬縣、與我們漂亮的下長祿村極不協調,我們韓家坡村拖了幸福彬縣、花園彬縣的后腿,我為我們村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鄉村有疾,貧窮導致的節衣縮食,落后的生活環境,頻發的偷盜事件,簡陋的醫療衛生……韓家坡——這個和父母一樣孤獨、古老的村莊,想起來就令我心里隱隱作痛。我是多么渴望,我美麗卻有疾的鄉村,能夠早早盼來救治的佳音。

4

清晨,被同學一條短信叫醒。

懶蟲,快起床,下雪啦。

拉開窗簾一看,大雪紛飛,外面成了銀白色的世界。魯院 408窗外的那棵巨樹在寒風中瑟縮著,不同的是,院子其他小樹的葉子都已發黃,紛紛墜落,只有這棵巨樹上的葉子在風雪的侵襲下依然頑強地堅守著、甚至還翠綠著。

下雪了,爸媽還在老家嗎?他們來咸陽沒有?我顧不上梳洗,急切地撥打老媽的電話,無人接聽,我的心頓時揪緊了。

記得那年冬天,回到老家的我被一場罕見的大雪挽留,意外地在家陪父母住了一個星期,水管凍住了,媽戴著頭巾拿著臉盆在門前空地上的干凈處挖雪,化了用來洗衣,這情景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歷歷在目。

現在,我坐在北京魯迅文學院的學員宿舍里,可是我的心卻在千里之外的老家。此時此刻,我的父母肯定正在吃飯,飯桌上,有老媽種的在鍋里焙干用石窩窩砸的辣子面,再用自家炸的菜籽油一潑,那個香啊離好遠都能聞得到。每頓飯只需一碗油潑辣子,一把韭菜,一些蔬菜,就會做出無數花樣,吃得很香。有時,媽媽會到地里拔幾顆白菜,蒸一鍋菜疙瘩,用辣子面、蒜、油一潑,非常好吃。逢集時,爸騎著自行車去鎮上稱兩斤豆腐,回來在門前割些韭菜,蒸一鍋包子,想想都能饞得直流口水。我每次回家,爸往灶膛里添柴,我和媽在案板上忙活,兩個小時后,土豆包子、葫蘆包子、茄子包子、韭菜花卷就上桌了,再從小鍋舀一碗豆豆米湯,地里拔一個蘿卜,幾根蔥,摘幾個青辣子,切一盤“三代王”,這一頓飯吃得渾身每個毛孔都無比妥帖。

人最難打發、最難對付的是自己的胃,尤其是來到一個陌生的與以往飲食大不相同的地方,胃不舒服,或者說把自己沒喂飽,那的確是干什么事都沒心思。剛到魯院時,餐廳的飯菜還帶著幾分新鮮感,一個多月后,面對餐臺那著名的北京炸醬面、鴨腿、清蒸魚,我怎么努力都無法調動起自己的胃口,每天去只喝碗粥,饅頭加點老干媽勉強對付一下,一個多月來,我執著地走遍了魯院周圍的每一條街,都沒有找到一家陜西的面館。胃是有記憶功能的,越是喂不飽,越是找不到就越想,后來在對外經貿大學附近找到一家馬師傅拉面館,我對他家的爆炒面一見鐘情,剛出鍋的棍棍面用韭菜辣子角雞蛋爆炒,非常對我胃口。店主兼服務員的兩個女人是伊斯蘭人,每天戴著頭巾,長得都很漂亮,看起來好像是姑嫂關系。來這里吃飯的大都是對外經貿大學的學生,大部分是外國的漂亮女生,我每天只要有一盤爆炒面就 ok了,真是養胃又養眼!后來的三個月,我就指望這家爆炒面活著。

不知你是否有這樣的感觸,當你從小村鎮走向大城市,想著有一天會回老家,卻發現再也回不去,因為小村的人事和環境,和你想要的,有落差。當你身處城市多年,一個被你忽視或頭痛的問題——始終沒有解決好“吃”,在異鄉,即便是吃同樣的食物,感覺味道變了,思鄉之情隱隱發作。因此,也有說,思鄉是味蕾作怪。阿城曾說:“海外華僑葉落歸根哪里是愛國,不過是被胃里什么分泌物操控,到了老了,只認小時候習慣的吃食,熬不住,只好回國來了。”看來,我太受局限的胃注定這輩子見不了大世面,不會有大出息。

老家離咸陽只需兩個多小時的路程,我卻因各種原因經常回不去,有時候回去也是走馬觀花,匆匆半天就打道回府。平常周末,即便是我有時間,因女兒要上興趣課也是回不了家。今年暑假,我早早就計劃好,等孩子補完課臨開學前,我一定要帶女兒回老家住三五天,并且下定決心,今年國慶節七天假一定好好在老家呆個夠,沒想到八月份時接到了魯院的錄取通知,回家的愿望只好再次寄存。

生活中,我們在為遠處的風景支付生命的激情,卻在風雨兼程的某個路口,在不經意的驀然回首中,看見了我們靈魂深處的珍貴原來只是被蒙塵了的樸素和簡單,一個簡單而有溫度的家,是一生的所有。我們總是渴望著遠方的城市,真正抵達之后,才發現,故鄉遼闊的平原、縱橫的溝壑、靜靜的村落才是我永恒的家園。

如果說,我們都渴望逃離故鄉,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渴望逃脫自古就有的壓抑感。故鄉不在他處,故鄉是在我們的內心一點一點構建出來,故鄉在我們茫然若失的詠嘆中一程一程回來。我們早已喪失了完整的故鄉,我們只是在喪失故鄉的時候才意識到:我們渴望逃離的、我們曾經逃離的,都是我們心造的幻影。我們是通過逃離來親近我們的故鄉。

一個人最壯烈的心事,只是屬于遠方嗎?最終,我們回到了黃土裝飾著的故鄉,在老家的日子里,我看見了大地親切的樣貌,心感欣慰,回歸故土。我愛這片古老的土地,我愿在此寄存終生。

一個人的心,不管如何堅硬,也無法真正漠視自己的老家。老家,有父親佝僂的背影,有母親一針一線編織的親情。老家,是我癡心想念中永遠都抹不去的記憶。回家,踩在松軟的泥土上,心就會感到無端的安寧,這大約就是所謂的接地氣吧。因為,站在村口等待我的父親,早已教會了我關于山那邊,關于更遼闊的遠方的想象。

在城市浮躁的生活中,每個人都極易為物欲所推動,終日狂奔在名利的跑道上,很容易就迷失了心的方向,而回家就是通往安詳的那條路。

老家,有白色藍色的小花安然開放。

老家,有著白汗衫的老父親端坐廳堂。

老家,有透明的時光在青磚褐瓦下山青水綠。

老家,有古銅色的鄉親在太陽下終日勞作。

老家,有我最親切的牽掛和椎心泣血的懷念。

我沉默著,沉默地等待心里那句思量已久的話沖口而出——我的鄉村啊,其實,我從未走遠。

因為,我的根還在故鄉,在那片熱土上,我的精神從那里生長出來,我最終還要回到那里去,這是一個心里有愛的人的必然宿命。就像某位作家所說 :“做起了城里人,我才發現,我的本性依舊是農民,如烏雞一樣,那是烏在了骨頭里。”在這樣一個精神被拔根、心靈被掛空的時代,人活著都是游離的、受傷的,任何想回到故土記憶,回到精神本根的努力,都顯得異常艱難而渺茫。回鄉,也不一定能找到家鄉,從精神意義上說,尋根的背后,人很可能面對更大的漂泊和游離。

現在,大多數人的生存被連根拔起,生存狀態幾乎是掛空的,故鄉是回不去了,城市又缺乏扎根的地方。哲學家牟宗三在《說“懷鄉”》一文中說,自己已無鄉可懷,現在的人太苦了,人人都拔了根,掛了空,個個農不農、工不工、鄉不鄉、城不城,一生沒根沒底,像池塘里的浮萍,一片茫然。

我清楚,故鄉將出現另一種形狀,我有責任和感情寫下它,為了忘卻的回憶。

我感謝環繞身邊的這方水土,是它將我的靈魂提煉得更加純粹和精致,是它讓我明了,即便是渠水干涸,總會有更加豐腴的麥苗在晨風中醒來,而生活,也會隨著流水,義無反顧向東奔流,奔向更加寬闊的河道和大海。

責任編輯:丁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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