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羅便臣：還熊以自由

陳小瑋

2004年2月，《新西部》發表封面報道《拯救黑熊在龍橋》時，位于四川成都郊區龍橋鎮的“四川龍橋黑熊救護中心”才剛剛成立一年多的時間。

英格蘭人謝羅便臣和她的30多位中外同事所開展的這項波及全中國的拯救黑熊行動，得到世界各地媒體的關注，也很快取得了實質性的成果。最值得一提的是，2013年，他們成功阻止“歸真堂”尋求上市的計劃;2014年，廣西南寧一家養熊場加入到救熊行動中……

目前，已有400多只黑熊獲救，而謝羅便臣的目標是：“讓熊像熊一樣自由”。

清明節前夕，成都龍橋黑熊救護中心的黑熊墓園—濱河的一處樹林中，來了一批小客人。

“清明，是紀念逝去家人和朋友的日子。在這個即將到來的節日里，我也希望大家能夠去緬懷那些逝去的動物們。他們曾經在我們的心上留下了特殊的印跡，是它們讓我們成為更好的人，懂得寬容的人。”亞洲動物基金創始人兼首席執行官謝羅便臣向同學們發表致辭。

成都黑熊救護中心的墓園里長眠著大約150只熊，墓前的石碑上刻有他們的名字。

謝羅便臣二十二年前在廣東一個養熊場地下室所看到的一幕，讓她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有人走過去了，沒聽到，就忽略了，但有人走過去，聽到了，就去做了，我就是那個聽到的人。”謝羅便臣說。

對“虹”的承諾

“二十年前的今天，我稱你為虹（粵語中的“熊”），從此你有了名字，有了尊重。我對你鄭重地承諾，即使我救不了你，我也要救那些和你一樣受苦的熊。”謝羅便臣在兩年前的一篇博客中這樣寫道。

1993年4月17日，廣州郊區的一家養熊場來了一撥游客，英格蘭人謝羅便臣也在其中。當時她的身份是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的顧問，住在香港。

同行的游客在興致勃勃地挑選熊膽制品，而她則獨自走進了地下室的養熊房。

雖然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春日，但在謝羅便臣的記憶中卻只有徹骨的寒冷。那個地下室，黑暗、骯臟，散發著糞便與膿血混雜后的腥臭。31只黑熊蜷縮在像棺材一樣狹小的鐵籠子里不能轉身，不能站立，取食時不得不將爪子伸出籠子。

“長長的金屬管子從你們肚子上血淋淋、流著膿的傷口中支楞出來，你們骨瘦如柴的身體上滿是各種傷疤。”謝羅便臣留意到熊的眼神是膽怯的，與其龐大的身軀形成了極大反差。

突然，謝羅便臣感覺到自己的右肩觸碰到了什么。她回頭發現，一只母熊將掌從籠子里伸出來，搭在了她的肩上。最初的驚嚇退去后，謝羅便臣伸出手，觸碰了一下熊掌，感受到那來自熊的溫柔而敏感的一握。

熊褐色的眼睛盯著謝羅便臣，似乎“刺穿了”她的心。

“救我！”這是謝羅便臣“一生中接受到的最強烈的信息”。她暗自承諾，要給那些生活在黑暗中的黑熊以自由。

黑熊被國際瀕危動物貿易公約列為一級保護動物，在中國被列為二級保護動物。由于自然保護區面積的日漸縮小，加上半公開的商業化熊膽交易，黑熊生存受到的威脅日益嚴重。

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全世界僅剩大約25000只黑熊，其中大約有10000只是生活在中國的養熊廠，被囚禁在一個個狹小的鐵籠子里，且患有嚴重的疾病。

上世紀80年代，中國從朝鮮引入了活熊取膽的工藝，將黑熊關在鐵籠中喂養，一根金屬管直插到熊的膽囊里，每天定時抽取膽汁，以用來制作中藥。熊在被抽取膽汁時，因痛苦而拼命地搖頭。

謝羅便臣決定采取行動，還熊以自由。回到香港后，她做的第一步工作，就是尋找熊膽的替代品。

她很快發現，至少有54種中草藥有著和熊膽相同的功效，熊膽也能人工合成。換言之，放棄熊膽不是不可能。

1994年，謝羅便臣在香港發起成立了“最終淘汰養熊業”協會。該協會與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等多家單位合作，為養殖場的熊爭取人道待遇。

1995年，她參觀過的那家養熊場被關閉，有9只熊獲得了自由，但獲救的熊中沒有“虹”。或許是為了消解對“虹”的愧疚，謝羅便臣在“虹”曾觸碰過的地方—右肩胛骨上紋了“月熊”兩個漢字。

1998年，謝羅便臣離開國際愛護動物委員會，在香港成立了亞洲動物基金組織（AAF）。成立這個機構是為了讓那些在亞洲生活和工作的人，從當地人的視角來更好地了解和實施救助黑熊的計劃，最終目標是要終止養熊業。

給熊一個安全的家

2000年7月，在國家林業局的支持下，亞洲動物基金與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簽署了一份協議。該協議明確表述了雙方合作的三個目標：在五年內關閉四川條件最惡劣的養熊場，率先釋放500只亞洲黑熊;十年內，將中國的活熊取膽業縮小到1500只的規模，最終達到在中國徹底淘汰活熊取膽業的目標。

同年10月，中國“拯救黑熊”行動正式開始。27個養熊場被關閉，63只黑熊從養熊場中被釋放。這一行動得到全世界動物保護者的廣泛支持，無數封感謝信寄到了中國有關政府部門。

2002年12月，在四川林業廳和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的支持下，亞洲最大的“黑熊救護中心”在四川成都龍橋落成。這個占地約200畝的救護中心，分為獸醫院、隔離區、康復區和生活區四部分，同時可容納150只黑熊。

救護中心針對黑熊好動的特性，搭建了木架，讓其練習攀爬;修造了“游泳池”、“旱坑”，以滿足其嬉戲、打鬧和休息的需要。84只熊成為救護中心的首批主人。

2.2米高的安德魯，在養熊場狹小的籠子里被禁錮了十五年，來到救助中心時已失去了左前臂。醫生從他的腹部取出一個7公分長的鐵導管，并切除了膽囊。

鼓勵安德魯走出鐵籠踏上水泥地，在草地上自由地奔跑，是一個艱難的過程。飼養員在吊床上放了蘋果、葡萄，墻上插著涂有蜂蜜、果醬的樹枝，地板上灑了牛奶，希望用這些美食來吸引安德魯進入房間。

安德魯的舉止頗為奇怪。他探出頭，不斷地向上仰，前肢也不斷地向上舉。后來飼養員才明白，安德魯其實是在找原先橫在身上、頭上的鐵條。所有剛出鐵籠的熊，都有這種共同反應。

猶豫了很久，安德魯總算邁出了第一步。右前爪剛觸到水泥地的一瞬，他像觸電一樣彈回，驚恐地縮進籠子里，不停地搖頭。二十分鐘后，又開始了第二次嘗試。數小時后，他終于完成了第一次行走，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

享受自由后的安德魯，很快就成了黑熊的“領袖”。他的一聲大吼，就能化解發生在熊群中的互毆事件。安德魯對小熊特別照顧和寬容，一些年幼的熊想讓安德魯帶他們玩耍時，會爬在他身上。安德魯也很樂意和小熊們滾在一起，他因此被稱為“和平使者”。

2006年9月6日，安德魯去世了。長年抽取膽汁，讓他患上了嚴重的肝癌。醫生對他進行了解剖，從腹腔中取出一串7公斤大的腫瘤。

安德魯被葬在墓園的最高處，墓碑上刻有一行字—“你的離去不會讓我們軟弱，我們因你而更堅強。”那是從世界各地發來的上千封唁電中選出的一句。

弗蘭西是只母熊，來救護中心時，已在一個0.9米長、0.5米寬、0.45米高的鐵籠子里被關了二十二年，心肺發育不全。養熊場為防止她抓人、咬人，把她四個爪子的每一個指尖都剁掉，牙齒被齊根鋸斷。

弗蘭西在救護中心待了短短幾年，在那兒，她遇到了生命中最好的伴侶，并被寵愛著。

2010年是聯合國確定的“生物多樣性國際年”。這一年的9月20日，天津電視臺在北京舉辦了“2010《泊客中國》”盛典，謝羅便臣榮獲“感動中國的外國友人”獎項。這是對她在華從事環保綠色生態的肯定與表彰。

早前，謝羅便臣曾因保護動物方面的貢獻，1998年獲得了英國女王向她頒發的“英帝國榮譽勛章”;1995年被美國《讀者文摘》雜志評選為“時代英雄”。

阻止“歸真堂”上市

謝羅便臣一直在不懈地尋找證據，以證明養熊業是完全可以被淘汰的。

熊膽入藥自古就有，因其難以獲取而顯得尤為名貴。活熊取膽曾在韓國、越南等國短暫存在過。1993年之后，中國有關部門已正式停止頒發新的養熊場許可證;2006年，國家林業局在一個新聞發布會上也表態，不再新批活熊取膽項目。但是，中國依然屬于目前惟一給養熊場發放許可證的國家。

資料顯示，中國內地養熊場飼養的熊近十年來也一直處于攀升狀態，數量從2006年的7002只增加到現在的10000只以上，這還是一個保守數字。據亞洲動物基金調查，截至到2010年5月，存欄量在10只以上的養熊場，全國大約有97個，分布在11個省，其中吉林省的養熊場多達34個，占總量的近三分之一。

1988年頒布的《野生動物保護法》，將黑熊、棕熊列為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隨后，相關部門發布了《黑熊養殖利用技術管理暫行規定》，要求“養熊取膽”做到衛生、無痛操作，這就是所謂的“無管取膽”。

莫妮卡（Monica）在四川龍橋熊救護中心當過四年獸醫。在此期間，“為每一只熊做過的腹部外科手術”，是她無法忘記的。

解救回來的熊，第一步就是要清除他們身體里的導管和異物，被嚴重感染損傷的膽囊也都會被摘除。這些手術短則需要四個小時，長則需要十二小時。手術時長取決于熊關在籠子里的時間以及每日取膽時膽囊遭受的創傷程度。

解剖學家發現，經常被取膽的熊，其它臟器也會受到非常嚴重的損傷。熊的膽汁里含有很多毒素，包括一些糞便和癌細胞。在越南甚至出現有人使用熊膽后死亡的案例。可見，使用熊膽制品時，不光對熊產生傷害，對人的身體也會造成傷害。

2011年春節前，以活熊取膽為主營業務的歸真堂藥業尋求上市。歸真堂計劃將上市融資用于年產4000公斤熊膽粉、年存欄黑熊1200只兩大項目，并宣稱其采用“無管無痛引流”技術。

這一年的2月14日，謝羅便臣向歸真堂所在的福建省證監局正式發函，提出反對其上市的意見，并通過媒體發表聲明。3月1日，亞洲動物基金再次發表聲明，強調淘汰活熊取膽業需要面臨一系列的問題，相關各方的利益訴求均應得到考慮。該聲明在騰訊網綠色頻道發表后，得到全國61家動物保護機構的聯名支持，并得到諸多媒體的跟蹤報道。

在當年“兩會”上，眾多人大代表、政協委員針對活熊取膽及其它動物虐待問題在法規、政策層面提出了議案、建議和提案。

2012年，有72個社會知名人士聯名上書證監會，阻止歸真堂上市。與此同時，數以百萬計的公眾在網絡上掀起了一場民意調查，超過90%的人反對歸真堂上市。

一位來自上海的支持者打電話給謝羅便臣說：“Jill（謝羅便臣的英文名），你該朝后退一點。現在，這是我們中國人的戰斗了。”

2013年5月31日，中國證監會網站公布終止審查歸真堂上市計劃的消息。

成功阻止歸真堂上市，在謝羅便臣看來只是一個階段性勝利。徹底淘汰養熊業，埋葬這個殘忍、不安全、不必要的產業，才是她的最終目標。

借助明星的影響力

救助一只熊每年的花費大約是12000到15000美元。照顧這些熊，每年需要上百萬的資金。對謝羅便臣來說，籌款是一項剛性任務。

很早的時候，一位名叫索夫的德國志愿者想出一個跳傘籌款的創意。她穿上特制的月熊服從天而降。著陸后，她一遍遍地為圍上來的成人和孩子們唱為月熊特制的歌曲來籌款。

去年夏天，謝羅便臣回英國為“Peace by Piece”項目籌款。第一個活動是在倫敦卡姆登鎮舉辦的“月熊星月夜”。ITV熱播劇《唐頓莊園》里的八位演員齊齊到場，幫忙賣抽獎卷，對想合影的人有求必應。這一切，讓謝羅便臣心生“我不是在做夢吧”的感覺！

謝羅便臣想讓外界更多知道關于活熊取膽的事，她力求尋找中國名人的支持，借助他們的影響力，來推動拯救黑熊的事業。

莫文蔚是謝羅便臣請來做“拯救黑熊愛心大使”的第一位明星。莫文蔚在救助中心認養了黑熊“寶貝”，還表示等有了足夠電影拍攝經驗后，會拍一部黑熊專題的紀錄片，讓更多的人了解養熊業的殘酷，關注黑熊的命運。

去年，在成都演唱會開唱的前一周，莫文蔚來到黑熊救護中心，探訪了她認養的“寶貝”。在演唱會上，她不僅唱了《寶貝》這首歌，還讓熊熊在演唱會上出鏡。

2012年2月18日，姚明來到四川龍橋黑熊救護中心看望被解救的熊，并呼吁人們關愛熊。

“她總是可以把我們認為不可能的事情做好。”喬博理是謝羅便臣創辦亞洲動物基金會時就一同工作的伙伴，最初，他得知謝羅便臣想邀請姚明來黑熊救護中心時，曾勸她不要浪費時間。兩人甚至還打了一個賭，若能邀請到姚明來，以后他對謝羅便臣言聽計從。

“你用什么打動了姚明？”很多人和喬博理一樣，想知道答案。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打動姚明的。”謝羅便臣說，“我只知道，姚明一直都特別愛護動物，我就不斷地跟他助理說可以來我這里看看。我是一個很樂觀的人，我總堅信是可以的。”

孫儷、高圓圓、齊秦等眾多明星，也都通過各種方式在支持謝羅便臣。

經過二十多年的努力，目前已有20個省、市、自治區宣布禁止活熊取膽，數以千計的醫生以及超過40家藥店都明確表示不使用、不售賣熊膽。

2014年4月15日，對謝羅便臣來說，是一個歷史性時刻—終于有一個養熊場愿意轉型，參與救助黑熊。

花花大世界是廣西南寧市園林局的一家國營企業，主營花卉、旅游等業務。2004年引進種熊從事黑熊繁育，四年后開始從事活熊取膽業務。該業務并沒有帶來預期的經濟收入，公司經營層從歸真堂上市引發的討論也意識到熊膽業務前景并不樂觀，便與上級主管部門形成共識，放棄活熊取膽業務。

“如果直接賣掉黑熊，雖然能夠彌補我們的投資”，但“僅僅從一個熊場轉到另外一個，熊的生存質量依然得不到有效保證。”花花大世界的總經理閆少宏經人介紹，走訪了亞洲動物基金在成都的黑熊救助中心后，雙方簽署了合作備忘錄，宣布合作救治花花大世界養熊場的130只黑熊，并將該養熊場改造轉型成為黑熊救護中心。

亞洲動物基金與花花大世界的合作，被媒體高度評價。這不僅因為一次解救了130只熊，更大的亮點在于這樣的深度合作尚無先例。

“通過這次合作，我們希望能總結出一種不光有利于熊，同樣也有利于養熊業者的終結活熊取膽業的解決辦法。”謝羅便臣對雙方的合作，給予了很大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