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曉紅
丫頭,丫頭!爸爸在客廳高聲叫著我的乳名,他年歲已高,耳朵不中用了。自己的耳朵聽不見了,就以為大家的耳朵都聾了,于是,說起話來總是高聲高調都能把房間里的窗戶震動起來。我在書房急忙答應他,等會兒!等會兒!我正在查看一份資料。我的聲音也是高八度,自己聽起來都嚇人。不這樣不行啊,要是老爸沒聽見回聲非發脾氣不可,他現在的脾氣可大了。讓我弄不明白的是,快九十的人了,哪來那么大的脾氣呀!對門張阿姨說,人上了年紀就這樣,老小老小嘛,老人就像孩子,成天都得哄著順著才行。你也別和老人一般見識,只當侍候個孩子,逗著玩唄。
張阿姨有經驗,她服侍中風的老頭已經十好幾年了,我才幾年?不到十年。那年母親去世,單位領導就找我談話,說,突圍呀!老領導身邊總得有人照顧吧!我們研究來研究去,還是你最合適。我有什么話說,于公他是單位的老領導,于私又是我的父親,我不去誰去?我愛人劉庚生很樂意,他早就勸我提前休息,說研究工作挺費腦子的,不太適合我的身體。兒子來電話說得更調皮,你幸福喲,托共產黨的福。你不高興我們就換換。你來替我讀這該死的研究生,我去陪姥爺。我說還輪不到你,你那幾個舅舅都還惦著這份美差呢,沒門。這么多年倒也順利,老頭子就喜歡我在他身邊,別人他一個也不要。
我匆匆忙忙從網上下載完那份資料,就跑出書房。爸,叫我有啥事?我大聲問他道。
噢,啥事?我想說啥來著?爸爸坐在輪椅上張著口問我。我笑笑。說,噢,想起來了,吃藥的時間到了。我為爸爸倒杯水,把四顆藥丸遞給他。他把藥丸含在嘴里,動作很遲緩,好像在想什么事似的。我把水杯喂在他嘴邊,一口水下去差點把他給嗆著了,我急忙給他拍拍背。他擺著手說,不是吃藥的事。他把剛才叫我時想說的事記起來了,他的表情很滿足。我知道,一個老人把剛剛忘記的事情又記起來了,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別說老人,就是一個中年人在短時間內做到這一點都很難。
你說呀。我俯在他耳邊對他說。
他指著桌上的一張電視周報說,丫頭,今晚那個節目錄下來,我明天要看看。
知道了。我都六十多了,你還丫頭、丫頭地叫。我哈哈笑著跟他逗樂兒。
六十多就不是丫頭啦!老頭子認真地說,再大都是我丫頭。
好。丫頭總比突圍好。我見老爸的認真樣又來一句。
突圍怎么了!這名字你想改,去問你媽同意不。
這可是你說的,下次見到我媽,我就得問問她。
爸爸張著滿口假牙的嘴樂壞了,他邊笑邊咳了幾聲,淚花兒全都積在眼角上。給我取學名是他最開心的事,一說這事他就樂得屁顛屁顛的。你說一個女孩子什么名字不好取,非得取個宋突圍。就為這名字,在小學也不知和男孩子干過多少架。那時候小孩子都調皮,做壞事一旦被大人察覺,就高聲喊:突圍。大人抓不到這些孩子,就找到學校或家里來,說是一個叫突圍的孩子干的,那些搗蛋的事像屎盆子一味地扣在我頭上。我哭著鬧著死活要改名,這個倔老爸就是不批準。長大了,我聽媽媽說這名字有意義,媽媽生我那天,恰逢部隊突圍,父親指揮隊伍又不在身邊,八個戰士抬著母親硬是沒放棄,一連沖出幾道防線,剛到安全地帶,媽就把我生在了擔架上。父親趕來,很感激八個戰士和我的母親,他莊重地給他們行個軍禮,說,這孩子就叫突圍。也不問問是男是女,撂下這句話就走了,母親流著淚笑了起來。母親當時是咋想的?她沒說,我也沒問。
我們家姐弟四個都沒有我父親倔強的性格,不知是品種退化的原因,還是怎么回事。我們四人的倔強加在一塊,也敵不過倔老爸一人。大躍進的時候,老爸向上級黨組織提出自己的意見,市長當不成了,到博物館當了館長。博物館是知識分子扎堆的單位,別的不說,就連踩腳的地方都是知識和學問。快五十歲的人了,從此開始了他頭懸梁、錐刺股的學習生涯。老爸就是這性格,他愛上的事,非把全家牽扯進去不可。讀書、工作都離不開他這個行當。我和母親在博物館,大弟在歷史研究所,二弟文獻編輯部,小弟更慘,至今還在一線考古工作隊搞挖掘。我們一出門,就得到別人的羨慕。喲,全家搞古董。鄰居們促狹地笑。知道的人還好解釋,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成天在謀倒賣文物的活路呢。
趁老爸休息的時間,我又鉆到書房,打開央視網,尋找老爸所說的那個欄目。近來,老爸突然對中央電視臺《發現與探索》節目感興趣。他老人家要做的事,我得事先做一遍,否則在陪他閱讀或觀看時,很多事解說不清。這是我的專業,在這個領域,我從來都是認真的,絕對不會拿專業知識哄騙他。
這期節目片名叫《北緯30度》,我讀到這個片名,心跳了一下,這個名子響亮,在北緯30度上潛藏著許多難以破譯的奧秘,如古埃及的金字塔、北大西洋上的百慕大三角,今天在中國又發現了一個凌家灘。媒體用紀實的手法,全方位地實況報道了凌家灘文化遺址的發掘工作。我打心眼里佩服老爸的敏感,也許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職業習慣。這次考古發掘有震驚史學界的重大發現:含山凌家灘原始部落遺址是中國最早的城市,這表明中國早在5500年前就出現了城市,從而使中國城市的歷史又向前推進了1000多年。我驚訝地把嘴張得大大地,唯恐喘不過氣來,這意味著它將改寫中國的史前史。
第二天,我陪老爸看錄像。爸爸聽不清楚的地方,我在一旁大聲作些補充說明。片子看完了,老頭子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他問道,丫頭,有玉器的那座墓是哪位皇帝的?
不是皇帝。是一個部落酋長的。我大聲回答說。
酋長才多大的官,有那能耐。戰爭不結束,老子就要提師長。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說,你這是哪跟哪呀!這怎么能比官大官小呢?中國農村改革,不就是鳳陽縣一群農民小人物推起來的嗎?我見爸爸不吭聲,又大聲說,小人物往往暗示著大歷史。
爸爸聽了我的話,還是不說話,他平時可不是這樣的。我用手摸摸他的額頭,不熱。又號一下他的脈博,正常。我問爸爸,你在想什么呀?沉默得嚇人。
幸好我當初沒完成任務。真好,真好。爸爸聲音不大,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我說,沒完成任務有什么好的,還值得你這般感慨。他說,要真完成任務,你們后來讀的黨史書就不是這個樣子嘍。
我以前怎么沒有聽你說起過?
你以為是什么光榮的事,我說得出口嗎?老爸有些生氣地說。
我了解爸爸的脾氣,不說的事情他會永遠埋在心里。既然今天把事情的開頭說出來了,那他一定會說下去的。我急忙準備好錄音機,看看到底是什么說不出口的事情。我說,事已至此,有什么不可說的,早就沒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爸爸點點頭,我總算明白了,知道文獻辦公室為啥給我那份榮譽和獎勵了。我問,為啥?他說,是肖玲留下來的那批檔案。
那你說來聽聽。我坐在爸爸跟前,雙手揉著他沒有知覺的小腿肚說道。
爸爸把頭靠在輪椅后背上,稀疏的頭發蓋不住他的禿頂。從哪兒開始呢?漫長的歲月把許許多多往事都糾集到一起了,要理出一個清晰的線索還真不容易,況且是一個高齡老人。但我相信我的老爸,他的大腦沒有問題。
我就從那天下午講起吧……
爸爸嘆息了一聲。嘆息完了,他的表情平靜下來,連聲音都是平靜的,像緩慢流動的水。他的講述,持續了好幾個小時,從上午一直講到下午。
一
那天下午,天上響起了驚雷,機要科長肖玲突然想起攜帶這批機要檔案逃奔去上海,在這之前她想得更多的是用生命保管好這批湘鄂西中央分局的機要檔案。肖玲那會兒顧不得片刻的喘息休整,正在五里坪村一間破民房里整理剛從肅反委員會轉來的一批檔案材料。這批檔案材料是不久前處決的“改組派”、“AB團”的人員名單和他們向黨中央寫的申訴信。村子里不斷傳來陣陣撕肺裂心的嚎叫聲,那是肅反委員會在嚴刑拷打“改組派”、“AB團”分子時所發出的恐怖的叫聲。一年多來,肖玲都是在這種吼叫聲中為他們整理著檔案。
肖玲無意識地翻閱了一下名冊,幾個熟悉的名字跳入她的眼簾,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批名冊里全是部隊的高中級將領。肖玲讀完名冊瞠目結舌,抖動著手里的材料,自言自語道,隊伍還能在嗎?今后誰帶隊伍去打仗殺敵呢?別的情況我不知道,那劉政委、李師長是再了解不過了,他們怎么一夜之間都成反革命了呢?肖玲的頭想得發疼,而劉政委、李師長的影子在眼前總是揮之不去。
那是在洪湖。那時部隊經常打勝仗,根據地在一片片擴展著。就在第三次祝捷大會上,劉政委、李師長為她和彭武,還有羅再保、李露大姐舉行了婚禮。劉政委講了許多勉勵的話。李師長很有意思,每家發只小船,要他們去湖里度三天蜜月。他們搖著小船,在湖里摘蓮采藕,捕魚撈蝦,幸福得像湖里的魚。彭武水性好,鉆到水里就能摸條十斤八斤的大魚,那魚搖頭擺尾,在船板上蹦蹦跳跳。肖玲思念彭武,起身從行軍包里取出為彭武早已漿洗好的衣服。衣服破爛處許多,一直行軍打仗沒空縫補,肖玲找出幾塊布頭,在衣服的領口、袖口上比比試試。心里嘀咕著,保衛局是不是搞錯了。劉政委、李師長和我愛人彭武一樣,那可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喲。肖玲感到臉上有一絲涼意,水珠滴落在布塊上,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在掉淚。
這時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肖玲急忙用手抹了一把臉,抬眼看時,保衛局局長阿森和張科長帶著幾個警衛戰士已經把房間堵得水泄不通。
張科長向前一步,他說,哭什么?文件散落啦?
沒有。肖玲擺弄著手里的布塊說道。
沒有,哭什么名堂?張科長頤指氣使地哼了一聲。
肖玲平時就看不慣張科長那股傲慢勁頭,現在正想發火的時候,便朝著張科長瞪了一眼,她說,誰都有哭的時候,難道你不允許我哭。
張科長正想說話,阿森擺了擺手說,肖玲呀,情況危急你就不要耍小孩子脾氣啦。抓緊時間把所有的檔案整理一下,通通銷毀,決不能讓這些機要文檔落入敵人的手里。等會兒羅再保過來幫幫你,要知道這是中央分局給你下達的命令。阿森翻動了一下桌上的檔案,他思考了一會兒,想來也沒有什么可交代的了,他說,我們走了。
肖玲看著他們走遠的背影,獨自在房間里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突然就想出了這個冒險的行動方案。
二
天近黃昏,群山樹林早已變得灰暗朦朧。肖玲把應收拾的東西都已收拾妥當,只有那思緒還在混亂中穿梭。背叛革命!這是在背叛革命嗎?肖玲反復琢磨著這個問題,急得直跺腳。自打那年上海“四一二”大屠殺以來,經受了多少白色恐怖腥風血雨的煎熬……后來開辟洪湖,在槍林彈雨中我什么時候怕死過,今天就要背叛革命啦?
哐當!她的思路被推門聲打斷,羅再保背著一包東西擠進門來。
羅再保與肖玲對視著,雙方都在用眼睛尋找著什么,又都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這個羅再保,一年來簡直成了陌路人。其實兩人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在上海搞地下工作時就是同事,又一起來到湘鄂西。在洪湖羅再保是師政委,彭武是師長。部隊減員后縮編,彭武當團長,羅再保調保衛局任副局長。結婚那陣子兩家親密得像兄弟姐妹,現在搞肅反,搞得人人自危,人心惶惶,同志間連話都不敢說一句。
羅再保打破了屋里的僵局,他取下背包,取出一包煮熟的紅薯遞給肖玲,他說,部隊準備集合出發了,你先走,我把這包檔案處理后再去追趕部隊。羅再保說著就伸手去拿桌上的包裹。肖玲撂下裝滿紅薯的布包,一步跨到門邊,隨手關上了門。她說,羅副局長,請你放下手里的包裹,這是機要檔案,按規定只有我才有處理的權力,否則就要按照保密條例論處。肖玲在這緊要關口思想不再紊亂,平穩地將手槍端在腰間。
羅再保感覺到身后那束寒光,陰冷刺骨的寒光正照到他的背心。開槍,肖玲是有權力的,罪名可以杜撰一個。但他畢竟了解肖玲,進門時見機要檔案包裹得這樣細致,沒有絲毫執行命令的跡象,他就猜到了幾分。因為這批檔案羅再保時刻都在關注肖玲,只怕有半點閃失,現在到了這個份兒上,羅再保無論判斷是否正確,都不得不向肖玲全盤托出自己的想法。羅再保站在桌前,像木偶人一樣,捧著檔案包的雙手僵在空中,他說,肖玲,這包分量重啊,它是數百名紅軍指戰員的亡靈。你放我一馬,把它交給我,讓我帶去找黨中央,為蒙難的戰友們討個理,如果我錯了,我保證回來向你們自首,那時你再開槍處決我也不遲。羅再保說著想轉過身來。
肖玲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那一刻,她卻從喉嚨中抖出了嚴厲的話,你動我就開槍打死你。目前部隊情況復雜,肖玲哪敢輕易就相信羅再保的這番話。她用槍指著他說,你想叛變投敵,做叛逆者。肖玲進一步試探著羅再保。
羅再保抬起頭,他說,永不叛黨!這是我們一起宣誓的誓詞,難道你忘記了,事到如今,我不得不采取這個行動。你要知道黨中央并不了解這里的情況,必須有人去說明真相。現在是時候了,你的老彭和我的李露在豺狼洼……羅再保放下手里的包裹,將頭沉重地低下去。肖玲慌張起來,她問,你說什么?羅再保沒有回答,他完全沉浸在痛苦之中。肖玲手里的槍掉落在地上,一手扶在門框上,幾乎昏厥過去。就在今天早上,她跟著保衛局沖出湘西軍閥陳渠珍的包圍圈,路過野三關的豺狼洼,看見幾具尸體橫七豎八地堆在水溝里都已變得烏青發黑,他們的肚子給豺狗扯得稀爛,紅的紅黑的黑,眼睛鼻子都被吃掉了。幾十米外,一陣腐尸的惡臭,熏得人直作嘔,肖玲在穿過這片洼溝時全身顫抖得抬不起腳來。羅再保沖上來架著她跨過水溝時,將一塊破麻袋片蓋到一具女尸的身上,肖玲斜了眼女尸那張變形的臉。現在才明白,那張腐爛變形的臉竟是羅再保的愛人李大姐的臉,自己的愛人彭武也躺在豺狼洼里。
嗚……嗚……嗚,肖玲捂住嘴,蹲在地上拉長聲兒哭了起來,活像一只受傷的小母鹿。
三
當羅再保離開保衛局前往肖玲住處時,警衛員宋二可那會兒正坐在石墩子上獨自發愣,兩眼愣在一個地方半天都不轉一圈。這兩年的日子,對他來說就像在陌生的地方睡上一覺突然醒來那樣稀里糊涂。就連自己怎樣跑到隊伍里來的都感到莫名其妙。他記得那天是晌午,在稻草堆里睡得正香,是一陣哨子聲把他驚醒。坐起身來見村里的那群伙伴排著隊,他爬起來像老鼠鉆地洞一樣鉆了進去。后來才知道那叫“擴紅”。村上沒有被“擴紅”的青年,又被那邊的隊伍抓了“壯丁”。宋二可想,反正都要參加,還不如參加這支隊伍。
宋二可戴上那頂灰撲撲的布帽子,帽沿上掛著一顆五個角的紅星,他打心眼里佩服自己參加的這支隊伍。這支隊伍打起仗來個個都是拼命鬼,勇敢得要死。那邊隊伍想來都不行,村里十幾個膽小怕死的伙伴都在那邊,根本用不著刀槍,嚇都把他們嚇破膽。過去在村子里又不是沒有交過手,前后院分成兩派,下河打水仗,下雪打雪仗,下起雨來就打泥巴仗,你說哪次不把他們打得叫爹喊娘。就是在青杠坡那一仗,同村的王大發、遲玉寶在那邊壕溝里,埋著頭一個勁地朝這邊放槍。宋二可氣得眼睛冒火,跳出陣地,他罵道,我日你媽,有屁眼你站出來。不等宋二可罵完,身后就吹起了沖鋒號。宋二可揮舞著大刀,邁開箭步沖上去砍翻兩個,嚇得那群狗日的哭爹叫娘,宋二可拄著大刀笑得硬是直不起腰來。和那年一樣,他一個大雪蛋子砸在王大發脖頸上,啪里啪啦的雪碴子直沖他小襖里鉆,王大發跳著雙腳哭著叫他爹。這回你就是喊爺,也沒人答理你。
宋二可打仗勇敢,下來就給師長當警衛員。不過半年,師長就成了“改組派”,說是那邊派來的奸細。奸細肯定要“咔嚓”,宋二可也被關了進去。最讓宋二可遺憾的是只享了三天的福。在里面什么事都不做,還有人送飯,連屎尿都有人倒。宋二可吃了就睡,起來就尿。第三天就被趕了出來,送到二團跟上了彭團長。彭武待人好,有空就教他學文化。一年下來他學了不少的字。這世界上最琢磨不透的東西就是人,這彭團長有文化,對人和氣,打仗勇敢,宋二可認定他是個好人。知人知面難知心,兩個月前,一二團在野三關阻擊敵人,仗正打得激烈,保衛局到陣地搞火線肅反,把彭團長、李護士長就地處決了。宋二可急得直哭,還同保衛局的人動了槍。
這次宋二可被關進去不僅沒有福享,還挨了幾天的皮鞭,為奸細說話沒有好果子吃。宋二可總算保住了小命,送到改造團做苦役,充當敢死隊員,幸虧碰見了羅再保,才把他要了出來。
別小看那邊,還挺有名堂呢,打不過就派奸細,狡猾著呢。聽村里人說過,那叫計謀,就像《三國演義》里諸葛亮的空城計,厲害得很。我們也該派奸細過去,對。宋二可心里算計著沒人去我去,對。被識破無非是“咔嚓”,人死卵朝天,也當回英雄。這事得給羅局長說說。宋二可想到這事重要,便去找羅再保。不在,聽蘇干事說去了五里坪村。
宋二可趕到五里坪,轉了一圈也沒找到羅再保,他見天色已晚,正想往回走,就聽見身后一間破民房里傳出說話聲。宋二可伏在爛墻縫上往里瞧,一眼就看見了羅再保。他驚喜地還沒喊出聲,就聽見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宋二可轉轉頭,便看見了肖玲大姐。羅再保同肖玲大姐的談話,宋二可聽得真真切切,宋二可驚嚇得把頭縮了回來。鬧了半天,他們也是奸細。你聽沒聽見,叛徒、逃跑之類的話。宋二可躡手躡腳離開了那間破民房,往回奔跑著。肖玲大姐和羅局長可是自己的恩人呀。那師長、彭團長對我不也夠好的,奸細就是這么狡猾。宋二可想著,放慢的腳步又快了起來。
四
肖玲和羅再保開始了自己的行動。他們選擇了一條誰也猜測不到的險要小道,從南向東迂回前行。山陡林茂,抬頭從厚密的樹葉縫隙間可以隱約看到天空透出微弱的白光。肖玲和羅再保艱難地從溝底向上攀登著,山石風化了,一層一層紅褐色的頁巖十分憔悴,腳踩上去,像水一樣向下傾瀉,好在山石上生長著許多樹木。他倆像類人猿那樣伸長手臂,抓住樹枝干,一點一點地往上挪。羅再保攀上峰巔,轉身把肖玲拽了上去。肖玲累得渾身都散了骨架,一屁股就坐在峰巔上的亂石堆里。
一股綠色的光刺激了肖玲的眼睛,她發現了一條狼。狼近在咫尺,就在山溝對面的山梁上奔跑,鉆進叢林爬上了峭巖密布的山頂。它站在那里,站在魚肚白的天際處,塑造出自己的剪影。這是一條強壯的狼,肩胛厚實,四肢粗壯。兩只眼睛綠瑩瑩地照在肖玲的臉上。
羅再保看看天空,堅毅的目光里透露出幾分自信。方向沒錯,他說,它一直跟隨著我們。羅再保彎腰伸手扶起肖玲,他又說,不要坐,走到對面那座大梁坡休息,興許更安全。羅再保攙著肖玲,對她指指對面的那座深青色的大山。
肖玲和羅再保在狼的陪伴下,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忽高忽低,在這大山里盤旋著。他們回頭看看狼,狼就停下,向他們露出狡猾的微笑。他們長時間沒有見到這么舒心的微笑了,哪怕是在部隊里。羅再保搖了搖頭,他說,那是一只有經驗的狼。狼點著頭,用爪子擦了擦嘴邊的口水。
天漸漸亮了起來,白天是萬萬走不得的。這是肖玲和羅再保的行動方案。這天不知兩人在巖洞里睡了多長時間,肖玲醒來太陽就要落山了。她伏在洞口望出去,天地都很遼闊,蔥蘢的林木在山谷間涌起層層綠浪。天空一片湛藍,蒼鷹緩緩地盤旋著,狼卻不見了。
肖玲抬頭發現一只松鼠。松鼠用前爪緊緊抱著松果,也發現了她。它吃驚地看看她,又看看四周的森林,沒有危險,就用尖尖的牙去剝松子,嗑開一顆,把松子皮吐出來,品嘗著松仁。肖玲仿佛嗅到了香味。一陣風吹來,松濤滾動,松鼠躍身上樹,順著樹干消失了。坡地上草生植物盛開著許多花朵,藍的紅的黃的紫的,在風中相互碰撞著,發出陣陣悅耳的喧鬧聲。她想象世界上沒有硝煙將會是什么樣的,那多好,一切都那么好。她從沒有這么舒心的感覺。肖玲和羅再保在黑夜的掩護下,邁著大步繼續向東。山風吹動了萬物,仿佛山在飄搖,就像那洪湖里的船兒一樣搖啊搖,搖進了夜幕之中。
五
宋二可一下子當上了見習排長。宋二可不知道見習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排長,排長就是管著一大幫人。這可是阿森局長當著我的面親口對我說的。
宋二可一口氣跑到保衛局,像牛一樣喘著粗氣,把肖玲同羅再保的對話學了一遍,當時是張科長做的筆錄。張科長還把那張紙遞到他面前,宋二可在那張紙上還按了一個紅手印,就像他爹當年在東家當長工按過的一樣。他看著張科長的臉,他說,我比我爹的手粗,也比他按得有力。張科長莫名其妙地看了宋二可一眼。
就在這時,一直背對著宋二可的阿森咳嗽起來,一陣比一陣猛。阿森有癆病,誰都知道。張科長慌忙為阿森局長倒杯水。阿森用手巾捂住嘴轉過身來,然后取下手巾看了看,他又擦了擦嘴。他說,宋二可你覺悟了,眼睛亮了。宋二可雙手在胸前來回搓揉著,咧著嘴看著張科長。
張科長被宋二可看得有些尷尬。宋二可從改造團出來,張科長曾經找宋二可談過一次話。他說,宋二可,你覺悟不高,眼睛不亮。宋二可當時心里就不服氣,不服氣也沒辦法,他只能用鼻子里噴出來的氣流說著話,他說,你去訪訪那年我在村里打野兔,黑燈瞎火伸手不見五指,那野兔躲在麥苗稞里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全村數我眼睛最亮。別看你臉上戴副西洋鏡,你才是瞎卵。現在宋二可用笑對張科長說話,他說,你現在聽見了,聽見阿森局長說我的眼睛亮了吧。
宋二可帶領一排人馬撲到五里坪村。肖玲住的那間破民房已是人去房空,這屋子寂靜得就跟從沒有發生過什么事情似的。宋二可在屋里尋找一圈,然后走出房子。他沉思片刻,滑出了三個字,我們追。
整整一個夜晚,宋二可他們沒有捕捉到任何蛛絲馬跡。白天他們又擴大搜索范圍,仍是兩手空空。宋二可用手摸著頭,這深山密林如同大海,真若隱藏兩個人,找起來還是他媽的挺費勁的事。在宋二可想不出辦法的時候,保衛局來了傳令兵,讓他們急行軍趕到茶壺嘴,在那里守株待兔。
天黑沉了。一彎殘月的微弱光亮給地面和山坡鍍上一層黯淡的水色。肖玲、羅再保看見了前面那條狹隘的山谷,他們有些興奮,轉頭對視著笑了笑。羅再保喘了一口大氣。他說,過了這個壺嘴,我們的行動就會自由些。
口令!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不知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從地下迸出的,打碎了山谷死一般的寧靜。毫無思想準備的肖玲、羅再保被嚇得一下子愣在原地。羅再保回過神來一把拽過肖玲,隱藏在身邊的一塊大石頭后面。就在同時響起了槍聲,子彈打在石頭上濺出火花,彈頭拖帶著噓聲飛向天空。
羅再保沉思片刻,他說, 我們遇到了敵兵。肖玲和羅再保貓著腰,調轉頭向原路返回。身后的槍聲密集起來,還夾帶著一陣又一陣的吆喝聲。肖玲的后背像是被誰重重地擊了一拳,整個人撲倒在地上。羅再保跨步向前去攙扶她時,大腿也挨了一槍。他們竭盡全力,相互攙扶著躲進路邊的溶洞。
槍聲漸漸停下,一個人喊叫說,這里有血,另一個人說,點上火把順著血跡找。宋排長,這里有條打死的狼。宋二可看見一條肥大的狼,他說,原來是條狼,這下你不跑了了。宋二可很是高興,狼肺熬湯可以給阿森局長治病。他看著這意外的收獲不停地點著頭,他綰了挽衣挽說,抬回去。
肖玲躺在山洞的石板上,不停地呻吟著,她說,我不行了。羅再保艱難地挪動著自己的身體,他把肖玲的身子扶靠在自己的懷里,兩張月光色的臉對視著。他說,我相信你能挺住,休息會兒,我們一塊走。肖玲一雙大眼向上望著羅再保,她說,我希望你能走出去。羅再保沒有言語,雙手把肖玲緊緊地摟在懷里。
六
很長一段時間,宋二可的腦子里盡想著肖玲和羅再保這件事,直到他們的身形相貌在他的記憶里逐漸遙遠、逐漸消失。宋二可總算走出來了,他挺住了艱苦卓絕、戰火紛飛的無情洗禮,拖著稍稍發福的身子,又轉回到這塊土地上。
剛踏上這塊土地,他就當上了軍管會主任,后來又當上了市長。當市長那陣子,他忙得不亦樂乎,身上總有一股燃燒不完的激情。他拿著電話,嘴唇緊貼著話筒,他說,沒有木材,可以就地取材嘛。農村到處有墳墓,那里邊不就有木材嗎?電話里傳來猶猶豫豫的聲音,這這……宋市長很果斷,他說,這什么這?這是在超英趕美!鋼鐵產量上不去怎么超英趕美?宋市長有些生氣地放下話筒。
趙秘書站在門口一直看著宋市長。宋市長端起茶杯看了趙秘書一眼,他問,有什么事?趙秘書向前走了兩步,很小心地點了點頭,他說,尋找鐵礦石的徐工程師打來電話,在山洞發現一堆尸骨。
宋市長把送到嘴邊的茶缸放下,他問,是刑事案件?趙秘書打開電話記錄本說,市公安局申科長到現場,他說,一男一女,年齡三十左右,從遺物判斷是當年的紅軍。宋市長猛然抬頭看著趙秘書,左手里的茶杯蓋滑掉在地上,不停地盤旋著,發出嘩嘩啦啦的聲響。他大聲說,趕快給我備車。
洞里找出的兩把銹跡斑斑的手槍,宋市長再熟悉不過了。一把是左輪,另一把也是左輪。這兩把左輪手槍不知宋市長曾經擦拭過幾十遍。斷掉兩個齒輪的那把,是彭團長送給肖玲的。羅再保那把槍被一枚啞彈死死地鑲嵌在轉盤孔內。宋市長拎著肖玲留下的牛皮背包肅立在山洞前,悲痛,極度的悲痛充斥著他的心。
他摘下頭上的紅軍帽,深深地給他們鞠著躬。在宋市長悲傷的臉上顯露出一種迷茫和不安的表情,那時他的眼前魔幻般地奔跑著一條血淋淋的大肥狼。后來這個地方就被命名為紅軍山。幸虧是紅軍山,那片茂密的森林和古樹才幸免被送進熔爐,免遭生靈涂炭。
七
爸。我大聲喊他一聲,好像把他從遙遠的往事里拉了回來。他身子激靈了一下。我說,你今天精神真好。我把沏好的一杯新茶放在他跟前,又打來一盆熱水,給他擦把臉,擦擦背。醫生交代說,上了年紀的人就得勤擦擦,這有助于血液的流動。老爸拍打了一下我的手膀子,說,我什么時候不精神了?我蹲下來搓揉著毛巾,說,你呀,永遠都精神。我說著話,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于是我問道,爸,宋二可是你家什么人?
老爸聽見我的問話就大笑,笑得我有些莫名其妙,這也值得你好笑的呀。爸說,宋二可就是你老爸!我好奇地問,你的大名不是宋新生嗎?爸擺著手說,原來我叫宋二可。那年負傷安置在劉大莊,房東名叫劉新生。他為了掩護我,死在鬼子的刺刀下。我從地窖里爬出來,歸隊后就改名叫了宋新生。是人都要懂得感恩。
我震了一下,剛才老爸講述往事的時候,我還認為是在講他人的故事呢。我現在全弄明白了,這段往事對于他來說的確沒有什么值得炫耀的,用他的話說是一件說不出口的事。難怪在后來的日子里,他把那件粗制濫造的牛皮背包看得比生命還重要。反右、四清、“文革”歷次政治運動都沒能把他與它分開來。
日常生活就有那么巧合的事,有時真讓人難以琢磨。今天陪老爸看《北緯30度——凌家灘文化遺址》的錄像片,竟扯出了一樁往事來。當年“肅反”時期機要檔案轉移這一歷史事件,同凌家灘文化遺址的發掘又有什么聯系呢?老爸說,什么聯系?肖玲和羅再保藏匿檔案的山洞,距北緯30度相差不了幾度。爸爸的話把我逗得哈哈大笑,我想不管怎樣,歷史還是幸運的。
我把父親安頓好,就進浴室沖澡。就在我洗澡的時候,聽見客廳里老爸在高聲同誰說話。我拉開浴室的門,把頭伸了出去。爸說,北緯30度凌家灘的專題節目看了嗎?小朱啊,這可是我們史學界的大事呀!一個酋長真能耐。我過去的機要科長肖玲也能耐。我們真得好好感謝他們才是噢。突圍說得好,她說小人物同樣暗示著大歷史……我突然意識到父親這是在同單位領導朱館長打電話。我急忙擦干身上的水,胡亂穿上衣褲跑了出來,把桌上的座機掐斷,說,爸,讓你不要打電話,你就是不聽。對方說話你又聽不見,而你又不停地呱啦呱啦地說,這樣多不好。老爸一個勁地咧嘴笑,說,打完了,不說了。
正在這時劉庚生回來了。我說,庚生,來,把爸爸抱到床上去睡會兒。庚生過來叫聲爸,然后推著輪椅進了臥室。庚生從臥室出來,我就對他說了今天爸爸的事。庚生很有興趣,接過錄像和錄音盤,說,我先看看有沒有價值。有價值的話我連夜把它整理出來。他說著轉身走進書房。
我想我得給單位朱館長回個電話,做番解釋才禮貌,不然人家朱館長怎么想?別把人家搞得一頭霧水,摸不著頭緒。我撥通朱館長的電話,說,朱館長嗎?真是不好意思,剛才我爸給你掛電話……嗯,沒接到電話……噢,噢。沒什么事,老頭子身體好著呢,謝謝,再見啊。
我放下電話后,就查看去電顯示器,顯示器上顯示出來的電話號碼是六位數,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現在城市電話都是八位數,老頭子撥六位數不對,電話里傳來了語音提示,他以為電話接通了,就嘰里呱啦地同朱館長聊上了。我“撲哧”一下噴出笑來,就去老爸臥室準備調侃他一下,推開門,只見老爸入睡了,不大的鼾聲響得很均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