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卡寧的后現實主義長篇小說《地下人,或當代英雄》中起著特殊作用的首推藝術意象的建構。藝術界“藝術即意象”論斷的提出得到我國北大藝術學院資深教授葉郎先生的肯定。在藝術表現中,意象的生成絕不是簡單的意和象的結合,意象生成的關鍵還是在于主體胸臆與藝術傳統的作用,在于特定的文化傳統中藝術文化的塑形與整合的作用[1]。
個性的存與失:筒子樓意象分析
筒子樓是一個封閉、自足、有限的的空間體系。筒子樓居民只活在當下,沒有過去和未來,過去只有丟失,未來一無所有。居民們過著內部靜止的純物質日常生活,和存在、和永恒沒有任何關系。筒子樓展示了當下俄羅斯社會日常生活中的種種畸形現象,一幅特殊的反烏托邦場景:赤貧、放縱、生活步調一致,物質渴求吞噬著人們的心,缺乏精神樂趣,酗酒作樂。
主人公彼得羅維奇是筒子樓的長期租戶,他的正式身份是筒子樓看守,替很多人看守過住宅,人們離不開他。可筒子樓居民認為他是個寄生蟲,沒有必要存在,“用不著的時候,我是神經病,看門狗,失敗者,吃閑飯的,說什么的都有”[2]。而彼得羅維奇卻又發現自己無意中扮演著陀氏的長篇小說《卡拉瑪佐夫兄弟》里的佐西瑪長老的角色,“逢著他們想痛快地聊一番,因而用得著我的時候,我就是作家”。[3]筒子樓居民和彼得羅維奇之間的依賴性是雙方的。彼得羅維奇自己也覺察出被人需要。他意識到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有著重要作用。而當他放棄寫作時,他依舊看到自己被人需要,這個傳統意象表達了彼得羅維奇的存在意義。
筒子樓是一個封閉的世界,沒有改變生活的出路,但這完全是另一種封閉性:筒子樓的居民逃不出這個世界。他們沒有能力和世界接觸,他們把自己和外部世界隔離開來。他們認為周圍的世界具有敵意,拒絕生活中的改變,本能地認為他們筒子樓的生活的末日即將來臨。筒子樓居民們的性格特別相像。在描寫Курнеев時經常提到衰老的主題,所以筒子樓是一個正在老化的世界,正在走向過去,等待著自己的最后時日。死亡的主題更體現在小說第二部第四節“小人物捷捷林”中。小說中有關葬禮的段落出現過兩次。而葬禮、婚禮和喬遷宴都按照一個模式來辦理。根據讓不讓來參加葬禮的原則,區分自己人和別人。起初彼得羅維奇被攆出來正是因為不讓他參加涅尼亞洛夫的葬禮,極大地表現了筒子樓居民對別人的不信任。重要的是,彼得羅維奇正為不能將殺死丘比索夫的事講給別人聽而苦悶,在葬禮上卻可以喝醉了和盤托出。這是與婚宴和喬遷宴不同的地方。主人公的罪行不能在這種場合說出來,所以他不能參加葬禮。小說最后描寫的是庫爾涅夫的喬遷宴,也可以理解為筒子樓式的葬后宴,因為所有參加的人都說了些關于“安息”的話。
和筒子樓一起漸漸消失的還有地下人。“黑烏鴉”一章就是描寫“阿地”離開的。死亡的主題體現于章節標題上。彼得羅維奇給自己的朋友講自己的夢。在這一章彼得羅維奇的兩個朋友維克·維克奇和米哈伊爾都死了。小說中大量提到地下藝術家的死,卻沒有一處寫他們的葬禮。
筒子樓有自己的規章和社會學,這就是集體無意識。筒子樓居民們彼此相似,像是生活在死胡同里的人,他們不會懷疑有自由空間的存在,他們完全屈從于集體無意識。
并不是所有筒子樓居民都如此。他們當中有一些人日子過得還算滋潤,甚至有的人相當富有。俄羅斯新貴們住著寬敞的大房子,可能在莫斯科會有幾處豪華住所,然而他們也被認為是筒子樓居民。所以筒子樓不僅僅指地下人、社會邊緣人,它也諭旨整個俄羅斯社會。筒子樓居民也暗指了俄羅斯人民在巨大而封閉的現實生活中的艱難掙扎:憤世嫉俗、無情、焦躁、神經質,完全是一個個充滿荒謬的故事。在和朋友的討論中,彼得羅維奇總結了他們地下知識分子的共同命運:“我們——俄羅斯的集體無意識。”
筒子樓世界具有規范性。居民們完全是普通人,沒有鮮明的言行個性,大家都是老好人。每個居民都害怕“集體”,害怕鶴立雞群、與眾不同、引起憎恨而被攆出。因而筒子樓世界是一個沒有個性的平均化的空間。
“筒子樓精神”最極致的體現者當屬精神病院,在那里人們被迫變成無個性的,對侮辱麻木不仁的“蔬菜”。但是筒子樓里保留著對自由的追尋。像愛情一樣,在這個共同生活的世界里,自由有一些具體的物質上的衡量參數:居住面積成為自由的等價物。爭奪居住面積之戰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實質上,要么自由,要么死亡。“搶占面積”、“排擠機制”主要是對生存空間有威脅的外來人的憎恨——所有這些把筒子樓居民緊密地團結在一起,實質上用一個畸形的表述就是無個性的自由思想。但是獲得居住面積并沒有帶來安寧,人們繼續為擴大面積而戰,或者被排擠出已獲得的住所,而痛苦地在走廊里游蕩。而那些由于衰老和疾病無法離開的居民,在自己爭奪來的平米里痛苦地呻吟著。
在彼得羅維奇尋找新的住房的時候出現了新的空間——三層的無業游民客棧。盡管這個地方骯臟丑陋,但也存在著爭奪生活空間,即爭奪每一平方米的斗爭。而對彼得羅維奇來說,生活空間卻是“自己的我”的空間,維護“自己的我”自由的空間,而新地方的生活條件無關緊要。
在小說進展中間,彼得羅維奇也偶爾講講自己成為居無定所的地下作家以前的生活。他也曾有過一個家。童年對他的個人主義的形成和發展起著重要作用。據精神病醫生講,韋尼亞也經常回憶童年往事。彼得羅維奇常給弟弟講,他們那時還小,父母整天上班,把兩個小男孩鎖在屋里。夏天他們被送到鄉下祖父母家,在鄉下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候。直到上學,他們也沒啥朋友。精神病醫生奇怪的診斷是他們是被“放養”。這的確是一出心理劇。正如我們所見,當彼得羅維奇在醫院里被懷疑是殺人犯時,被藥物治療,他一直堅持到被打成重傷轉院治療。他問醫生,如果那天醫護人員占了上風,是否他也會被送到治療韋尼亞的醫院,就像小時候爸爸出去上班,把他們反鎖在家里一樣,這樣他就可以幫助弟弟,照看弟弟,然而這里是醫院,不是家園。
所以馬卡寧提出了偽家園——筒子樓和反家園——精神病院兩個命題,這個命題在小說中的“你就這么住在別人家里?”[4]得到印證。筒子樓也是整個俄羅斯的象征,這是一個復合意象,既體現了蘇聯社會狀態和家庭狀態,也體現了20世紀90年代后蘇聯社會的劇變。
悖論與聚合的空間:走廊的意象分析
走廊是小說的主要意象之一,它貫穿于整部小說。小說里第一部第三節便直接取名為“走廊們”。走廊確定了彼得羅維奇在筒子樓的生活方式。主人公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筒子樓的走廊里度過的。主人公也與走廊融為一體,主人公整日徘徊在走廊里,或許走廊才是他的歸宿。
走廊不僅是筒子樓的一部分,走廊有其特殊性,它既屬于每個住戶,又不屬于每個住戶。這是一個特殊的地帶,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的交界,也是社會交往的主要地帶,矛盾的衍生地,就像葉羅菲耶夫的《從莫斯科到佩圖什卡》里的玄關。它同時擁有連接和分散、聚合和隔離的含義。可憐的工程師庫爾涅夫的命運就是不斷地在走廊里尋找他的妻子,無論是他還是他的不忠的妻子終生都離不開,也走不出筒子樓的惡圈。作者再一次提出了家庭是社會的根本基礎。從海倫私奔引起了特洛伊戰爭的荷馬時代,家庭就崩潰了。彼得羅維奇不同情這個可憐的工程師,他對他的訴苦充耳不聞。彼得羅維奇認為自己要負責的是住宅,而不是45歲的妻子們。
個人住房與日常生活惰性、生活“自流性”緊密相連,當空間不屬于人,而是人被某種模式控制時,筒子樓居民實際上并不是自己住宅的主人,反而被“平米”控制,他們只有在走廊里才能顯示出自己的力量。沒有住房對主人公來說至關重要,這是他與筒子樓居民的根本區別。筒子樓居民將自己鎖在一個一個房間里,屈從于生活自流性,不自由。而彼得羅維奇在走廊里是自由自在的,他的空間是無盡頭的,非封閉的。線條型的走廊就像是地鐵隧道。區別在于地鐵隧道是死亡的象征,它的結束意味著人在地球上存在的結束。走廊是無盡頭的。走廊也無所謂出口和入口,而莫斯科的地鐵也是環形線路,也無所謂起點和終點。這些地方對主人公來說才是真正的現實世界,他生活和休息的地方。
當彼得羅維奇返回筒子樓聽到將有一套自己的住宅,不是照看一天,而是兩周時,他難以相信。一旦他有了照看的住宅,人們又去會見他,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他也又開始漫無邊際地在走廊里溜達。最后一章具有樂觀的基調。彼得羅維奇和筒子樓朋友一起慶祝自己的回歸。院方也批準他弟弟韋尼亞去筒子樓見他。那個時候是彼得羅維奇同時照看好幾套住宅的輝煌時期。他欺騙弟弟說其中一套是自己的,并舉辦了一個聚會在其一,又在另一套住宅睡覺,又在第三套住宅里洗澡。韋尼亞感覺像個家。
興奮之余,彼得羅維奇帶著弟弟逛逛“走廊世界”,這令韋尼亞想起了醫院的走廊,他更加體會到了弟弟的感受,帶他在自己家里,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彼得羅維奇驕傲地強調:這是我的家。
韋尼亞想不起來哥哥是如何招待他的,這次兄弟相會是一次勝利。當他回到醫院時,第一次不再昏睡,表達自己的愿望。他拒絕醫護人員的攙扶,他站在醫院門口的臺階上,回頭看著哥哥,大聲對醫護人員說:“別推我,我自己能走。”這是小說結尾的最后一句話。
弟弟韋涅季克特生活在不同時空的交叉點上,他的空間是非線型的。他是處在十字路口的人,他存在于時間和空間之外。他甚至有可能同時生活在幾個時間和空間之中,他在精神病院失去了自我,失去了當前的時空,而獲得了永恒。
走廊不同于筒子樓,它沒有什么行為規范,它卻能改變經過它的人。走廊就像一條善惡分界線,人能否自由地跨越?“我們今天的人和這條線已經混熟了。他不需要跳躍了。他在這條線上隨便地走來走去——像做客一樣。像去上班然后回家一樣。來來回回。”[5]醫生伊萬從一個病區轉移到另一個病區并沒有感覺不同。前人在善惡之間的苦苦掙扎與煎熬對于當代人來說也不過是個簡單的行為轉換,善惡已經成了純屬思辨的東西。
理性的過度膨脹使人誤以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可是在與超理性物質,如死亡、命運等較量時,人類往往敗下陣來,“我的命運,我做主”成為空談,“向死而生”也不過是慰藉之詞。筒子樓里的走廊迷宮是都市生活的病態形式,諭旨了蘇聯烏托邦社會制度的失敗。走廊盡頭明亮的窗子并不代表出口,不表示任何出口。隧道盡頭、指路明星、任何符號,這是我們肉身的死亡。[6]
結 語
筒子樓是一個普通的居民樓,它不僅保留著貧民區住房所有外部特征,更是蘇聯和后蘇聯社會的標志,它的特點就是看似獨裁的生活方式,這個獨裁的封閉性使彼得羅維奇有可能生活在那里,似乎和“生活在地下,無家可歸”形成悖論,和扎米亞金封閉的“我們”的烏托邦世界,也像我們經常說的“洞穴”。馬卡寧以殘酷的自然派手法刻畫了筒子樓整體外觀,突出了蘇聯時期人們生活的崩潰:以簡單的性行為代替愛情,所有人都認為這種行為也不過是一件付費的東西而已。人與人之間互相取代的生存規則無疑對人類是一種侮辱,而人們對此卻覺得無關痛癢。
基金項目:中俄人文合作協同創新中心重大攻關項目“當代俄羅斯文藝形勢與未來發展”,項目編號為2012ZD004。
參考文獻:
[1]施旭升.藝術即意象[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11.
[2][3][4][5]馬卡寧著.地下人,或當代英雄[M].田大畏譯.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 2002:4,17,175.
[6]Валерия Пустовал.Новое "Я" современной прозы:обочищении писательской личности. Новый мир[J]. Стр, 2004(8):159.
作者簡介:
趙雪華(1976— ),女,吉林長春人,黑龍江大學俄語學院博士研究生,講師;研究方向:小說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