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琪[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81]
葉嘉瑩(1924—),加拿大籍華人,著名的詩人、詩詞研究專家。她的《迦陵論詞叢稿》《迦陵論詩叢稿》《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唐宋詞十七講》在80年代的學術界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迦陵論詞叢稿》是她在內地出版的第一部專著,也是她在國內影響最大的一部著作。周汝昌先生稱其“論述咸周,賞析兼至”“,是一部傾注數十年心力,會通中外研貫古今的探討我國詩詞美學的精義妙諦的學術著作”①,其評價可謂是贊頌備至。《迦陵論詞叢稿》共錄十文,涉及范圍從晚唐五代一直到清末王國維時期,獨造精微,自成體系,體現了葉先生獨具特色的研究方法。
一、詩詞評賞方法的創新 第一,通過對具體作品的細致評賞,使讀者能夠透過作品表層領略其內涵與特色。如溫庭筠之詞,因其過于富艷濃麗,人多不喜;又因純為客觀敘寫,情意難明。而葉氏《溫庭筠詞概說》一文,則首先指出其兩大特色:一是多為客觀之作;二是多為純美之作,然后加以舉例證明。如《菩薩蠻》之一“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句,葉氏分析道“:貼,熨帖之也。……‘金鷓鴣’,則襦上所繡之圖樣也。”②又加上“新貼”,來形容這一襦。然此猶未足以盡其精美,因而補充“雙雙金鷓鴣”“,金”是一層形容“,雙雙”是又一層形容,從而看來這襦的華麗精美。又如溫《菩薩蠻》之二“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數句,葉先生從音韻學分析“色”“淺”“參“”差“”剪”這幾個字,看其發聲的參差跌宕來感受詩句的美感。接下來又分析“香紅”句,讀者可以從氣味、顏色中去感受、聯想。“玉釵頭上風”的“風”字,葉先生也進行了細細的品味,正因為這一“風”字,給作品中增添了無限的裊娜之感。這兩個例子通過對溫詞細致深入的分析,揭示了溫詞所特具的美學風格。
第二,獨辟蹊徑,在評價賞析詩歌時,往往能夠指出歷代評論者對詩歌的種種誤解與錯論。如上舉溫詞《菩薩蠻》之一,葉先生就通過具體的賞鑒,批評了張惠言《詞選》所云“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長門賦》而用節節逆敘”,以及“照花”四句是《離騷》“初服”之意之說,也批評了俞平伯《讀詞偶得》所云“本篇旨體寫艷”之說。上舉《菩薩蠻》之二數句,則批判了《栩莊漫記》“晦澀已甚”之譏。前人對詩歌的解釋有的多主觀臆斷難以使人心服,但葉嘉瑩的評論雖亦為一家之說,但她立足文體,見解精辟,可見葉嘉瑩先生的見解還是獨到的。又如吳文英的詞,自張炎以來,一向多為人訾議詆毀,而葉嘉瑩獨能從對吳詞的“細心吟繹”中發現其遺棄傳統而近于現代化的兩點特色:時空之交錯與感性之修辭。就第一點特色而言,葉嘉瑩舉備受胡適諷刺的《瑣窗寒·玉蘭》一詞分析其實就詩人之感發與聯想而言,方其對花懷人之際,在其意念中,花與人合二為一的,那么如此看來夢窗自然可以“時而說花,時而說人”了。“至于‘蠻腥’和‘吳苑’,乃是暗指江南,寫花所產之地,‘咸陽送客’則是用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衰蘭送客咸陽道’的典故,寫花所觸引感發的一段哀怨的離思。‘咸陽’原不必指陜西之‘咸陽’,而‘吳苑’亦不必指夫差之宮苑,則又何怪乎夢窗‘一會說蠻腥和吳苑,一會兒又在咸陽送客’呢?”③再就吳詞感性之修辭而言,沈義夫、胡云翼等人都曾譏刺其用辭下語過于晦澀,但葉嘉瑩通過考證分析認為其并非如此。如夢窗《瑣窗寒·玉蘭》之“汜人初見”一語,出自唐沈亞《湘中怨解》之典故,對當時文人來講,不能算是僻典。另一首《齊天樂·與馮深居登禹陵》之“翠萍濕空梁,夜深飛去”二句,葉氏經檢閱《大明一統志》《四明圖經》等地方志書,發現其來自于“張僧繇畫龍于其上,夜或風雨,飛入鏡湖”一事,此為夢窗故鄉四明盡人皆知的一段神話,當然更不能是僻典,從而有力地駁斥了人們對夢窗詞的批評與指責。之后葉先生進一步闡述即使詩人用了僻典也不能算是什么大病,就詩歌而言,其要表達的情景感受才是重點。
第三,葉嘉瑩先生常常通過主觀的評賞,闡發詩歌的興發感動的作用。葉嘉瑩認為,詩歌具有的特質就是興發感動,所以我們在評說詩歌的時候就不能簡單地把韻文變為散文、把文言譯成白話或者是生搬硬套、詮釋一些典故,而是應該通過詩歌給予自己的一些感受把其中這種興發感動的東西傳達出來,使讀者能夠從中感受到詩歌散發出來的這種由內而外的感動。
因此,《迦陵論詞從稿》一書在分析詞人詞作時,特別注意到發揮揭示出其所具有的興發感動之作用。如馮正中《拋球樂》“波搖梅蕊當心白”之句,葉先生在辨別了梅蕊乃樹上之花蕊而非水中之落梅后分析道:“其實此句真正之好處,乃在于寫景之外所表現之由此景物所喚起及所象喻的一種內心之境界。試想一片白色的光影動搖在波心之中,白色的凄寒與光影的動蕩迷茫,其所喚起及所象喻的詩人內心中之凄寒迷惘的感覺該是何等深切,因此說‘波搖梅蕊當心白’,明明寫出‘當心’二字來,正足以表現此搖動之一片白色之自波心直動蕩到詩人之內心,是詩人之心中亦正復有此迷惘凄寒的動搖之一片白色也。”④
葉先生上面所分析,或者未必切合作者原意,但只要讀者確實從作品中獲得了一種美感,那么,作品所具有的生命與價值就真正得到了實現與拓展。對此觀念,繆鉞也論述“:作者不必定有此意,而讀者未嘗不可作如是想。蓋詞人觀生察物,發于哀樂之深,雖似鑿空亂道,五中無主,實則珠圓玉潤,四照玲瓏,讀者但能體其長吟遠慕之懷,而有蕩氣回腸之感,在精美之境界中,領會人生之至理,斯已足矣。至其用意,固不必沾滯求之,但期玄賞,奚事刻舟。故詞境如霧中之山,月下之花,其妙處正在迷離隱約,必求明顯,反傷淺露,非詞體之所宜也。”⑤
葉嘉瑩以評賞的方式來解說詩詞,拋開了以前對于詩詞中文學典故的解釋、內容技巧的分析批評等,從詩歌給予我們的種種感性的東西出發,積極引起讀者的共鳴,使詩歌作為一種文明的承載者能夠繼續發揚。
二、以西方的文藝理論來分析中國古典詩詞 葉嘉瑩多年游學海外,接觸了更多的西方文學理論,她善于借鑒并運用西方的文藝理論來分析中國的古典詩詞。她說“:我現在所嘗試的,是要把中國的比較抽象的概念的理論,借用一些西方的方法和名詞,對它加以一種比較科學的邏輯化的解釋。”⑥葉嘉瑩先生勾連中西,貫通古今,獨創新解,在古典詩詞方面取得了突出的成就。
第一,葉嘉瑩以西方理論為觀照,在對古典詩詞進行精密分析的同時,反思和批判了中國古代文論模糊含混、缺乏完整系統之體系的弊端。如其批評王國維《人間詞話》時曾說“:《人間詞話》畢竟受到了舊傳統詩話、詞話樣式的限制,只做到了重點的提示,而未能從事于精密的理論發揮,因之,其所蘊具之理論雛型與其所提出的某些評詩、評詞之精義,遂都不免于舊日詩話、詞話之模糊影響的通病,在立論和說明方面常有不盡明白周至之處。”⑦在《迦陵論詞叢稿·后敘》中,又批判張惠言與王國維評詞缺陷的共同原因也正是中國舊傳統之文學批評的共同弊病,就是未能以理論為基礎做出客觀的分析,因此就會導致讀者不能完全的信服,甚至陷入錯誤之中。
第二,葉氏運用西方文藝理論,重新審視中國的古代詩詞,并從中西比較的角度,衡定了其應有之價值和共通之觀念。如《叢稿》之《折碎七寶樓臺——談夢窗詞之現代觀》一文,她在論及夢窗詞之時空交錯與感性修辭兩個特點時,說到夢窗詞之所以不能得到古人的欣賞大多是引文夢窗詞的修辭與現代化作風類似,而其又不被現代人理解,則是因為“他所穿著的乃是一件被現代人目為殮衣的古典的衣裳,于是一般現代的人乃遠遠地就對之望而卻步,而不得一睹其山輝川媚之姿,一探其蘊玉藏珠之富了。夢窗雖兼有古典與現代之美,而卻不幸地落入了古典與現代二者的夾縫之中”⑧。以現代精神評論夢窗詞之真正價值與意義,超出了前人對其一味推崇或一筆抹倒的偏見,正可見出她以西方理論觀照古典詩詞的獨到之處。
此外,葉嘉瑩還在《迦陵隨筆》《唐宋詞十七講》等著作中,運用了多種西方理論評論中國古典詩詞。如以語言學、符號學、接受美學評論王沂孫的詠物詞;以闡釋學、現象學等解釋溫庭筠的詞,以隱喻說、象征說解釋馮延巳、李的詞,以女性主義文學解釋《花間詞》等等,皆發前人之未發,言前人之未言,精細入微,令人耳目一新,開拓了研究古典詩詞的新途徑。
當然,葉氏在運用西方文藝理論時,并非是全盤照收,不加擇別。葉氏說她“既不想對西方理論作系統性的介紹,也不想把中國詞學完全套入西方的理論模式之中……只不過是想要借用西方理論中的某些概念,來對中國詞學傳統中的一些評說方式,略做理論化的分析和說明”⑨。葉嘉瑩指出,中國傳統的說詩著作“精煉有余而詳明不足,有籠統的概念而缺乏精密的分析”⑩,因而應當以西方新學說、新理論來為之開拓補足,但同時應注意,西方理論不可能完全適合中國的傳統文學,如果不能真正認清了解舊詩,則應用的新理論越多,有時也不免會發生南轅北轍的現象。況且,西方理論也有自己的缺陷“:在理論上求茍細,有時反不免折喪、忽略了其本有的生命力。”?
綜上分析,《迦陵論詞叢稿》所體現的研究方法既有著鮮明的特點,又是相互結合補充的,葉嘉瑩先生對于古典詩詞有著深入的了解,有著深厚的文學底蘊,并且學貫中西,運用西方的文學理論來分析中國古典詩詞,為詩詞研究帶入了一股清新之風,這正是葉先生為古代文學做出的突出貢獻。
① 葉嘉瑩:《我的詩詞道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76頁。
②③④⑦⑧? 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3頁,第148頁,第90頁,第270頁,第144頁,第312頁。
⑤ 繆鉞:《詩詞散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61頁。
⑥ 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7頁。
⑨ 葉嘉瑩:《葉嘉瑩說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73頁。
⑩ 葉嘉瑩:《中國古典詩歌評論集》,廣東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