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朝光
發生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抗日戰爭,無論是其涉及地域的廣闊度,延續時間的長久度,還是對二十世紀中國歷史的深遠影響力,及其綿延不絕的現實反響,毫無疑問,都將永垂于中國的史冊。但是,在抗戰這樣重大的歷史事件的光環籠罩之下,抗戰史研究在中國大陸卻姍姍來遲,作為學術研究范疇的抗戰史研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才開始起步,以一九八五年的抗戰勝利四十周年紀念為其第一個高潮。從此之后,因為內外各種因素的作用,抗戰史研究方成為國內歷史學研究中最為熱門的專門史(特定時段和特定主題)研究領域之一,以每十年紀念為契機,發表論著的數量遙遙領先于其他歷史主題的研究,而其話題的熱度和社會關注度又為其他歷史主題所不及,并且在可以預期的將來,仍將保持這樣的地位。
歷史研究是向后看的學問,但是,歷史研究者是站在當下回望過去的歷史,因此,歷史研究從來都不缺少“當代性”的意義,抗戰史研究更是如此。說到底,研究抗戰,通過研究者的“主觀”思考反映出的“客觀”歷史,或可集中在當年我們怎樣抗戰,以及由此發端的今天我們如何寫史。
八十年代以前的抗戰史研究,多半建基于“人民戰爭”的概念,以敵后戰場為中心。例如敵后戰場的“麻雀戰”,以三五成群、出沒無常、打了就跑式的零散出擊,不斷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積小勝為大勝。于歷史事實而言,這確實是當年抗戰中的敵后游擊戰所走過的路。抗日戰爭的“人民戰爭”論,是以階級論為基礎,強調抗日戰爭的革命意義,強調中國共產黨領導全中國人民的抗日戰爭,不僅戰勝了日本侵略者,而且隨之贏得了解放戰爭的勝利,建立了新中國。因此,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具有一氣呵成的連貫性,由中共革命建政的視角觀察,其間有機的邏輯聯系,一目了然。
以一九八五年抗戰勝利四十周年而發端的抗戰史研究大潮的來臨,在新時期思想解放浪潮的推動下,著眼點開始大幅度擴展,抗戰時期的正面戰場以及與正面戰場相關的諸多問題開始進入研究者的視野,諸如國民黨和國民政府的抗戰決策、從局部抗戰到全面抗戰、國民政府的戰時因應、正面戰場的歷次會戰、正面戰場與敵后戰場的關系、國共合作及全民族抗戰的意義、抗戰中的國際關系,等等,得到了學界的重新審視,出現了眾多研究成果。抗日戰爭的國家意義—這場戰爭對中國意味著什么?中國在戰爭中得到了什么?成為學界關注的研究主題,并大體形成了這樣的共識:中國在戰爭中付出了巨大的民族犧牲,但是也得到了輝煌的勝利成果,如中國大國地位的確定,在相當程度上,便是這場戰爭留給后人的勝利成果,盡管這樣的大國地位那時還是有點虛幻。一九九五年,著名史學家劉大年先生主編的《中國復興樞紐—抗日戰爭的八年》,明確將抗戰的意義定位于近代中國的“復興樞紐”,體現了學界對抗戰于中國國家意義的高度評價。
不過,顯而易見的是,抗戰的國家意義論述,并不似抗戰的革命意義論述那般簡潔明快,能夠得到一致的認同(即便是不認同共產黨領導的臺灣和海外學者,也認同抗戰對于共產黨革命的意義)。戰時中國,客觀上存在國民黨和共產黨兩大政治領導力量,兩者既有對外堅持抗戰的一致性,又有對內政治斗爭的分歧性,更由于戰后中國政治發展的結果,曾經的執政黨國民黨失去了大陸政權,因此,抗戰的國家意義,便有了相當的爭議性。畢竟,國家不是個虛空的概念,國家是由具體的社會尤其是在社會中活動的人所構成的,戰爭對他們的影響未必都那么一致,因此他們對戰爭的看法也自然有別。例如,當國民黨作為執政黨接受各國對于抗戰的援助時,心態是坦然而樂意的,但是當這些援助有可能為了戰爭的需要給予其政治對手共產黨時,其心態又是抗拒而忐忑的。反之亦然。這并不決定于某個個人的喜怒好惡,但如此這般的歷史事實反映到抗戰史研究中,如何解讀便也成了頗具爭議性的話題,最直白的說法就是,誰領導了抗戰?
“誰領導了抗戰”,這樣的話題固然有其爭議性,但其能夠進入學界研究的視野,恰恰反映了改革開放以來學術研究的重大進步,因為在過去的年代,討論這樣具有相當政治敏感性的話題是不可能的。早在抗戰史研究剛剛開始起步的一九八八年,著名史學家胡繩先生就曾言簡意賅地評論道:“說抗日戰爭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這過于簡單。總不能說共產黨領導了國民黨,領導了國民黨的反共政策,領導了湘桂大潰退,等等。”胡繩先生沒有簡單地給出答案,而是強調要深入研究,尤其要研究國共兩黨在抗戰時期對于領導權的爭奪,“不研究這個過程,是說不清領導權問題的”。胡繩先生不愧是史學大家,三言兩語,要言不煩,便點明了抗戰領導權問題爭執的關鍵所在,將近三十年過去了,如果我們仍然還是就事論事地爭執領導權問題,我們又能比胡繩先生當年的提示進步多少呢?
其實,在國共兩黨一致抗日的前提下,抗戰的領導權確實有個“爭奪”的過程,而且貫穿于抗戰的全過程,因為兩黨各有其社會基礎、政治理念及實踐,這些都不因抗戰而湮滅于無形,相反,更因抗戰提供的同場競爭舞臺而凸顯出兩黨“爭奪”的必然性。一九三七年全面抗戰剛剛爆發不久,國民黨內已經有人意識到這樣的“爭奪”不可避免及共產黨影響的快速提升。據時任行政院參事陳克文的日記記載,他感覺:“戰爭中始終看不見國民黨的活動,其他各黨各派卻乘這中心勢力削弱的時候,大事活躍。許多人仿佛都在說,國民黨不成了,共產黨快要起來了!”甚至有人說:“政府改組,最好請毛澤東做行政院長,朱德做軍政部長,他們的辦法要多些。”國民政府軍令部部長徐永昌則認為:“全國對抗戰心口如一,第八路軍的人第一。”可見,國民黨內當時即有不少人對國共“爭奪”的前景不那么樂觀。更不必說一九四四年,國民黨指揮下的軍隊在全世界同盟國軍隊一路高歌猛進的氛圍中,卻在豫湘桂戰役遭遇又一次大潰敗,從而在其黨內外引發巨大的政治震動,以致蔣介石在對高級干部訓話時說:“我們國家和軍隊的地位,低落到這種地步,我們如果還有一點良心血性,還能夠毫無感覺么?還能夠因循下去么?” 所以,從抗戰的全過程觀察,國共兩黨在領導權方面的此降彼升,也是顯而易見的事實,與其糾結“誰領導了抗戰”,不如踏實地研究抗戰領導權轉移的過程,或可使我們可以從長時段的角度,觀察這場戰爭對于中國歷史全方位的意義。
新世紀以來的抗戰史研究,民族戰爭的視角,得到更多的關注,在中國崛起、民族復興的大背景下,這是非常順理成章之事。或許,這樣的視角也有助于我們在革命的或國家的視角之外,對于這場戰爭有更宏大層面的觀察,從而克服其過往有些單一性的面相。例如,抗戰對中國現代國家建構和民族精神形成的重要意義,已然被學界所關注。日本的入侵,使千千萬萬的普通中國人,切身感受到了什么是“國破家亡”,從而自然而然地煥發出強烈的民族情感,形成“中國不會亡”的高昂呼聲,如同法國《人道報》當年的評論所言:“許多年以來,我們英勇的中國同志所不倦地呼吁的民族精神、統一精神,在這迷途的侵略者之前,突然像一道現代的新萬里長城似的矗立了起來。”由此出發,抗戰時期對于“中華民族是一個”的討論才有了強烈的現實意義,因此,對于抗戰時期的叛國通敵者,僅僅以傳統的“漢奸”論,其實是可以討論的,與其說他們是“漢奸”,不如說他們是“國奸”。
三十多年來,抗戰史研究有了長足的發展和進步,其間得益于研究環境的寬松、史料的大規模開放、國內外學術交流的廣泛而密切以及學者們孜孜以求的努力進取。以研究時段論,出產的論著數量最多(高峰年度著作出版數百種、發文數量數千篇);以研究主題論,涵蓋了抗戰的方方面面,包括那些過去很少有人關注的論題,如抗戰時期的基層社會和民眾生活,正在成為研究的熱點;以研究結果論,新見迭出,許多學術看法得到了廣泛的共識,也為社會各界所接受,如關于正面戰場的作用、正面戰場和敵后戰場的關系等等,現在的爭論較以前已經少了很多。但是,作為一門新興的學科,抗戰史研究有待發展的空間仍然十分廣闊,研究空白及研究中的不足之處仍然很多,諸如缺乏得到學界廣泛認可的綜合性、高水準的研究論著,有關戰時大后方和淪陷區的綜合研究與分類研究仍然比較薄弱,對于戰爭中的社會、生活以及個人的研究仍然不夠細致入微,研究者有時仍然易受各種現實的、政治的、外部的因素的干擾(包括新興網絡空間討論的影響)等等。這些方面都有待抗戰史的研究者在未來以扎實可靠的個案研究為基礎,以學術為本原,給出客觀求實的分析與解讀。
如果就宏觀而論,未來的抗戰史研究,至少在兩個方面亟待深入。一是現代化的視角的戰爭觀察。中國的抗戰,確實打得非常艱難,甚至于在八年的全面戰爭中,中國軍隊雖然付出了巨大的犧牲,但仍然沒能守住一個想守住的大中城市(上海堅守了三個月,衡陽堅守四十七天,長沙四次會戰最終仍然失守),與蘇軍在蘇德戰場堅守莫斯科、列寧格勒、斯大林格勒的成功范例形成鮮明的對比。為什么?為什么中國軍隊在上海以德式裝備的最精銳的一個集團軍(三個師)的壓倒性數量優勢主動發起進攻,仍然不能殲滅為數遠少于己的日本海軍陸戰隊?撇開其他因素不論,其間反映出的,其實是中日兩國當時巨大的全方位的現代化水準差異。須知,在中日兩國全面戰爭爆發的一九三七年,中國全年的鋼產量不過數萬噸,而日本的產量則幾乎百倍于中國,建基于此,中國也無法形成可以抗衡日本裝備的本國獨立的軍事工業體系。像蘇德戰場那樣雙方動輒出動數千輛坦克的會戰,像太平洋戰場那樣雙方不時出動上百艘軍艦的海戰,便難以發生在中國戰場。抗戰時期,日本飛機肆虐于后方各大都市上空,今天我們后人痛恨當年日軍的殘暴,痛惜無數平民無辜喪失的生命,其實那也是中國現代化程度低下而導致的軍事能力低下的真切映照。更不必說,現代化是綜合性水準的考量,以抗戰時期最為后方民眾所詬病的被強迫“抓壯丁”式的征兵制為例,也不過是現代化程度低下的某種反映而已。很難想象,一個連正常的人口普查和戶籍制度都沒能建立的國家,能夠建立現代的征兵制度。因此,有關這場戰爭研究的現代化視角便顯得十分重要,只有對此有透徹的研究,我們才能理解這場戰爭的多重面相。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戰爭觀察角度,是國際化的視角。中國的抗日戰爭,自始便不僅是中日兩國間的戰爭,而與遠東國際關系及相關各大國的博弈有千絲萬縷的糾葛,戰爭的進程既受到國際形勢和國際關系的強烈影響,又以自身的力量影響著國際形勢和國際關系的發展變化。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本偷襲珍珠港,美國卷入戰爭,蔣介石認為,“抗戰政略之成就已達于極點”。然而,美國的參戰固然使蔣介石從此不再擔心單獨對日抗戰的種種艱辛,但也使蔣介石在對美關系中因美國的強勢而不時處在被動地位,直至發展到美蘇協調訂立“雅爾塔密約”,嚴重傷害到中國的主權。如果我們對國際關系和大國博弈沒有深入的了解,我們就不能對中國戰時外交的得失有充分的評判。再者,對于中國在戰爭中的對手—日本,現有的研究仍然比較欠缺,僅從現有研究中較少引用日文資料的現狀,我們便可知在這方面能做的事其實還有很多。
抗日戰爭已經過去了七十年,今天我們回望歷史,我們對當年怎樣抗戰知道了多少?又對當下如何寫史有何樣的感受?可能較之三十年前,有了巨大的進步,但較之理想的狀態,仍然有著漫長的距離。美國史學家易勞逸教授曾有言:若不是嗣后的那場內戰掩去了抗戰勝利的大部分光彩,則全世界勢利的歷史學家們,都會把它當作一曲最為壯麗的史詩來加以歌頌。那么,作為戰爭發生地的中國歷史學家,便責無旁貸,應該以更為開闊的心態,跳出簡單的、功利的、紀念性的戰爭史敘述范式,以科學的立場,坦誠的研究,恢弘的筆調,寫出我們民族這曲“壯麗的史詩”,從而真正做到以史為鑒,方不負千百萬先人的無私奉獻和壯烈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