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場公彥
近年來,日本出版界持續不景氣。一九九七年之后,除了二○○四年,一直是處于虧損狀態。二○一二年銷售額為1.8332兆日元,新書發行達到大約8.2204萬種,但也是繼續減少的傾向。日本大約有近四千家出版社,其中大部分是中小企業,十名員工以下的有二千一百家,占到一半多;五十名員工以下的占到75%。
那么,在日本出版界中,巖波書店是怎樣的一個企業呢?
巖波書店創立于一九一三年,至今已超過一百年。巖波書店的創始人巖波茂雄,與我同是長野縣人。他生于一八八一年,一九四六年逝世,終年六十五歲。
巖波書店創業之初是作為一個舊書鋪開店的,因此取名巖波書店。開店第二年便跨進出版業,成為一家出版企業,一九四九年發展成為股份有限公司,經營至今。
在創業百年前夕,二○一二年,巖波書店有員工一百九十人,新書種類達五百七十九種(不包括雜志)。從開店至今百年中,巖波書店共出版圖書約三萬五千種,包括歷史、哲學、思想、經濟、自然科學、醫學、文學、美術、兒童書等門類,此外還創辦了若干有影響的雜志,是一家綜合出版社。

創業及“二戰”前的發展
巖波書店開店之時,正是日本從明治改換為大正年號的第二年,書店也順應所謂大正教養主義或大正民主主義的時代潮流,不固守狹隘的國粹主義,站在將良好文化和教養普及給廣大國民的理念下,著手出版事業。巖波茂雄在開店之際便親手舉起“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低處高思(生活樸實,思想高尚)”等七條格言。
巖波茂雄在第一高等學校和東京帝國大學畢業時,也就是他的青年時代,成為當時流行的“煩悶青年”的典型。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孫中山先生領導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帝制,成立了中華民國。二次革命失敗后,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人士陸續到日本。孫中山在新宿中村屋老板相馬愛藏的安排下,隱藏在中村屋住房里。相馬愛藏是巖波茂雄的同鄉前輩,巖波在創辦書店時向相馬征求意見。巖波茂雄也非常尊敬孫中山,在他的辦公室里,從創業初始,就掛有一幅很大的孫中山肖像。
巖波書店躋身出版業后,起首發行的書是日本著名作家夏目漱石的小說《心》。以夏目漱石為中心的作家譜系隨后被稱為“漱石山脈”,形成重要的作者群。書店又陸續發行了伊藤佐千夫、幸田露伴、島木赤彥、寺田寅彥、永井荷風、志賀直哉和芥川龍之介等作家的一系列個人全集。另一個重要作者群是以東京帝國大學和京都帝國大學兩校哲學科為中心的哲學人脈,書店從一九一五年開始發行“哲學叢書”系列。當時的發行詞說:“我國思想界正處于混亂時代,這種混亂緣于哲學的貧困,所以此系列目的在于普及哲學的基礎知識。”而后,除了單行本,還發行了大量哲學叢書或系列書,特別是“巖波講座哲學”,三次改換門庭仍在發行,最新的是從二○○八至二○○九年發行的一套十五冊。大正時期(1913—1926)的巖波書店一般被看作在哲學方面有所長的出版社,社會認為:“文藝書為新潮社,哲學書為巖波書店,社會科學書為改造社。”
百年來日本也曾遭受多次天災人禍。在一九二三年關東大地震中,巖波書店的店鋪也被燒成灰燼。當時,巖波茂雄走遍化為焦土的帝都,親眼目睹被屠殺的朝鮮人尸體,他感到滿腔義憤。但是,他沒有一點兒沮喪的樣子,而是表現出自強自立的精神,以燃起“東山再起”的復興熱忱。巖波書店在同年發行的《思想》雜志十一期就策劃了大型“震災專輯”(《思想》創刊于一九一七年五月。巖波書店發行的雜志還有一九三一年四月創刊的《科學》、一九三三年四月創刊的《文學》和一九四六年一月創刊的《世界》等,這些雜志至今都在發行)。大地震后十多年,巖波書店發行了由寺田寅彥主編的《普及講座、防災科學》全六冊。
巖波書店在一九二七年開始發行“巖波文庫”時,正值日本“元本熱”,即出租汽車最低費用值一日元的時代,巖波茂雄仿效自己在東京帝國大學上學時讀過的德國古典名著叢書“雷克拉姆世界文庫”,將普通十日元價錢的書籍裝訂成袖珍版本以一日元出售,旨在以精美廉價叢書的形式,普及古典文化和經典名著,大受讀者的歡迎。現在日本出版界,“文庫”一詞被廣泛使用,其實這是巖波茂雄使之固定下來的名詞。后來各家出版社都沿襲這一名詞和廉價普及叢書的“文庫本”形式,成為支撐日本出版文化的主要部分。

當年,“巖波文庫”發行詞響亮地宣言:“真理是自主追求所有人追求的東西,藝術是自主渴望所有人喜愛的東西。”對巖波茂雄來說,圖書是不朽的文化財富。他強調的必須尊重古典名著、保證它的準確性,要用最好的紙張、印刷和裝訂技術來制作的觀點,至今已成為巖波書店的一大理念。八十多年過去,“巖波文庫”的名聲在日本國內已無法被替代,現在仍然平均每月發行五種書。
巖波書店從一九二八年起開始發行“巖波講座”,最初的規劃只是將大學講義精華向一般讀者開放,因為在當時的制度下,大學生不允許到別的大學上課,于是開創了“講座”。當時其他出版社也著手各種各樣的講座,即在特定的學術分類和題目下,將最高學術成果以論文集形式編輯成系列出版物。但是,以出版社名稱冠名的只有“巖波講座”。其中最著名的是一九三二年開始發行的《日本資本主義發達史講座》全七冊,這個講座闡述了明治維新之后日本資本主義的發展,是跨學科性的研究,但是也受到了嚴厲審查,部分內容被禁止發行。
一九三三年,作為書店創辦二十周年紀念活動之一,巖波書店接受了京都大學教授和辻哲郎的建議,發行了“巖波全書”。這套書是仿效德國“格深叢書”而成的學術啟蒙書,旨在以簡明形式公開帝國大學的講義提要,普及當代最高學術水平的理論研究。這套書發行了超過三百種,并作為大學講義課本被長期廣泛采用。
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日兩國關系日益緊張,令巖波茂雄非常心痛。一九三七年七月發生了“盧溝橋事變”,戰爭爆發。當時巖波積極地向中國和朝鮮學生提供助學金。戰爭爆發前一個月,即六月,巖波還與當時作為同盟通信上海支部長的松本重治商量,準備向中國各所大學圖書館贈送巖波書店發行的圖書。松本重治向巖波茂雄遞交了建議贈送的大學名單,結果這一設想因為戰爭爆發而無法實現。同年八月,巖波通過在上海內山書店的內山完造先生,向“魯迅文學獎金”捐贈了兩千日元。按現在的物價計算,相當于四百萬日元,約合二十七萬元人民幣。據說,一九三五年巖波茂雄通過內山完造的介紹,在上海與魯迅先生第一次會面,他們聊了一夜,巖波深為魯迅先生的人品折服。
戰爭的到來令巖波茂雄大失所望。他認為,日本與中國的爭斗沒有任何意義,他說自己可以視情況親自到中國大陸去勸說。他還認為,就算建立起武力日本也始終不及文化日本,因而極力主張:無論如何都很有必要提高日本的文化水平,很有必要“尊重古典,推進科學,普及正確知識”,特別是“在那樣的時代,絕對需要研究東方古典,應該認可古代中國對東方為中心的世界文化、近則對日本文化做出的貢獻,以寬廣的胸懷來面對”。因此,巖波書店盡力出版中國古典書籍,“巖波新書”正是以此為初衷發行的。
“巖波新書”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發行。發行詞主張:“隨著時代潮流的發展,提供作為現代人應具備的一般性教養的好書。”“巖波新書”作為“現代人的現代教養”,至今仍備受歡迎。“新書”和“文庫”的說法在日本都是巖波書店最先使用的,巖波茂雄似乎很擅長創造這樣膾炙人口的名詞。“巖波新書”是仿效英國的“企鵝叢書”、“鵜鶘叢書”。現在日本也在“新書熱”中,各大出版社都著手發行新書,各家書鋪都呈現新書充盈狀態,而“巖波新書”每月仍要平均發行五種新書。
“巖波新書”是在戰爭爆發后緊急出版發行的。當時,日本民眾對中國知之甚少,從這一狀況出發,“巖波新書”盡量加入與中國有關的東西,同時,也體現抵制戰爭的態度。首次發行二十種,把英國傳教士克里斯蒂所著《奉天三十年》(矢內原忠雄譯) 放在首部也是體現之一。這部書通過介紹一個為了滿洲(中國東北)民眾獻身服務的傳道士的一生,批判日本侵略中國。
然而,隨著戰爭的擴大,巖波書店的書被禁止發行,作者也備受壓制,但“巖波新書”的編輯工作仍在持續。面對《原理日本》雜志展開批評巖波的運動,巖波給該雜志主編蓑田胸喜寫信說:“我在出版一冊雜志或一冊書籍時一直沒忽視學術和社會的事情,因此《吉田松陰全集》或是馬克思的《資本論》都站在堅持一貫不動搖的出版社態度來繼續出版。”最終,巖波茂雄被免予起訴。
一九四五年五月,支撐巖波書店編輯工作的小林勇被警察以“違反治安維持法”的罪名逮捕。警察當局審訊的問題都是圍繞“巖波新書”。他們將“巖波新書”視為“反戰性”,“在共產主義的意圖下編輯”的。盡管如此,讀者對“巖波文庫”的需求反而劇增,尤其是與中國有關的古典書籍非常受歡迎,甚至供不應求。他同時也有所準備,萬一發生空襲,將出版社的大批印刷用的紙型隱藏到自己家鄉的農民土墻倉房里,以守住貴重文化資產。
“二戰”后的堅守和再發展
戰敗后的日本滿目瘡痍,國民疲憊不堪。巖波茂雄也因患腦溢血而身體漸漸虛弱,但他的精神卻十分飽滿。他說:“這次戰爭是一場不合情理的暴行,日本戰敗而無條件投降是‘天帝的懲罰’,從此開始不得不放下面子重新努力,這倒不如應該認為是‘天佑神助(上天的幫助)’。日中戰爭是對以前的恩人的忘恩負義行為,這樣一來出版也能開展真正的工作了。”
巖波茂雄還這樣反省:“巖波書店要傳播的文化,雖然有做最前沿的工作,但卻沒有與生活結合,所以沒有廣泛普及至國民。而進入此間隙的是法西斯主義,知識分子被一般的國民孤立了,也無法生產和普及用于抵抗的武器。如果不更加努力向大眾普及的話是不行的。”
因此,巖波書店決定創辦大眾雜志,包括現在還發行的月刊《世界》。《世界》的宗旨是提升國民追求重建日本的理想,辦成學術性文化與大眾性文化相結合的綜合性雜志。創刊之際,以山本有三、志賀直哉、和辻哲郎、谷川徹三和安倍能成等老一輩自由主義者組織的“同心會”為著者重心,安倍當監修,吉野源三郎當主編。創刊后,著者重心逐漸從同心會集團轉移到戰后民主主義者的一批年輕世代。巖波茂雄在發刊詞中說:“天地有大義,人類有良心,無優于強于真理之物。權力無法戰勝道義,利劍不能斬斷思想。”巖波還為刊物提出三個課題:“和平與社會正義的實現”、“日本的民主化”、“與亞洲民眾的和解和聯合”。這些課題反映了巖波茂雄的強烈愿望。《世界》創刊號印量八萬冊,很快售罄。
《世界》創刊不久,一九四六年二月十一日,巖波茂雄被授予日本出版界首批文化勛章。在接受勛章的感謝信里,巖波茂雄寫道:“我只不過是作為文化的快遞人的一介商人,竟然被學術界藝術界里卓絕一世的各位高明人士尊敬對待,并和各位一起受獎,覺得實在光榮惶恐。”自稱“文化的快遞人”表現了巖波茂雄對優秀學術和藝術的敬意以及作為出版人的謙虛,與創業時的“低處高思”格言并列,至今是我們作為出版人應該認真體會的重要理念。
兩個月后,一九四六年四月,巖波茂雄因病逝世,享年六十五歲。
二十六歲時繼承職銜的巖波雄二郎社長,遵照父親的遺囑,從一九四七年三月開始向中國的北京大學、中山大學、武漢大學、暨南大學和中央大學贈送圖書。一九四九年后中斷了一段時間,一九五三年重新開始。從那時至今,每年都向中國的大學贈送巖波書店的所有新書,總品種接近三萬種。現在贈送的大學分別是北京大學、中山大學、武漢大學、東北師范大學,還有中國國家圖書館。巖波雄二郎曾于一九六六年作為日本出版代表團副團長第一次訪華,之后有過八次訪華活動。他于二○○七年一月三日去世。
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起,巖波書店就嘗試拓寬發展領域。一九五○年,作為制作文化電影部門設立了巖波映畫制作所股份公司。
一九七九年,巖波書店又面向年輕一代,尋找適合他們興趣的種類和題目,開始發行“巖波少年新書”。這套書有豐富的照片和插圖,受到高中生和大學一、二年級學生的普遍歡迎。直到現在,“巖波少年新書”每月發行兩種新書。
一九八二年,巖波書店注意到當代人所面臨的各種新課題,為了對這些新課題加以準確的分析,向讀者傳達明確的主張,巖波書店仿效歐洲實現現代化過程曾承擔了“歷史性啟發任務”的“小冊子”,開始發行“巖波小冊子”。作為富于靈活性的出版活動,“巖波小冊子”現在每月發行的書目也保持兩種。
一九九○年,作為跟隨“巖波文庫”、“巖波新書”的第三系列叢書,巖波書店開始發行“同時代圖書館”,旨在“追求當代古典”。發行活動結束后,二○○○年,將這套叢書恢復為原文庫本規格,承繼為“巖波現代文庫”。現在每月發行書目四種。
二○一三年,時值創業百年,巖波書店開始發行“巖波現代全書”。此套叢書繼承發行“巖波全書”時提出的以“現代學術的普及”為宗旨的理念,恢復學術初志,把握現代各種課題,新寫作品包括所有學術門類,為讀者提供最新最好的、豐碩的學術研究成果。這套叢書由我負責,以每月兩種書的步伐發行。
巖波書店的現在和將來
巖波書店現在的組織機構由總務局、營銷局、制作局和編輯局構成。編輯局分為單行本發行部門和定期發行部門,前者有單行本、自然科學書、兒童書和辭典等各個編輯部,后者有文庫、新書、現代文庫、少年新書和《世界》雜志等各個編輯部,還設有編輯總務部,各編輯部有一兩位主編。我自己主要擔任單行本和“巖波現代全書”主編,兼任電子書目事業部部長。
單行本發行部門和定期發行部門的新書目比率大約為二比一。從巖波書店發行和銷售的特點看,與其說是在短時間內發售大批冊數的短期暢銷性出版社,不如說是在長時間內踏實地發售多種少冊數書目的長期暢銷性出版社。新書和重印書銷售款比率大約為一比一,比較其他出版社,巖波書店的重印銷售款比率相當高。迄今為止,巖波書店發行的書目總計超過三萬五千種,其中單行本為一萬三千種、“巖波文庫”五千六百五十種、“巖波現代文庫”七百五十種、“巖波新書”三千種、“巖波兒童新書”七百五十種、兒童書兩千種。
在巖波書店,要出版一本書,首先要正式制訂編輯出版規劃。在編輯部門,誰都有資格對編輯規劃提出建議,因而所有編輯人員都不可缺少平時各方面的努力:面對時代課題,要保持對整個社會廣闊而深刻的了解;要尋找和確定具體題目;要商定合適的著者委托寫作;要與諸多研究者、學者、作家和各界知識分子加深交流;要收集各種各樣的相關信息;要掌握廣大讀者的知識需求和讀書傾向,增長各種見識。編輯部門一經確定了具體題目和著者,就制作規劃單,交編輯會議商討。在編輯會議上,除了圍繞規劃內容進行討論外,還要以已往發行過的類似書籍的印量、定價、書評或銷售款等數據為參考,商議該書的印量、定價、書名、讀者對象或版式等問題。編輯會議通過編輯規劃后,交由各局負責人參與的規劃會議研究批準,之后成為正式出版規劃。
一本書的出版要經過許多環節:編輯人員編輯好書稿后,不可缺少與制作人、校對人、營銷員和宣傳員之間的密切協作;制作人要與印刷廠和裝訂廠進行聯系和協作;營銷員要在批發商和書店之間進行流通和推銷工作;宣傳員要通過書籍廣告或對外宣傳工作致力于推廣效果。各部門各負其責,構成整個出版流程。
巖波書店在一九八六年就設立了新媒體開發室,從二○一四年起擴大改組為電子書目事業部。從一九八七年起,巖波書店比其他出版社早一步走上了發展電子媒體商品事業的道路。當年即制作、發行了日文辭典《廣辭苑》光盤和《光盤書籍》,并與電子辭典制作商簽訂了《廣辭苑》登載許可權的合同。然而,面對電子技術的高速發展和用戶的快速普及,只靠一家出版社的奮斗是不行的,我們在電子數據格式化、電子書籍流通系統整頓以及價格、版稅等出版合同條件的確定上,都遇到技術、制度和法律方面的重重困難。
在日本,二○一○年被稱為“電子書籍元年”,果然是接二連三地開發和普及了各種新技術。但在現階段,仍在摸索電子出版商業模式的路途上,不但普及讀書終端的速度很慢,而且提供的書目也不能滿足用戶的需求,電子出版物只占整個書籍銷售額的0.5%。
在電子出版方面,巖波書店的方針是:必須依靠我們作為“文化的快遞人”的創業精神,我們應該做的主要工作是為用戶“快遞”更多種類的書目,無論是紙質書還是電子書,最重要的是專心從事廣泛投遞優質文化的崇高事業。我們的愿望就是將“文化的快遞人”理念銘記在心,積極應對當代的具體課題。
(《我與巖波書店》,大冢信一著,楊晶、馬健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一四年版;《巖波茂雄傳》,安倍能成著,楊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一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