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綱
《中國科學美術雜志》(后期改名為《中國雜志》)是一份由幾個外籍外裔的僑民學者創辦的雜志。它的撰稿人主要是居住在上海的外僑和華人學者,也向全中國乃至全世界的中外學者約稿。它是一份依托上海和通商口岸,兼及世界主要城市發行的英文刊物。隨之而來的問題是:這樣的雜志歸屬在哪里?它的身份認同是什么?這個問題還可以更簡單:《中國雜志》是一份中國雜志嗎?寡聞所及,在汗牛充棟的中國近代科學文化著作中,并沒有發現一種真正討論和研究《中國雜志》的論述。中國報刊史研究領域的先驅戈公振(一八九○至一九三五)在《中國報學史》(一九二六)中,把中國近代報刊分為“官報”、“外報”和“民報”三類,其中有第三章“外報創世時期”,講“外報之種類”、“當時報界之情形”、“當時國人對外報之態度”和“外報對于中國文化之影響”。戈公振以“外報”之名,僅用一段條目的篇幅,記載了《中國雜志》:“每月一冊,由蘇萬歲(C. Sowersy,中英文名字有誤—引用者)編輯??茖W方面,蘇氏自任之;美術方面,由福開森任之,甚有精彩。”
三十年代上海華人學者,基本上與戈公振持同一立場,他們承認“外報”對于中國近代文化的“影響”,只是按“中體西用”的流行解釋,以中文報刊為體,西文報刊為用。柳亞子主持上海通志館,學者稱《中國雜志》這樣的英文雜志為“客人的雜志”:“除去自己人辦的本國文字及外國文字雜志外,在上海還有外人辦的外字雜志。以前還有外人辦的華文雜志,如《協和報》等。其中《北華捷報》(North China Herald)創始于一八五○年,是上海的第一個雜志。”他們的定義是按報刊投資人的國籍來決定的,“自己人”(華人)辦的,無論“本國文字及外國文字”,都是主報;“外人”辦的,無論是中文、西文,都是“客報”。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對比現象是,一八九八年康有為、梁啟超搞維新的時候,他們來上海辦《時務報》,不但承認西人報紙的先驅作用,也并不在意林樂知、李提摩太的美、英國籍。他們在北京自辦《萬國公報》,就是模仿上海的傳教士《萬國公報》(Global Review)。這其中的原因,就是那一代人還沒有真正形成強烈的“民族國家”(Nation-State)觀念。中國人的“民族國家”觀念,在五十年代被列寧主義意識形態強化,外籍外僑人士創辦的任何事業,只要不是依附于某種進步組織,必定是“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五十年代以后,受民族主義觀念影響的新聞出版研究著作,對于“外人”對中國近代文化的貢獻,能不講就不講,可以少提就少提。在近期出版的《中國新聞事業通史》(一九九二,三卷本)中,沒有發現有關于《中國雜志》的內容。在結論性的評價中,說:“整體而言,外報是外國殖民主義者的輿論工具,為外國殖民主義者侵略中國的總目標服務,這一點,是應該肯定毋庸置疑的。但是外報的品類復雜,表現各異,所起的作用不盡相同。即使同一類報刊,在歷史發展長河中也常有所變化,不能一概而論?!痹谶@樣的折中主義的處理下,我們搞不清楚“外刊”的身份認同到底是什么,同時對于《北華捷報》、《字林西報》、《大陸報》、《密勒氏評論報》以及《中國雜志》等有巨大影響的西文報刊的內情就知道得越來越少。
即使在“民族國家”的框架內,把一份在中國出版的雜志,歸結為“外國刊物”也是有很大問題的。我們可以換一種方式問:如果《中國雜志》不是一份中國雜志,難道它是一份英國的,或者美國的雜志嗎?《中國雜志》與《紐約時報》、《泰晤士報》報系沒有聯系,是一份獨立刊物。學者們研究英國或者美國文化的時候,不會把《中國雜志》納入自己的歷史,除非這段歷史與上海和中國有關。《中國雜志》的編者、作者們的工作經歷、成長道路都在中國,如福開森;有的還是出生在中國,如蘇柯仁。按上海公共租界的居民居住管理條例,他們就是“上海人”,為什么不承認?有人會說:上海是個殖民地,他們是殖民者,不是中國人!不是中國人辦的雜志,怎么可能為中國人說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儒家態度,以及第三國際的“殖民地理論”,搞混了問題。這一類的中外之爭其實很簡單:首先,按照正常的法律定義,上海不是殖民地,也不是半殖民地,清朝、民國政府擁有主權。其次,上海租界里施行的社區自治制度體系,比《大清律例》更適應現代社會。如果出現主權壓制民權的情況,應該加以修改的是主權,而不是租界的治權。第三,既然在滬、在華的外人事業,如果合乎中國的現代事業發展,為什么要加以拒絕、抵制和不承認?
《中國雜志》是一項獨立的科學、文化和教育事業,創辦者一開始就把自己與十九世紀的殖民運動做了切割,并對大英帝國魯莽的通商政策加以反省。蘇柯仁在《中國雜志》(一九二三年三月)第二期的開篇文章《中國需要什么》(What China Needs)中說:“世界上大約再也沒有像中國這樣人口密集,文明領先,且有這么多的自然資源有待開發的國家了?!碧K柯仁認為,中國光有世界領先的農業是不夠的,還應該發展現代化,學習西方文化。對于西方文化,他做了一個認真的強調,即富國強兵,不是西方文化的本質,“科學美術”才是西方文化的精華?!斑@份雜志本是應該全然不談政治,但是我們在這里指出的一點或許能夠得到大家的原諒,即中國現在熱衷采納的,正是西方國家最不靠譜的—利炮、堅船、軍用飛機、軍事通訊系統、軍號、制服,總之,所有那些屬于軍事進攻的東西。西方文化中的藝術、音樂、文學、科學研究、為民謀善的工業、經濟發展,那些可以真正用來構建一個偉大民族的東西,只是被半信半疑地接受?!睂Υ耍K柯仁回到了他的英國人身份,主動承擔責任,自我批評說:“我們不能批評中國人,他們被誤導了,這是歐洲和中國初次接觸時那種族對抗的后果。我們來見他們的時候,就伴著鬧哄哄的軍號聲、噠噠噠的來福槍聲,給他們留下了軍事強權的印象?!碧K柯仁與這種被誤導了的“西方文化”切割,提出:“中國需要的,那種最能確保她進入世界光榮民族之林的,不是任何別的東西,就是她的民眾在一場廣闊運動中的大覺醒。”蘇柯仁把“科學美術”和“堅船利炮”、“西方文化”和“殖民主義”做了切割以后,我們就不應把《中國雜志》作為一份“外國侵略”的刊物來看待,除非你一定要用第三國際“殖民地理論”,或者更新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來做套套。
一九四一年《中國雜志》被日軍強行取締之后,中國學者在七十多年中很少提及它,更不要說肯定它對中國近代科學文化事業的貢獻,不言而喻的理由就是它的“殖民地色彩”。我是在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影印出版這份珍貴文獻的時候,受托研究這份雜志,才讀到了《中國雜志》。這個事實本身就說明,五十年代以后,中國大陸和臺灣的中文學術界,一直都還沒有把《中國雜志》當作一份中國雜志。“二戰”以后亞、非、拉地區獨立運動興起,國家意識高漲。在民族主義的潮流中,如何評價“殖民地文化”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中國民族主義意識形態批判西方殖民運動,其強度遠遠高于曾經淪為殖民地的印度、印尼、菲律賓、馬來西亞、新加坡,以及印度支那各國,其方法也是最為簡單。歐美學者批判“歐洲中心主義”,東方學者批評“殖民運動”,都沒有中國學者這樣的簡單明了。中國學者對西方殖民運動的理解,是用蘇維埃的方式,是把它推到“帝國主義”的級別來處理,更加激烈。在共產主義和民族主義合流的情況下,批判方式極為簡單,一切“外”、“洋”字頭的東西,都以“殖民地”的帽子加以拒斥,包括對待英語本身。別的不說,《中國雜志》在一九三七年“八一三”事件以后,徹底地轉變成一份為“中國人民的抗戰事業”報道、呼吁、吶喊的時事雜志,最后被日軍查封。外僑、外刊和中國人民并肩抗戰的事實,不符合意識形態的解釋邏輯,它們(包括《字林西報》、《密勒氏評論報》等)為中國近代的政治、經濟、社會、科學和文化事業做過的貢獻,也就只字不提。這不是“實事求是”的中國學者應有的態度,而是心理學家講的那種沒有自信心的自尊,即所謂“虛驕”,反而是魯迅批評的那種“失掉了自信力”的“狀元和宰相的文章”。
關于《中國雜志》的身份問題,其實很容易回答:它是一份中國雜志?!吨袊s志》用英語撰寫和出版,它的讀者有很多卻是中國人。在沒有《中國雜志》讀者統計的情況下,我們用一九三五年《字林西報》數據來說明。當年,《字林西報》的讀者比例:英國人39%,中國人26%,美國人25%,其他10%。三十年代,英文在中國讀書人中間的普及率已經相當高,越往后來越普及,很多英文刊物賴他們以生存。無論怎樣稱呼,“高等華人”、“西崽”、“買辦”、“洋奴”……這批新派知識分子在華人社會上影響很大,是中國社會的重要部分,這毋庸置疑。日益擴大的中國讀者群,必定會影響到《中國雜志》的編輯方針,以及他們的政治認同的立場。我們看到,“八一三”抗戰過后,上海租界已經陷入日軍占領中的“孤島”,一九三七年十二月號的《中國雜志》堅持出版,在書評欄目介紹董顯光(Hollington K. Tong, 1887-1971)的新書《蔣介石傳》(Chiang Kia-Shek, Soldier and Statesmen)。董顯光是蔣介石的老師,擔任上海英文《大陸報》(China Press)的總經理和總編輯,該報是華人擁有,華人編輯、華人閱讀,它在“華人中的發行量,比上海其他英文報紙的總發行量還多84%”?!吨袊s志》的立場,與中國人民的抗戰事業完全一致。本期的插頁,還刊登了德國記者艾格納(Jullus Eigner)拍攝的京劇名角程硯秋、梅蘭芳的劇照,這當然是華人票友的喜好。
不唯如此,我們說《中國雜志》是一份中國雜志,還有更充分的理由,即它的編者和作者都有較強的中國(或者中國文化)的經歷與認同。分析它的創刊號作者群體,我們可以看到這份雜志固然是由中外籍貫的英文作者主持的,但這些人和中國(或者中國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蘇柯仁(Arthur de Carle Sowerby, 1885-1954)出生在山西太原,他的父親蘇道味(Arthur Sowerby, 1857-1934)一八八一年來華,是英國浸禮會傳教士,在山西傳教二十九年。一九一一年以后,蘇道味與中國社會的密切關系,曾擔任袁世凱的家庭英文教師。蘇柯仁幼年在山東芝罘內地會學堂讀書,回英國接受中學和大學教育,先后就讀于現代中學(Modern School)、巴斯技術學校(Bath Art and Technical School)和布里斯托爾大學(University of Bristol)。蘇柯仁于一九○五年回到中國,在晉西地區從事自然研究,也曾在英國倫敦會在天津的學校任教一年半。一九○七至一九○八年間,他以隊員和向導的身份,加入了英國貝德福德伯爵東亞探險隊(Duke of Bedford’s Exploration of Eastern Asia),為大英博物館采集東亞動物標本。探險隊在晉、陜地區的考察中發現了一種跳鼠,以他的名字命名,蘇柯仁也成為國際生物學界的知名人物。一九○八至一九○九年間,美國探險家克拉克(Robert Sterling Clark,1877-1956)來華北考察,蘇柯仁又加入了他的探險隊,以后又長期擔任美國國家博物館動物標本采集專家,收集標本。一九一七年,中國宣布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蘇柯仁回國服務,工作是在英軍中國勞工隊中擔任領隊和翻譯。一九二一年,蘇柯仁回到中國。英國、中國,都是蘇柯仁的國,他的跨國界生活,具有雙重的民族認同。這樣的跨國經歷,與一個華人基督徒,或者某位中國留學生的經驗相似,在十九世紀以后的中國越來越普遍。就與中國縉紳社會的關系而言,蘇家懂中文,通方言,知門庭,可能比一般華人涉入得更深。就蘇柯仁職業論,他是一個中國的博物學家。我們不能因為種族、膚色、信仰和籍貫的差異,就把他拒斥出“華夏”,這也是起碼的“政治正確”吧?
通觀《中國雜志》的華人、華裔作者名單,大部分是在上海和通商口岸地區的教會大學、國立大學和政府機構中工作的學者,許多有留學背景,或從海外來到大陸。伍連德、洪深、辜鴻銘、袁同禮、唐紹儀、江文漢、黎照寰、俞大、竺可楨等人屬之,他們都是當時的知名學者,具有全局影響力。這類學者用英文寫作,不假翻譯就在國際學術圈。二十年代的中華民國學術界,在新式大學里成長起一批現代學者。他們掌握英語,更容易進入現代學術之門。但是,現代學術并不只是掌握外語,更重要的是在學術內容上創新和更新,在科學界是不言而喻的?!吨袊s志》為了發掘中華學術資源,無論是在傳統文化(“漢學”)的領域,還是在經驗研究(“科學”)的領域,都鼓勵和采納更有價值的學術。《中國雜志》雖然兼有知識普及的功能,但很少刊登國外現成科研成果的介紹。《中國雜志》是立足中國的原創性研究,基本上只刊登有關中國的生物、地理、國學、國藝、歷史、文學、政治、社會的研究。“在華言華”,顯然是《中國雜志》編輯的一項策略,它使得一批華人學者更容易作為作者,參與到刊物中來。
藐視中華文化的“歐洲中心主義”、“基督教中心主義”,很難在非殖民地的中國社會實踐。鴉片戰爭以后,英國無心,也無能力把中國變成“第二個印度”。如果說沙遜(David Sassoon, 1792-1864)、顛地(Lancelot Dent, 1799-1853)等東印度公司商人為了貿易利益敢于冒犯清朝的法律、政治和行政體系之外,通商口岸的傳教士們其實并不敢主動挑起教案,開罪于中華文化。即使在有著“治外法權”的上海公共租界辦公,《中國雜志》也很少在英文中表現出所謂“殖民者”的傲慢。這不但是因為清朝、民國是一個主權社會,它們對民眾的文化、教育、信仰生活加以控制,也因為自明末耶穌會士利瑪竇以來,中華文化一直受到基督教傳教士和漢學家的推崇??傮w上來說,西僑學者并沒有在中華文化面前指手畫腳。
十九世紀侵入中華的“西方文化”到底起了怎樣的作用?學界歷來有著不同評價,其間負面的觀點較多?!岸稹苯Y束以后,隨著亞、非、拉民族獨立運動的興起,西方學者對“歐洲中心主義”的反省,“帝國主義”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已經成為明日黃花,過街老鼠,屬于“政治不正確”。但是近年來,哈佛大學經濟史、文明史學者弗格森(Niall Ferguson)教授冒大不韙,不無正確地認為:大英帝國并非一無是處,它給原殖民地國家留下一些重要遺產,至今仍然作為現代文明制度,發揮著積極作用,例如:英語;英式土地制度;蘇格蘭和英格蘭銀行;習慣法;新教精神;現代體育;有限國家制度;代議制;自由觀念。這樣的觀點,放在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新大陸殖民地,以及新加坡、中國香港、印度、南非等前大英帝國殖民地中間去考察,基本上是正確的,這些英式制度成為眾多現代國家的基礎。
那么,弗格森的“大英帝國”理論,放在上海是不是同樣正確而有效呢?我們發現這個理論既正確又不那么正確,既有效又不那么有效,它需要做出修正。自一八四三年以后,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使用英語為官方語言,直到一九四一年。后來的教會、私立和國立大學,還有中央研究院系統,也使用英語作為工作語言?!吨袊s志》用英文編輯、出版和發行,就是拜英語在上海普及為國際語言所賜。一八三三年英國東印度公司解散后,英國籍商人建立了怡和、顛地等洋行,他們在上海等通商口岸(Treaty Port)城市,按英式制度建立了匯豐銀行(HSBC, 1864)、墨海書館(LMS Press, 1843)、《字林西報》(North China Daily News, 1850)、亞洲文會(The North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1857)、基督教青年會(YMCA, 1902)等等。上??h境內的區域自治政府—公共租界工部局努力推行英國式的“習慣法”,確立了“安全、自治、法制、自由”等“四項基本原則”??傊?,上海和沿海、沿江的通商口岸城市,程度不等地引進了英式銀行制度、現代體育體系、新教精神、市政管理和大工業生產方式(最后二者弗格森竟然沒有包括)。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式制度,在上海和通商口岸城市有一個外殼一樣的形態,這就是《中國雜志》的生存環境與基礎??磥恚ジ裆摹暗蹏z產”理論,在十九、二十世紀的“中國經驗”中間還是有效的。
但是,我們也發現這個理論在很多場合失效了。首先,清末民初的“變法”、“維新”雖然受了“習慣法”、“新教精神”、“有限國家”、“代議制”、“自由觀念”等英式制度的影響,也推動形成了所謂的“西化”運動,但中國的現代制度并沒有按照英國式樣建立起來;其次,西方知識人從“異域情調”(Exotic Fascination)出發,對悠久而龐大的中華文化采取了主動融合的態度,主觀上并不想征服、凌駕中國,更沒有意圖要取而代之;最后,最重要的是近代中國和南亞、東南亞社會完全不同。葡萄牙、西班牙、荷蘭、法國、英國等殖民帝國侵入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緬甸、馬來亞、印度尼西亞、菲律賓、越南的時候,當地只有酋長制、部落式和地域性的政權(regime),并沒有一個統一的集權政府(State)。換句話說,中國不是某個帝國的一部分,它自己就是一個“帝國”,中國不是殖民地。只有在華、英雙重“帝國”的理論框架下,我們才可以看清楚:“辛亥革命”后中國“民族主義”高漲時期創辦的《中國雜志》,根本無從建立“西方中心主義”,或曰“殖民主義”的意識形態,它確確實實就是中國現代文化建設的一部分。